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棉花,我与绘画002

爸爸每天晚上会坐在沙发上悠闲地欣赏电视上正播放的某个电视节目,这似乎已经成了他的习惯。我只是认为那是爸爸劳累一整天后唯一的放松方式。当我在晚上睡觉前,在客厅驻足学习挂在墙上的爸爸的画作时,除了设想自己成为了画中的一员(爸爸告诉过我,要学会深入绘画的灵魂),我还能用眼角的余光瞥见电视上五颜六色的画面,不过最重要的是,我可以清楚地听到电视节目里发出的任何声音。爸爸习惯于旁若无人地开大音量欣赏电视节目,因此每天临睡前,我不仅会凝视画作,还会利用游离在绘画之外的那一点思维聆听电视节目里的声音。我注意到爸爸十分喜欢看某个电视访谈节目,主持人请来的嘉宾都特别喜欢在节目中大谈政治阴谋和社会问题,我还记得嘉宾(或许不是同一个人)谈了三次历史(两次关于东罗马帝国的灭亡,一次关于十字军东征),另外,还有更特别的一次,嘉宾(很可能又是另外一个人)在节目中和主持人谈论了人的幸福。那位嘉宾不停用各种专业的词语向我们讲述他心目中的人的幸福——他具体说的什么内容,我现在已经记不清楚了,不然我肯定会将其原封不动地写下来。我十分害怕渐入深夜时外面那一片诡异的夜空,这也给了我深入思考的机会;我想,这个时候的所有人,都坐在家中的沙发上,在桔黄灯光的映照下盯着电视机,思考着电视机里面的人所思考的问题——人为何而幸福。以我的观点,我的幸福源于我的快乐——或许就像那时候一样,凝视画作,沉浸在某一幅画的色彩中。继那次深入的思考过后,我没有就此停住我对“幸福”的探究,我发现了更多东西,对于“幸福”,我是这样理解的:“幸福”就是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方式。我的生活方式,就是每天自己完成某些琐事或任务后,第一时间提起画笔,伏在画板上如饥似渴地画画,风雨无阻。从“欢乐大街”迎来第一批并肩行走的路人到最后一批并肩行走的路人离开“欢乐大街”的那个时间段内,我目光送走无数陌生的背影,但也有无数新颖、华丽且不媚俗的色彩自我的画笔流淌而出。那个时候我就在想,如果人群在透着晚霞的街巷中逐渐散去——就像海浪不舍地离开海滩,在众多作家眼中是一种斜阳的哀伤,那为什么我反而会带着极度兴奋的心情送走最后一批行走在“欢乐大街”上的路人?

也许托尔斯泰关于“幸福”的论断是无比正确的(至少是在我看来),在我以画画为中心的生活中,其幸福中还存在着不幸。问题显然就摆在各位的面前,我无法画出一幅能以假乱真的描绘迷人风景或生活场景的画——就像历史上那些伟大的画家的画一样。这是我绘画技能的问题,在画画方面我没有任何基础,有时候我甚至不能画出一幅完整的画,我只是善于抓住脑中一闪而过的美丽如画的场景,然后再在纸上将这些思维碎片蹩脚地呈现出来,因此我可以在一天之内画出一百多幅“画”——似乎这就是孩童常干的无心的玩耍。但我明白,这根本不能同小孩子的玩耍划等号,因为我永远都不会厌倦画画,也许肯定有那么一天,我会跟爸爸一样,也会让世人都知道,绘画已经完全融入棉花的生命之中,成为了棉花生命的一部分。或许我已经对你讲过了一些原因,但是至今为止,我仍旧不知道我到底为什么爱上绘画。以往考试成绩出来之后,爸爸瞧见了我的糟糕分数,总会忍不住大声问我为什么考这么差,我最开始的反应也如同听到上面所述的“为什么爱上画画”这个问题后一样,眼睛和脸上会流露出不知所措,但很快我便会从书包里抽出试卷,平静地给予回复:“因为分数就是这样,好像就只有这个原因。”现在,我也会这样对你说,我爱上绘画是因为我就是喜欢画画,我不认为这个理由会让人感到好笑,这个理由也不是为了给我自己进行一次高雅的包装,它的的确确就是那样。所以,无论我有多么不会画画,在我每天起床后,或是做完了家庭作业后,我还是会像前一天那样,整天与色彩为伴,同时——我知道自己无力画出一幅上乘之作——我还会不断在脑中以绘画的形式生成一处又一处迷人景观。我凭着小孩子似的热情——永不会消亡的小孩子似的热情,让自己在绘画中感到幸福,同时这种幸福又能奇迹般让我摆脱画画时的烦恼。

爸爸每天晚上也都会看我的“画”。他拿着一叠画着星星点点的景物的白纸,并把眼睛靠近了看的无奈画面,已经深深刻在了我的脑海里。在欣赏我的作品的时候,他常常会撇嘴,嘴里也会叼上一支烟——要知道,他基本不会抽烟。在我的小孩子时代,我见过太多大人抽烟了——就是在家庭聚会的时候,其中不乏一些抽烟高手,他们抽一口烟经常需要一分钟左右的时间,因为期间他们会闭上眼睛享受那种“飘飘欲仙”的奇妙感觉。他们说,这才是抽烟的真谛,用这种方式抽烟的人,才是真正的“君子”。而爸爸的抽烟方式却与那些抽烟高手采用的方式截然不同,他最先把点燃的烟轻轻放入口中,停留一秒钟,又拿出来,过一两秒,又再轻轻放入口中,如此反反复复,就像交通高峰时间红绿灯那样进行无休止的循环。据我的观察,爸爸其实连一口烟也没有抽,他这么做只会让旁人更容易觉察到他心情的焦虑。或许爸爸的焦虑是我的作品造成的。有几天的晚上,爸爸最终还是骂了我,估计是他看到我平日的生活状态,感到了我对绘画发自内心的热爱,不忍心用尖刻的语言骂我,所以才把心中的怒火压了那么久。我坦然接受爸爸对我的训斥,用全身心的认真关注他说出的每一句话,因为我喜欢画画,我需要得到任何方式的对我画画的帮助。爸爸没有说不让我画画之类的话,在训斥的最后,他还鼓励了我几句——这是十分少见的。

后来,我问过爸爸关于我绘画天赋的一些问题。不过,我被这些关于自己的东西弄晕了,然而我会选择将其写下来,告诉正在看我写下的这些文字的你,可能你会比我更明白其中所蕴涵的意义。

“你没有任何绘画天赋,但是我还是会让你画画,而且你会画得很好,”爸爸仿佛在向一名老友诉说他的心事,“你会观察,并且你会投入热情。这些我都比不上。而且,我注意到你曾经画过一只在天空翱翔的鸟,虽然线条不十分流畅,但是我看见纸上的那只鸟时,我就立刻感觉到那分明就是一只真实的鸟展翅飞翔时所有的神态。”

