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银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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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冬日的夜晚,正是人定时分,风在三十一区的树梢上尖叫,几只猫在墙角行动诡秘。银珠听到了一声尖叫。

银珠问马有贵听见没有?

听见什么?马有贵不解地问。

一声尖叫!银珠说。

银珠的眼直直地盯着房顶。房梁上伏着一只肥大的猫,猫眼像两颗宝石,在黑暗中发着蓝幽幽的光。银珠发觉猫也在看着她,银珠感觉出了猫眼里流动着的焦虑和深深地忧伤。银珠想到了在三十一区广为流传的一个传说,人死了之后,如果死的不甘心,就会变成猫。在变成猫之前,他们要喝一碗孟婆汤,也有没喝过孟婆汤的,在变成了猫之后,还能记得他们的前身。银珠无法想象,当一只猫回想起自己为人的前尘往事时,它们的内心会充盈着怎样的悲伤与无奈。

三十一区的猫特别多,因为三十一区是所有楚州人生命的终点。楚州人在经历了或长或短,或辛酸或幸福的一生,在某个时间发出了最后一声叹息之后,在三十一区变成了一股轻烟。轻烟随风飘散了,灵魂不散,不散的灵魂在三十一区托生为猫。这样的传闻在三十一区老少皆知。银珠看着屋顶上伏着的那只猫,她突然想到了这个传说。她疑心这只猫就是那没有喝过孟婆汤的人变的,她从猫的眼里看出了只有人的眼里才有的忧伤与无奈,银珠从猫眼里看到了一种她熟悉的信息,银珠于是想起了她曾经的男人们。

我没有听见什么尖叫。

银珠的男人,这个纸货铺的老板,用他那干瘦的手臂将银珠揽在了怀里。要是在往常,银珠一定会对他极尽万种风情的。纸货铺的老板马有贵,在和银珠生活了一年之后,经常发出这样的感叹:

我知道你以前的五个男人都是怎么死的了。

怎么死的?当时银珠很认真地问马有贵。

马有贵咬着银珠的耳朵说:是被你榨干的。

银珠于是趴到了马有贵的身上。银珠一字一句地说:你知道吗其实我是一个吸血鬼魂我要把你吸干。

马有贵说,我就是死也值得了。

可是这一天,银珠自从见到了玻璃之后,她感觉到她的魂都被这个奇怪的小女孩勾走了。她对于床笫间的欢娱失去了兴趣。她将马有贵干瘦的鸡胸推开,忧心忡忡地坐了起来:

你真的没有听见一声尖叫?

银珠侧了耳朵倾听着窗外。窗外只有寒夜的风吹动着电线和树枝,发出呜呜的声音。一群猫在人家的屋顶上跳跃,追赶,猫们的尖叫在风中飘**,时远时近。

是猫的叫声吧!马有贵说,你怎么啦?我发现你今天一天都不对劲。是不是不舒服。

马有贵说着拿手来摸银珠的额头。

银珠挡开了马有贵的手。

马有贵说,小心着凉,你睡在被窝里吧。

银珠说,你先睡,我睡不着。

马有贵于是拿过了上衣给银珠披上。银珠一直这样坐着,她在等着第二阵尖叫声的响起。可是第二声的尖叫却再也没有响起。房梁上的那只肥猫这时站了起来,悄悄地跳到窗台上,一低腰,跳了出去。银珠觉得那只猫在跳出窗台时回头看了她一眼。银珠从猫眼里看到了无边的悲伤和失望,猫的那一眼回望让银珠久久无法释怀。银珠在这一刻,再一次想起了她先后的那五个男人。那些男人在死之前,并不像马有贵所说的那样幸福。马有贵曾经说,你从前的那五个男人死也是快活死的,死了也值。我要是这样死了,我也是快活的。可是那五个男人临死前的眼神,都是一样的,和这猫的眼神一样,是那么的复杂,里面含有很多的意味。有忧郁,有不舍,有失望,还有银珠永远也无法读懂的东西,唯独没有马有贵说的那种满足。

人到死也是不会满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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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珠嫁给她的第一个男人时,还根本不懂嫁人是怎么回事。在嫁人之前,银珠在楚州的乡下长到了十三岁。也许是从小就开始劳动的缘故,生长于楚州乡下的银珠,显得格外的早熟,十三岁的银珠,当时就已出落得丰满挺拔。她卷着裤管,赤着双脚在村子里走来走去,风在她的身边欢快的歌唱,她那两条弧线优美的小腿像雪一样耀眼。她的胸部像揣着两只欢蹦乱跳的兔子,随着她大踏步的走动,那两只兔子在衣服里上下跳跃,做势外扑。

银珠银珠,你走路慢一点行不行。银珠回想起了母亲的叮咛。

银珠的母亲并没有为早熟而且漂亮的女儿感到骄傲。看着银珠甩动着两个天真无邪的大奶子在乡间的小路上奔跑时,银珠母亲的脸上布满了忧郁与不安。这个经历了世事沧桑的女人,虽说没有读过一天书,却也无师自通地领会到了红颜命薄这句话的深刻,这个老人用一世的沧桑预见了女儿命运的坎坷。这种先知让这个女人开始为女儿牵肠挂肚,银珠母亲眼里的忧郁像一股烟,她只要有一会儿看不到女儿的影子,就会被恐惧和不安深深地笼罩。在这种不安之中,银珠的母亲看到了村里那些男人们眼光中燃烧着的火焰。银珠的母亲感觉到了,再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会出大事。

