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等待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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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马有贵和三十一区的人在等待中数着日子时,盲女玻璃感觉到了三十一区上空飘浮的空气发生了变化,一种奇怪的气息无处不在,她听见三十一区的街坊们从纸货铺的门口走过来又走过去,她听见了他们发出的诅咒:怎么还不死呢,这个千刀杀的马有贵。

玻璃不清楚为什么三十一区的人都这么盼着马有贵死去。她不清楚马有贵活着对于三十一区人的生活有什么妨碍。同样奇怪的气息也漂浮在纸货铺里。盲女玻璃坐在门口糊纸货,银珠坐在一边扎架子。而马有贵这时就坐在另外的一个角落里,暗暗地观察着玻璃的一举一动。马有贵的目光在空气中躲躲闪闪,发出丝丝的声响,像一条吐着芯子的蛇。玻璃于是又感觉到了那种猥琐的目光,像一只老鼠一样的目光。

盲女玻璃明白了马有贵的等待,这让盲女玻璃明白了她的处境。盲女玻璃清楚她只有更加小心地生活,她每天很早就起来了,起来了就开始糊纸货。她努力将纸货糊得结实漂亮,她想让马有贵知道,她是一个有用的孩子,她并不是吃闲饭的人,她天真地以为这样马有贵会被她感动。可是这一切似乎并没有改变什么,马有贵的目光在空气中抖动着,发出的声响越来越焦躁,像一条响尾蛇在摆动着尾巴,玻璃知道马有贵开始烦躁不安了。

你没有感觉到不舒服吗?

马有贵一天要这样问玻璃几次。

银珠一开始对马有贵的这种问话产生了误解,她把这种问话当成了马有贵对玻璃的关心。可是马有贵问这话时,眼里闪烁着的是怨毒的光,这种光芒银珠是十分熟悉的,就像三十一区的街坊们,在见了银珠时,总要问一句:你们家有贵这些天病好些了没有?

银珠于是说,托您的福,我们家有贵的病好多了。

哦~~~~~

街坊们都以这样一声哦结束了对话。

银珠从街坊们的眼中看到的不是欣慰,而是失望,是一种很深的失落。好像在说,哦,还没有死啊,真让人扫兴。这样的眼神银珠太熟悉了。可是她居然从马有贵的眼中也看到了这种失望,这个发现像一只大手一把攥紧了银珠的心脏,于是她开始暗暗地观察起马有贵来,她越观察越肯定了她的猜想。

你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马有贵问玻璃。

玻璃摇了摇头。

坐这么久脚不发麻吗?

不发麻。玻璃这样说,有些讨好马有贵的意思。

你不困吗?没有感到瞌睡吗?马有贵再接着问。

可是玻璃的回答让马有贵的脸上写满了失落。那种失落像阴雨天树上的青苔,生长得太明显了,银珠一眼就看出来了。马有贵在得到玻璃这样的回答之后,变得不安起来。他回过头时,看见了银珠质疑的目光。两人的目光不小心就撞到了一起,盲女玻璃听见了一声清脆的碰撞。银珠在这一刻,也听到了一声脆响。那是玻璃被击碎时发出的响声,银珠这一次读懂了命运的暗示,可是她无法改变这一切。

马有贵将目光转向了一边,他的躲闪更加坚韧了银珠的怀疑。

你过来。银珠走向了房间,在经过马有贵的身边时,轻轻的说了一声。这一声你过来,完全没有了平时对马有贵说话时的那种温柔的肉肉的感觉,而是像一柄玻璃碴子一样冷冰冰地锋芒毕露。

玻璃手上还在糊着纸货,可是她感觉到了银珠心中的愤怒。玻璃的心于是就提到了嗓子眼。

马有贵跟在银珠的后面,不情愿地到了房间。

把门关上。银珠命令。马有贵于是关上了门。可是玻璃还是听清了银珠和马有贵的对话。

你心里在想什么?银珠说。

没想什么。马有贵说。

你有心事,你肯定有什么事在瞒着我。银珠说。

我能有什么心事?你这么贤惠,玻璃又这么能干听话。我能有什么事瞒着你呢?

银珠冷笑了一声:马有贵,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银珠说,你我这么多年的夫妻,我还不清楚你,你的尾巴一翘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

可是,马有贵继续抵赖,可是我真的没有什么事瞒着你。

银珠见问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她也无法想到,马有贵会给玻璃下毒。

不要伤害玻璃。玻璃有个三长两短,我决不独活。银珠又一次警告了马有贵。可是马有贵现在已不把银珠的警告当回事了。玻璃现在已中了毒,他不需要再做什么了,他要做的只是等待。

银珠的话让盲女玻璃的内心浪花翻腾。接着她听见了开门声。她装着什么也没有听到的样子,继续糊着纸货。玻璃的懂事与小心让银珠感到很难过,一种说不出的难过,可是她无法表白她的这种难过,包括她心中的忧郁,她无法对任何人说,银珠过来将玻璃默默地搂在怀里,像是搂着自己那无限忧伤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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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采又来纸货铺了。阿采还带来了几个头上披着长长的白布,身穿着白衣,腰里系着麻绳的人。那几个人的脸上都长满了厚厚的疲惫,他们的眼睛红肿,他们的目光呆滞。阿采经常会带一些这样的人来到马有贵的纸货铺。这些人是三十一区最受欢迎的人。在三十一区里,很多人都是靠这些人来生活的,三十一区人的欢乐建立在这些人的痛苦之上,他们的痛苦越深,三十一区人的欢乐就越甚。这些深陷在悲痛中的人,是最没有头脑的,也是最舍得为他们死去的亲人花钱的。三十一区的那些香火铺,那些鞭炮铺,那些寿衣铺,还有那些响器铺,都是靠这些身穿白衣的人来生活的。白衣人走进三十一区,三十一区的这些店铺老板们的心头就会升腾起一阵欢腾,可是他们不能把这种欢乐表现在脸上。没有白衣人进入三十一区的时候,他们又要为一家人的生活担忧,于是,三十一区的人的脸上长年累月的都带着忧郁,忧郁越积越厚,渐渐地,三十一区就失去了笑声和欢乐。银珠从前是很爱笑的,可是现在,银珠的脸上也写满了三十一区式的忧郁。

