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离乡-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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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万里在首都北京,他已经被任命为公安部某局副局长。仕途上虽然春风得意,可心中的难言之隐永远不会因此而消逝。

当他接到法院的离婚**时,他确实有股如释重负的感觉。可于此同时,他也有在心脏上被人深深地刻了一刀的感觉。这意味着他永远的别离了五道岭,永远的告别了那个一去不返的时代。可也意味着他失去了一个儿子的亲情,意味着在五道岭的乡亲们面前留下了陈世美的形象。

惨痛啊,离婚是个惨痛的经历!

十几年过去了,程万里也已经年近半百。岁月如梭,两鬓间不觉中已经染霜。虽然事业如日中天,可家庭和婚姻的事不能不使他心烦。儿子程鹏不接受他的新母亲,坚决住在奶奶家。另一个儿子程鲲却十六年没有见面,早已经视同陌**,这成了他永远的心结。

程万里的心,有时会飞回那个不太遥远但却有些陌生的年代。飞回青山县,飞回五道岭。

法院的一纸判决使当年的患难夫妻,已经反目成仇。谁也没有那么大的海量,谁也不是圣人。面对这样的事实,秦素芬已经成了个泪人。她好像丧失了理智,无论如何也不放小程鹏。

对于这一点,上了大学的程万里郁郁寡欢。葛红英看在眼里,痛在心上。当妈妈的不能不为儿子着急,何况这也是她的孙子。那时的葛红英还是身强体健,没有了青年人的时光,可仍然有青年人的朝气。她想了好久,也趁暑假期间和儿子谋划了好久,这个当年的女民兵连长和儿子程万里来到了青山县城。葛红英的主意很简单,偷出小程鹏。

为了将这个计划做的更周到,葛红英详细问询了程万里,了解了秦素芬的生活习惯。她们为了更慎重起见,稍做化装,让人看起来更像农村的老乡。

她们是沿着后山进入的五道岭,她们选择的时间是上午,程万里知道她应该在生产队里干活。

果然,娘俩进入小小山村时并没有惊动任何人。村庄里的人几乎都在周围的庄稼地里,齐胸深的庄稼,埋上了低头锄地的社员们的身影。

秦素芬的小房里,门槛上挡着一块高高的门板,这是防备已经两岁的小哥俩的必要措施。小哥俩已经可以地上跑了,好在秦素芬的这个家也没有什么东西。门板一挡,这里就成了小哥俩的乐园。

葛红英从山后悄悄地进庄,引起了一阵大鹅的叫声。那时村子里的狗大都饿死了,人的口粮都不足,那有喂狗的食物?

她们一面环顾四周,一面摸进了程万里生活过的,曾经是那么熟悉的小屋。看到爸爸,小哥俩竟然一起上前,一人抱住程万里的一条腿。吐字还不清,可程万里知道那是叫:“爸爸!”

关键时刻,程万里手软了,他一屁股坐在炕上。挺大的男子汉泪如雨下,一手一个儿子犹豫起来。这可怎么办,事情的变化急坏了葛红英。她无法催儿子,也无法扔掉任何一个孙子。在地上转了几圈之后,葛红英的心情也十分懊恼。懊恼的结果,她不是为了儿子的离婚而懊悔。她似乎找到问题的根,那就是她的儿子不应该到这里来,不应该和秦素芬结婚,不应该成为可教育的子女。

可不管多少个不应该,这都是过去了,葛红英必须面对现实。可现实是泪下如雨的儿子,和两个不懂事,愣愣地望着她的两个小孙子。也许,他们的心中在责怪:这是哪儿来这么一个老女人?

葛红英当机立断:“走、将他们全抱走!”

“什么?”一刹那间失去主意的程万里抬头看着母亲,他在葛红英的眼中发现了坚定的眼神。好!他心里也突然觉得这个决定的正确。不管了,就按母亲的话来做。

他和葛红英一人抱着一个,向后山走去。可程万里抱着的程鲲还算听话,葛红英抱着的程鹏却嚎啕大哭。他的哭叫,惊得葛红英一身冷汗。亏得她也出身农村,在山**上行走如飞。娘俩个抱着孩子刚刚翻过村后的山梁,前边竟响起一声大喝:“站住!”