银珠的母亲在某个夜晚,对银珠的父亲说出了她的忧郁。银珠的父亲点了一锅烟,蹲在门槛边,默默地吸,烟火在黑暗中明明灭灭,照得银珠父亲沟壑纵横的脸时隐时现。吸完了一锅烟之后,银珠的父亲笑了,他以一个男人的果断一挥烟杆,说:给银珠找个婆家。

父亲的这一句话,改变了还天真无邪的银珠。于是她有了第一个男人。银珠和她的男人生活得很好,这是有目共睹的事情。银珠甚至很快就腆起了大肚子。银珠腆着大肚子回到娘家,没有谁意识到,银珠已经是一个大人了,她还是那么孩子气,这让银珠的母亲深感欣慰。然而银珠的孩子气为她后来的悲剧埋下了祸根。银珠在一次相当孩子气的奔跑中跌了一跤,她肚子里的孩子就这样没有了。失去了孩子,银珠除了感觉到了生理上的痛苦之外,心理上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她甚至很快就高兴了起来,她再也不用为腆着个大肚子发愁了。

银珠的第一个男人,在失去了孩子之后,变得心情灰暗,郁郁寡欢,仿佛一个孩子的失去,勾走了他的魂魄。银珠发觉了男人不快活,于是银珠就说:

你不高兴了?你为什么不高兴呢?

我的儿子!你杀死了我的儿子!男人痛苦的脸上布满了痛苦的菜绿色,其实这时他的脸上已显露出了死亡的色彩,银珠当时忽略了这一点,她还是一个孩子,她不可能明白这菜绿色背后的信息。

我的儿子。男人将银珠压在了身下。这时的银珠,失去孩子之后还没有半个月,她拼命得想推开男人。男人开始变得疯狂。他将银珠压在身下,用劲了全身的力量向前挺进,像铁匠打铁。男人边向前冲边愤怒地叫喊:

儿子!儿子!儿子!

儿子儿子我的儿子。我要你再给我生一个儿子~~~~男人变得不知疲倦,他每晚都像一个出色的农夫一样在银珠的肚皮上辛勤耕耘。过度的纵欲使得他脸上的菜绿色越来越浓,终于在那个黄昏,银珠第一次看见了死神的影子那么真切地逼近她。

后来银珠无数次地回忆起男人死前的那一瞬间:一株被锯断的大树发出了吱吱的叫声,慢慢向一边倒了下去。可是那一瞬间,银珠的男人不知为何发呆了,他不知看见了什么,后来银珠对他的第二个男人说,他当时一定是看见了死神的影子了,他是一个机灵的人,不会这么笨,笨到朝着树倒下去的方向跑,他当时完全是昏了头了。

银珠和其他的人都尖叫了起来,她们的尖叫惊醒了银珠的男人。男人开始像一只没头的苍蝇一样乱跑,他太慌乱了,他在转了两个圈之后终于清醒了过来,他没命地朝前跑,可是大树并没有给他足够的时间从慌乱中清醒过来,他跑出的速度不及大树倒下的速度。硕大的树冠在地上扬起一阵尘灰,男人的身影和半声惨叫一起被树冠的阴影淹没。

男人被人们从树枝下拖出来时,已是奄奄一息。他深深地看了银珠一眼,多年以后,银珠还记得,男人的眼睛里流动着无限的失望。男人说了两个字:

儿子。

银珠相信,在大树倒下去的那一瞬间,她的男人其实看见了还未来得及出生就死去了的儿子。男人眼里的神态,和第二个男人死去时何其的相同。和刚才伏在房梁上的那只猫的眼神何其相同。银珠想到这一切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怎么啦。睡在一边的马有贵一直没敢睡着。

回过神来的银珠,在男人马有贵的脸上看到了一片菜绿。于是她知道,一切都无可避免。

银珠第二次嫁人,是在她的第一个男人死后一年多。男人死后,银珠回到了娘家。她在经历了这一段婚姻之后,迅速地成熟了起来。成熟起来的标致就是,她不再像从前一样大声说话,放肆地张扬她的美丽。可是这样的日子没有过去多久,她开始受到了村里一些光棍的骚扰。在楚州的乡下,骚扰一个少女,会被人所不齿,那是流氓的行径,可是骚扰一个小寡妇,被认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小寡妇生来就是被人们意**的对象。可要命的是,银珠似乎对这样的骚扰并不反感。这让她的父母觉得很没面子。这一次不用她的父母着急,早有了媒人为她设计了第二次的婚姻。因为她是二婚了,虽说她那时才十五岁,可在周围人看来,她终究是一个小寡妇,她就像中秋之后的月饼,快速地贬值了。这一次,她嫁到了三十一区。由农村嫁到了城市,而且是以一个小寡妇的身份,这一次她嫁的人可想而知,可是银珠当时一无所知,她是怀着对未来美好的憧憬嫁入三十一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