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寻根团-1

王六一坐在沙发上读《世说新语》,读到“张季鹰辟齐王东曹掾,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渐觉眼饧,倒在沙发上打盹,刚合眼,听见门响,起身开门,见门前站一对黑影,六一认出是他父母,惊道,你们怎么找来了,来也不打个电话让孩儿去接。父母一言不发,挤进家门。父亲背着手,母亲拢着袖,在他的屋里上下左右,门弯角落打量一通。

母亲说:我儿住得远,让我们好找。

父亲冷笑道:住再远,我也是找得到的,你休想逃开。

六一骇得冷汗直流,说孩儿哪敢做那忤逆不孝之人,孩儿从未想过逃。

父亲又是一声冷笑:那你为何十年不回家?

王六一说:儿子工作忙。

父亲说:我看你是心野了,忘了自己的出身。

母亲说:我儿,不是为娘老子难为你,我们实有难处,房子被人戳了两个洞,一下雨就往里灌水,都说你在外面混得好,当作家,人模狗样,就不记得回家帮爹娘把房子修补修补。

父亲突然暴喝一声:和这不孝的东西有什么可说!遂伸了干瘦如铁的手抓了王六一就往外拖。六一骇得一声尖叫,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却是南柯一梦。

又做噩梦了?妻问。

王六一不说话,闭上眼,回想着刚才的梦,父亲手掌的冰凉尚在。晚上睡觉时,王六一忧心忡忡地对妻子说:今天这梦不寻常。

妻说:不过是梦,什么寻常不寻常,别胡思乱想。

王六一是楚州人,楚人尚巫鬼,信梦能预言,如梦见棺材,大吉;梦见鸡,犯小人;梦见捡钱主失财;梦见蛇主升迁……遂按楚人的理解,把梦中之事细细分析了一遍,又去看日历,再过半月就是清明,说:父母托梦,怕是在那边没钱花了。

妻笑道:去年清明不是烧了火纸么,一个亿就花光啦?

王六一说:在广东烧的纸钱,山长**远的,一**上寄过去,不知多少孤魂野鬼抽税扒皮的,到他们手上恐怕没得几文了。

妻说:你以为阴间和人间一样?

王六一又说二老并未说没钱花,只说房子有两个洞,下雨就往里灌水,不知是什么意思。妻冷笑道:亏你还是作家,这么迷信,不就是梦么,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要是想家了,今年清明回家给二老扫墓就是。

王六一道:说说容易,来回一趟,一个中篇的稿费没了。不是说要存钱买房么。

夫妻二人便不再谈回家的事,却谈起了见天疯涨的房价,谈中央一个接一个的政策出台打压房价,房价却是越打越升,看来只能继续租房了。

六一刚出门打工那会儿,再苦、再累、再拮据,每年都会回家过年。那会儿,当真是每逢佳节倍思亲,进入腊月,心就不在城里了,总是梦见家乡的腊肉。过完年,从家回到打工的城市,他会对工友们说,明年再不回家了,一点意思都没有。但这信念只能坚持到农历十一月底,进入腊月,就一日日松动,最后终又是回家。不是想家,是怕一个人在异乡过年。那几年,一年到头,就挣个过年的车费。就像是一叶风筝,飞得再高再远,风筝的线总是牵在父母手中。后来,父母相继过世,王六一便成了断线的风筝。王六一清楚地记得,在外打工的第六年,他留在城里过年,和同乡马有贵一起帮老板守厂,年三十晚上,两人买了啤酒、鸡腿、火腿肠,爬到工厂楼顶,看从四处升上天空的焰火,吃肉,喝酒,两人都醉了。王六一哭,马有贵笑。王六一说马有贵你没心没肺是根木头。马有贵说王六一你多愁善感像个娘们。次年,王六一又没回家过年,这次他没醉也没哭。再往后就习惯了。后来,他结婚生子,夫妻俩在东莞打工,孩子在东莞上幼儿园,上小学,上初中,远在楚州的家,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不曾想,过了三十六岁,倒变得爱怀旧,开始想家。听人说,老家的房子里长满了竹,有海碗粗,大门已被苦艾封堵,王六一就特别想回家去看看,特别是想带儿子回老家去看看。儿子十三岁,只是听王六一讲过老家的样子。王六一便在心底里隐隐生出不安来。妻说三间破房子,有啥好看的?王六一说再破也是我的家,将来我老了,打拼不动了,是要落叶归根的。妻说:切,少酸,真让你回去住,不到三天你就烦了。王六一说:没有了家,感觉总不踏实,像无根的浮萍。话是这么说,但也只是说说而已。今年,王六一满四十岁,在外打工整整二十年。王六一甚至忘记了当初出门打工时的样子,也不记得,这二十年是怎么样就过来了,就过去了。总之是吃过许多的苦,受过许多的罪……但这些苦呀累呀,过去了的,也就过去了,现在回想起来,恍如隔世,体会不到当初的那种痛苦了,迷惘却与日俱增。现在的他,有了城市的户口,却总觉得,这里不是他的家,故乡那个家也不再是他的家,觉得他是一颗飘**在城乡之间的离魂,也许,这一生,注定了要这样离散、漂泊。妻骂他:你这是闲出毛病了,过了几天好日子就忘了自己吃过的苦受过的罪,真要把你扔进工厂,和马有贵一样,你就不会酸文假醋地感叹这些没用的东西了。