“你会比我更好。”爸爸接着说。

被爸爸骂了几次后,我每天还是照旧画画,技术依然不见长进,但是绘画的冲动感却日益强烈——在触碰到画笔和白纸的那一刹那,我就会无意识地倾泻出我头脑中一幅接一幅的画面,这种冲动往往会持续到我放下画笔的那一刻。

一天,趁着我翻阅绘画杂志,爸爸给我说了他的想法。他提议要让我去画室学习画画,因为他不懂怎样教别人画画。我当时既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一味盯着杂志里面的一幅画看,那幅画我十分喜欢,是玛丽·卡萨特的《蓝色扶手椅中的小女孩》,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小女孩懒散地躺在扶手椅上的模样,以及呈现在我眼前的她的孩童般的天真姿态和她旁边睡着的小狗。自那以后,我就常常把自己周围的一切想象成蓝色,静谧、干净的新蓝。随后爸爸说,画室里的老师很有经验,并且他认识他,然后便再次询问我的意见。我仍然没有给出答复。接着,爸爸有点不耐烦了,他说:“我认为你默认了。”

说真的,我也不知道我去画室学习对我到底有没有帮助,只是,凭着我对画画的热爱,我认为一切的徒劳都会对我有所帮助。我试着不去想遍布在大街小巷的狭小的专供绘画者应付过关的普通画室,在那些画室里学画的人都跟我差不多大,有的甚至比我矮半个身子,但无论画室外艳阳高照还是阴云密布,他们学完画走出来时都摆出一副垂头丧气、愁眉苦脸的样子,就像是刚经历了一场事先没有通知的随堂考试一样。我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抵制在画室里学画,而且这种厌恶异常强烈。爸爸似乎没在去画室学画这个问题上做太多考虑,就将其径直告诉了我,就好像他知道我会答应似的。答应爸爸的这个看似无理却又在理的要求后,日子一天天过去,可我却不清楚什么时候正式进入画室学画,我也没有去问爸爸,而闲暇时我也会带着点担心,暗中揣测迟迟不让我去画室的原因:安排我和老师的见面,暗示我做好充分的准备(也有心理准备),让我享受最后悠闲的时光,等等。一天夜晚,我倚靠在床边欣赏从中世纪流传到现在的极为精致的《威尔顿双连画》,据画册里的旁批所说,这幅不知道是谁创作的画作嵌满了黄金和天青石,我很快就陶醉在了画中人物精妙的动作中,这是伟大画作的共性。书本是双连画最为合适的载体,因此我对画册上的这张画作的照片没有任何怨言,我感到我的双眼从来没有被这样吸引过。印着小巧粉红玫瑰的床单在我的手掌下不断起伏,洁白的天花板也使床单扩散出的粉红光线浸满了整间屋子,我的周围笼罩着一种甜蜜而温馨的气息,这让我更加沉浸在《威尔顿双连画》之中了。卧室的门被打开了,爸爸走到了我的身边,“这幅画离你太远了。”他说。他身后的门被打开了一点,露出一段刚好可供幼小孩童蹒跚走过的空隙,客厅的电视机上正在播放的警匪片发出的闪烁的红绿光线渗入屋子里,气氛突然变得紧张起来。“先不要看了”,爸爸说,脸上流露出疲惫和严肃的神情,“凡事需要现实一点。”他就像是即将要跟我进行一场争吵似的,满脸的不快和不耐烦,似乎也在向我抱怨他近来十分劳累。“明天你就要去画室了。不管是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必须呆在那里,比现在更加认真地学画画。你必须尊敬你的老师,尊重那里的学生,爱惜画室里面的任何一样东西。”爸爸说完后如释重负般拍了拍我的肩膀。在听到爸爸说这句话之前,我满怀信心地进行我平常的生活:有时盯着油彩想象它们成为一幅画之后的样子,有时不厌其烦地触摸白纸,有时又对画作中的景物布局津津乐道。自从爸爸敲定了我要去画室学画之后,我就越来越淡化执画笔的实践,我只是在头脑中构建一幅幅的画,颇像一名郁郁不得志的醉酒画家。在常人看来,我总是那么碌碌无为,有人甚至建议我去当一名“幻想家”,我则充满信心地对他说:“我会是一名画家,也可以说是一名执画笔的幻想家。”画家会在画一幅画前感到措手不及吗?如果答案是“不会”,那么我将有愧于我曾说出的那句话。爸爸告知我再度过一个夜晚我就要去画室学画后,我才猛然发现我没有做好任何准备,那一切对我仍然是那么陌生。我脑中存有无数关于画画的比喻或隐喻,因为我喜欢画画填满精神世界的那种感受,这次前往画室理所当然成为我的材料,我也骄傲地认为它是我作过的最为完美的比喻:去画室学画,就好像是一次诸位画家的集体创作,画家包括了我,老师甚至我的所有同学,每位画家都必须做好准备,作画期间不允许有任何差错,否则这次创作便是失败的。

第二部,绘画与她

画室的所在地是我的盲点。从“幸福之家”的阳台上俯视“欢乐大街”,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条宽阔的大道,汽车发出的嘈杂的喇叭声久久回**在被几栋高楼包围的街道上空,这让我以为我眼下的“欢乐大街”就只有这么宽宽的一段路。第二天,爸爸带着我前往画室的时候,我才惊奇地发现“欢乐大街”的长度其实远远超过我以往认为的它的长度,它越到后面越显得狭窄,两旁被无数裂缝划过的暗灰色房屋也越发颤颤巍巍。风似乎也无比厌恶这个狭小的暗巷子,它经常飞快地从巷子里窜出去,不愿做过多停留。因此,在以后学画的日子里,我时常看见两三个人裹紧大衣,弯着腰紧靠破损房屋的斑驳墙壁缓慢行走在这条清冷的暗巷,没有人知道这些零星的独自行走的陌生路人要在黑暗中前往哪里。出于对巷子深处的恐惧,我的探索之路到了画室处就戛然而止,因为我的好奇心面对画室所在的那栋小楼前方永远覆盖着一层灰白雾霭的暗巷深处就立刻在我的内心疯狂逃窜,我不得不屈从我内心的恐惧。有一次我目睹了一块生了锈的蓝色指路牌掉了下来,它好像已经在露出杂乱的电线的路灯上方摇摇欲坠了很多年了,我立即认为这里的恐惧是一种极致的忧伤。这里的一切都能赐予我恐惧,极致的忧伤已经深入暗巷里每一样物件,地上的破瓦,灰尘滑过的建筑,贴在墙上的被戳破的乱糟糟的海报。

