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的欲望02

酒过三巡,大师依然不卑不亢。这时候大家都已微醺,只有大师还足够清醒,这让大师心中的优越感益发强烈,当然大师的孤独感也同时强烈着。正在酒兴上的农民企业家在小黄女士的陪同下,特地走过来,向大师敬酒。在座的人这才意识到,大师这样一个重要人物也在这里,大师又在这段时间里成为人们目光的焦点。面对殷勤的农民企业家,大师很不幸地产生了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这使大师非常不安,大师拼命地想把这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从心里赶走,大师甚至快因为这种不知来由的受宠若惊而羞愧得要哭了。因为心中的惶惑,大师有些思路不清,他一杯又一杯机械地接受着农民企业家的敬酒,感到自己已经离自己越来越远,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能看见自己了,而自己的声音此刻听上去也好像不是出于自己的嘴巴。农民企业家也醉了,后来他好像还跟大师勾肩搭背起来,大师也“老哥老哥”地称呼起农民企业家来。大师忘了后来不知道是他的提议,还是农民企业家的提议,他和小黄女士一起懵懵懂懂地坐上了农民企业家的私人小汽车,来到他坐落在郊区的家里。

农民企业家把喝醉的大师交给了一个陌生人,然后便带着小黄女士走了。大师不明白农民企业家为什么不理睬自己了,他不明白农民企业家为什么只带着小黄女士走,却把自己扔给了一个根本就不知道他是谁的陌生人。大师这时就像变成了一个受玩伴冷落的小孩,在心里这样倔强地想:“稀罕吗,你们不理我!我也不理你们。”

大师真的醉了。

大师在陌生人的带领下,对这个如同一座小型园林似的居所进行了一次短暂的游历。游历中,大师糊涂如一团稀泥的脑子里忽然闪出一个跟他当时的脑子一样糊涂的念头,他发现院子里的小径所呈现的图景几乎跟《八卦图》或《河洛图》一样奇诡,大师甚至异想天开地认为,如果他想寻找某个处于这座院子里的人,他根本不用知道那个人正在哪个房间里,他只用走上小径中的一条,然后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那个人的名字往前走,他便会在眼睛睁开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那人面前。如果陪同大师的那个陌生人此刻能借着院子里微弱的光,侧目打量他身边大师,那么他一定会看到大师的脸上正挂着一丝得意的微笑。

大师最后被陌生人带到了一间舒适的客房。客房里一应俱全,显现出房子主人的豪阔。陌生人告诉大师,他可以安歇了,然后就离开了大师。

大师躲在门后,静静倾听陌生人远去的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远,大师脸上会心的笑意越来越浓。大师熄灭了客房的灯,一动不动地躺在**,做出一副自己正在熟睡的样子,甚至还装模作样地打了几声鼾。

直到大师确信,周围已经没有任何人在窥视自己,他才从**蹑手蹑脚地起来,悄悄打开了门。在门前的小径上,他闭上眼睛,心里默念着小黄女士的名字,开始向前行走。

不久,我们会得知,大师将要去面对一个不幸的巧合,这个巧合将直接影响到大师整个人生的质量。这是一个充满了巧合的世界,因此它可以使任何一个可笑的想法变得煞有介事,令当事人浑然不觉。这正是大师正在进入的情境。

现在,大师终于重新睁开了眼睛。

在睁开眼睛之前,大师先是听到了一些他本不该听到的声音。正是这声音,促使他迫不及待地睁开了眼睛,他发觉自己正站在一扇窗子前面,他的目光可以不费力气地穿过玻璃,看见一些他本不该看到的事情。

是的,他看到小黄女士和农民企业家正在干着一些大师本来以为只有他和小黄女士在一起时才可能干的事情。大师看到赤身**的小黄女士正在热烈地挑逗着同样也是赤身**的农民企业家。面对着小黄女士的挑逗,农民企业家显得非常亢奋,一条浑浊的涎水正在从他松弛的嘴角上滴出来,给大师留下了贪婪而粗俗的印象。他还听见,农民企业家爬上小黄女士的身体之前,颤颤巍巍地说:“真白啊,真白啊。”大师闭上眼睛,发觉自己已被一种恶劣的情绪控制了,竟然让他无法从小黄女士和农民企业家身处的那个房间的外面离开,但大师不敢闯到房间里面去,所以,大师只好继续等待。

