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被记忆惊醒后 6
**途
贝克牧师敲开陆云起的房间时,他依然坐在椅子上,深陷在记忆中。阳光静静照在窗台上,似乎现实与他无关。
"安吉尔,你好些了吗?"
"我不好,我知道你们都以为莫里邦是我出卖的!""我相信你不会,但你一定要告诉我是怎么回事。"贝克牧师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是我,也不是马克西姆,而是马克西姆的太太把这事透露出去了,马克西姆太太的父亲是东印度公司一位高层,马克西姆的太太在此事后不久死于霍乱,也许这就是报应。为了这事马克西姆也感到内疚,和我一起返回了英国,在伦敦呆了两年才重返印度。""但丽达认准的只有你,只有你在进入莫里邦时**的,马克西姆是昏迷的。"贝克牧师说。
"是我将详细情况跟马克西姆说了。是的,就算不是我直接导致了莫里邦的灭亡,那也是因为我才导致了这一切,就像卡翠娜的悲剧,虽然我不是直接的凶手,但实际上我就是凶手。""别这么想,安吉尔,你告诉我你爱过丽达吗?"贝克牧师问。
"也许有过瞬间吧,那不是真正的爱,那是感激。没有她我就死在山里了,没有她我也永远回不来了。""此话如何说?"
"来到莫里邦后,我们的行动受到了限制,因为我们是外来的。这是一个巫术盛行的国度,他们盛行使用一种迷幻术控制他人,我和马克西姆知道这是不可久留之地,总在寻找可以逃脱的方法,却怎么也找不到出**,后来我们的动静被发现了,邦主要求对我们施以巫术变成可以受控制的奴隶,永远留在莫里邦,幸亏丽达给我们求情。原来他是邦主的女儿,也算是个公主吧!她说她爱我,要嫁给我,邦主这才作罢。我当时确实以为我真的要永远留在莫里邦了,心里很难过,但有一天,丽达突然将我和马克西姆带了出来,我们被蒙上了眼睛上了船,我们就着样出来了,取下蒙眼的布,我又看见如同那夜的明月,丽达,还有划船的阿达。丽达很难过,她悄悄地在我耳边说,如果想见她,月圆之夜到那来。只有月圆之夜占据水道的植被才会展开。""可你再也没有见到她了!"
"是的,后来我只见过阿达,他是丽达的表弟,在我要回英国的时候,他突然出现在加尔各答的码头上,我几乎被他打死,因为我没有理由反对,他说雇佣军进入莫里邦时,丽达和他正好不在城内。她想我也许会来,所以驾船出来了,因为那是个月圆之夜。我是被我的手下抢救下来抬上船的,船开了,我迷糊看见丽达站在码头上,红色的纱丽在风中飘**,脸色如死灰般惨白。"陆云起说着痛苦得弯下了腰,用双臂抱着头说:"为什么会这样......""别这样,安吉尔,这不是你的错。"贝克牧师安慰他。
"但这一直是笼罩在我心头的阴影,卡翠娜的死证明我在印度的事没完,我必须去印度赎罪。但我驾船离开圣菲尔堡时分明看见了维克多骑着一匹白马在海边,眼神中充满了鄙视,我落到这般地步,也许就是报应。""你离开圣菲尔堡,直接去了印度吗?"
"我首先去了法国,短短的几年,法国在大革命的洪流中已物是人非,圣雷米斯繁华依旧,当年那场大火的印记已无影无踪,约瑟夫先生的两个儿子都回来了,他们在经营着葡萄酒庄,没人记得那次火灾和屠杀,它似乎只存在我的记忆里。接着我去了比利斯山中寻找隐士先生,昔日的树林,小溪依旧,只是石屋里已空空如也,隐士先生早已不知去向,留下的只有寂寞的回音,和惨淡的回忆。""你离开法国后呢?"