说到马有贵,王六一的心情沉重了起来。

他和马有贵是穿开裆裤玩到大的邻居,当年出门打工也是一道。马有贵实诚,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壮得日得死母牛。王六一记得,当初他和马有贵一起出门,最先做的是建筑工,每天抬石子,炒混合浆,一天下来,王六一累得直不起腰,马有贵却没事一样。有次打赌,马有贵一气吃下了十五个馒头。建筑工地都是些浑身有劲没处使的愣头青,晚上三五一群到镇上看**录像,后来有五个老乡晚上出去看录像被治安队抓了,送到木头镇**,又送到很远的地方义务修了三个月的公**,放出来时样子比鬼还难看。工友被抓后,包工头交代晚上没事别出去晃**,有力无处使的这些男人们,在一起除了说女人,想女人,就是夸耀自己的雄性能力,掏出那活儿,比谁尿得远,比谁大,后来发展到比谁能挂得起最重的东西。王六一羞涩,遇到这样的事就躲开,工友们就说他有毛病,一次硬是把他压在地下扒了裤子。王六一深感耻辱,思想自己出门打工,是想通过打工实现理想的,这样下去会把自己毁了,当月拿到工资就离开了建筑工地。那时的马有贵,是雄性比拼的常胜将军,用那玩意吊起过一块红砖。后来,工头不给工资,王六一就介绍马有贵进了厂。那是一家工艺厂,王六一干调色,马有贵干磨砂。王六一在一家厂干不了多久就跳槽,那些年,他总是在跳来跳去。马有贵不跳,跳了怕不好找厂,再说磨砂除了粉尘大,并不太累,工资比别的工种还高,马有贵在那家厂里干了十多年磨砂。那十多年啊,王六一把珠三角跑遍了,做了不下二十种工,两人渐渐就失去了联系。再次联系上,是去年的事,那时王六一因写小说,在南方闯出了一些名堂,先是当了作家,又招进报社当记者。报纸上常有他的报道,电视里也常有关于他的新闻。在家乡人的传说中,他是见官大一级的记者,因此家乡人遇到了什么不公,会打电话向他求助,希望他能帮一把。王六一哪有这能耐?**是帮不上的,就连他的堂兄,叫王中秋的,几次打电话请他帮忙曝光村里镇里的黑暗,都被他断然拒绝了,家乡人因此觉得王六一是一阔脸就变,最不讲老乡感情的,找他的人渐渐少了。那天王六一接到电话,电话里传来低哑的楚州普通话,吐字不清,像在拉风箱,呵喽呵喽,王六一好容易才听清对方说的他是马有贵,就兴奋了起来,说马有贵呀,你王八蛋跑哪儿去了,这么多年也没有消息。马有贵说,我打听了好久,才要到你的手机号,我就在你们报社楼下。王六一说,那你上来吧。想了一想,说,算了,还是我下来。王六一到报社楼下,四处张望,并没看到马有贵,却见台阶上坐着一个半拉子老头,在不停地朝他这边看。王六一疑心这人就是马有贵,但他实在不能把眼前这个瘦成鸦片鬼一样的老头,和记忆中日得死母牛的马有贵联系在一起。那人见王六一朝他看,就站了起来,怯怯地望着王六一。王六一说,马有贵?!那人就激动地走了过来。王六一说,你怎么成这样子了?这话说出口,鼻子发酸,过去捉住了马有贵的手。马有贵说,你当记者了,混得好了,这么多年不见,长得又白又胖了。王六一找了家小饭馆,点了几个菜,边吃边听马有贵说话。原来,马有贵一直在那家工艺厂上班,后来身体不好,病了,就被厂里炒掉了。出厂之后一直在治病,治了不少地方,都说是尘肺病,说他的肺都已经钙化了,硬了,像干丝瓜瓤。医生告诉他,这是职业病,可以找工厂赔钱。马有贵去找工厂老板,老板不理会他,去找劳动站,劳动站让他自己找证据。我一个病人,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腾,于是想到了你,马有贵说,实在是没办法了,不然我不会来麻烦你的。王六一心情很沉重。马有贵的事,他觉得自己应该尽力。王六一于是求到了在劳动社会保障局当主任的一个朋友,朋友又给镇劳动站的监察大队打了招呼,王六一又陪了马有贵去找工艺厂的老板,老板一看又是官方出面,又是记者施压的,答应和马有贵谈,谈到后来,厂方给出了两个方案,一是厂方出钱给他治病,花多少钱都归他们出,一是厂方一次性赔马有贵二十万,往后是死是活,厂方再不负责。王六一劝马有贵先治病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