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杨花似雪

早饭后,要上大会。

周怀忠一个人先回到房间,皮鞋擦了擦。把领带系上,一会,有他上台领奖。马勺子镇,是全区经济收入最好的一个乡镇。镇长周怀忠年年在双先表彰大会上,都要上台领奖。

大会堂里气氛十分热烈。主席台前排,一溜儿挂着十几面锦旗。主席台左侧,堆放着各种奖品箱。一队礼仪小姐们,手托花盘,在天幕后边,呼之即出。为劳模们献花的少先队员,敲锣打鼓,在门外边集队待进。

周怀忠第六个上台。接着是个女劳模上台领 奖。给她颁奖那个领导还特别介绍她。说,这位女同志,是巴格县,西域枸杞制品有限公司总经理谢素贞同志。上一年的总产值,达一亿七千多万,仅次于马勺子镇,是全区乡镇企业经济收入第二大户。今年,她又与哈萨克斯坦共和国签订了一项枸杞产品出口合同,一次成交三千万人民币!大家鼓掌!给这位女状元鼓鼓劲!

周怀忠被刚才的介绍所惊惑了,这个女人叫谢素贞?!领完奖,劳模们一个跟一个往台下走。周怀忠这才一下看清了她的脸……天!是她,果真是她,就是二十年前遇到的那个谢素贞!

散会了,周怀忠紧追着谢素贞后边叫了一声:“谢总。”

谢素贞猛回头,一下也认出了周怀忠,惊喜道:“哎呀!周大哥,你是周大哥吧?老天爷,都变了,你一点都不像原来的样子,胖了。”

周怀忠十分感慨,说:“哎呀,做梦也没想到,今天,会在表彰大会上见到你。你一走,都二十多年了。嗳,那年,你怎么没到前进农埸,而去了巴格县吗?”

谢素贞听了,不说话。那可怕的前半辈子,如何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周怀忠知道谢素贞心里想的是什么,就理了理头发,没再说话。两个人,默默地沿着天山宾馆前面的马路,豪无目的地向前走。

谷雨到了,满街的杨花雪,纷纷飞舞。

一会,谢素贞站住,说:“周大哥,晚饭后,天还早,咱们到南站去走一走,好吗?你有没有空?”

周怀忠知道为什么要到南站,就答应了。他们叫了辆出租,来到新扩建的乌鲁木齐火车南站。这是第二条亚欧大陆桥中国西部最大的现代化火车站。

车站广埸,高楼耸立,灯火辉煌,车来人往。

刮了一天的杨花雪,还在广埸上追赶着行人。

谢素贞抬头向四边看了看,就把周怀忠领到车站东南角一个维吾尔族大妈的烤馕炉跟前,拿出五块钱,买了一个馕,并叫那个维族大妈不用找她钱。

周怀忠不解地问:“会上你没吃饱?”

“吃饱了。五十多块钱一天的伙食,还吃不饱吗?”谢素贞笑笑,说。

“那你还要买馕吃?”周怀忠也笑着问。

谢素贞说:“我今天见到你,就特别想吃馕。”说着,也给周怀忠掰了一块。说,“嚼一嚼,香得很。”

周怀忠接过那块馕,光拿在手里,不想吃。

谢素贞说:“周大哥,你不想吃吗?可,我想吃……”说着,拿出手绢,擦起眼泪。

“忘掉它吧,都二十多年了。现在,你想得到的,已经得到了,不想得到的,现在也得到了,还去回想那么多痛苦干什么。人的一生,就像做梦一样,是那么难以莫测。回去,好吧?不去想它了。”

“不,忘不了,这一天,我永远忘不了。我每次到乌鲁木齐来,都要到南站来转一转,尽管有时一点事也没有。这一天,对我来说,太深刻了……”谢素贞望着高大的候车楼,想着曾经在这里留下的故事。

