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寻根团-7

有些人昨晚就说了今天是要回家给亲人扫墓的。急得冷如风拿起了电喇叭向大家说明并强调,本次寻根团回乡寻根,最主要的一项活动就是参加逐鹿岭公祭。又说市里是很重视的,市长要亲自参加,市电视台全程直播的,是楚州头等的文化盛事,听说市长参加,大家又打起了精神。天雨**滑,去往逐鹿岭的又是泥土**,老板们爱惜自己的坐驾,市府就安排了一辆旅游大巴,又有一位漂亮的女导游一**上用楚州话讲着各种荤段子,逗得老板们哈哈大笑,惟王六一成了冷眼的看客,觉得那些荤笑话大煞了风景。好在窗外杨柳依依水田漠漠,轻抚着游子的心。几十公里的乡村公**倒在不经意间就过去了。

王六一是知道逐鹿岭的,他读初三那年,许多人都在传说逐鹿岭挖出了宝贝。那时,经常会听到某人在某处挖出宝贝的传闻。离王六一家不过百米的窑厂,在取土时就经常挖出装在陶器里的明钱,那时,每家每户都能找出几十上百枚明钱。还有一次,窑场里挖出了一间古墓,王六一记得,古墓是用一尺见方的青砖砌就,青砖上刻着抽象的凤纹,许多年后,王六一知道那是楚人的图腾,那青砖古墓里,除了挖出一些坛坛罐罐或生锈的青铜外,并没有人们渴盼的真金白银,坛坛罐罐当时就被人砸碎了,青铜的器物也被扔在瓦砾堆里不知所终,那些青砖被王六一的爷爷拉回家砌成了一间猪屋。说来也怪,自用那青砖砌成猪屋后,家里就再没有养成过大肥猪,不是猪瘟就是伤寒。这样过了三年,有人断言是墓砖不吉利,爷爷于是把那猪圈拆了,那些刻有精美凤纹的画像砖被扔得远远的,天长日久,渐渐被风雨侵蚀了。许多年后,出门打工的王六一长了一些见识,知道刻有凤纹的画像砖承载着楚文化的历史,那些锈蚀的青铜器说不定就是价值连城的国宝,回家时想再寻,却连一两块墓砖也找不着了。当时村民们传言,说逐鹿岭挖出了宝贝,政府就派了公安把那里管制了起来,许多村民,骑自行车,开拖拉机,赶了几十里地去看热闹。然而去看了热闹的人回来直摇头,说是骗人的,根本没有挖出宝贝,只是挖出很小的古城基脚,还有一些坛坛罐罐。又过了半年,电视里播了,说逐鹿岭挖出的是五千多年前新石器时期的古城遗址,是迄今为止长江流域能够确认的时代最早、面积最大的原始社会晚期城址云云。

车到逐鹿岭已是十一点。在一片油菜花中间,有个三百米见方的土堆,土堆下面,立着一块大石碑,上面用朱漆描刻着“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逐鹿岭遗址”,除此再无其他,不免颇感失望。公祭十二时整准点开始,每个团员胸前戴了花,又发了一支长盈三尺的高香,点燃高香,早早地按地位高低财富多寡排好了队,第一排站着的自然是市府的各级官员和寻根团的邹万林、毕光明等,市长站立在中间,其余人等在后面排了三排。十余名锣手、铗叶手、吹鼓手雁翅样分列两边,六门礼炮,一边三门雁翅分开,礼炮披红挂彩。又一名道长,高冠道袍,手执拂尘站立中间。道长拂尘一挥,锣鼓喧天,似要把长眠在地下的原始祖先们都惊醒过来。一通锣鼓敲罢,道长再挥拂尘,锣鼓声立刻止住,道长开始用楚州腔唱来。王六一仔细听时,听道长唱道:去君之恒干,何为乎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讬些……归来归来,不可以讬些,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王六一的鼻子一酸,泪就下来了。心里默念着,归来归来,不可以讬些,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那边厢,道士边唱边围着那硕大的土堆缓步而行,市长紧随其后,一干人等手执高香,随了市长绕土堆缓步而行,如是三圈,众人按之前的秩序站好。一直低声吟唱的道士突然拉高了腔调,高声唱道:“……朱明承夜兮,时不可淹。皋兰被径兮,斯**渐。湛湛千里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心悲。魂兮归来,哀江南。魂兮归来,哀江南。”唱到第二遍“魂兮归来,哀江南”时,道士的声音先是响遏行云,又戛然而止。一挥拂尘,锣鼓铗叶齐鸣。“哐当哐当哐哐当”的响过一通之后,司仪宣称请市长致祭词。道士抹了一把额头的汗退到了一边。市长上前,掏出一张纸,照本宣科地读了起来,用的不再是楚州方言,而是普通话。祭词也不再是文言,而是白话文。大抵是讲了本市的历史之悠久,人文底蕴之丰厚,何年何月建县,何年何月建市,人口总量,经济现状,施政纲领等等。好在祭文不长,祭词念毕,“通。通。通。通。通。通。”六声炮响,震耳欲聋。市长在众人拥戴下,离开祭台上了小车,寻根团的一干人等也上了大巴。听说还有民俗表演,王六一本来想看完再走,但众人都走了,只好随行,在当地镇府用午餐间隙,电视台的又专访了邹、毕、赵三位老板并王六一,王六一就根的问题大谈了一通,从古人类的活动,一直侃侃而谈到八十年代的寻根文学,再谈到他们这些在外的游子对根的感情和此次寻根的感受,颇感遗憾的是,晚上电视台播出时,几位老板谈家乡变化的颂词给了不少镜头,王六一谈文化和根的话,却只播出了最后几句。

