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京腔惹的祸
刚吃过晚饭,管场的副队长站门前路上喊我,说今晚派我看场。
新谷上场,夜里总要派人看场的。看场人一般都不派整劳力,整劳力在地里收割挑打一天,到晚上要歇着,不派他们看场。看场人,都是些白天不下地的半拉子。我在村校教书,算是不重的活,派我看场也是应该的。看场必须有两个人,一个人到时候说不清。管场的副队长说,他已通知京大嗓了,今晚就我们俩。
京大嗓名叫徐长怀,是县京剧团下放到我们马勺子村的。那时提出一个口号,叫不在城里吃闲饭。县京剧团解散了,京大嗓一家四口就下放到我们村。 这样的人,在城里吃闲饭,到了农村还是吃闲饭。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咋种地,连小麦跟韭菜都分不清,就会吼大嗓子。他在京剧团唱武生,武生破嗓多。下到我们村,还天天早晨在河边吊破嗓子。他说像他这样的武生嗓子,全省没几个,练一练,总有一天会吃香的。吃香吃臭我管不着,反正听他吼就烦。而且他一吼,豆腐坊的驴,就跟**似的往死里叫,能把个马勺子村闹得沸反盈天。
天一黑,京大嗓哼哼唧唧到了场头。我们跟着交班人在场上封过印的粮囤周围查看。白天机器脱下来的粮食,上了囤,总要印上"存心"两个白粉字。那字是用桃木 板刻的,字上放些白石膏粉,一按就是"存心"两个白字。这印很重要,印盒箱上两把锁,一把,队长拿着。另一把,管场副队长拿着。而印盒箱锁好后,放到队会计家里。就是说,要想偷囤里的粮食,必须要窜通这三个人才能得逞。所以,看场人交接班,首先得看囤顶上的封印是否完好。
京大嗓老是哼哼唱唱地没完,我心里有些烦。我想早些睡,第二天要上课。京大嗓叫我先睡,他要练练嗓子。练你的吧!我倒下去睡。京大嗓坐一边"喔,喔,嗯,嗯"几声,就来了一句词:"就像哪--泰山顶上--一青松--吭……"天!这一嗓子制造出来的噪音,起码让我少活三年!我连忙用被包住头。
他"喔,喔,啊,啊,"几下,又来那句词:"就像哪--泰山顶上--一青松--吭……"一连来了几下,我实在忍无可忍:"哎,哎,就这一句词?能不能小点声?""对不起,"京大嗓说,"这句词,今晚一定要练到那个高度。明晚,大队演《沙家浜》,大队长演郭建光,这一句词他唱不上去,让我在幕后替他唱。我已经多年不唱了,要是唱砸了咋办?大队长说,这是政治任务!"那你吼吧,我用棉花把耳眼塞上。
京大嗓就又吼。大约也吼累了, 上一声与下一声的间隔时间,也一次比一次长。反正我是睡死了,不知他吼到什么时候。大约已经到了下半夜,醒来听听,已经听不到吼声了,京大嗓好像也睡着了。又过了不到半个时辰,隐隐约约听到棚外边有人走动的声音,好像还听到豆子哗哗流动声。 我一惊,叫京大嗓,旁边没人。
我迅速翻身下床,走到黄豆囤跟前,京大嗓正在那儿往白口袋里装黄豆。看到我,马上双腿往地上一跪:"刘老师,我想弄几斤黄豆去卖。家里一分钱都没有!我那大儿子在城里已经读到高二,学校停课了。我儿子成绩那么好,我不想让他荒废了。我相信,学校总有一天要复课的,大学一定会招生的,我想让我儿子上大学!现在家里连买纸笔的钱都没有……"听他一说,我好像才明白过来,京大嗓为什么上半夜那样死吼,原来他对我玩骚扰战?一个既狡猾又可怜的家伙!我掏掏口袋,口袋里只有两块二毛钱。我把钱塞到他手里,把他偷的黄豆轻轻倒到囤口上,补满那个豆坑。豆坑补满了,"存心"两字已经被破坏。
这怎么可以呢?封印破坏了,看场人难脱干系的,到分口粮时,肯定要扣我口粮的。我马上想了个点子,跑回家,将晚上吃剩的鱼头鱼剌拿来,放到囤口封印处。天亮交班时,说,不知哪家瘟猫把鱼衔到囤上来吃。
还好,后来分口粮,队长没扣我和京大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