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纸马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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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珠在家中糊了一会儿纸马,一匹雪白的纸马。糊着白纸马时,银珠就想着盲女玻璃,想着玻璃坐在身边支着下颌听她边糊纸马边说话。这样的日子,给银珠以极大的宽慰。银珠知道,在她照顾着盲女玻璃的时候,玻璃同时也温暖着她的内心。母亲的心。这是从前的银珠所未能体会到的。可是现在身边坐的不是玻璃,是阿采。
你不去上班,坐我这里干什么?银珠说。
她其实知道阿采想干什么。男人都是这样。
今天没有死人。阿采说,我坐在这里看你糊纸马。阿采装着没有听懂银珠的意思。
小心人家说闲话。银珠说。
我不怕。阿采两眼直直地盯着银珠。
你不怕我还怕呢。银珠说。银珠又说,你说我那个梦真的是吉兆吗?我总觉得心里慌慌的。一会儿看不见玻璃,我的心里就不踏实。总感觉得要出什么事。
阿采说,我说了是吉兆就是吉兆。你怎么不相信我呢。
于是银珠继续糊纸马。一匹高大威猛的纸马渐渐地立在了纸货铺里。银珠想到了玻璃做的那个梦,那个纸马变成了真马的梦。银珠无由地感到很伤心,想哭。她的鼻子一酸,泪水就下来了。在这一刻,银珠回想了她过去的这几十年。怎么这么快呢,好像昨天还是一个小姑娘,赤着双脚,在乡间的小路上跑得飞快,跑啊跑啊,两只不知所措的大奶子就在胸前欢蹦乱跳,像两只兔子。怎么跑着跑着就跑到了这把年纪?陪着她一起跑的人,也一个个地掉了队,他们在她的生命中像流星一样划过,那么的短暂。银珠尽量让回忆特别多地在第二任男人身上停留,那一夜的夫妻,成为了银珠最美好的青春记忆。想到第二任男人银珠又想到了玻璃。玻璃,你是他的化身么?银珠又想到了马有贵,想到当初她走进这间纸货铺时的样子,这一切,怎么都像是昨天的事情。
银珠这样想着,竟打起了瞌睡。可是她猛然间就醒了过来。
不好意思,我刚才睡着了。银珠说。抹掉了流出来的水口。
累了你就去睡吧。阿采说。阿采的眼里闪烁着明亮的光芒。他说到这个睡字时,甚至有些情难自持了。
那你还不走。银珠说。
阿采说,我不走。阿采说,我陪你一起睡。
银珠忽然跳了起来,银珠一把抓过了刷糨糊的刷子,顺手就朝阿采砸了过去。你这个死阿采,你想什么呢。阿采像一匹鹿,闪身躲过了银珠扔过来的刷子。就在这时,银珠听见了一声尖叫声。
救命……银珠说,阿采你听,有人在喊救命。
阿采说,我没听见。
银珠说,你再听听。银珠又听见了一声救命的呼喊。声音来得很远,在风中飘飘****时断时续。可是银珠还是听得真真切切,是玻璃的声音。
阿采说,你对这孩子用心太深了,我怎么没有听见。
一只猫伏在门槛上,叫了一声。银珠从猫眼里看到了晶莹的泪水。
银珠接着听见了玻璃碎裂的声音。银珠忽然觉得心口痛得厉害,一阵咳嗽使得她差点背过气去,她将身子弯了下去,将头埋在**,捂着嘴艰难地咳嗽了足有两分钟,她感觉到快要把心都咳出来了。阿采看着银珠痛苦的样子,阿采的脸也痛苦地扭曲着,阿采脸上的忧郁开始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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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女玻璃骑在马背上,她想起了梦中的那匹白纸马。真的是白色的。银珠说到白色的时候,总是说,像雪一样白。银珠还说:我们玻璃的皮肤真白,白的像梨花。
白色是什么样的色彩,玻璃其实并不清楚,她的世界是没有色彩的世界。可是她认定了梦中她骑着的是一匹像梨花一样的白马,于是她后来的梦里开始奔跑着梨花的清香。银珠还告诉了玻璃,月光也是白的。那么,我是骑着一匹月光。玻璃有时会这样想,她想象着她骑着一匹飘着梨花香的月光在无拘无束地飞翔。
盲女玻璃感觉到危险时,她并不知道,危险会以这样的一种方式降临。纸货铺的老板,那个鸡胸的男人,用尽了力量将手中的锥子锥向马屁股时,他并没有想到,那匹他精心挑选的烈马并没有像他想像的那样将盲女玻璃掀入河中。那匹烈马竟然出其不意地朝后面狠狠地撂起了蹄子,不偏不倚踢中了马有贵的鸡胸。马有贵发出了一声惨叫,倒在了地上。盲女玻璃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只是听到了一声惨叫,然后她就再也听不到马有贵的声音了。盲女玻璃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于是她尖叫了起来:爸爸!爸爸!
