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楼本是穷人修

市中心的王朝大酒店,今天竣工剪彩。

大楼上下共三十五层。日看,像根桩戳在街中心,夜看,像根火棒在燃烧,无限风光!无限壮观!这是马勺子市新世纪标志型建筑,也是西部大开发,重点城建项目。剪彩典礼,市上领导及社会名流,都请到了场,主席台上坐下一大溜。典礼从下午四点开始,一直热闹到天黑。最后,总经理给我们每位嘉宾发一张优待券,可以赴宴,可以住豪华间。

我拿起券,正要去找餐厅,看见一个红衣保安,气喘喘地跑到总经理后边。急急地说:“不好了!打起来1”

“谁跟谁打起来了?”

“民工跟我们打起来了!”

总经理一听,就转身跟着红衣保安往外走。我喜欢看热闹,喜欢看生活热点。也悄悄跟总经理后边出去,老远地,就听到大楼后边吵吵嚷嚷。看见一个红衣保安和一个青年民工,仍扭打在一起,红衣保安的帽子也没了,制服也被拽坏了,那个青年民工脸上还在流血。

总经理一到,先是喝令两人松开。

红衣保安松开了。

那个青年民工不松,哭着脸说:“他把我的行李扔到围墙那边去了,他必须给我找回来!”

青年民工没说完,总经理就过去搡了他一下:“啥事啥事?反了你们!别以为结了工钱就没法治你们是不是?明年还想不想在我这儿干了?谁是工头?嗯?谁是工头?反了反了简直!”

一个岁数稍大的民工站出来,叫那个青年民工松开手。然后说:“总经理,这里没有工头,工头们都已经走了,叫我们三十多人最后一批撤。我们明天上午十点的火车票也已经买好了。今天下午,我们觉得闲着也是闲着,就把大楼后边的拆工棚的垃圾全弄走了。临走嘛,尽量给主家把工地收拾得干净一点。工棚一拆,我们三十多个人,今晚就没宿处了,想在你们大楼地下室凑合一晚,待到明天天亮赶火车去。可你们保安不让睡,不让睡就不让睡,还骂我们脏,骂我们河南人小偷多,动手就扔我们的东西,打我们的人。经理,人心都是肉做的,无论城里人还是乡下人都是人嘛对不对?这么冷的天,外边实在不能睡了!否则,我们也不会在最后一天,给你们城里人添麻烦。”他说着,擦了一下眼泪鼻涕。又说,“这座大楼建了两年多,我们跟你们都认识,也不是坏人嘛,也没偷过你们啥东西嘛,再说,你们地下室也没有什么东西,空****的,没门没锁,我们住一宿,也不会损坏什么嘛对不对经理?”

总经理不等那个岁数稍大的民工说完,手一挥,说:“得得得!别在这儿啰嗦,到别处睡去!全走全走!我们这里今晚搞庆典,保安力量不够,没人来看你们。”说着,眼对旁边几个红衣保安一歪,一群红衣保安,立即冲进地下室,第二次扔民工们的行李。

民工临回家的行李是很重要的,那里边有他们一年来的辛苦,有带给妻儿老小过年的东西。于是,民工们一个个不要命地冲进去,抢自己的行李包。三抢两抢,第二次冲突又发生了。真正打起来,十几个红衣保安小伙,肯定不是三十多个乡下民工的对手。拉的拉,抢的抢,连人带东西,滚打在一起。

总经理一看要出人命,掏出手机,拨打110。

一会,两辆闪着红灯的110车,开了过来。

民工们一看,这下事情闹大了!110来了,有理没理,先得带走!要是让他们关个十天八日,明天上午十点的火车票咋办?已经买好回家过年的东西咋办?那个岁数稍大的民工,悄悄对同伴说:“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打手机!找邢副市长!他是俺河南人,春天到大楼工地来视察,我见过他一面,还跟他握过手,认过老乡,只有求他了!哎!那里有手机呢?谁有手机呢?!打公用电话已经来不及了!这可咋办呢!闯祸了!这下闯祸了!”