大师如置身凄风苦雨中,持续着这场漫长的等待。等待让大师终于在下半夜开始的时候,见到了从房子里一闪而出的小黄女士,大师一把抓住了小黄女士的手,把她拖到自己居住的客房。大师对小黄女士说的第一句话是:“刚才我全看到了。”大师把重音放在了“全”字上。大师等着小黄女士的反扑,大师想在小黄女士的反扑中,一下子击中要害,让她无地自容。小黄女士却出奇的平静,她用一种不带丝毫偏见的语调,对大师说:“如果你以后搞研究缺经费或者出书找不到出版单位,可以来找我,他已经决定让我负责一个用他名字命名的基金会了。”小黄女士平静到让人窒息的语调,使我们的大师突然发觉自己根本无权指责小黄女士,大师终于流出了眼泪。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大师已经有过好几次快要流泪的感觉,然而他总在最紧要的关头控制住了自己。这次大师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大师不仅流泪了,大师还让泪水带来的清水鼻涕很不雅地拖出了鼻孔。大师发觉自己再也无法面对平静得就像一座雕像的小黄女士,大师羞愧地夺门而出,来到了外面的星空下,来到了充溢着各种世俗气息的黑夜里。

在经过一段时间漫无边际的游**后,大师的情绪平复下来。他已不再流泪,脸上的泪痕和鼻涕已被他用袖管一股脑地抹去。大师此刻是沉静的,然而我们总觉得大师的沉静有些不太对头,我们从大师的沉静中感到了邪恶,这使我们不由自主地害怕,大师可能即将或者正在成为一个危险分子。

大师在一户农家的猪圈前停了下来,从猪圈漏光的篱笆墙上传来的白炽灯光让大师停下了脚步。大师在向猪圈靠拢,大师发亮的眼睛开始向猪圈窥视。这是凌晨四点缺十分,一个农村少妇正在猪圈里给猪上饲料。少妇穿着一件宽大的自制短袖花衣,**在空气里的手臂对大师形成了第一个刺激;随着少妇勤劳作的手不停运动,大师从少妇宽大的袖口里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少妇肥硕的**,这对大师形成了第二个刺激。大师发觉一种非常不好的念头出现在心里,他拼命想控制自己,然而此刻的大师已经不是一个能够把自己控制住的人。他冲进猪圈,把惊愕地看着他的少妇摁倒在地,少妇的挣扎使大师和少妇不得不在铺满了泥浆、饲料和猪粪的地上打起滚来。很快他们滚进了猪群,这个特殊的处境,使大师终于开始接近一个伟大的发现。他瞟了瞟身上沾满泥浆、饲料以及猪粪的自己和少妇,又瞟了瞟同样沾满了泥浆、饲料以及猪粪的猪群,大师忽然感动得热泪盈眶。搏斗毫无理由地中止,少妇有些惊愕,她看见那个刚才还试图占有自己的男人,正在毕恭毕敬地向她鞠躬,这个奇怪的男人甚至还在向她身边的每头猪挨个鞠躬,他嘴里不断诚恳地重复着两个字:“谢谢。”然后便飞快地跑出了猪圈,消失了。

大师终于在刚才那个充满了邪恶欲望的时间里,找到了一个比青年雷哲更为惊世骇俗的观点:一个人和一头猪之间不存在区别。大师觉得自己很有可能会因此成为一个伟大的宗师。

为了早日完成对这灵光乍现的观点的论证,大师提前离开了这座美丽的海滨城市。为尽快回到自己居住的城市,他甚至连已预订好的特快卧铺也不要了,自费买了一张当天的普快硬座。

