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背后不时传来微弱的脚步声,我心里感到一阵莫名的紧张,于是加快了脚步。我已经逐渐习惯了每个地方都有人的**,但是这种地方突然冒出人来难免会让人害怕,人们经常把死寂的场景联系到抢劫或者犯罪。我一直在寻找着目标,像其他人那样逃离这条死寂的街道。接下来我当然要去拜访布莱克先生,关于这一点我已经解释清楚了,我要专门抽出时间准备准备。我肯定布莱克认识菲利普,如果没有熟到相互称为朋友的程度,那也是某一方很了解另外一方,两个人必然有接触。我大可以直接敲响他家的门,因为他承认了我和他女儿的婚事,又看到了我做出的努力,我已经获得了可以和他畅所欲言的权利。我一直觉得他是爱弗吉尼亚的,考虑到这一点,我不能贸然去他家里。他后来不再每个月给弗吉尼亚的银行账号汇款了,但也许是他不想把钱看得太重,不想用钱来衡量亲情。他赚的钱已经够多了,不出意外的话,他的钱将来全都是弗吉尼亚的。他女儿不见了,我得去告诉他这件事,这是最主要的。其次才是问他认不认识菲利普,告诉他这是一条重要线索。他有权知道所有事,当然也有义务帮助我。我之所以在走投无**的时候还把没有把握的行动作为最后一步,是因为我肯定布莱克先生能给予我帮助,或者是给弗吉尼亚帮助。我有十足的把握。

没走几步**,一阵疲惫感便向我袭来。我不由自主地用手轻轻拍了拍脸,想让自己**些,这时候思维不清晰可不是好事。手指从额头滑到下巴,大脑神经传出的触觉有了异样的反应,额头和太阳穴**的皮肤的质感和以往有所不同。把手掌移到眼前一看才知道,上面残留着汗水,大小不一的汗珠还在手指间滑动,一些被手指和掌心挤压的汗珠则变成了一块没有生气的汗渍,像是水在白纸上擦干后留下的印迹。我抬头望望天,乌云正在头上聚集,它们被若有若无的冷风吹得迅速移动,但无论移动到哪里,空旷的天上世界就是不肯从缝隙中塞下一丝阳光。空气中穿梭着不痛不痒的凉意,幸好我穿了件外套,要是只穿一件衬衫,这样的温度很快就能冲破这道薄薄的屏障,就像我体内的癌细胞攻破了自身的免疫能力一样。这种天气,我为什么还会流下汗水?或许汗水没有泛滥到能顺着脸流下来的程度,但是在接近二十度的气温下行走,如果不是剧烈运动,很难有汗水产生,更别说凝结成汗珠了。这是冷汗,我把手指贴在一起,象征性地捏了捏汗水,感受到的温度比体温更低,就像是沾了点冷水似的。我有过这种情况,那还是在初入社会的时候,或者更早一点,在开始记事的时候,每当遇到大场面,当着许多人讲话或是和人面对面交谈时,我就会浑身冒冷汗。现在这个缺陷差不多被弥补了,因为我每天都得给学生们上课,所以必须克制住自己。不过,假如我受到了某位重要人士接见的话,我也不敢肯定冷汗是不是会像现在一样冒出来,这样的事情从来都不会落到我头上。

我站在原地,捏着手指默默思索汗水的来由,它们在凉风的作用下很快就干了,额头部位的汗水因为我的注意也没有再冒出来。我否决了因为即将和布莱克先生见面而紧张的观点,为这事我确实紧张过,但那还是在出租车里的时候,现在早就平息了下去。那么,汗水为什么产生呢?我认为这是个重要的暗示,身体往往比我们的意识更聪明,它们能做出意识做不出的判断,而且每一个判断都是准确无误的,意识只能凭感觉出发,当然结果也多半是错误的。身体在告诉我什么,它是否在暗示可能遭遇的危险?正当我觉得思考有一个突破性进展的同时,像是艺术创作的滞涩期突然获得了灵感,又像想出了一道数学难题转折性的步骤,我满心欢喜期待接下来答案的到来。这时候,剧痛向我铺天盖地地压过来,身体仿佛变成了一副囚禁灵魂的躯壳,前来取走我魂灵的魔鬼在外拼命敲打这具外壳,却怎么也敲不碎,表面甚至连一丝裂缝也看不到。这种痛,就是让人产生无论如何也要脱离这副躯壳的渴望的痛。没人愿意死,但是当它降临到人的身体上时,答案就变得不再这么肯定了。只要有亲身的体会,才能理解那些患了重病的人苦苦哀求安乐死时的心情,他们被控制了,思维那时候已经受到死神的摆布。

