第41章 梅 雨-2
天亮的时候,雨停了。马广田老人破天荒地跟着马婆去到茶馆里,没有人拉他打牌。马婆一去就坐上了。马广田就站在马婆的后面看牌,看了两盘,觉得无趣,他想不通,为何有那么多的人迷恋麻将。
昨天晚上,有人在湖边上哭,你们听到没有?马广田老人问那些打牌的人。
谁!八筒。
我睡得很死,没有听到。八筒我碰了,我刚才顾了说话,没有看到。
你们都没有听到么?马广田老人不甘心地问,可是没有人回答他。大约真是没有人听到他的哭了。马广田老人感到很失望,一种被人忽略的失落丝丝缕缕地爬上心头,像爬山虎的青绿的藤蔓,把他的心脏覆盖。而那坚韧的根须,却顽强地扎进了他的血脉里。
这雨再这样下,天就该塌了。马广田老人换了个话题,希望能引起大家的兴趣。
塌了正好,把我们这群老鬼一起收走。说话的是李福老人。李福老人也没有打牌,他的眼睛不好使了,根本看不清牌。可是他每天都像上班一样,早早地来到茶馆,听人打牌,偶尔插上一句嘴说上两句话,这几乎就是李福老人晚年生活的全部。
昨天晚上,有人在湖边哭,你听到没有?马广田拉了一把椅子,在李福老人的旁边坐下。他还是有些不甘心,想和李福老人讨论一下关于开天目的问题。
好像是有人在哭。半夜三更哭什么呢?要死人的。李福老人说。
我开天目了。马广田老人说。他想等别人迫不及待地问开天目后看到了什么,就像多年前,他讲那些古时,总是先造出一些悬念,在紧经张关头喝口水,让人给他打扇子或是温二两酒。然而没有人接他的话茬。老人于是悻悻地说他看见,湖面上开满了鲜花,鱼和虾都浮在空气中。
李福老人呵呵地笑着说,我是什么都看不清了,眼不见心不烦。李福老人还说,马爹,不是我说你,你就是心事重啊,儿女都成家立业了,在外面打工,不是过得很好么,操不完的心,还是像我一样,糊里糊涂过。糊里糊涂过好啊。
马广田老人觉得很失望,没有人关心他开了天目的事。这样的大事,要是搁在从前,那该是多大的新闻呢?现在,没有人会相信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开天目的话了。谁会相信呢?不过是老眼昏花,出现了幻觉罢。他抬头看屋外,屋外雨脚如绳。老人目光开始浑浊起来。屋里弥漫着浓烈的烟味,木头在雨季腐朽的味道。马广田老人开始羡慕起李福老人来,像他一样,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去想,多好。
起风了,风从湖面上吹过来,把雨带进了茶馆里。坐在门口的人开始把桌椅往里面挪。马广田老人作了最后一次努力。
你们都不相信我,没有人相信我。湖面上开满了花,鱼和虾都是透明的……马婆白了老人一眼,将手中的麻将狠狠地扣在了桌子上,说,八万,你们别听他瞎扯。十几年了,他总是这样,神一出鬼一出的。七条我碰,六万,开天眼啦,还开地眼哩。开了天眼,你倒说说,我们这些人,前生都是一些什么……和啦。
马广田老人努力地睁大眼,想看清楚眼前这些人都是什么变的,可是他除了看见一些烟,看见烟雾里晃动的打牌人,并没有看见这些人的前世。
天眼也不是说开就开的,有时开有时不开。有人说。
马爹,您天眼开的时候,就通知我们一声。有人说。
马广田老人瞅着屋外的雨,心事重重:这雨没完没了的下,天要下塌了。
然而没有人理会马广田老人了。连李福老人,也觉得他是太啰嗦了。马广田老人离开之后,李福老人说,马家婆婆,你们马爹才七十不到,怎么就糊涂了,说话颠三倒四?
马婆说,真真是烦得倒血,让他去儿子那里住住,他去住了几天就跑回来了,死活也不去了。天天窝在屋里,牌也不打,又不在乎这几个钱,这点小牌我们还输不起么?