"我去了印度,去了东北部的山区,那里的一切也都改变了,再也没有了神秘月夜的秘密通道,殖民者已占领了所有地方,我一无所获。失望之余回到了加尔各答,找到了两年前返回加尔各答的马克西姆。我要生存,只有返回东印度公司工作,我想我们总应该为印度人民做点什么。十八世纪后期,我们加入了弹劾黑斯廷斯总督的运动中,一七九八年黑斯廷斯终于在一片反对声中下台了。四月,韦尔斯利就任印度总督。在此之后,我们开始有计划关心土著人民的生活,教育,革除了殖民地落后的陋习等一系列事务。我想我终于找到了自我,但是征服并没有停止,一七九九年的印度南部宗教冲突不断,不断有流血事件,有欧洲人被当地宗教狂热分子屠杀的事件发生。我和马克西姆带领了一支军队参与了对骚乱策源地伊斯兰教的迈索尔首攻战,五天后我们攻陷了这座城池。到处都是抢劫,不是流民和乱匪在抢劫,而是我们英国人在正大光明地抢劫王室的珍宝,连马克西姆都像疯了一样,把能见到的珍宝揽入怀中。我对克西姆说,我们怎么能够这样?究竟谁是野蛮人谁是文明人?但马克西姆却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我们应得的,我们付出了这么多的努力和鲜血,难道不值得得到补偿。听完这些话,我也被周围的气氛所感染,仿佛有种**在指引着我,去抢劫那些本该不属于我们的东西。我想我是着魔了。我们满载而归回到了加尔各答,受到了韦示斯利总督的热情款待,在欢迎宴会上我才彻底**,我不停地问自己,我究竟是谁,我们的灵魂究竟要为谁负责。""那你究竟是谁?你现在清楚了吗?"
"我不知道,那年我去了斯里兰卡旅行,在途中遇见了一位僧人,他神情淡定,平静悠然,而我却愁云密布,心事重重。我问他怎么样才能像他那样回复到心灵的根源,他说只有将自私、贪欲、嗔恨等这些欲望从心中根除,才能回复到心灵之初。回到加尔各答,我便辞去了军队职务,不想再有战争和掠夺,开始了贸易生涯。""你希望通过商业贸易来改变自己?"
"没有,我要在异国他乡生存,必须要工作,所以我选择了做贸易。一八零一年,我随着东印度公司的商船去了东印度群岛和菲律宾群岛,发现西方人已在那些地方蜂涌而入,我便想去一个没有太多欧洲人涉足的地方,那就是中国。很多年以来,我便希望能去中国,但它却像一个神秘的巨人让人无法看清它的面目。在欧洲,我曾看不少关于中国的书,在我印象中它竟然有些像个天国,平静,宽容,富裕。我想那儿应该是我心灵最终的归宿。第二年,我开始了中国之行。""中国是你想象中的中国吗?"
"没有,我首先达到的是澳门,就像所有欧洲人在东方的殖民地,我们在那里建立了自己的社区,过着与当地人截然不同的生活。虽然澳门只是欧洲人当时在中国唯一的据点,我却感到,中国最终会和印度一样在西方人手中沦落。""是因为中国的落后,让你震惊?"
"不,是因为西方的贪婪与无知,在让中国沦落。""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中国看上去是个庞然大物,它比整个欧洲还要大,但是几千年来它变化缓慢,它的市场远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大。由于中国政府当时只充许广州作为唯一的对外通商口岸,在澳门稍作停留后,我们便去了广州,可我们发现我们带来的货物根本销售不出去。我不知道这个拥有数亿人口的帝国到底需要什么,而中国政府也不允许我们深入到中国腹地进行调查和考察,第一次我们无功而返。""你又回到了加尔各答,马克西姆曾说你在一八零二年去了中国后再也没有回来,但你又回到了加尔多答?""马克西姆始终热衷于征服,就算回到加尔各答,我也很难见到他。回到加尔各答,我发现了一种商品在中国的需求量很大,它就是鸦片。""鸦片贸易?是什么驱使你去做这种罪恶的贸易?""当时我没有意识到鸦片对人的危害,反而对它有好感,在人伤心的时候它可以慰藉你的心灵。""莫非你试过?"