一九七六年。

四月的乌鲁木齐,满天飘着杨花雪。

傍晚时候,整个街上,冷得铁青。

远远的天山,杨花纷飞中,就像一块巨大的冰,朦朦胧胧,一个永远不醒的银灰色的梦。

火车站乱得不能再乱了,到处是人挤人,叫喊声,哭笑声,不绝于耳。整个车站,大约只有到深夜一两点,才有暂短的平静。

候车室西北角地上,蜷曲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媳妇。怀里搂着个娃儿在吃奶。大家都不知道她是从哪个省来的,也不知她蜷在这儿,已经是第几天了。面色苍黄,眼睛总是半睁着。嘴唇干干的,好像还在发烧。头上的辫子,很久不梳不编了,蓬蓬的,似一把乱羊毛。身上已经穿得很旧很旧的土灰色格褂,肩上补了几处。发黑的红平布裤,由于长期那样蜷着,膝盖上,隆起个好大的弯子。她身边放着一个黑被卷儿,白塑料绳绳扎着。

“起来!起来!”一个拖地的清洁工,一定要叫那个小媳妇起来。

那个小媳妇被大拖把捣得实在没地方再躲了,就慢慢拗起身。两个值班的两个乘务员,立即一个推,一个拉,一直把小媳妇母子俩送出候车大厅外的广场上。小媳妇再也无法忍受饥饿与寒冷的交迫,抱着娃,走到一个正在烤馕的维吾尔族大妈跟前。那大妈不懂她说什么,拉拉头上的蓝头巾,看看她怀里乱抓的孩子,想她准是饿了。就顺手拿了一个荷叶一般大的油黄黄的馕给她。小媳妇没有马上吃,而是马上骂了。搂着儿子,跪在那维吾尔大妈跟前。维吾尔大妈忙把她和娃儿扶起来。顺手从红红的炉堂里,又钩出一个热热的馕给她。小媳妇万分感激。连忙把娃儿抱到一堵避风的墙下,咬了一口香香的热馕,嚼碎了,先送到娃娃嘴里。

小媳妇喂了孩子,担心地望望快撒黑的天,便愁起过夜的问题。

这时,忽然听到“得得得”,一阵马蹄夹着叮叮呤呤马铃声,向她走来。走近了,才看清,驾马车的是一位三十来岁的男人,裹着黄羊皮大衣,拉起高高的领子裹着耳朵,怀里抱着鞭子。

“大哥……”

那男人喝住马:“你叫我?你叫我干啥?”

“不知道。”小媳妇有些害怕,直着恐惧的眼,看着那男人。

那男人怕她是个疯子,一扬鞭,就催马要走。

“大哥!……”她确实又害怕他离开。

那男人一拉缰绳。马又站定:“你要跟车?”那男人看看天,又看看她怀里冻得直哭的娃娃,说,“上车吧。”

小媳妇十分激动,连忙抱起孩子,就往车上爬。“大哥你真是好人!”

那大哥没说话,给了大红马一鞭子,就走。走了一会,那大哥问:“你娃他爸咋没陪你一起来?”

“死了。他死了!”

“死了?”那大哥一怔。

“他是富农。说他写反标。是**斗死的!”小媳妇她说着,又撸起袖子拭泪。

过了好一会,那大哥问:“那你一个人到新疆来,咋弄?”

“哎!咋弄都比在家强。他死了,队上就让我跟民兵队长二癞子圆房。二癞子都四十七八了。我也是个念了初中的人。我不跟他,宁可死!”说完又哭。

“好了,别哭了,把娃儿抱好。你叫啥名?”那大哥问。

“秦素贞。大哥,你姓啥?”

“我姓徐,双人徐,徐怀忠。”

风卷着杨花,扎扎实实地刮了一天,到傍晚,才渐渐倦了下来。

车站上,乱得不能再乱了。

站内:那些排队上车的,人碰人,人挤人,人推人,人骂人。一个个拉的拉、扛的扛、拼力向检票口涌去。那些候车的,却又是另一番神态,一个个悠哉游哉,坐着的、躺着的、吃着东西的、看着书的、唱着歌的,……一切的一切,显得那么安闲、从容和无所谓。

站外:在出口处接人的、扛着行李找车的、廊檐下,铺着被卷准备过夜的、脖子上吊着牌子拉客住宿的、还有卖小花刀、卖莫合烟的、烤馕炸油条的……叫喊声、哭笑声,不绝于耳。

整个车站,大约只有到深夜一两点,才有暂短的平静。其他时间,都是喧嚣、杂乱和繁忙的。

站内站外,都有许多戴大沿帽的、穿铁灰制服的工作人员。他们在“满意在站台”、“为人民服务”的大横幅下,辛勤地忙碌着。他们当中,有善良温和的,也有恶劣厉害的。那些厉害的乘务员,乘客们就悄悄叫她们“黑猫警长”。