在路上,大师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火车实在是一种可以把人活活折磨至死的交通工具。时间被车轮驶过铁轨时发出的喀喀声拉长,变成了充满煎熬的等待。而之前,大师总是认为火车是一种充满了古典气息的交通工具。事实上,大师这次还将碰到一件以前坐卧铺时未曾遇过的棘手事。大师碰到了两个被执法机关定义为“车匪路霸”的人,以前大师只是从报纸上了解到有这种人存在,而这次大师却要在这次普快硬座之旅中亲身经历到了。

这是两个稚气未脱的农村青年,他们在一个偏僻小站上车。直到他们出现在大师面前时,大师仍未觉察出这两人可能会是强盗。大师太大意了,其实他完全可以从周围人紧张的神情和粗重的呼吸上感觉到,一些糟糕透顶的变故就要随着这两个青年的到来而发生。不过大师即使觉察了这些,也无助于改变即将面临的困境。大师不是一个彪形大汉,大师也不是一个勇士,大师也许能张口就说一些慷慨激昂的话。但当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真要面对两个配备锐利器具的健壮青年时,他立刻明白任何不敬的举动只会意味着自取其辱甚至自取灭亡。大师无论何时何地都是一个聪明人,即使在心里已经气得将这两个青年判了死刑,并以日报社论般的语句对周围那些无动于衷毫无正义感可言的乘客进行了灵与肉的鞭挞,他还是窸窸窣窣地从口袋里掏出了那笔准备买一套精装书的人民币,交到了青年强盗粗糙得像块砂皮的手掌上。大师对自己的举动感到恶心,如果不是因为心中那个伟大的观点正等着他去论证,大师说不定就会从列车的车窗中跳下去。现在,大师的心中只有愤怒。

列车终于颠簸进了大师的城市,在双脚离开列车又一次接触到城市的土地之前,大师的人生态度发生了质的飞跃,他把自己看成是一只行走在野生动物园里的蜗牛,正躲在坚壳下偷窥行走在身边的其他动物。大师觉得这种感觉真好,他不再为周围人们的举动而心烦意乱,他跟他们没有关系。那张原来把他们勾连在一起的网络破碎了,在空气中纷纷扬扬。是的,大师变成了一个冷漠的人。

这个冷漠的人首先回到了研究所,与财务部门结算了这次出差的费用。然后他在这个叫作研究所的栅栏里走了一圈,与其他一些生活在栅栏里的生物进行了一番互相逗弄。他了解到,那个剥夺他出国名额的事件在不久前引起了一场匿名信大战,因此领导最终不得不宣布把这个名额重新还给大师。这个冷漠的人觉得这是一个挺不错的结局,但他知道自己再也不会为此兴奋得晚上睡不着觉。当这个冷漠的人的领导问他准备什么时候出国时,他只是告诉领导,等做完自己手上的课题以后再走。最后,他离开了这个叫作研究所的大栅栏,回到了家里。

以后的几天里,大师除了吃喝拉撒睡之外,就是整日整夜地思考着该如何论证这个人和猪没有什么区别的论题。大师发现这个问题实在太棘手,除了一套若有若无的想法,根本找不到可以实实在在证明这一切的方法,这个冷漠的人变得有些心急如焚。有一天,这个冷漠的人离家到外面去逛了一圈。回家的时候,带回了一头小猪。他把小猪放养在卫生间里已很久未用的浴缸里,对它进行了长达一星期的观察。他仔细地记录着小猪每天的行动,同时又反观自己的每个行动,但是这一切努力并没有使大师为自己的研究理出一个头绪,这些天的努力不仅没有使大师接近答案,反而还使他隐隐感到答案正慢慢离他而去。

