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母亲的声音是那么的温柔,以至于让我铭记这句不起眼的话直到现在,因此我把戴眼镜看作是一个神圣的仪式,我戴上它意味着我眼前的世界一下子变得清晰了。那些我不知道的危险,比如天上落下来的一块石头,那些我未知的恐惧,比如远处朝我飞奔过来的被激怒的猎狗,都因为我在很远的地方看得一清二楚而离我远远的。任何恐惧只要能被预见就不足以称为恐惧,因为你能在它到来之前——猎狗的撕咬,飞石的击打——因为知道了它的轨迹而避开它。不过,有一样东西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避开,那就是死亡。我戴上了眼镜,将它看得明明白白,却不能避开它。这才是真正的恐惧,所有人都只能等它慢慢降临。

活在现在的我们总是会思考许多问题,这其中就包括了死亡,我有的同事就是研究这个东西的,哲学里面有个部分就是关于死亡的。首先,我们暂且不管这些人脑子是否太过疯狂,有一个问题必然是我们每一个人都专门投入时间思考过的,每一个失眠而无聊透顶的夜晚,我们平躺着浑身无力地盯着天花板,思绪漫无目的地飘到这个问题上,做短暂甚至长久的停留,那就是:人死后会到什么地方去,那个地方又是什么样的?我对此做过猜测,但最终无功而返,我的那些同事也都秉持着学术精神,在死亡的哲学命题的外围兜圈,不过我可知道一件事实,人们到最后会发现自己除了死亡,便什么也没思考过。在身体抽搐着死去的那一刻,有多少人心中会充满对死亡的恐惧和对死亡的遐想,而又有多少人关心身旁已失声痛哭的亲人?也许谁都不知道2。

于是我们来到这天那个悲哀的场景,我结束了上午满满的课程(整整四个小时的比较文学课),按照工作安排,我得和同事们一起参加一场会议,讨论医疗保险的细则和具体实施办法。杵着拐杖的温文尔雅的吉尔伯特(Gilbert)校长在长桌一头发表讲话,他的左侧坐着时不时埋下头、阴沉着脸的副校长,菲利普(Philip)。校长年过七旬,身子单薄,仿佛在平静的空气中随时都要倒下似的,然而他抑扬顿挫的富有音乐感的发音在我耳边像活泼的音符似的跳跃。这时候我没想其他的事,尽管生活拮据,但我已经准备好了那笔保险金。毫无疑问,吉尔伯特校长对得起他那副好嗓音,他是个好心人,对任何人都照顾有加,这其中也包括我。校长还在发表着大段讲话,他说我们几天之后会去医院接受一次体检,他说他很明白我们这些不再年轻的伙伴们的苦衷。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发音越来越变得像一首动听的曲子,像是一支催眠曲。温暖,轻柔,恬静,像母亲**着我的头的手掌。我自然而然地接受周围这奇怪的改变,世界变得安静,这个阶段里,虚弱的吉尔伯特校长有一会儿似乎停止了讲话,只见我身边的同事们突然在七嘴八舌的讨论,随后校长又讲了几句,他笑了,我的同事们又不约而同地用手掌拍来拍去。一张一合的嘴,摇头晃脑的交谈,还有振动频率近乎一致的鼓掌。我什么也听不见,而我却如此平静,仿佛这是个沉睡的世界,又或者是我清晰的梦。催眠曲还在继续,视线里所有人的面孔都不断扭曲。

我睡着了?这世上还有这么无力的沉睡吗?作为一个文学教授,我还是相信的,它只会在文学作品里出现。这绝不是一次普通的入睡,我的意识还是**的,但它又跟睡眠是那么的相似,连步骤都是照搬过去的。我的脑袋在飞速地运转,就好像接下来我的思考就将停滞似的。我知道,现在是介于**和浅睡眠那个迷糊的阶段,而下面我将要接受的审判程序,就是跌入浅睡眠的地洞,然后失去意识。因为这次入睡并不是我的主观意愿,或许把它称作昏倒更为合适。慢慢地,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脱离了我的灵魂而存在,他正在缓缓下滑,在我们所坐的漆木椅子上一点点向下滑,这椅子就像是一块光滑无比的石头表面似的。不是我想往下滑,而是我根本控制不住,空间的重力仿佛颠倒了。一般人遇上这种改变世界结构的奇异现象,肯定会大声呼叫求救,甚至丧失理智,而我却始终保持着安静。我只能感觉到我张着嘴,咽喉部的肌肉一直在紧张,但根本无法颤动。在整个可怕的过程中,伴随着这一切的(甚至要从我步入会场开始),是我右腹那儿的**病。那一阵阵的混合了各种感觉的疼似乎变得更厉害了,要不是它的存在,我可能早就昏死过去了。

我的同事们觉察到了我的异样,那时我正在脱离一切重力地往下滑,当然他们不是同时发现的,他们正在热火朝天地讨论。最先发现我昏过去向地上滑去的是我的邻座,我记得我可能头一歪打到了他的肩上。我和他有过几面之缘,是位我不知道名字的化学系教授。虽然他很老了,但还有一副强壮的体格,他惊讶地张大嘴瞪着我,也许是不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事。等他反应过来,他便迅速用一只手挽住我的胳膊,使出全身力气(这我感觉得到)把我往上拉,试图把我扔到会议桌上。他可能感到疲倦乏力,我又要再度下滑,于是他大喊了一声。当然,所有人都朝我们这个方向看,看到了我的惨状,或者说滑稽的模样比较合适。接着,所有人都像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似的逐次慌乱起来,隔我近的,都跑到我身边来扶我,我很快就又端坐在了椅子上,耷拉着脑袋;隔我远的呢,他们似乎觉得这样的场面几个人就足够了,就站起来,一手扶着椅子的椅背,规矩地把椅子推到了桌子底下,看上去他们想离开,但是他们没有,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我的眼前尽是拉扯得变了形的西装,我的脑袋随着他们的推搡忽上忽下。可我还是看到了几个隔我比较远,因此并没有赶过来搭救我的人。我只看清了两个,他们是两位校长,吉尔伯特和菲利普。吉尔伯特被助手搀扶着,他不停跺着手杖,看上去挺激动;而菲利普和我年龄差不多大,四十多岁,年轻有为,全身上下总是打扮得干干净净,但性格并不好,冷漠而又孤傲。在我印象中,菲利普总是不苟言笑,他此时正用深邃的目光盯着我。

后来等我**过来后回忆这段不堪的记忆,它不仅让我遭到了那些和我观点不同的同事们长久的嘲笑,还替我拉开了一次审判的序幕。我可以发现,至少到那个时刻为止——菲利普的目光深邃地看着我——我还是**的。然而一秒钟都不到,我的眼前就像家里突然间停了电一样,播放着节目的电视屏幕画面由四周向中间迅速消失,最终合成一条亮白的细线。接着一声机械的巨响,电视屏幕归于黑暗,我的眼前也趋于黑暗,眼球也停止了转动。至此,我彻底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