要说这些黑猫警长们,最最讨厌的,就是那些开春后,纷纷从口内各省流到新疆来的乞丐不如的盲流。这些人,天南海北,千里迢迢,甚至万里迢迢,溜轮船,扒火车,死流活流,流到乌鲁木齐后,所剩的,只有一口短短的气。

当然,对于这些人来说,服务态度好坏,已经是极次要极次要的问题了,带有根本性、实质性的问题是,这些活着的死尸们,接下来,他们还往哪儿流,哪儿才是他们的最后归宿,问谁,谁也不知道。

不过,他们在站里,唯一的好处,就是不怕小偷,一个个,只是裹着发黑的棉恕或印着尿斑的被单,蜷在不显眼的旮旯里,成天去担心自己的肚子问题。这些人也不害怕警察,或者什么当官的,最害怕的就是那些黑猫警长。

在黑猫警长眼里,他们永远就是老鼠。在墙边站着,黑猫警长们逮着就往门外推,走走走走走……五六个走字连着叫。在墙根或椅子下边蜷着,她们就用脚踢,起来起来起来……四五个起来一起喊。

天,渐渐地黑下来了。

一个值班的黑猫警长来拖地。

她手里拿着个三尺来宽的大拖把,由东向西,一边往前耕,一边一次性地警告那些蜷在地上的家伙,起来起来,让开让开……她耕到大厅西北角,站住。大声喊道:起来,起来,讨厌。

懒懒地蜷在地上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媳妇。怀里搂着个娃儿。

大家都不知道她是从哪个省来的,也不知她蜷在这儿,已经是第几天了。面色苍黄,眼睛总是半睁着。嘴唇干裂,好象还有点发烧。头上的辫子,很久不编了,蓬蓬的,似一把乱羊毛。

身上已经穿得很旧很旧的土灰色格褂,肩上补了几处。发黑的红平布裤,由于长期那样蜷着,膝盖上,隆起个好大的弯子。

她身边放着一个黑被卷儿。白塑料绳绳扎着。上边除了灰土,还有刚被那个黑猫警长捣脏的污水斑。

起来,起来……黑猫警长大声喝着。

她象只刺猬,蜷得更小。似乎有了些经验,黑猫警长们叫几声起来,最好不要马上起来,一起来,她们就会一不做二不休,把你推出门去。一经推出门去,要想再重新进来,那就要困难多了。要是被她们用拖把捣几下,也不要顶嘴,或瞪眼睛,她们站着干叫一会儿,会马上就走的。因为,她们每人每天都是刻死的值班时间。在这个刻死的时间里,她们要拖完大厅,还要倒痰盂、排椅子,根本没空跟你多纠缠,否则,是干不完的。

今天,这个拖地的,有些不比往常。她站在那个小媳妇跟前,用拖把拍着地叫,一定要叫那个小媳妇起来。说她在这儿睡了好几天了,脏死了,查卫生,总要被扣分。说,今天非要把这儿拖拖干净不可。

那个小媳妇,被大拖把捣得实在没地方再躲了,就慢慢拗起身,抱着娃,歪歪地站起来。站好后,又弯下腰,伸手去抓地上的黑被卷儿。

黑猫警长手里那拖地的拖把,报复性地使劲一捣,她的黑被卷儿滑冰一样,滑出老远。

小媳妇又追上去,抓。

黑猫警长气呼呼地又是一捣。

小媳妇站住了。她吃力地往上抱了抱娃儿,然后,伤心地用手去拭泪。

这一回,小媳妇终于完全彻底地被赶出了大厅门外。看门的两个黑猫警长,立即一个推,一个拉,一直把她母女俩送出候车大厅外的最后一个台阶。

母女俩猛一阵激冷。

娃儿呛得直哭。

她抖着牙,连忙裹紧衣服,尽量用自己身体中的一点余温,去温暖自己的女儿一到室外,首先教训她们的,是广场上日落前的风。那些剌人皮肉的风们,一见到这对已经饿得无力抗争的母女,马上飕飕从楼房间、从树林中、从电线杆上、从一切空旷的地方,迅速窜出来,杂夹着杨花、沙土、糖纸以及大烟囱里的黑灰,猛力地往她们脸上、身上抽去。