我第一次进入这条日后将与我日夜相伴的小巷所看到的景象我已经记不起了,但是小巷里特有的忧伤每时每刻都在浸染着我的身体,在我画画时,在我低头漫步于巷子时,甚至在我与其他人嬉戏打闹时。这种忧伤也因此融入了我的绘画,每次欣赏自己的作品,不管我画的是什么,我总会从中看到一丝暗巷的影子。也许,我的记忆始终为第一次所看到的景象留着一块空间,不然那些景色根本不能像现在如画一样一幅幅迅速地展现在我的脑海里。爸爸让我留意脚下的雨水,其实行走在宽阔的“欢乐大街”上时,透过车辆之间狭小的缝隙,我就注意到了暗巷的地上石油色的雨水。巷子里几乎没有一块地方是干燥的,就连墙壁也散发着潮气,少数地方还长满了绿色的苔藓。我毫不犹豫地踏着地上的雨前行,脏雨水不一会儿就把我的鞋子环抱起来,裤子上也沾满了长条状的雨迹,这引来了爸爸的骂声。我突然觉得这里的雨是几个星期之前残留下来的,雨不曾在这条暗巷中消失。两旁屋子的窗棂还在不停地流下成串的雨水,经过屋檐下的路灯杆滴到地上又会形成一摊石油色的雨。我的目光在两旁不断滴落雨水的透出暗光的潮湿环境中,落向身旁的整齐的早已损坏多年的一栋栋矮小屋子,它们全身上下处处都带给我一种寂寞气息。爸爸一直在旁边喋喋不休,我没有听这些令人厌恶的句子,只是被一种相见恨晚的情感笼罩,我不知道自己心情是好是坏。这些煤炭色的旧房子至今仍有人居住,只不过它的作用仅仅是让人有一个地方度过冷风肆虐的夜晚,而不是生活。所以我仍然可以看见有人来往于小巷和外界之间,不过整个过程十分短,人数也十分少,一不小心我就会错过这次短暂的“繁荣”。我没指望这些房屋的居住者(普通上班族,流浪汉,自甘堕落的年轻男女,即将死去的老人,等等)能带给这条小巷多少生机,因为他们好像都互不相识,他们会刻意与同样行走在巷子里的人隔得远远的,于是更多的寂寥充满在整条暗巷中。同在巷子里飞速吹过的风一样,居住者们同样不愿在巷子里做过多停留,上班族在上下班时总是跑得飞快,流浪汉则耷拉着双眼,在不知不觉中加快步伐好迅速离开巷子,而年轻男女则在追逐打闹中逃离小巷,甚至连即将死去的老人也忙于在老人社区里闲扯一整天,没人肯施舍给这条暗巷一个眼神。

走到一间渗出昏黄光线的屋子时,嵌在墙壁里的被刮花的窗户颤抖了一下,从这间敞开大门的房屋里传出慈祥且苍老的声音,“孩子,你好!你是来学画的吧?你是第一个从这里走的学画的孩子,我真高兴!”老人把头探了出来,朝我挥了挥手。他跟我时常想念的家乡的老大爷长得很像,只是他要显得瘦一点,花白的胡须在潮湿的空气中略显苍白。老人对着我笑了一阵,不一会儿,凉飕飕的风又让老人把头缩回了看似温暖的散满橘黄的小屋子里。

我顿时感到了一种久违的亲切,就好像这位老人是我的亲人似的。爸爸紧拽住我的手,使劲把我向前拉,脸上则摆出一副“不要和陌生人讲话”的表情。我猛地把脚踏在雨水上,爸爸的裤子立刻被溅起的一圈小水花打湿了,我也摆出一副“就是要和陌生人讲话”的欠揍模样。爸爸看到了老人在向这边看,他脸上的怒气便立即融化了,虚伪地对老人微笑着。“孩子很聪明。”老人大声说,他坐在天蓝色的塑料凳子上,整个身子都被一圈温暖色包围。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老人说的这句话是否有言外之意,而当时我也没有注意爸爸的神情,所以我不清楚爸爸是否读出了这句话可能存在的言外之意。经过屋子开着的大门时,我朝屋子里望了望,发现这是一家简陋的小商店。商店虽然简陋,可是里面却秩序井然,商店里整齐地排列着涂了一层白油漆的金属货架,货架上精心摆放着商品,其中有日常用品和几十袋开心果,但大部分都是画画工具(各式各样的画笔、颜料、白纸以及画板)。不同于一般的小商店,裂开了几条曲折的缝的墙上颇有意味地挂着几幅风景画,我隐约辨出其中一副描绘的是阿尔卑斯山的雪景。不得不承认,那几幅画作给这家小商店带来了一股西洋的典雅气息。“觉得怎样?”老人眯着眼睛对我说,“那些画都是真迹,可惜我不懂。”写到这里,我很想知道这位老人是否让你拥有了对他的巨大的好奇心,是否让你对他的一切都感兴趣。最初,也就是我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我没有产生那种强烈的好奇感,只是认为他同其他暗巷的居住者一样,仅仅是位即将死去的老人。然而,在我学画的日子里,我和他越来越熟悉,也逐渐知道了他的一些情况。或许,我把老人的具体情况告诉你,你也许会瞠舌结目,但是不管你的表现如何,反正当初我是这样。这位老人,早年经营着一条铁路,因此他拥有了怎么用也用不完的财产,但是到了后来——他过了六十岁生日后,据他所说,是因为“脑袋里的一根弹簧绷断了”,他辞去所有职务,切断所有社会关系,驾着他那辆被人嘲笑为“老掉牙”的车(银色“1956雪佛兰”),和妻子(已故)来到了位于“欢乐大街”尾部的暗巷,购置了一块地(“寂寞花园”),一栋廉价的屋子(现在的商店)。因为商店鲜有人光顾,所以老人过得十分悠闲。有时候老人往画室所在方向再走一段路,拐入一个更加狭窄、黑暗的小巷,倚着墙壁一直走大约二十分钟,进入位于“幸福之家”阳台下的“寂寞花园”,在那儿的草地上呆上几个小时,晒晒太阳或者看看书,在离开前再慢悠悠地打理打理花草和擦擦他的那辆银色古董车(我一直很困惑他是如何把车停在花园里面的)。他甚至不会把商店的门锁上,因为期间小巷子里根本不会有人存在。他不止一次地向我炫耀他的“功绩”:在他管理商店和花园的六七年间,他阅读了《追忆似水年华》这部迷人的法文巨著不下十次,有几次他甚至萌发了自学法语的想法,不过最后因为年龄问题才不得不放弃。有时候他会坐在商店里唯一的天蓝色的塑料凳子(这个凳子多年来不曾移动过,凳子最初摆在哪里,现在仍然摆在哪里)上,低头(因为他一米八的高个子)盯着粘贴在柜台玻璃上的发黄的黑色花纹猫咪海报发好一阵子呆,眼眶里充满泪水,让他原本就十分模糊的眼睛变得更加模糊,嘴里不断叨念:“阿尔贝蒂娜,阿尔贝蒂娜……”事后他发现我瞧见了这一幕,还狡黠地递给我一袋开心果让我忘记刚刚他的“滑稽”行为。