参加完寻根团前两日的活动,后面两天的行程安排,主要是参观楚州十景之类,市府领导不再出面,文化旅游局派了工作人员陪同,老板们便个个归心似箭了,第三天,寻根团基本上就散了。王六一本来想早点回古琴镇的,冷如风说六一你无论如何不能走,你们都走,我这组织人太没面子了。王六一打趣道,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啊。还是给冷如风面子,参加了第三天的参观。第四天,本来还有活动安排,实在凑不出几个人,就取消了。整个寻根团的活动,不免有些虎头蛇尾。第四日清晨,王六一退房回古琴镇,大堂里遇见冷如风,冷如风说,我开车送你?王六一说,你也是归心似箭的。冷如风说,那你什么时候回广东?王六一说,再说吧。冷如风说,把票留下报销。

走出楚州酒店,王六一突然有了曲终人散的感觉,这几日的风光,一下子如过眼云烟,若南柯一梦,拉着行李箱走在细雨如织的楚州街头,突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经历过。打工这么多年,每次回到故乡,都有这样的感觉,一丝丝的温暖,一丝丝的失落,一丝丝的苦涩,一丝丝的愧疚,如同这雨脚一样交织在心头。就像此刻站在楚州街头,王六一突然觉得有些茫然,他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回古琴镇?回这些年来魂牵梦萦的烟村?烟村除了父母的坟茔还有什么?父母在的时候,烟村是他的家,每次回家,远远地能看到从屋顶升起的炊烟,心里都有莫明地感动。而这次回家呢?烟村还有他王六一的家么?一辆中巴从身边经过,售票员在喊:古琴镇,去古琴镇吗师傅,上车就走。王六一便上了车,车上空****的只他一个客。王六一感觉有些冷,春天的楚州,尚有些料峭的春寒。他将身子抱在一起,靠窗坐着。这一刻,他是归人。

这条**,王六一是熟悉的。当年他在楚州的建筑工地打工,经常骑自行车往返于这条公**。只不过当时这条**铺着青黑的沥青,下雨滑不溜秋,出太阳,自行车走在上面,发出嗞嗞的响声。那时他是多么喜欢骑着自行车,走在从烟村到楚州的**上,那时的楚州,在他的心目中,就是另一种文明,是他的向往。这条**,又让王六一感觉到陌生,在他的记忆中,这条**是那么的宽阔、整洁,怎么现在感觉变得又破又窄了?是记忆出了差错,还是感觉出了差错?中巴离开楚州就驶上了长江大堤,这里是长江最著名的九曲回肠,公**随着江流的婉转而曲折,江堤外的风景,也是王六一陌生的。在他的记忆中,江边的防护林全是高大的柳树,春天,江堤边最早发出春的消息,七九**,河边看柳。其他树木还在沉睡时,干堤边已是柳色遥看近却无了;一场春雨过后,女人们会从柳林里采到鲜美的蘑菇,那味道只存在于王六一遥远的梦中;夏天涨水,柳树泡在水中,渔人沿江摆开了罾,孩子们经过就喊,扳大罾,扳小罾,扳个鲤鱼十八斤。遇上要起风下雨,江中会出现一群群的江豚,在水里一下子钻进去,一下子又钻出来。村里人说,这是**拜风,是要下雨了。柳树的生命力是顽强的,一个夏天,淹在水中两个月,水退下去,树身上到处长满了须根,水没到哪里,须根就长到哪里;秋天,站在江边上,你能看到杜甫的诗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冬天,一夜寒风,第二天清晨,父母就会早早起来,喊醒了睡梦中的孩子,说昨晚刮风了,去柳树林里捡树枝去。果然,树林里许多刮断的枯枝,成了这个冬天家家灶中的硬材……现在,江堤两岸全是速生的意大利杨。

拐下江堤就是古琴镇。江堤边上立了一尊雕塑,一人抚琴,一人倾听,上书四个红字:高山流水。据说,这里是当年伯牙子期高山流水一曲琴心知已的发生地,古琴镇也因此而得名。可惜的是,这雕塑实在太过粗糙随意,全然没有传达出高山流水的意境。车到这里,也就到了终点。王六一就在小镇信步,小镇全然没有了记忆中的样子,他甚至找不到从古琴镇通往烟村的**口。去问**,被问的人打量着他,说:打工回来的?王六一说:嗯哪。那人说:好多年没有回来了吧。王六一说:好多年了。那人给指了**,说现在从古琴到烟村不通中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