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拉压脖子琴的老师

马勺子村,小,东头扔个帽子西头接着。全村赶鸡儿赶狗儿,才二十来个学生。今年秋天,老村长舍不得我们风里雪里走远路去上乡校,跑乡跑县,给马勺子村设个初小。初小设了,上边不给老师,说没编制。

新学期开学了,没老师给我们上课。老村长急得没法,到六连知青点去,找了个上海女知青来当老师。

那个上海女知青穿着红裙子走到我们前面,脸也红红的。说:“同学们,我姓欧阳。大家就叫我欧阳老师好了。”说着,一笔一笔,在土墙上的小黑板上写下“欧阳”两字。

我们没听说过中国有这姓。杜富吐尔小声笑着说:“牛羊老师,她是牛羊的老师?嗬嗬嗬嗬……”

杜富吐尔笑声大了,老村长听到了,马上圆起眼凶杜富吐尔:“你给我站起来!”老村长吼着。

杜富吐尔站那儿,腿直发抖。他是上汉族学校的维吾尔族学生。入秋后,家里大人转场去了南山,杜富吐尔暂住在老村长家。

看老村长凶凶的样子,欧阳老师笑笑说:“大伯,没事的,他顺嘴说句玩话,还没上课哩,你就让他坐下吧。”转过身,对杜富吐尔说,“坐下吧,你。”她用纸揩掉“欧阳”两字,又重新写:“我不姓牛羊,我姓欧阳,名字叫雅倩。请大家记住,不要把老师名字叫错了好吗?”说完,看看大家都张着脸看,又一笑,说,“好了,今天我们第一次见面,也不慌着上课。我教大伙唱歌好吗?”

“好!”我们一齐大声应着。

欧阳老师打开一边的黑盒子,拿出一把黑红黑红的琴。用花手帕擦了擦琴身,把琴屁股放到脖子下,用尖尖的小下巴压着。然后,拿起一竿长弓,在琴弦上轻轻一锯,“嗡——!”就像老黄牛叫了一声。

我们鼻孔里水不响一下,瞪起眼,呆呆地看。

接着,欧阳老师又拉出高音、中音、低音,又从低音拉到中音、高音、尖音……接着就拉《我爱北京天安门》、《让我们**起双桨》,那声音,简直好听极了!

老村长也听得入了神。一支老莫合烟,一直那样夹着冒烟。

欧阳老师不但压脖子琴拉得好,讲课的声音,就像科可克拉大草原上百灵鸟叫一样好听。都讲些我们在乡校从来没听说过的事。比如,她说地球是圆的,自西向东日夜不停地在运转,一天转八万多里哩。

哇!一天转八万多里哎!转得这么快,我们咋就一点没感觉出来呢?

欧阳老师说,那是由于地心巨大引力与地球的同步作用,我们感觉不出来有速度。说,太阳会发光,地球和月亮都不会发光,地球总是一半是白天,一半是黑夜。我们这半边是白天,地球的那半边就是黑夜。现在,美国那半边是黑夜,正在我们脚底下睡大觉哩。

欧阳老师知道的事真多,她说我们新疆是个好地方,地下边到处都是石油、煤炭、黄金和宝石。

“什么是石油?”杜富吐尔大胆地问了一声。

“石油?石油就是动植物变成的**,经过千万年亿万年的沉淀,钻到石头缝里的油呗。”

“那油能吃吗欧阳老师?”杜富吐尔又问。

“那油不是给人吃的,是给飞机和汽车吃的。”

“欧阳老师,上海有汽车吗?”有后边的同学问。

“有,大汽车小汽车,都有。”

“汽车在哪儿开?也在草原上开吗?”

“不是,我们上海没有草原,上海都是高楼!汽车就在楼中间的马路上开。”

有人想起来了,问:“你见过毛主席吗欧阳老师?”

“见过。”

“哎呀!欧阳老师都见毛主席哎!”

欧阳老师想想,说:“六九年春天,毛主席在天安门上接见我们。”

“天安门?天安门前还有五星红旗对吧欧阳老师?我们在课本上看到的。”

“对。”

马上就有人快乐地小声哼哼:我爱北京天安门……我们简直快乐极了!

一个同学忽然小声问:“欧阳老师,你结婚了吗?”

这一问,欧阳老师不笑了。说:“下课。”

秋天到了。

新疆冷得早,我们都穿得暖和和的上学,杜富吐尔脚上,还是老村长给他的那双没后跟的破解放鞋。欧阳老师问杜富吐尔妈妈为什么不给他做鞋,杜富吐尔说妈妈死了。星期天,欧阳老师回到六连知青点,拿来一双新解放鞋,让杜富吐尔试,一试正合适,杜富吐尔喜欢得直跳!

中秋节这一天,家长们都挑家里最好吃的,让娃子带给欧阳老师。欧阳老师的讲台上,放得满满的月饼、苹果、西瓜、库尔勒香梨、鸡蛋、馕什么的。

杜富吐尔没有家,天不亮,他一个人爬上南山,摘了一大把熟透了的野柿子,放到欧阳老师讲台上。

吃过早饭,欧阳老师来上课。对讲台一看,马上就将眼泪含在眼里,说:“谢谢!谢谢同学们!谢谢你们的家长!”欧阳老师看看那把野柿子,心里明白是谁的,眼泪“叭!”就掉了下来。

下午,同学们来到学校,看欧阳老师讲台上的礼物还那样满满地放着。再看看,杜富吐尔那把野柿子下边还压了张小纸条:

同学们:

我不能当面对你们说——我要走了!我要离开你们了!昨天,我的男朋友最后一次来信,一定要我回上海,否则……再见了!同学们!

爱你们的老师:欧阳雅倩

“啊!欧阳老师走了!”杜富吐尔大喊一声,第一个冲出教室。

紧接着,我们也跟着冲了出去。

冲了好一气,才看见对面小山坡上,欧阳老师红裙子一飘一飘地站在小树底下,朝学校看。旁边还有一架马车,老村长也站在那儿。

“欧阳老师——!”杜富吐尔第一个冲到欧阳老师跟前,喘着气,就哭了,“欧阳老师,我不让你走!”

大家一齐说:“欧阳老师,我们不让你走!”

老村长擦了一下眼泪,说:“娃子们,欧阳老师家里来了信,要她回去。那是欧阳老师的终身大事!乡里同意她回上海。昨日已经给她办好了手续,叫我送欧阳老师去鸟鲁木齐搭火车。娃子们,回头我再给你们找老师!啊?”

“我就要欧阳老师!欧阳老师,你不走呀!”杜富吐尔说着,就跪了下来。

“我们就要欧阳老师!欧阳老师,你不走呀!”几十个同学一齐跪在山坡上。

欧阳老师也哭了,放下手里的压脖子琴,扶起杜富吐尔。然后对我们说:“大家起来,我们回学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