在爸爸不耐烦的暗示下,我同那位友好的老人道了别,继续向前行。又踏了一会雨后,我的鞋子已经变得湿漉漉的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脏水的味道。直觉告诉我画室就在我左侧这栋楼的上面,二楼凸出来的窗户上面涂着五彩颜料,有点像是彩虹。看着窗户上被雨水浸**的色彩,我渐渐兴奋了起来,有一股想画画的冲动。“就是那儿,画室就在那儿。”爸爸几乎是抬头仰望,用左手食指指着二楼的窗户说。一阵疾风又从前方永远弥漫着白色雾霭的巷子深处窜出来,掀去了一块这栋楼墙壁上煤炭色的涂料,露出泛白的石灰。这给我的感觉是,整栋楼都在悄无声息地消失。“快上去吧。”爸爸裹紧了衣服,匆匆步入房子大门里面的黑暗之中。像是垂下了一块深黑帘幕的房子大门处传出了隐约的抑扬顿挫的脚步声。

我尾随着爸爸,故地重游般踏入画室。展现在眼前崭新的一切逐渐驱逐了楼梯间的黑暗,画室里的环境也如我期待的一样,没有了潮湿的地面、长满苔藓的墙壁和死气沉沉的气氛。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刻出现在我的眼前,他穿着一件沾满颜料的白大褂,看起来就像是个不务正业的医生。他先把双手伸向了爸爸,眼里充满了敬佩,他恭敬地说:“您好,以您儿子的天赋,他会与您一样优秀!”爸爸略带嘲讽地摇了摇头,然后挣脱这位即将成为我老师的双手,绅士地把手伸向我这边,为他介绍我的基本情况。“棉花,这是多么富有想象力的名字!”“不,您这话我不赞同,他的天赋也许就是没有天赋。”“要是我的其他学生喜欢观察就好了。”他给我的最初印象,只是个很能说废话的陌生人而已,这也让我对他没了半点好感。

“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老师了,你可以叫我画师先生。”他对我说道,脸上立马没了对爸爸的那副恭敬样,也许是为了显示出自己是多么有责任感。

“画师先生,我会认真学画画的。”

“我们的课还没开始,你可以先在画室里逛逛,熟悉一下环境。你的同学们都十分期待你的到来。过一会儿,我教你们‘绘画的基本技巧’这一课,相信你的进步会很快。”说完,他温和地对我笑了笑,然后就走到一块大画板背后独自琢磨着什么,也许他在思考怎样才能把我们教会。

我随意应付了一句,就开始在画室里闲逛,丝毫不在意周围正注视我的那十几双陌生的眼睛。我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开始仔细欣赏画室里精巧的布局。在楼下看见了画室窗户上看似乱涂上去的五彩颜料后,我就暗中告诉自己必须留意画室里的任何一点细节,否则我就可能会错过一处令人拍手称道的设计。画室没有丝毫的繁琐,整个画室就是一间长长的教室,只有一个房间,也许正因为如此,画室里竟然显得比外面更加亮。我仔细注视墙壁上的黑白相间的马赛克瓷砖,严谨的精神就立刻填满整间画室,随后我甚至一面墙壁一面墙壁地看,尽管上面贴的都是同样的马赛克瓷砖。四面墙壁上挂满了画作,有些是画师先生临摹的(我后来才知道的),有些则是市面上的临摹版本。那些令我眼花缭乱的画作中的任何一幅几乎都能让我神魂颠倒,我看见了拜占庭风格的书插画《耶稣受难》,还有出自约翰·辛格尔顿·科普利之手的温馨、奇特的细密画风格的《科普利一家》,还有卡纳莱托的《威尼斯圣马可广场》,它的强烈的光影对比、鲜明亮眼的色彩和严格的透视把整间画室都罩在了一种华丽的金色之中。画室的一扇窗上像是结了一层冰,走近一看才发觉这是画出来的,它出自画师先生之手。在这间看似普通的画室,只要你够细心,你可以找到任何一种颜色,我至今认为,除了对绘画的热爱,没有哪一种力量能驱使人设计出这样一间别出心裁的画室。

在画室里转了一圈后,我坐到了画师先生专门为我准备的浮现出螺旋状花纹的木凳子上,那些陌生的眼睛都在我的前方,无数游离不定的眼神都渴望与我的目光相接,让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异类。我突然感觉到有点不习惯,于是我用了两秒钟时间瞥向画室大门处,希望爸爸的身影能消除我和那些陌生人之间的尴尬,可是,爸爸可能在我欣赏画室的时候就在暗巷的雨水的陪伴下回家去了。大门处地面上的厚厚的灰尘清晰可见,其间还覆盖了几个深色的湿鞋印,令人感到十分寂寞。

画师先生仍然在画板背后沉思,画室里的噪音也越来越大。鞋子之间的摩擦声、充满画室的耀眼的亮色、低沉的交谈声似乎把画室变成了一间令人窒息的牢笼,他们显然很不习惯画师先生长时间的缄默,我几乎可以断定,画师先生此前从没这样认真地思考过。

一位男生突然把凳子往后移了移,隔着画板,我可以感觉到他离我很近。他回头看着我,眼神很迷茫,似乎是想找我帮忙——帮忙打发他无聊的时间。他为什么要来学画画?看到他的第一眼起,我就在心里不断问自己这个问题,同时我也不断臆造出各种答案,因为我很清楚,我不可能去问一个对我而言很可能永远是陌生人的人这样的问题。他就像个拳击手一样,就算穿着文雅、绅士的白色衬衫,我也能从他身体的每个角落感觉到他的强壮、狂野和**,就连撅嘴的表情就像电影里那些疯狂搏击手时常摆出的挑衅表情。我不禁想,他应该去练拳击,去习武,而不是画画。为了避免尴尬,我像平常一样抬头凝望挂在墙壁上的画作,试图让自己忐忑不安的心平静下来。

“你在看哪幅画,达·芬奇那幅?”他问,脸上溢满了好奇的神色,与我毫无距离感,就好像我是他的哥们似的。

“《耶稣受难》,在那儿,《最后的晚餐》上面。”其实,我哪幅画也没看,只是想匆匆搪塞过去,让那位拳击手尽快闭嘴,我讨厌画室里无意义的闲言絮语。

“那是什么?显然与宗教有关……”他十分富有严谨精神地嘀咕道。

“好像是一本德国诗集的插画。当然,那是基督教。”

“你喜欢这种风格的画?”