现在阿采带着几个白衣人走进了纸货铺,她们都来自楚州的乡下。她们的到来,让三十一区店铺里的那一双双昏昏欲睡的眼在一瞬间变得精光四射。可是他们看到了白衣人前面的阿采,于是其他经营纸货的老板们眼里的火花就扑地一声熄灭了,他们嘴里飘出了恶毒的诅咒。

白衣人在银珠的带领下开始挑选纸货。她们开始讨价还价。可是银珠说,三十一区的东西不讲价的,这是孝心,孝心怎么可以讨价还价呢?

那些来自于楚州乡下的白衣人脸上就显出了深深的自卑。面对这些楚州城里的人,她们天生就有着一种很深的自卑,就像三十一区的人在楚州其他区的人面前有的那种自卑一样。于是她们就不再讨价还价,而是开始挑选纸马、纸楼、花圈一类的东西。

阿采这时就走到了一边扭过头不理睬他的马有贵的身边。

马有贵,你的病好了啊。阿采说。阿采的这话里也隐藏着他的期盼与等待。

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我还没有死。马有贵不无得意地说。马有贵清楚阿采对于银珠的企图,马有贵看到阿采脸上的失落,内心因此一片欢腾。

你这是说什么话呢?阿采说,我失望什么?难不成我还盼着你早点死?我可没有这么想过。

马有贵切地一声冷笑,说:你心里怎么想的,谁不知道呢?

那你说说我怎么想的吧。阿采抱着双臂,带着一些不屑的神情斜眼睨着马有贵。

你怎么想的!你盼着我早点死了你好……马有贵后面的话并没有说完,他把后半截话吞回了肚子里。

玻璃听见了马有贵把话吞回肚子里的声音,像是吞进了一只蛤蟆。

马有贵的这句话提醒了阿采。于是阿采明白了,他这些年来都在盼望着的一件事,盼望关于银珠克夫的传言成真,他一直在盼着银珠早日把马有贵克死。阿采为自己这个阴暗的想法吓了一跳。

阿采看着一脸得意的马有贵。一个月前,老中医宣布了马有贵“挨不过今晚”的消息之后,阿采当时内心的确是一片欢欣。可是他在欢欣之余却又冷静了下来,马有贵的死,是否也正说明了,银珠克夫的传言是真的。那么,阿采就开始为自己的未来担心了。于是那天晚上,喜忧交加的阿采走进了算命先生的家,在他拿出了三分之一月的工资放在了算命先生的桌子上,算命先生沾着口水一张一张地摸过一遍之后,脸上露出了古怪的表情:你有什么话要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么我直说了。马有贵要死了,他真的是被银珠克死的吗?

算命先生嘿嘿一笑,说,你的心思我明白,报上你的八字吧。

阿采于是报上了八字。

算命先生掐着手指算了一通,说,你和银珠的命相生相辅,如果你们两人结合,那还有一段富贵在后头。算命先生还透露了,其实马有贵不是被银珠克死的,真正的克星是那个叫玻璃的盲女孩。于是阿采就让算命先生算了算玻璃会不会克死他。算命先生说,算都不用算。一样的。当然啦,任何命都是有解的。只是……这是天机,泄露了天机,是要遭报应的。

阿采说:是不是把孩子扔掉?

算命先生说,千万不要这样想,这样你就难逃劫数了。

于是阿采再一次将一个月工资的三分之一放在了算命先生的桌子上。

算命先生这一次没有再沾口水数钱,他只是拿在手中摸了一摸,他的脸上表情僵硬,没有人能看到他的内心,算命先生说出了破解之法:把这孩子送人。

送人?阿采说。可是送给谁呢?

算命先生嘿嘿一笑,说,不用找,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从算命先生的家里出来,阿采就开始盼着马有贵早一点断气。当晚他就到纸货铺看了,可是当时马有贵正在吃面,这让阿采的心里又黑暗了起来。他去问了老中医,老中医说是回光返照,没想到一返照就是这么久。

现在眼前的马有贵精神好得很,甚至于他那鸡胸都比从前还要直了很多,这让阿采对于马有贵的死去开始灰心了。可是马有贵脸上的色彩还是向阿采透露出了令他兴奋的信息。于是他觉得,三十一区的人都生活在阴谋与骗局之中,三十一区的人说的话从来就没有一句是可信的,是真实的。

白衣人挑好了纸货,每人手中举着一件纸货,鱼贯而出。第一个走出门的白衣人看了玻璃一眼,咦地叫出了声;于是第二个白衣人也回头打量了玻璃一眼,也咦了一声;第三个白衣人就走到了玻璃的身边,她仔细地看了玻璃一眼,没有说话;第四个白衣人却没有回头看玻璃。他们走到了三十一区的街上,很快就在一起交头接耳,神情古怪。

银珠把白衣女人的古怪看在了眼里,她的心里在那一瞬间就闪过了一丝不祥的阴影。阿采最后一个走出了纸货铺。阿采说,银珠,你的脸色近来很不好,你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你还是要开心一些,我喜欢你开心的样子。阿采说着也离开了纸货铺,他的影子显得非常的孤单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