不仅是抽,还将烤羊肉、烤馕和炸油条的香味,一阵一阵往她们鼻子里送。

于是,人的本能的食欲,经过这强烈的刺激,生命中的消化、供热……无数个机能,立即无条件地一起向她发起更加猛烈的撕扯。

她再也无法拒绝这种食香的**,抱着娃,脚,不由自主地走到一个烤馕的维吾尔族大妈跟前。

大妈!……她的声很小,几乎被不停的抖擅所摇碎。

那大妈不懂她说什么。拉拉头上的蓝头巾。看看她,又看看她的孩子,想,准是饿了。就顺手拿了一个荷叶一般大的热馕给她。

她没有马上说谢,而是马上骂起来。搂着孩子,跪在那维吾尔大妈跟前。

维吾尔大妈说着跟外国人一样的话,忙把她和娃儿扶起来。顺手从红红的炉堂里,又钩出一个热热的馕来给她。

小媳妇万分感激。连忙把娃儿抱到一堵避风的墙下,咬了一口香香的热馕,嚼碎了,先吐给女儿的嘴里。

有一粒芝麻掉到地上。

立即有两个小蚂蚁来抢。

小媳妇看着它们,把指头放到嘴里湿了一下,想去揿死蚂蚁,夺回芝麻。然而,她的手,停在了那儿。想,它们许是也饿极了。就又缩回手,望着两个小蚂蚁把芝麻拖走了。

她就抬起头,担心地望望快撒黑的天,望着满天乱飞的杨花雪,便愁起过夜的问题。

这时,忽然听到得得得,一阵马蹄夹着叮叮呤呤马铃,向她走来。

走近了,一看,马车上坐的是一位三十来岁的男人,裹着黄羊皮大衣,拉起高高的领子,裹着耳朵,怀里抱着鞭子。

大哥……

那男人,一下没听清哪儿有人叫他。就吁!……喝住马。

等他喝住马,车已过了那个叫大哥的人好远。那男人回过头看看,只见墙脚下坐着个要饭的小媳妇。便问:

你叫我?

嗯。

你叫我干啥?

不知道。小媳妇有些害怕,直着乞求、恐惧的眼睛,看着那男人。

那男人怕她是个疯子,一扬鞭,就催马要走。

大哥……她确实又害怕他离开。

那男人一拉缰绳。马又站定,问:

你要跟车?

嗯。

你要到哪?

不知道。

你是哪儿人?听你的口音,你不是本地人?

嗯。巴东。

哪个巴东?

四川巴东。

你是四川人?

嗯。

你到这儿来干啥?

我来干活。

干活?干什么活?

什么活我都能干。小媳妇抱起娃,往前走走,又说,大哥,你家离这儿远吗?

远。在马勺子。

在马勺子?

你去过马勺子?

……小媳妇不知想说什么。

你在马勺子有熟人吗?

小媳妇刚要说话,又停了一下,说:

嗯,有。又往前走走,说,大哥,我想跟你的车。

那男人看看天,又看看她怀里冻得直哭的娃娃,说:

上车吧。

小媳妇十分激动,连忙抓起地上的包包,就往车上爬。

那男人伸手帮她抓上包包,说:

你到前边就下。我要赶路。

小媳妇只是一声一声地感谢。

你坐好。他说着,驾!给了大红马一鞭子。

啊!……小媳妇一下吓得前合后仰。

吁!……他赶快又喝住马,说,怎啦?你在家连马车也没坐过?

没。

你家连马车也没有?

没。

那娃他爹是干什么的?

种田。

他怎没跟你一起来?

死了。

死了?那大哥一怔,认真看了小媳妇一眼,说,这么年轻就死了?

他家是富农。他会种菜,在自留地上种了许多菜。夜里,他一个人,偷偷挑到街上去卖。后来,队上知道了,说他是资本主义,阶级斗争新动向,就把他抓起来斗。他不服,队里就把他送到公社专案组去斗。去年年底被斗死了!……她说着,撸起袖,拭了拭泪。

过了好一会,那男人又说:

那你一个人到新疆来,怎弄?