“我不喜欢拜占庭风格的画,我更喜欢细密画。关注这幅画是因为宗教给人神秘的感觉。”

“能解释一下吗?”

“据说有个人发现一枚核桃的壳上面有一段纹路是一个外文单词,那是中东地区的语言,意思是‘真主’。”

“这与画有关系吗?”

“没有关系。”

“你是在戏弄我吗?”我发现他的脸变红了,不过不是因为害羞。

“没有,我来这儿是来画画的,不是来捉弄你的。”

“你是因为你爸给了画师先生很多钱才能来这里画画吧,我认为你画画没多大能耐。”

“所以我才来这儿学画。”

拳击手沉默了一阵,不停地眨眼,我知道,这一般是因为他正处于出乎意料的境况之中。他的脸如一幅文艺复兴时期的画一般,我可以轻松地从他脸上觉察到他的心理变化。

“怎么,”又一个人影突然窜到画板面前,急促的呼吸快把我面前的画板压倒了,“我看你跟这个家伙聊了好久,把他当你老大了?”

拳击手露出了害怕的神色,很快他就连着凳子往前移了移,不过离他最初坐的位置还有一段距离。此后他一直一言不发,也许突然出现我面前的这个家伙才是他的老大。

在我的想象中,画室里面的人远没有这样杂乱。最开始我认为,这里的人顶多全都是白痴,只会在画室里制造点噪音和无聊的交谈;其实,这儿的人比白痴还要糟,很难想象我还要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我面前的这个穿黑色无领衬衫的家伙,把身体压着画板,看起来十分高大,自称是某某地区黑帮老大的儿子,强调自己以后也会成为一个黑帮老大,所以早早就让别人称呼自己是“黑帮老大”。我从他手臂和身体间的空隙往前看去,前方呈现一片躁动不安的情形,那些陌生的眼神几乎全都落在我的身上,数十张疑惑的面孔在紧张的气氛中微微晃动。据我的观察,前面仍有一个人给我的只是孤单的背影,那个背影(我看不清那个人是男生还是女生)心无旁骛地伏在画板上,姿态十分虔诚,就好像这里是一座大教堂。

黑帮老大从来都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也总是非常乐意给众人透露自己的隐私或是家世,好让别人杜撰更多关于他的故事。他傲慢地扶正了我的脑袋,让我仔细听他说话。为了表现出我的礼貌,我很愉快地照做了,但是我仍然向他强调了我只是来画画的。“傻瓜,听我说,”曾经开一辆黑色凯迪拉克撞倒了一面墙的黑帮老大有点歇斯底里地说,“你最多只是个三流画家,一个假画家。”这些话仍旧没能改变我来这里的初衷,我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我来这儿是来画画的,哪怕面对这些鱼龙混杂的人,我只能当个倒油料的小学徒。“老兄,你才是个三流画家,你还想听我说‘我是个真正的画家’这句话吗?”我大胆地说。趁着这句话的回音在空**的画室里转悠的空闲,我逐步分析黑帮老大随后的动作,力求精准:他很快就会发怒,再过个两三秒钟,他会一把抓住画板,把它扔出窗外,画板和散成无数块的晶莹的玻璃在令人发狂的嘶哑的破碎声快要消失在空气中时落到积满雨水的地面上,没等画板坠在薄薄的积水中发出的闷响随着寂静飘**到画室里,他就会给我重重的一掌或是一拳,这足以让我立刻鼻青脸肿。

我看到那个拳击手坐在发旧的凳子上,佝偻着身子,像抱着个贵重物品似的怀抱脏兮兮的画板,腹部和胸膛紧贴画板,痴痴地望着我和黑帮老大。他在微微地颤抖,他害怕了,这是个很容易就泄露自己情绪的家伙。如果眼睛是人们最能表现出情感的角落,眼神是人们情感微弱变化的显示器,那么我敢肯定地说,这个拳击手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有一只眼睛,眼神的美妙更是深入他的灵魂。

我盯着黑帮老大的脸,想窥探这位黑道中人从不显露于人的心理变化。我想到了我可以采用对比的方法,借着这里从画室诞生到现在里面不曾变换过位置的事物——白色托盘上的花瓶,天花板上面垂下来的月亮式电灯,立在画师先生专用的大画板旁的三脚灯以及灯座上扑克牌花纹式的开关——在强烈的对比中我看到了黑帮老大脸上肌肉的微弱的抽搐,一如我严密的推理,他正怒火中烧。我突然很后悔刚才我对黑帮老大说了那句话,不要以为我是在害怕,那是因为身为一个把画画当作生命的画家,独自面对现在这种失控的情形,除了原地等待观看接下来画板的可怜遭遇,我什么也干不了。

这似乎是段很长的时间,不管即将发生是好事还是坏事,从古至今,等待总是十分漫长。我用眼角余光环顾了一下四周,但是我把注意力更多地放在了前面的那些观众身上。同先前一样,许多陌生的目光簇拥在一起直射向我和黑帮老大,似乎是为了驱逐大难临头而造成的恐惧,当然,这其中要除掉那个现在让我感到格外亲切的背影。不知不觉中,就像是受到了某种**,闻到了能让人上瘾的芬芳花香般,我开始期盼那个背影转过来,哪怕只向我这边微微倾斜一点。虽然没有看清楚,但是在众多淡漠的陌生眼神中,在背面呈现在我眼前的点缀着细微褶皱的粉红色格子花呢衬衣,和虔诚且认真的独自进行绘画热身的行为,都在冥冥之中告诉我,那个背影是“她”,是一名在杂乱的画室里画画的普通女生。她同我一样,来到这里只是为了画自己的画,或是为了找到属于自己的精神归宿。

幸运的是,没等到画板被黑帮老大气急败坏地扔出去,或许是画师先生意识到自己想入非非了,他不好意思地拍了拍画板,告知我们到了上课的时候了。黑帮老大十分不情愿地在注视中走向前去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扶了扶画板,并且在第一时间瞪了我一眼。在我意料之中地,画师先生在上课之前还不忘给我一个夸赞:“请大家欢迎我们优秀的新同学棉花。”不过,我没听到哪怕是敷衍了事的掌声,画室里充满了喧嚣和**之后落寞的寂静。拳击手直起了身子,从他握画板的姿势我就可以看出他还是个彻头彻尾的门外汉;而她,仍然只是留给了我一个远远的背影,优雅地垂在淡绿色画板上的羞涩长发,随着她纤细手臂高高上扬的,和被轻轻夹在右手食指和中指中的涂了一层灰蓝的旧铅笔,微微褶皱的漂亮的粉红色格子花呢衬衣,在我的头脑里被绘成了一幅少见的完美画作。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或许是出于陌生人之间难得的亲切和理解。