"在领兵打仗的时候我们就用过,不过当时是用来止痛的。但是在后来的鸦片贸易中渐渐上了瘾。后来,我又从加尔各答起程带着鸦片来到中国,货品的销**很好,再加上鸦片的作用我的心情很不错,手上有一些钱,我便想到中国内陆地区去看一看。""那时的中国政府不是禁止外国人在澳门以外的地方居住和在广州城以外的地区从事贸易和旅行吗?""但那不是绝对控制的,到了广州以后,我置购了一套中国的行头,戴上帽子和墨镜便骑着马偷偷溜出了城。一**往北走,我希望能到达北京,这是我渴求多年的梦幻之行。旅途的确是美好,虽然**上有不少流寇和强盗,但对于一个曾征战半个地球的人来说,这绝不是可以停止不前的理由。""你什么时候达到了北京?"
"一个月后我到达了九江,雇了一条**去江宁府,我沿着长江而下,几天便到了江宁城外,当时我计划先去看看马可.波罗笔下的杭州,再顺着运河去扬州,最后到达北京城,这三个曾经是马可.波罗眼中世界最辉煌的城市,但我到达江宁城的夜里,我和船东喝了些酒后便昏昏睡去了。第二天清晨醒来,我所有的行李和钱财都不见了。正好我的烟瘾又犯了,踉踉跄跄地跑上了岸,全身像有千万个虫子在蛀着我的骨头。我大声**着撕掉了全身的衣装,街上的人们都漠然聚拢来观看这个奇怪的、长着黄头发和蓝眼睛的怪物在大街上嘶吼。看热闹的人们聚拢又散了,散了又有新的一帮人聚拢过来观看,一直到了天黑。深秋的江宁城有些冷了,我脱掉的外衣找不着了,不知烟瘾的原因还是真的冷,我全身抖个不停,在城外找到了一所破庙,暂时歇息在里边。半夜醒来全身滚烫,我想我可能是要死了,天渐渐亮了,当第一缕阳光照进庙里的时候,我看见了一尊佛像,虽然他己破败不堪,却依然安详,沉静。
"下午,我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了。在梦中我回到了圣菲尔堡,那是一个雨后的黄昏,卡翠娜站在楼梯边上对我笑着说,你回来了?我说是啊。卡翠娜却转身走了,我怎么追也追不上,圣菲尔堡变成了一个我不熟悉的世界,处处是陷阱和陌生的岔道,我终于迷失了方向。突然我听见了一声惊叫声醒了,有一群小孩跑到庙里来玩,看见了我,大声喊,鬼......鬼......然后跑了。我回头看看佛像,佛像活了,微微睁开了眼看着我,他破旧不堪的身躯光芒万丈,辉映了整个庙宇,而我的心忽然也解脱了,不再寒冷和痛苦,因为我死了。""你不再是安吉尔了,那你是谁?"
"前生来世真的会有联系吗?我们分隔在不同的时空,有着不同的人生,但为什么冥冥之中会有许多割舍不掉的事情,仅仅是缘分吗?道光元年,我出生在江宁城外的孙家,还算是比较殷实的书香门第。父母虔诚信佛,衣食无忧,当初最大的心病是膝下无子,大哥在两岁那年死于天花,十年了也没看见母亲的肚子再鼓起来。嘉庆二十五年,父亲和族人一起凑钱将村口那座废弃多年的破庙修好,不久母亲竟怀孕了。当时族人纷纷来道喜,说是父母的虔诚感动了佛祖,于是给我取名为孙祖恩。每逢过节,父母都要带着我去庙里烧香,我也渐渐和庙里的和尚主持熟了,再大一点便常常呆在庙里,天黑以后母亲来寻才回家。我从小就与别的小孩不同,生性不顽劣,喜欢安静,除了寺庙里的一切,似乎没有太多东西能激起我的兴趣。八岁,父亲为我找了一个私塾让我去念书,希望在有生之年看到我求取一个功名。有意思的是,私塾后面就是那座寺庙,空余的时间仍跑到那儿听和尚念经。再后来我识字了,便常呆在庙里自己翻阅佛经。""你认为与佛的缘分是天生注定的?"