哎!怎弄都比在家强。他死了还不到一年,队上就让我跟民兵队长二癞子。二癞子都四十七八了,我死活不愿意。大哥,说啥,我也是个念了初中的人,我不跟他,宁可死……那大哥听了,好一会没说话。他心里马上想到了他那个至今还没成家的瘸腿弟弟。于是,他就想把她带到马勺子。说:

这样吧,我看你饿的,又带着个娃儿,也怪可怜的,我就把你带到马勺子吧。跟连里说说,找个活干,中啵?。

小媳妇一听,马上对那男人磕头,说:

谢谢你了大哥!没想到,我今天遇见了好人,来世就是当牛作马,也要报答你,大哥!……说着,呜呜呜放声哭了。

好了,别哭。把娃儿抱好。夜晚,路上凉,再给娃儿裹件衣服。他说着,给小媳妇扔过一件褂子。问,你姓啥?叫什么名字?

我姓谢,叫谢素贞。小媳妇擦擦泪,问,大哥,你呢?你姓啥?

我姓周,周恩来的周,叫周怀忠。

谢谢你,周大哥,谢谢你!小媳妇说着,又要对同怀中磕头。

周怀忠连忙挡住她:

别别别……

天黑下来了。

路两边的杨树,仍在飘着白白的杨花雪。

第二天,马勺子镇就掉下个大新闻,周怀忠从乌鲁木齐捡回个小媳妇。

周怀忠女人更是闹蹋了天,说是周怀忠这几年常跑乌鲁木齐弄上的小老婆。说他们俩个人在乌鲁木齐不止一天了。周怀忠一再解释,确实是为了残废弟弟,才捡回来的。他老婆说什么也不相信,跟周怀忠拼命,闹得上吊,又喝农药。

周怀忠越想说清,越是说不清。没办法,就去求连长邱大帮忙,叫他先弄个地方给小媳妇住。邱大看看那小媳妇,又看看可怜的孩子,就把连里的机房腾出一间来。又给了她一袋苞谷面,叫她先打个灶,给娃娃烧吃的。

小媳妇住到机房里去了,周怀忠老婆还是不放心,天一黑,就不让男人出门。周怀忠确实有些不放心,人生地不熟,她们母女俩过得怎样?自己本来是想做件好事,可这下倒害了人家。

这天,地里要上水,这是开春后,地里第一次上水。周怀忠夜里要在地里看水。

黑夜里,他远远望着那泥巴机房,想去看看,就扛着锹,悄悄地走过来。

到了机房跟前,听听,里边苇柴铺嚓嚓作响。还有人在说话。

……你,你不能,求求你了!你行行好吧……

周怀忠一听,知道屋里边是怎么回事了。猛地推开门,电筒一照,邱大正压在小媳妇身上狂颠……气得大骂:

你这狗日的!我把你的头砸开花……

小媳妇一吓,连忙爬起来,一把托住周怀忠手里的大锹,求道:

周大哥,千万不能!出了人命,我们母女俩活不成,还要连累你……又哭着说,周大哥,你既然救了我,就求你再给我指个地方吧!天亮了,我和孩子就走……周怀忠对邱大看看,看邱大穿上衣服要走。就说:

不忙走,把连里的救济金,拿一百块来。否则,这事没完。

邱大很听话,随手从口袋里拿出一百钱来,丢在草铺上。

周怀忠把钱给了小媳妇。叫她沿着乌伊公路,一直向西走,到前进农埸找一个叫范新国的人,说这个人是他的老战友。找到姓范的,就说是马勺子周怀忠托他的,他一定会帮助你。

第二天,天不亮,小媳妇带着孩子,悄悄消失在纷飞的杨花之中。

……

傍晚的车站广埸上,风,渐渐小了些。

在乱飞的杨花中,谢素贞想寻找她当年避风的那堵大墙。二十多年来,乌鲁木齐的变化太大了,很难寻找过去的老样子。那段悲惨的往事,也只能成为不朽的记忆。

过了好一会,谢素贞说:

周大哥,咱们往回走吧。

周怀忠一听,抬手叫住了一辆夏利车。开了车门,让谢素贞先上车。接着,他也坐在谢素贞的旁边。

一上车,周怀忠就想了一件事来。问:

哎,我忘记问你,你那个小女儿呢?今年多大了?

谢素贞告诉他说:

女儿今年二十四岁,长成大姑娘了。在西南财经大学上学。今年秋天毕业。

周怀忠一听,十分感叹地说:

人就是这么三十后河东,三十年河西过过来,那时,从马勺子走的时候,谁还指望这孩子将来能成为大学生。周怀忠一想,又问,嗳,记得那年,我让你到前进农埸去找我的那个战友,后来,你怎么又去了巴格?