从感觉来讲,也许我们从孩提时代就开始厌恶的东西会影响我们终生,它们会让我们一直厌恶它们。这是一种复杂的情感,里面夹杂着恐惧、陌生和抵触,它平常得让人都没办法轻易从自己的身体上觉察到它的存在。所以,我还不确定我踏入画室时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但很大程度上我不是立刻就环顾画室四周。遗憾的是,我记得自己进入画室后确实是首先环顾了画室,但是我不认为我有这么傻,率先环顾画室是因为这个动作和行为太简单。我想到了我从两岁时就开始害怕的蜘蛛,是的,蜘蛛影响我至今。因此我更确信自己是首先在看画室贴着平整瓷砖的四角处有没有落满灰尘的蜘蛛网,然后才开始观察周围的环境,打量那些学画者,和画师先生互相认识。之前我已经说了,我抵制在任何一间画室学画。然而,在刚才和拳击手和黑帮老大交谈时,我就认为我已经掉入了一个深渊,让我觉得自己无药可救,我相信,如果我不做出一些应对措施的话,我热爱的画画最终也会无药可救。撇开画室完美的设计,和墙壁上挂的那些仍旧光彩照人的临摹之作,我对这间画室感到绝望,对在里面画画的人也是如此(应该除去那个虔诚的女生)。他们眼神愚昧,动作缓慢,长舌妇似的不断叨念陈旧的画画技巧,可是面对一张白纸却毫无作为。他们也会着急,早已过时的(仅仅是我认为)绘画测试结果出来后,一些人会对着涂在自己蹩脚画作上的那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分数红着眼低声抽泣,然后做一些愚蠢的自我安慰,而且,他们似乎很乐意把心情与他人分享,因为他们总是把那些令人作呕的话说得特别大声,这些话语还明显的对其他人保有敌意,“我没认真”“我不够努力”“你看到了吗?我都哭了,我明显不该得这个分数。”“你!你!就是你!上课的时候你总是讲话来影响我(请弄清楚,这是画画,而且搞砸一件事和讲话有关系吗?),我要把位置调开。”“怎么,你那也叫画(多半是对我说)?”他们很清楚自己来画室是干什么的:学一门艺术,然后嚷嚷着到处炫耀,添加立足于社会的筹码,淹没在现实的洪流之中,从而丧失了理想(在这一点上,连黑帮老大都做得比他们好),从此在人群中默默无闻,在自己的领域毫无建树。围绕在我身边的(还是要除去那个虔诚的女生),都是一些白痴,都是一些无药可救的人,他们什么都不懂,可画室是无辜的。

很小的时候我就养成了一个习性,我讨厌其他任何人和我分享我热爱的东西,但是仍然有一个例外,如果我跟那个人分享了我喜爱的东西,那么就代表那个人永远都不会拥有这样东西,就连另外一样同我热爱的东西一模一样的也不能拥有。我还不清楚画室里面所有人的底细,但绘画是属于我的,任何人、任何我不清楚底细的人都不能干扰我的绘画。我很清楚我在这间沉闷的画室忍受痛苦的原因,这一切都是为了我的绘画。有了绘画,我很容易就能在痛苦中度过难熬的时光,就算没有颜料,没有笔,没有画板,没有凳子,没有能遮风挡雨的屋檐、房子和雨棚,没有美妙的画作,没有爸爸,没有那个虔诚的、安静得让人舒服的女生(我发现我对她有点好感了,她对我有一种特殊的魅力),那好,给我一张白纸,给我一点时间抚摩它,感受它的“物性”,在头脑的想象中凑近它,像抚慰一只小狗似的闻它,如梦似幻中闻它被规则地涂上颜料后散发的气味。虽然我不能改变这里人的一些什么,但是我可以保持自己,保持自己不被他们侵略。我应该这样想,当他们讥笑我从不按照画师先生教的套路作画,而是变换方式寻找新的方法创作时,是他们在嫉妒我;当他们不耐烦地让我停止讲述绘画(事实上,最开始还是他们让我讲的)时,是他们在害怕了;当他们佯装高尚地挑我毛病(比如批评我不守信用,因为我路过某个小商店时没有如约给他们买某种汽水;真相很简单,不是我不守信用,而是我讨厌他们,你会对你讨厌的人讲求信用吗?我不会)时,是他们在自卑,在自责,在自我检讨。这不是我的自我安慰,或许事实上,他们就是那样想的,不过,这还不属于我管辖或考虑的范围。

画师先生上的课和在学校里老师们上的课没什么区别,大多数时间会让学习者感到无聊,唯一的特别之处是我们有大把时间在画板上实践。他在讲了一条技巧后,会颇为费力地把大画板转个圈,让它面向我们,亲自给我们示范一遍,如果是比较难的技巧,他还会重新挂上一张纸再来一遍,然后再心急地督促我们立刻画一遍,期间不断在我们之间来回巡视。对我来说,画师先生只需要仔细讲一讲技巧就行了,不需要他再费心示范,我就可以用这种技巧画好一样景物,和周围的人不同,总是在那些简单的技巧上皱眉头、耗费时间,我的兴趣是用画笔把画师先生上课时教的方法在白纸上发挥到极致,在课后再挖空心思探索和他教的方法是同样原理的绘画技巧,然后迫不及待地应用在我的画中,我以此为乐,因此我在每月一次的绘画测验中画的画从来都不符合要求。有时候这种行为会受到画师先生点到为止的夸奖,有时候则会受到严厉的批评,可画师先生对在我的这种行为下诞生的这些画,都无一例外地给予了赞赏,但多数时候却好像是在夸爸爸,因为每次他都要说:“不愧是大师的儿子,有时间一定学习大师的画。”说这话时,他就像是在自言自语一样。不管怎样,我对画师先生的评价一定会是两个字:无聊。听到了我的抱怨后,爸爸会挑衅地反问我为什么还要在画室里学画,我很肯定其中有两个原因,可是我只敢,也只好意思说出一个原因,相信你也再熟悉不过了:我是真的喜欢画画。爸爸听到后,见我脸上十分坚决,就满意地埋头研究绘画杂志上各式各样的优秀画作,不再作评论。我很庆幸他没有继续追问,因为除了喜欢画画之外,我很明白自己留在画室里继续学画还是因为那个女生,那个当时我还不知道名字的女生(不过,在那时候之前,某天上课时,我趁她转过来俯身捡落在地上的橡皮的时候看到了她的正面,比背面更让我心生好感。那天她穿上了简单的薄薄的纯白色毛衣,让我觉得我能在这间画室学画是上帝在眷顾我)。