盲女玻璃叫着扑向了马有贵,她一头从马背上跌了下来。盲女玻璃跌在了马有贵的身上,她听到马有贵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她还听到了那匹大白马打着响鼻的声音。盲女玻璃慌乱的尖叫引来了远处的游人,当人们围上来时,盲女玻璃从人们的交头接耳中知道了马有贵被马踢伤了。盲女玻璃忽然扑向了在一边打着响鼻的白马,她气急败坏地将小拳头雨点一样地砸在了白马的身上。白马并没有感到痛,伸过舌头来舔了舔盲女玻璃的脸,大白马没有计较玻璃的恩将仇报,玻璃也不知道,白马的这一脚,将她从死神的手中拖了回来。
爸爸!爸爸!
马有贵捂着胸,艰难地说了一声:你喊我什么?
爸爸,都是我不好。
玻璃虽说对马有贵没有好感,可是她从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儿里知道,马有贵受伤不轻。她听人说,吐血了,怕是没得救了。玻璃开始为自己的不懂事感到深深地内疚,也为她刚才还在怀疑马有贵要害她而深感不安。
爸爸?你叫我爸爸?马有贵艰难地说出了这句话之后,吐了一口血,昏迷了过去。
马有贵在**躺了一个月。吃了老中医给他开的药,马有贵渐渐地好了起来。按老中医的说法,马有贵的这伤要静养,尤其不能着急,急火攻心,就容易出大事。可是银珠从算命先生那里得来的信息却是,马有贵怕是躲不过这一劫了。
银珠说:可是先生,你不是说,我的命和马有贵的命不相克吗?
算命先生摇了摇头,说,马有贵没有告诉你?
银珠说,告诉我什么?
算命先生说,马有贵不是拿了你们家玻璃的八字来我这里算过的么?是玻璃那孩子。玻璃这孩子在克马有贵,马有贵是在劫难逃了。下一个就轮到你了。算命先生说完这话,再也不说话。算命先生坐在阴暗的房子里,银珠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三十一区的悲哀。
从算命先生那里走出来,银珠想起了马有贵曾让她给玻璃随口说过一个八字,当时马有贵说是要给玻璃上户口。原来马有贵是来算命来了。银珠为马有贵对他的欺骗感到了无边的忧郁,她隐隐地感觉到了马有贵受伤背后的阴谋。可是她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回到家里,银珠的脸上还堆积着厚厚的忧郁,像老树上长满的青苔。
你怎么了?马有贵咳了一声,捂着胸,痛苦地皱着眉。他看出了银珠内心的忧郁。
没什么。银珠说。银珠心里的忧郁像春天的爬山虎一样疯长,爬满了她的全身。
马有贵不说话,银珠也不说话了。夫妻两就这样静静地默在那里,像是两段没有生命的朽木。
不要伤害玻璃。
银珠说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又将头埋在两腿间艰难地咳嗽了一阵,转过身去为马有贵煨药。纸货铺里弥漫开了浓郁的中药的香味。玻璃在这浓郁的中药香味里感觉到,是她的到来,打破了这个家庭的幸福。她透过飘浮的药香,感觉到了来自马有贵的怨毒的目光像一条忧郁的麻绳。麻绳的意向是命运提示给盲女玻璃的一个暗示,可是玻璃并没有在意这个在一瞬间出现的意向,盲女玻璃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呆呆地立在门口。银珠看出了玻璃的内疚,银珠同时也看出了马有贵内心的毒药。银珠于是长叹了一口气,她不知该如何取舍,或是如何两全。
银珠忙里忙外的时候,盲女玻璃坐到了银珠平时糊纸货的地方,她摸到了一张纸,开始摩挲着纸马的骨架糊了起来。在这个春日的黄昏最后一缕阳光从纸货铺的屋顶消逝时,银珠看见了一匹雪白的大纸马。
白纸马!银珠惊叫了一声。
玻璃“看”着银珠,脸上露出了笑。银珠将玻璃紧紧地搂在了怀里:孩子,我的孩子!
银珠喊:马有贵,你看咱们的玻璃会糊纸货了,你看她糊的白纸马,比咱们糊得还要漂亮。
于是后来的时光里,玻璃像一个成熟的纸货艺人一样,坐在纸货铺阴暗的门洞里,开始了她糊纸马的生涯。盲女玻璃会糊纸马,成了三十一区的一桩新闻,甚至于连三十一区之外的人都知道了。人们在观看了玻璃技巧娴熟的糊马表演,并且确认了她是一个盲女孩之后,得出了一个结论:这是一个小妖精,妖精的说法不胫而走,然而银珠却再一次忽略了妖精这个说法,她把这种说法看成是人们对玻璃的赞美,而忽视了三十一区人的惶惶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