傍晚,大师家里来了个不速之客。这个不速之客就是在大师的计划中被列为妻子候选人的小张姑娘。小张姑娘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姑娘,这一点是我们所不能否认的,能被大师看中的人是绝对不会差的。美丽的小张姑娘的到来,让冷漠了很久的大师有些不知所措。大师是爱小张姑娘的,但这却使大师感到忧虑,大师不断地用“动物”“雌兽”“母鹿”之类的词语在脑海里涂抹着小张姑娘的小名,因此最后大师终于抗拒了小张姑娘对他的冲击,他开始习惯用一种雄兽打量雌兽的眼光来打量小张姑娘,小张姑娘原来在大师心目中的光华正慢慢地褪去,所以当大师对小张姑娘产生欲望时,大师不再像以前那样硬是把自己的欲望压制下去,而是直截了当地用行动表达了出来。最初小张姑娘因为大师突如其来的举动而有些迷乱,但最后她似乎从迷乱中挣扎了出来。她让大师不要这样,因为他们还没有结婚。表述完自己的意见,小张姑娘匆忙地从大师的屋里跑了出去。

望着小张姑娘远去的背影,大师先是一阵茫然。接着大师便把小张姑娘归结为一头有洁癖的雌兽,她只是为了自己不可告人的洁癖而拒绝了自己。想到这里,大师便释然了。然而被小张姑娘引起的欲望还在让大师饱受煎熬。大师并不想压制它们,大师想起了一种正在城市里悄悄兴起的秘密职业。根据各种传闻,大师知道不远处“蜃楼大酒店”的门口就游**着一些操持这种生计的人。因此大师就往口袋里揣了一些钱,然后出门,往那间以前曾令他窘迫过好几次的玻璃房子走去。大师现在不会再因为靠近这座漂亮的房子而感到窘迫,事实上大师的脑海里存在的只是一些样式不同的栅栏。

大师行走在被光和气味装饰得无比美丽的街道上。脑子里不断地重复着“嫖妓”这样的字眼,这两个字让大师回忆起很久以前听过的一个黄色笑话。笑话讲的是一个大学教授和一个妓女的故事,这两种截然不同的高级动物有一天终于在酒楼上相遇了,为表示他们是如此截然不同,大学教授躲不及地拒绝与妓女同桌用餐。倒是那个妓女还比较豁达,主动过来和大学教授攀交情,说大家其实都是同行,何必互相瞧不起。于是大学教授很不高兴地问,凭什么认为他们是同行?妓女告诉大学教授,因为他们都是吃开口饭的,只是大学教授谋生的那张口是横的,妓女谋生的那张口是竖的。一席话说得大学教授哑口无言。大师觉得这个黄色笑话是个绝妙的象征,大师虽不是大学教授,然而大师知道自己和大学教授其实是同一种人,因此这样说来大师也是一个吃开口饭的,大师觉得与其说他现在是去嫖妓,不如说他正在寻找一个同行来交流工作心得,或者进行一次学术讨论。这想法既让大师觉得妙不可言,又让大师心里很不是滋味。大师不想再让自己进行这叫作思想的内分泌活动了,大师觉得还是应该赶快找一个这样的准同行,来满足自己的欲望。

大师在被各色灯光涂抹得妖形怪状的街头寻觅着。开始时,大师的目光空泛而无目的,但几次毫无目的的巡视之后,大师终于为自己的视线找到了另一个头绪。于是我们也随大师的视线看到了这样一个姑娘:她正站在泛着蓝光的蜃楼大酒店门口,显得那么孤立无援。如果我们是一些读过安徒生大师童话的人,我们很有可能会觉得她很像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正站在冰天雪地的黑夜里,靠火柴和幻想来换取放着圣诞树和礼物的屋子里的温馨。当然她不可能是卖火柴的小女孩,她的衣衫鲜亮,我们这些无缘进入高级时装店购物的人只有在梦中才敢把它们当成衣服;她的脸上和头发上有着被各种各样高级化妆品装饰过的痕迹,既让我们觉得惹眼,又让我们觉得她惹眼得很俗气;除了这些,我们还可以看到她在身上一切可以悬挂和嵌套东西的部位放置了用黄色金属制成的小点缀,我们不知道这些金属是黄金还是铜,或者其他金属,但毫无疑问,这些小点缀使她看上去珠光宝气气度非凡。她似乎在等什么人,她在跟所有进出酒店衣着鲜亮的人士搭讪,这些人有黄皮肤,也有白皮肤,有老得我们可称之为“慈祥的老爷爷”的人,也有年轻得可以跟我们称兄道弟的人。这时我们想起了卖火柴的小女孩,卖火柴的小女孩就是这样向人们兜售火柴的,不管她怎样不像卖火柴的小女孩,我们还是情不自禁地想把她跟卖火柴的小女孩联系起来。当然,大师对这个姑娘的观察不可能会像我们这样动情,大师是冷静的,在经过多次视觉神经的反馈和脑神经的分析之后,看出这姑娘就是他要寻找的准同行。