我看民工们急得那样,就悄悄地用手机拨通邢向东的手机。我知道,邢向东邢副市长就在前面嘉宾席上,刚才我还跟他说过话。手机拨通后,我把手机悄悄地塞给那个岁数稍大的民工,叫他赶快说话。那个岁数稍大的民工,咋一懵,不相信有这样肯帮忙的城里人,一时不知深浅,不敢接。

“快!邢副市长等你说话哩!”我小声催他。

那个岁数稍大的民工,手抖抖地接过我的手机:“喂,邢市长吗?我们是建王朝大厦的最后一批河南民工,明天就要乘火车回家。哎!现在遇到马大了!”

“什么事?”

“哎呀!市长,求你来一下好吗?我们求求市长了!我给你跪下了!你快来一下吧!”那个岁数稍大的民工嘴里说着,双膝就往地上跪。

这时,那几个扔东西的红衣保安发觉民工打电话,跑过来,问给谁打电话。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过来就抢手机。

手机没抢走,邢副市长来了,邢副市长看看满地乱扔的东西,问:“你们这是怎么了?刚才谁给我打的电话?”

那个岁数稍大的民工走出来,又往地上一跪:“市长,是我给你打的!”

邢副市长连忙将那个岁数稍大的民工扶起来,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个岁数稍大的民工就把情况告诉邢副市长,邢副市长听了很生气,叫红衣保安们放下民工们的行李包,去把总经理找来。

总经理来了,邢副市长缓了缓气,指着地下室说:“这地下室空空的,一样东西也没有,他们睡一宿又怎么了?为什么要撵他们走?他们一不偷你们酒店的东西,二不是坏人,是不是就因为他们是农民?乡下人?农民怎么了?农民有什么对不住你们的地方?粮食种出来,做成细粮,送到城里来给你们城里人吃。”邢副市长说着,抬起头看看高耸入云的王朝大厦,又说,“这座大厦,你们谁递过一块砖,谁提过一桶灰?不都是农民流汗流血,没日没夜地建起来的?我们这座城市,不都是他们建起来的吗?他们建起了高楼大厦,他们却不能够住。他们铺好的马路,他们却不能够走。一到冬天,他们就像候鸟一样,又回到农村去。高楼大厦,留给城里人住。宽敞的马路,留给城里人散步。难道他们辛辛苦苦建起来的大厦,连住一宿地下室的权利也没有?你们也太势利了吧?平时,‘三农’问题一刻不停地挂在嘴上,到了实际解决农民问题时,你们就这态度?我们中国有七八亿人还是农民,这个数字了不得呀!相当于几个美国几个俄罗斯呀?党中央国务院十分重视‘三农’问题,为什么我们总有一些人不重视农民,歧视农民工呢?甚至,有些城市嫌农民脏,嫌农民俗气,就修起专门的农民街,专门的农民公交车,专门的农民饭馆,专门的农民医院,这对农民公平吗?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呀同志哪!这是党性原则问题!这是我们国家干部的立场问题呀同志们!如果改革开放把我们对农民的感情也改掉了,那我们搞现代化建设还依靠什么人呢?”

这时,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嘉宾席上的人几乎都过来了。

邢副市长越说越激动,他掏出总经理刚才发给他的那张试睡优待券,说:“我提议,我们今晚的宴会券就不动去了,豪华间也不睡了,让给民工们吧!各位嘉宾,好不好?”

我们一齐拍手说好。

邢副市长又问一边的总经理好不好。总经理点点头,笑比哭难看。

邢副市长又说:“不过,你放心总经理,他们决不会弄脏你总统间的被子单子,他们只睡自己盖窝。”

那个岁数稍大的民工激动得哭了。上前握着副市长的手,说:“谢谢市长!谢谢市长!等你告老还乡,我们给市长立碑!”转过脸,对民工们喊,“大家一齐跪下,给市长磕头!”

三十多个民工,嗵!一齐跪下。

邢副市长连忙一一扶起民工们。

那个岁数稍大的民工说:“市长,我们农民要的不是住豪华间,我们要的是市长这几句话呀!”

一个穿甲克的小民工一乐,把新买的准备带到火车上去玩的随身听,声音也放大了:

月牙弯弯照高楼,

高楼本是穷人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