在因为其他人的存在而让我厌恶的画室里邂逅了一名我心仪的安静女生,虽然看起来有点矛盾,但仍然影响不了这次邂逅的浪漫程度,或许,这是我除了一个人静静地画画之外,遇到过的最浪漫的事了。也许这仅仅是我的一厢情愿,可能在她眼里,这根本不算浪漫,甚至连邂逅都不是,只能把它说成是一次巧合,我和她之间没有任何关系。

然而,虽然后来我没问过她这个问题,但是我可以肯定地说她的观点和我是一样的。而且,我曾经认真总结过,我倾心于她不是因为她也许有点漂亮,不是因为她善于理解别人,不是因为她的文静、默不做声,而是因为她在我绝望的时候用她画画时的姿态攫住了我的心。这是一种奇特的感觉,你想过有一天伤心的自己在欣赏一幅画时毫无征兆地坠入爱河吗?我曾经想过,而且我还画过一幅油画,我给它取名为“爱上第一幅画”,描绘的是一个穷困潦倒的年轻人——从他的衣着和外表观赏者可以看出他此前从没接触过绘画——在反光的画廊橱窗前长久地凝视一幅画时的情形,他神情陶醉,双目微闭,而他身后的路人都张大嘴巴,七嘴巴舌地议论这名年轻人。我对她的好感,和我在这幅画里描绘的年轻人爱上画的原因是一样的,都源自绝望里的希望。久而久之,这种感觉就像是一种药物,让你对它产生依赖,直到你离不开它。很难说,她画画的姿势没有受到她性格的影响,但是她画画时毫不做作的姿态更好地让她的性格、她的良好习惯、她的美丽,展现在我的眼前。所以,和她的事,我还得谢谢绘画。

很快我便以每天五个小时的时间在画室里画了一个星期,就像那些工作狂一样,我十分享受最初学画的过程,我很清楚这是什么原因。我的进步很快,第三天,我就掌握了绘画的全部基本技巧。画师先生在我面前也放下了在其他人面前摆出的架子,在画室里的第五天,他向我表示,他不再束缚我了,但是为了公平起见,必要的时候他也会训斥我。这一切都让黑帮老大很不爽,或许是因为他还没忘记我和他之间的恩怨,但是由于画师先生总是找他麻烦,他也只能在上课的时候使出全身力气瞪我,我则会假装没看到。在画室里,我们始终没说过一句话,换句话说,他在画室里占不到任何优势,我也在他身上占不到任何便宜。他在精神上始终抵制我的入侵,而且在这方面,他也做得很成功。虽然没有哪一个人对我说过,但是我却固执地认为,自从我进入画室,并且画画技艺迅速进步后,画室里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紧张的气氛正在慢慢瓦解,而一种高雅的绘画气息却在悄然填充着画室,好像画室变得更加纯洁了。画师先生习惯在上课的时候说一些题外话,大多是对某某学生提出表扬,最开始,黑帮老大的名字被多次提及,因为画师先生觉得他最近规矩多了。是我遏止住了他,每天画画之后我的画都有新的突破,任何人都有目共睹,我十分肯定黑帮老大也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尽管他的画也不是很差。他看我的眼神是嫉妒的,我强烈地感觉到他想把我撕碎,或是把我从这个充盈着他的气味的画室永远驱逐出去。然而,从他身上,我也感到了人身上的无可奈何,特别是对于一个性格要强的人来说。他想在精神上压制我,每次上课之前,他都会像训练有素的军人一样站直身子说:“为了荣誉,为了理想,为了以后。”随后从画室前方会传过来阵阵笑声,等到欢快的笑声开始在我身边围绕时,我没有笑,我明白,他是在向我示威。我没有必要让他知道我也是有理想的,不管他用什么手段来挑衅我:无缘无故撞我,把颜料洒到我身上,把我的画扔到地上,等等。我就像对付平常事件似的把这些目的为挑起事端的事忽略了,如果以一个人目光落在另一个人身上的次数来判断另一个人的重要性,我很愿意做一个比较,以此来解释为什么我对黑帮老大视而不见。上课的时候,我几乎没看过画师先生一眼,不是因为他的那副装束让人感到恶心,而是因为他讲的那些东西实在是太简单了。我是在看我的死对头,成天以瞪我为乐的黑帮老大吗?不是,画画的时候我几乎想不起他来,因为我把一切不愉快都抛诸脑后了。我的目光多数时候是落在她身上,我和她坐的位置正好是一条对角线段的两端,我总是会幸运地看见她的一举一动——瘦小的左手肘支在画板上,有时左手会不由自主地拨弄一细缕头发,有时则会托着下巴,微微抬头认真听课。看到她正安静地独自摸索绘画中的奥秘,我也会如释重负般感到悠闲和自在。为了不费力气就能看见她,我经常背靠贴满马赛克瓷砖的墙一幅接一幅地画画,趁着思考的短暂空闲,我的眼神会自然地投向她那里,就好像一切都已经成为了规律一般。我很清楚,或许过不了多久,我就会离开这间画室,回到学校继续学习;因此,我决定,我要把这些全都告诉她,让她来解释我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行为,并且让她明白,我们出现在这里都是同样的原因促成的。

我进去了,破败的墙壁上挂的那幅阿尔卑斯山雪景画被擦得崭新,画上描绘的皑皑白雪在满屋的昏黄中闪闪发亮。看到我停在他的身旁,老人挺直身子亲切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从天蓝色塑料凳子上起身,步履蹒跚地向屋子里面走去,“呆在那儿别动,里面有些黑。”我朝里面望去,在延伸到屋子里面的两列白色金属货架之间,隐约中我看到了两个金属黑箱子反射出的极具质感的亮光。一阵悠扬、忧伤的音乐声传了过来,随后老人笑着走了过来。他的笑在灯光照耀下也让我仔细辨认出来了,那分明是不好意思的笑容。“里面是我新买的音响,商店里都有这个。”他看了看玻璃柜台上贴的那只猫咪,笑得更不好意思了。音箱里播放的是迈克尔·杰克逊的《我不能停止爱你》,曲调和此时的情形让我对这首歌有了全新的认识,我突然有了在这个小商店里买几支笔的想法。《我不能停止爱你》的乐声在我和老人的沉默中继续,世界突然变得寂静起来,好像外面地上的雨水会淹没了我们似的。我买了几只由绿色环保纸包装的铅笔,正当我准备离开时,老人和蔼地问我,是否有兴趣亲自制作颜料。歌声仍然继续,我心里罪恶地想,我是不是应该找个理由委婉地拒绝他。他的笑容似乎是世间一切事物表现自己美好的一种方式,然而,我并不相信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是美好的,老人当然也不会相信。所以,此时他的笑容在我看来,似乎是在极力掩饰什么。就像一名画家在悲伤之时不可能画出一幅色彩明亮的画一样,老人脸上的笑容在暗示我,在暗中向我数着他过去以及现在心灵上所遭受的煎熬。“好,”我说,一种自然、放松的神情爬上我的脸庞,“我喜欢颜料。”