"是的,是佛在指引我洗涮前世的罪孽,十四岁的时候我向父母亲提出要出家,父母亲坚决不答应,甚至以死相胁。我也就没有再提此事了,于是父母亲忙着为我张罗了一门亲事。十五岁的时候我结婚了。十七岁的时候我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十八岁的时候我考取了秀才。十九岁的时候我又生了个孩子,是个女孩。二十一岁的时候乡试中举,所有的人都向我的父母恭贺我少年得志,但我心中明白这一切都是空的,只是为了报答父母亲的养育之恩。在一切都该要结束的时候我走了,去了普陀山出家。""你真的舍弃了一切吗?"
"我舍弃了一切,与佛为伴。普陀山十年是我内心最为平静的十年,你知道那是在一个岛上,除了钟声鼓声,只有海涛的声音,看着太阳每日从东海升起,常常会感到人是多么渺小。多少人在这个欲望之海里沉浮,看不到彼岸,他们生生世世在寻找的究竟是什么?""是快乐!"
"但是你快乐过吗?"
"生而有罪的人是不会快乐的。"
"平静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咸丰四年,心忽然乱了起来,许许多多忘记了的往事从梦中漂浮。有的是熟悉的,有的是陌生的。这些人和事日渐在心中缠缠绕绕,渐渐就摆脱不了。师傅告诉我因为尘缘未了,因果近日可见分晓。果然不出一个月便有一少年跑了庙里来找我,他一见到我便哭着喊爹,来的是我的儿子,如今他己有十四岁了,离家的时候他才四岁。""那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爆发了太平天国运动。这是一场自称奉神旨意的一场运动与战争,席卷了半个中国,所到之处十室九空,特别是在江淮一带。原本是中国最富庶的地区竟然荒芜人烟,最后太平军定都在了江宁府,并改称"天京",意思是"天国之都",天国的领袖为了充实新的后宫便在江南地区大肆搜罗美女珍宝,稍有反抗者格杀无论。我的父母在保护我女儿过程中被杀,整个村庄被踏平,儿子因为出门在外幸免遇难,一**乞讨打听到了普陀山。听到这个消息,我哭了,曾经以为不会再为俗世中的事情所烦扰,但是儿子的到来击碎了这个幻想,将儿子安顿好了以后,我便启程去寻找女儿。她才十岁,怎么经得起这些强盗们的折腾。
"我打听到了我的女儿在东王府,但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进入东王府,也不知道打点了多少关卡,我终于以工匠的身份进入了东王府,但就在那天发生了"天京兵变",天王突然从外地调回军队围攻东王府,将东王府上上下下几千人全部杀害。由于我是临时进入东王府的工匠,幸免遇难,但我知道我的女儿是不可能再回来了。东王的家属、侍从、亲信没人能幸免的!""他们最终导致了你信仰的动摇吗?"
"不,是他们以神的名义亵读了神,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丑恶会以圣洁的形象出现,我再也无法回复到了曾有的宁静,愤怒席卷了我的心身,困挠我心中疑问越来越多,前生今世的不了缘在每一个孤独的夜里黯然浮现。我在天府前**了,以身与罪恶抗争。""你又死去了,那么后来你又是谁呢?"
"祺祥元年,也就是一八六二年,我出身在香山的陆家,我的名字叫陆云起。"陆先生,你知道我是谁?"贝克牧师高兴地问。
"你是贝克牧师!"陆云起说。
"你终于都记起了,真令我高兴。"贝克牧师说着,便唤来小松。
"老爷!我是谁?"小松有点半信半疑。"
"小松啊!"陆云起说。
"是,是,老爷。"小松眉开眼笑地答应。
"但是有点我还不明白,那晚在圣但尼你见到的到底是谁,真的是维克多吗?维克多到底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我记得当年卡翠娜与安吉尔相识时在枫丹白露遇见过阿达,那么说阿达那时已到达了欧洲。有没有可能他找到了维克多,通过维克多控制了琼斯家族?""这我就不清楚了,我感觉得到,维克多一直存在,渡边似乎知道很多事,他一直在利用这些背后的手!""那我们下午去看看吧,也许对我们了解事情的真相会有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