谢素贞听了周怀忠的话,马上又回想起另一段经历。

那天,她拉着女儿,沿着黑蒙蒙的乌伊公路,继续去寻找下一处生存点。她母女俩,沿路讨要,边给人家做工,边向西走。一直走秋天,来到青河县境内。

一到青河,谢素贞意外地发现一种新的生存希望,青河县地方,漫山遍野,到处都是红透了的枸杞枣儿。这种枸杞枣儿,她在老家也摘过,能吃。

于是,她就弄些软草,把娃娃放在路边的水泵房里,没早没晚地摘枸杞枣儿。青河的这种枸杞儿,比老家的还要大,甜甜的。她想,有了这么多的枸杞枣儿,准是饿不死的。吃不完的鲜枣儿,就晒成干。一来准备过冬,二来还可以卖钱。她看过书,知道枸杞不但可以充饥,还有药用和保健功能。

一个秋天,她就晒起一百多公斤枸杞干。拿到县收购站去卖,人家都夸她晒的枸杞干质量好,个顶个儿大,又干净。

第二年,县收购站就下来委托她晒。还发给她预购订金。

谢素贞有了钱,就去找当地村干部,要求在路边砌一间小屋,专门给县收购站晒枸杞干。

村上也同情她,邻居们一起帮她盖了间泥巴屋。

这样,谢素贞在新疆第一次有了家,有了属于她母女俩的家。

有了这个着脚的地方,她想专门开展构杞生产、加工。她从县收购站拿回好多资料,又到街去买了些技术书,越看越觉得晒枸杞干有许多学问,越看越觉得这是可以赚大钱的事。

到了共和国经济大复苏的年代,她就大胆地向乡里提出办枸杞加工厂的设想。

乡领导们一下也被她提醒了,觉得她提出的这个设想,是个很好的发展机遇,完全可以充分利用本地枸杞资源,发展乡村经济。就很快批准了她的报告。并且决定由谢素贞负责技术,从外地引进一批枸杞苗,扩大枸杞种植面积。

谢素贞也由此成了乡里拔尖的技术人才。由她指导加工的枸杞酱、枸杞茶、枸杞罐头、枸杞饮料。这些新产品一上市,就十分抢手。有两个品种,还被农牧渔业部、国家卫生部评为最佳保健食品。

一位哈萨克斯坦朋友回到青河探亲,带了几瓶枸杞罐头和枸杞酱回国,哈萨克斯坦那边,当年要求订货几十吨。

这一年,谢素贞为玛依乡创外汇六十多万。

谢素贞做梦也没想到,她竟会干出这么大的事业来,她简直成了玛依乡一棵突然冒出来的摇钱树。

乡领导怕谢素贞在当地呆不长,就给她盖了新房子,给她重新安家。正式成立玛依枸杞加工厂,任命她为厂长。破格录用她为国家干部。给她母女俩转成国家户口。把她的孩子送到乡里最好的学校上学。让谢素贞到农学院进修。回来后,聘她为高级工程师。年年被评为乡劳动模范、县三八红旗手、杰出的女企业家……一连串的荣誉和鲜花,几乎是在一夜之间,铺天盖地向谢素贞抛过来。

谢素贞觉得十分满足,她感恩戴德乡领导,拼死拼活,没日没夜地苦干。在这个乡,一干就干了二十年。在这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她要得到的,几乎都得到了。

去年,哈萨克斯坦共和国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双方商定,在西部口岸建一座现代化的枸杞加工企业。产品由哈方包销。

立项后,就正式命名为西域枸杞保健品有限公司。中哈双方共同任命谢素贞为公司总经理。谢素贞就利用这笔外资,从意大利引进一套现代化的加工设备。盖了座八层的公司综合大楼。

她告诉周怀忠,这座大楼,将于今年国庆前,竣工交付使用。大楼竣工剪彩那天,叫周怀忠一定去。

说着话,车子很快到了天山宾馆大门前。

周怀忠住南楼。谢素贞住北楼。

下了车,谢素贞上来握着周怀忠的手,说:

再见,周大哥,代向嫂子问好。

周怀忠深深地叹了口气,说:

十年前就离了。还没有嫂子……

谢素贞听了,不觉微微一怔,又握了握周怀忠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