我从没想过颜料还可以经过眼前这样一名身体虚弱的老人的手,以这种奇特的方式制作出来。我把眼睛睁大,想让眼眶容纳更多的细节。“看,”老人颤抖着双手把已经做成的一盒红色颜料递给我,“它们还是热的呢。”至此,红色在我心里似乎有了新的含义,它表明了色彩的独特。我充满感激地摆了摆手,然后向老人挥了挥手中的铅笔,向他用肢体动作解释我没法拿着那一盒颜料了。

我手上的绿色环保纸铅笔给了我行动的完美理由,我想让它们将“樱”手中的那支蓝色旧铅笔替换下来,我必须先从物质入手。我对自己的信念和感觉深信不疑,我深信照这样发展下去,我将无法摆脱“樱”对我的影响,所以我无畏地选择要让自己一直受“樱”的影响,我也要让她喜欢上我。让我对你讲讲我怎么发现了这重要的一点,首先,我们要从一个问题入手:为什么我会在小商店里买这几支普通的铅笔?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一点,我是为了不让自己看起来太无情,太无礼,此外,老人颤抖的双手、模糊的眼神、腼腆的笑容也促使着我做这一件事。我内心深处也有这样一个声音,它咆哮着让我买这些铅笔。等到我平静下来,隐藏住的内心才慢慢漂浮上来,这些铅笔除了让我勾勒线条,它们还有更重要的用途。

这天画师先生看起来心情不错,他在大画板前一张接一张地涂鸦,杂乱堆砌的色彩被画师先生背后光滑的瓷砖扩散到整间画室。我仍然坐在最后一排。这一次,我再也无法让心里那一个振聋发聩的声音停下来。我径直走向前,巧妙地避开了所有人的目光,我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过的勇气,就像一个即将上前线的战士在宣誓时的表现。我走到“樱”的背后,隔她不过十厘米,映衬在我眼珠中心的是一个点缀着樱花的粉红色衬衣的剪影。我暗地里求她,不要立即转过身来,给我一点时间准备,否则我会止不住的眩晕,然后不争气地倒地。或许那是一段一晃而过的时间,因为我竟然没听到身后那些已经让我习以为常的起哄声,从我站在她身后到她转过头来的这段时间里,时间好像突然停止了一般,她冷漠、淡定的背影让我忍不住想苦苦哀求她赐予我能让她注意我的能力。她的身体晃了晃,然后像往常捡地上橡皮似的泰然自若地转了过来,然而,她突然愣住了。我第一次这么清楚地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她好像很烦躁的样子,手像个不听话的孩子似的不断在身上乱动,她一会不自然地摸摸左脸颊,一会扯扯平整的衣领,最后还不放心地扶了扶头发上的发饰。她在诧异地看着我,既没有不友好地问我这是干什么,也没有无情地让我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我们就好像是一对在没有预料的情况下突然重逢的情侣,彼此颇显惊讶地注视着对方。

在她一脸的茫然和慌乱中,她不小心把她那支蓝色旧铅笔弹到了画板上,然后铅笔又沿着淡绿色画板的金属沿滑落到了地上。那支被她用了很久的蓝色旧铅笔就像是一滴冰蓝的水,滴落到地上不会发出任何声响。我希望她能一瞬间把那支蓝色旧铅笔遗忘,让它就永远沉睡在画室灰暗的地板上,就像一个常常给予他人帮助的人在完成使命后总是默默地长眠在地下一样。

我把一支经我细心修整过的包裹着绿色环保纸的铅笔递到了她的眼前,她的眉头往中央缩了缩,脑袋微微向右倾斜。我不忍心看她被疑惑困扰的模样,于是我抛开已经不再平息的局面,整理了思绪,向她开门见山地解释:“我注意你很久了,因为我们都喜欢画画。这是我送给你的,你的那支太旧了,会影响你画的质量。”说这话时,我就已经在盘算下一步应该说的话了。如果她对此不买账,我会立即向她说,由于我送给了她一枝铅笔,她也必须回赠我一样东西,然后我就会捡起地上那支铅笔回到位置上,结束这次我与她的第一次对话;如果她欣然接受了这支铅笔,那么我会再跟她说,如果她不介意,我想在今天的课结束后留在画室里和她聊一会天(因为她总是在画室呆很久才走),话题可能会涉及到画画和日常爱好;如果她选择把我的这种行为告诉画师老师的话,我则会让画师老师客观地评价(因为她的那支铅笔本身就很差劲)她的那支旧铅笔,然后通过画师先生之口迫使她接受我的那支铅笔,那么剩下的事,就显得十分容易了。

然而,我显然没考虑到接下来这种状况。她红着脸飞快地抓过我手中的铅笔,然后把头立即转了过去,头再没有要转过来看看的意图。“等等,请听我说。”我没料到她会有这样羞涩的反应,于是情急之中对她说道。她总算又把头转了过来,这一次,我的目光首先落在她的眼睛上,那是一双令人着迷的、古典的栗色眼睛。对着她的闪闪发光的栗色眼睛,我一连眨了三下眼,不知道她会不会理解我对她的暗示。奥斯曼细密画《霍斯陆和席琳》描绘了一个浪漫的故事,霍斯陆在树林一角瞧了席琳三眼,然后他便无法自拔地爱上了席琳。我一直在思忖自己是否有机会把这个浪漫、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搬到现实上来,让它重演。如今,我总算把握住了这个机会。她的栗色眼睛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它能让特定的人深陷其中无法自拔,而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却往往对它视而不见。我恰恰就站在那类特定的人的行列之中,因此我更容易比其他人感到感情上的幸福。此时此刻,置身于宛如静止的时光之中,我像凝望一幅倾心已久的画作一样,凝视着她那漂浮着栗色的双眼,我很轻易地就能捕捉到那些能让我感觉更加幸福的宽松条件。以往,我有一种幸福,那是源自于每时每刻的握笔作画;而现在,我又多了一种幸福,如果我能在她透明栗色眼珠中心看到我的画作的影子(即她作为一个和我十分亲密的人在欣赏我的画作),就像植入了某种电脑程序般,我会立即感到心满意足。我沉住了气,没有告诉她我现在的想法,然而,我突然窘迫地发现,除此之外我没有任何可对她诉说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