大师向他这个被我们认为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似的姑娘走去,并向她提出了要求。大师的询问方式显然不是姑娘所熟悉的方式,这是一种让姑娘感到不安全和不可靠的询问方式,但幸好矮小苍白的大师还不会让姑娘认为他是一个假扮成嫖客的便衣。因此姑娘推断,大师是个新手,姑娘故意把自己正常的价格往上提了一倍,想为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讨价还价找到一个良好的起点。但大师没有还价。大师点了点头,要带着姑娘走。这时一个衣衫鲜亮的年轻男人找到这里,从他的言谈举止看,大师感觉得到他跟姑娘具有某种职业上的联系。鲜衣亮衫的年轻男人告诉姑娘,他给她找了一个外国客人,让姑娘现在就跟他走。姑娘非常有礼貌地向大师摆了摆手耸了耸肩,做出爱莫能助的样子。大师平淡地摇了摇头,表示他根本不介意这一切。

姑娘就这样走了,大师有些茫然。大师用笑脸掩饰了自己的茫然,但是大师的自尊心受伤了,他很想自己现在能拥有一捆烈性炸药,把它扔到那个蜃楼大酒店里去。大师的心中充满了毁灭的欲望,这时,天上很不巧地下起了倾盆大雨。大雨把大师给淋湿了,浑身湿透的大师只好带着毁灭的欲望跑回家里。

大师在用毛巾擦拭挂满雨珠的头发时,看见了那架用精美纸盒包装着的绞肉机。绞肉机是大师上次出去买小猪时带回来的。大师在回来时,已经忘了他为什么要买这架绞肉机。回来后,大师因为还要去想那个更为重要的问题,所以没时间去追问买绞肉机的动机。现在,当大师再次看见这架他本以为无用的绞肉机时,激动得快要哭出来了。这情景就跟上次猪圈里的情景异曲同工,大师的智慧之门正在开启。大师发誓,现在只要有任何人走进他的家,那么这个人就得跟浴缸里养着的那头小猪一起成为他的试验品。大师的脸上露出一丝微妙的笑意,然而大师脸上出现的这个微笑并未让我们感觉和善,恰恰相反,我们感到现在很可能正在观看一部恐怖电影,我们都不约而同地认为,大师就要干一些让我们毛骨悚然的事情啦!

这时,有人敲响了大师家的门。我们的心脏一下子抽紧了,来的人是谁呢?他是不是能幸免于难呢?

就在我们忧心忡忡的时候,大师打开了门。于是我们看到,门口站着的是浑身湿透的小张姑娘,小张姑娘扑到大师怀里,告诉大师她在外面想了很久,觉得她不该伤害像大师这样的好人,她很爱大师,愿为大师付出一切,不管这样做是不是对。如果大师是我们这些庸俗之人中的一个,他很可能会被感动。但大师的身上是湿的,雨水和寒风的感觉浸湿着他的皮肤,大师冷极了。他悄悄地,把一柄匕首刺进了正扑倒在他怀中的小张姑娘的心脏。小张姑娘甚至还来不及表达惊讶,就被匕首夺去了生命。黏稠的血浆滴在大师湿透的衣服上,大师关上了门,把小张姑娘拖进了书房。