程万里吃惊中抬眼一看,原来竟是秦树东。他这个当年的小舅子,象陌生人一样手拿着一柄锄头,仿佛将军一样横枪朔马站在了他们的面前。

这时候,已经是仇人相见了。秦树东的眼睛里全是怒火,他手指程万里:“姓程的,闲话少说。你要是想走,孩子留下。否则,咱们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秦树东在后山锄他自己的一块自留地,听到孩子的哭声,他挡住了急急如飞的葛红英。

葛红英不认识秦树东,她也勃然大怒:“什么?你是干什么的。这是我们的孩子!和你有什么关系?法院的随后就到,你不要闹事。”

程万里将葛红英挡在了身后,他和秦树东说:“他舅,你这是干什么?亲戚做不成了,还不能做朋友吗。你永远是孩子的舅舅,我永远是他们的爸爸。什么你死我活的,这不说远了吗?”

程万里这话使葛红英明白了眼前这人的身份,也使秦树东平静了许多。他将锄头往地上一放说:“这话还像人说的,但不管怎样,孩子你不能带走!”

程万里回头看了一下村庄,快中午了,秦素芬在地里干活也要回来了。他知道,秦素芬一回来,他和葛红英谁也走不了。无奈之间,他掏出了身上的所有零钱,塞到了程鲲的衣服里。然后,他将程鲲递给了秦树东。

可原来什么声音也没有的程鲲,在他舅舅的怀里却望着走过的程万里放声大哭起来。从此,那哭声就永远地刻在了程万里的脑海里。

哪怕是在这遥远的异地他乡。

不管他有千万条理由,一想到小程鲲的哭声他心中就试着他的心房上刺有千万条银针。他为了平息心中的内疚,从那以后,他都要经常地从他的收入中分出一部分邮往五道岭。十六年来,这是他和那块土地上的唯一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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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头一次这么郑重,这让程鲲有些不习惯。

四十出头的人好像五十多了,两鬓已经染霜,眼角已经布满鱼尾纹。她从炕革的下面拿出一个红布包,然后一层层打开,里面呈现的是一沓纸币。有的颜色发旧,有的还很新鲜。那里没有百元的,那时候最大的票是十元一张的。数一数总计有差不多两千元,秦素芬递给程鲲的同时,眼圈里滚动着泪珠。

“小鲲,这是你爸爸给你邮来的。我没花全给你攒在这里,你这次上学用得着,你把它拿着。这里还有一封信,你看看!”

听到是爸爸,小程鲲心中也难免是一阵激动,一股说不清的滋味涌出心头。他颤抖着双手接过那沓钞票,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爸爸,这对于程鲲来讲是多么陌生的名词?又是个多么残酷的名词?从程鲲懂事时起,他就不知道爸爸什么模样。

他从来没有想过“爸爸”会和他有什么关系,现在,爸爸的钱和爸爸的信,突然之间出现在他的面前。程鲲有种在云里雾里的感觉。他下意识的打开那封信,那信来自北京,程万里在北京的家里给他的儿子写的一封信。

“孩子,爸爸对不起你,这么些年我失去了一个父亲的责任。但我不是逃避,是不得已。离开五道岭,离开你的妈妈,特别是离开你,是父亲的无奈,也是为父最为揪心的一件事。

我知道你长大了,不管是上高中还是考中专都看你的志愿。我没有什么权力去要求你,但我想**你去考中专。这样,你可以早一点就业,早一点缓解你母亲肩头的压力。

苍茫的人生之**就要赋以你新的含义了,你要自信、自强、自立,珍惜每一天的好时光,努力奋斗!

有句话:人间正道是沧桑!希望你坦坦****,光明磊落,永远走正道。

不称职的父亲。”

这样的信看完之后,程鲲是泪如雨下。从心里来讲他挺怨恨自己的父亲,怨恨这个从他懂事起就没见过面的父亲。可此时此刻,他心中的怨恨没有了,化作了一腔的迷惘。爸爸始终想着他,始终在心里记着他,这就够了。一个少年很容易满足,特别在自己的生身父亲面前。如果这个时候程万里能出现在这里,程鲲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前去,喊他一声“爸爸!”

秦素芬看到程鲲打开了那封信,她转身离开了。那封信她看过,她也很不好受,十几年来这种心中的隐痛煎熬使她过早衰老。但她仍是默默的承受,她从不在儿子面前和其它人面前说程万里一个字,这似乎成了她的忌讳。她蹲在灶坑前往灶里添着柴禾,眼睛里默默滴着泪。

虽然十六年的时间在人生的长河中只是短暂的一瞬,可对于她来讲却是那样的漫长。现在儿子终于长大成人了,他考取了省公安专科学校,他就要离母远游。虽然这是秦素芬的梦想,可当这个梦想来临的时候她毕竟有些慌恐,莫名的慌恐。

多少年前就是这样,程万里考中了北京大学,可给她的是投向法院的离婚诉状的副本。秦素芬当时唯一的感觉就是:天塌了!一个女人的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