不用说,这是我体内疯狂扩张的癌细胞造成的痛苦。它们现在只在我的肝脏里面繁衍复制(可能也已经扩散到其他器官上了),疼痛的中心区域便在那个地方。我的右上腹是疼痛的中心,从这个中心出发,它不断向四周蔓延,就像藤蔓植物慢慢占据整面墙壁一样,只不过痛感传入神经的速度要快得多。我必须要解释一下,说疼痛从中心蔓延到全身,不是说我体内所有的器官都被癌细胞占领了,它只占领着我的肝脏,因为力量太大,所以牵动了全身每一个部位。我体内的疼痛不仅是中心辐射全身,它还在从右上腹蔓延至脚尖和头顶,由内而外地渗透,它慢慢穿过我的一层层皮下组织,最后穿透**血液的皮肤,通过汗毛散入空气,那时连空气中仿佛都带着一点酸涩的味道。整个过程不到三十秒,但对体验者来说绝对是度日如年。更可怕的是痛苦的三十秒之后,疼痛稍微歇口气,停顿个几秒钟,随后便又开始活动,开始新的三十秒。谁也不知道它们为什么那么不知疲倦,有时候连神经都不堪忍受它的折磨,拒绝传递痛感了。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完整和深入地体验我身体的癌细胞扩散的痛苦,我努力想战胜它,但是我不能把它消除,我只能直直地站着和它搏斗,把意志集中起来记下它,这便是我唯一能做的了。三十秒过后,我仍然保持直直的站立状态,仿佛架了一根骨架,我把脸上的器官挤作一团,嗅着身边酸涩的味道。我等待着下一波进攻,现在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只能考虑怎么才能使自己看上去更有尊严、有骨气些,其他的想都别想。然而,下一波进攻却迟迟没来,空气中的酸涩渐渐消去了,从病痛发作到现在,大概已经过了两分钟。

我赶忙用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又是满头的冷汗,手掌顿时变得湿漉漉的,像是拿了浸了水却没被拧干的毛巾。擦干了额头,又不放心地摸了摸脑袋,抚过凌乱不堪的头发,发现汗水都已经渗过了头皮。因为害怕下一波疼痛来袭,我的动作很忙乱,就像突然丧失了意识,全凭直觉去完成似的。整理完之后,我呆呆地站在原地,不敢有一丝一毫的移动。又等了一会儿,疼痛还是没赶来,仿佛动物冬眠一般。我的胆子大了一点,慢慢抬起双手,没有感觉,又分别摇晃了一下左右手臂,还是没有感觉,接着我又试验了腿部的活动,欣喜地发现不管我做出什么样的动作,病痛就像打了麻醉剂似的陷入了深度昏迷,无论如何也醒不了,于是这才敢迈开步子按平常的节奏走**。我像做了亏心事似的隐秘地朝四周望了望,没有一个人,倒是建筑物里不断传出芸芸众生的生活气息。

平静只是暂时的,很快末日般的痛苦又会降临在我身上,对此我有强烈的预感。不管怎样,我迎来了喘息的机会,然而呼吸却变得剧烈,稍一低头便看到胸口短促地上下起伏,仿佛周围是空气稀薄的高山。按正常人的节奏走了一段距离,发现呼吸越来越急促,像是一个不久之后将告别人世的老人,此刻挣扎着来到街上想最后看一眼这个世界,令人绝望而生畏的世界。我只好慢慢移动脚步,如果想体验我的感受,不如就在脚踝的部位绑上两个沙袋,我几乎是拖着两只脚在走**,仿佛它们是身体多余的东西。我一边小心翼翼地行走一边思考,呼吸急促,很有可能是心理因素在作怪,因为害怕疼痛又来肆虐我的身体,所以我不敢乱动了,只要做出稍微大一点的动作,神经就会向我发出警告。我得抓紧时间,要在痛苦得倒在地上之前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我想。然后毅然决然地加快了步伐,努力压低不安的呼吸。像是在感受生命的存在,我顺势紧紧握住衣兜里面的一个药瓶,用掉它,就只剩一个了,现在它们就是纯粹的生命。

还好,在看中一个可供我休息调整的地方之前,痛苦没有再袭来。我把它看作是一个好兆头,至少我在无法逃避的事实面前,躲开了一小会儿。视野因为思维的停滞而变得极其狭小,在剩下的时间里,尽管我戴着眼镜,我都只看得到眼前的事物。东西无论远近,我都看得清楚,但是不管我怎么努力,我的注意力都只能放在近在眼前的、直接的东西上了。正是因为这样,我走到旅馆门口的时候才注意到它,有一会儿我还没反应过来。

我没记住旅馆的名字,但是它的招牌很大,从褐石墙壁上探出来,从我下车的地方应该就看得到。也许我晃了一眼招牌就转移了视线,当时的情况紧急,时时刻刻都得冒着病痛发作的危险。我不想在公共场合昏过去,并不是因为自尊会受到伤害,而是那样就有可能被好心的店员或**人送回医院,最后一切的努力就白费了。这地方符合我的所有设想,简直是太完美了,连一丝一毫的瑕疵都不存在:位于不起眼的**,容易被人忽略。进出的房客极少,就算有,也是独自一人旅行的背包游客,一心只放在旅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