这倒是的,打打牌,人的脑子也不会老得这么快。
然而此时的马广田老人,打着一把黑色的雨伞离开了茶馆。雨越下越大,马广田老人觉得,他是整个烟村最孤独的老人。没有人理解他,没有人相信他,没有人可能和他一样站在同一层面对话。于是他往湖边走。他觉得,只有这湖是懂得他的。
连续的暴雨,湖已胖了很多,原来从茶馆走到湖边,最少也有一里**,现在湖水都快连到茶馆了。连马**上都积了一洼一洼的水。马广田老人赤着脚,深一脚浅一脚,淌着水朝湖边走。老人想再去湖边看一看,也许,他又能看到那鲜花开满湖泊的奇景。他很快就走到了湖边,湖水和天空中的雨连成了一片,他什么也看不清。马广田老人于是沿着湖岸往北走,他知道,往北走上一段**有个鸭棚,他想和看鸭的麻师傅去聊聊,麻师傅天天都睡在湖边上,也许他对湖是有所了解的。
马广田老人看见了鸭棚,他扯开喉咙喊着:麻师傅,麻师傅。
鸭棚里没人回话。麻师傅的鸭子们,就在鸭棚边的树下挤成一团,听见了马广田老人的叫声,鸭子们都嘎嘎嘎的抻长脖子叫了起来。马广田老人心里掠过一丝不祥的感觉,他想往回走,可是脚步却像被什么东西扯住了一样,于是他继续站在雨中,再次扯开喉咙喊麻师傅,他的声音被风雨声和鸭子们的叫声淹没了。一阵强风过来,把他举在手中的雨伞刮翻了。他一把没有把住,雨伞飞了出去,落在了水里。老人淌下水把雨伞捞了起来,浑身都湿透了。老人几步跑到了鸭棚的屋檐下,把雨伞翻过来。就去推鸭棚的门。推开门,马广田老人就看见了麻师傅。当然,鸭棚子里除了麻师傅之外,还有一个女人。麻师傅和女人盯着从天而降狼狈不堪的马广田老人。麻师傅的手还放在女人的腰上,似笑非笑地盯着马广田老人说,马爹,下这么大的雨,您老跑到这里来干吗?
马广田老人没有想到,在麻师傅的鸭棚里,会出现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分明不是麻师傅的老婆。
你天天睡在湖边上,有没有发现这湖的古怪之处。
有什么好古怪的。
一湖的花,到处都是,鱼和虾都浮在空气中,玻璃一样的透明。
哼!那女人说。
老人退出了鸭棚,听见鸭棚里传来了笑声,老人觉得脸热。碰见这样的事,在楚州人看来,是要背时的。马广田老人的心情一下子坏透了。鸭子们看见了马广田老人,又站了起来,“嘎嘎嘎”抻长脖子叫。马广田老人绕过鸭子们,他看见了一条船,那是麻师傅的放鸭船。老人过去,把放鸭船系在岸边的绳子解开了,一推,放鸭船**离了岸,在雨水中,被风吹着缓缓地朝湖心而去。马广田老人朝麻师傅的鸭棚吐了一口口水,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老人觉得心情好了许多,然而这种好心情并没有维持多久,往回走时,老人好几次踩进了水窝子里,一身泥一身水地回到家。马婆还没回来,厨房里灰熄火熄,灶冷锅凉。马广田老人的心里也升起了悲凉,他也没有急着换衣,只是盯着屋外的雨和浑浑汤汤的湖。他眼里的天地,渐渐的混沌了起来。
半夜,马广田老人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他答应了一声,问是谁个在叫他。门外的人说,你这不孝的东西,连老子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马广田老人就起床开门。
雨不知何时停了,天上有着亮晃晃的月光,一眼望去,四处都是白哇哇的水。
马广田老人看见,门前的柑子树下站着两个老头,瞅着他呵呵直笑。
马广田老人揉了揉眼,没有看清这两个人是谁,于是说,你们是哪个,来屋里坐坐吧。那两个人只是嘿嘿嘿地笑。马广田老人听他们的笑声很熟悉,于是朝他们走过去,在月光下,马广田老人看清了,柑子树下的两个老人,一个是他的爷爷,还有一个是他的父亲。
马广田老人吃惊地说,你们两个怎么在这里?
两位老人,一人拉着马广田的一只手,他们的手脚冰凉,像是被霜冻过的铁。
父亲说,广田伢子,你开天目了么?
广田伢子,你在发什么愣呢?
父亲拿手打了马广田的头一下,说,你真是呀,长到老了也还是这幅德性。这时,爷爷发话了,爷爷说你爹问你话呢?问你开天目了么。爷爷的话很冷,马广田老人觉得很冷。他的牙齿上下碰撞着说,是呀是呀,你们怎么晓得的呢?父亲的手,在马广田老人的头上摩挲着,说,想去那样的地方么?
马广田慌忙点头。父亲说,二十年前,也是梅雨季节,我晚上出来小解,看到了一湖的花,可是一会儿就不见了,于是我就出来找,我这一找,就是几十年,我终于找着了,没想到,你爷爷也住在那里哩。
马广田老人,于是问他的父亲和爷爷,现在住在什么地方。父亲和爷爷,同时指着眼前在月光中泛着幽亮光辉的湖。马广田老人看见,那湖面上,开满了一湖的鲜花。红的白的蓝的紫的。
开满鲜花的湖。父亲说,这里就是我们的家。广田伢子,你也不要回去了,我们一起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