接下来大师又用那柄刺死小张姑娘的匕首,杀死了那头正在大师的浴缸里酣睡的小猪。他把小张姑娘的尸体和小猪并排放在地毯上。绞肉机已被脱去包装,并且安装完毕,在书房暗淡的灯光下闪着寒气。大师用一把剔肉刀把小张姑娘和小猪剔成两堆面目全非的肉。这是一项非常艰苦的工作,大师为此干了整整十五小时。最后,这两堆肉被用绞肉机绞成了两堆肉末。在操作绞肉机时,大师感到绞肉机是种无比奇妙的机械,大师当时甚至还做了这样一番有趣的设想,如果《水浒传》中的镇关西能拥有这样一架奇妙的机械,那么他绝对不会因为鲁智深的无理取闹而丧失耐心,他只用微笑着摇动几下绞肉机的手柄,就能轻而易举地摇出鲁智深挖空心思想出来的各种肉末。大师就这样边做着各种各样奇妙非凡的设想,边娴熟地操作着手中的绞肉机。

好了,现在大师对着这两种色泽和属性差不多的肉末,终于可以宣布他的发现了:当你把一个人和一头猪分别绞成肉末时,你会发现一个人和一头猪不存在任何区别。大师将这一伟大的论证过程写成了一份报告书,塞进了一个信封,把它寄给了一家权威的学术机构。然后,大师回到家中,做好了不再走出家门的打算,他把门一层又一层关了起来,并用木块和钉子将这种封锁加固。然后就窝在书房的一个角落里。在以后数天里,他再也没有进一粒食喝一滴水,他甚至连白天和黑夜都忘记了。

大师被人发现是在几天后,公安局根据那家权威机构的举报,包围了大师的房子。他们砸开了大师紧紧封锁的大门,来到了大师曾引以为自豪的书房。这时闯入的人们看到了窝在书房角落里的大师。大师已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脸上胡子拉碴,蓬乱的头发遮住了额头,大师看上去脆弱而且敏感,从他呆滞无光的眼睛里你看到一种惊恐万分的眼神。望着面前这些闯入者,大师从喉咙里发出了嘶哑的号叫,大师甚至还扑向了其中一个闯入者,紧紧地咬住了他的衣服,他似乎很想把这个闯入者囫囵地吞下去。面对着这样一个精神崩溃的大师,民警们已很难再把他看成是一个凶猛无比的罪犯,他们只是厌恶大师,同时也可怜我们的大师。

在凶杀案结案之后,大师因为被确证早在作案前就已患上了严重的精神分裂症,因而被免于本可以让他被消灭的刑事诉讼。大师作为一个非常危险的精神病患者被关进了一间配着铁栅栏的病房。每天大师都要在五花大绑的情况下,被处以一种叫作电疗的可怕刑罚。

面对着笼子似的病房,大师起初狂躁不安。但后来大师不再狂躁,他发觉铁栅栏只是将他的存在空间分成了两个部分,谁也不能肯定哪一个才是真正的笼子。很可能这个狭小的空间是个自由空间,而外面那个广大的空间却是个庞大的笼子,被关在笼子里的很可能不是他,而是铁栅栏外的那些人。这想法使大师的病情得到了缓解,他开始适应铁栅栏里的生活,甚至已经喜欢上这种生活了。到后来他还向院方要求,把他家里的书都搬到这里,这样他就可以把这个铁栅栏里的空间布置成一个不受侵扰的书斋。院方本着早日让大师康复的愿望,爽快地答应了。大师发疯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人类训诂学界,但人们并不因为大师发了疯而鄙视大师,相反,大师被看作是一个尼采式的伟大天才。一个伟大的天才总是不得不因为他思想的强度过大,而选择死亡或者疯狂的,这几乎已成了所有从事高级智慧活动的人群中普遍流行的观念。因此大师成了学术界的一个传奇,而大师那个被精神病医生判定为精神分裂症状的著名观点也成了一句流传于大江南北的名言:当一个人和一头猪被绞成两堆肉末时,你会发现一个人和一头猪不存在任何区别。对此,我们只能说,大师虽然疯了,但大师依然是大师,依然在对我们的生活发生着深刻的影响。

别录:尾声及赞美诗

很多年后,大师终于因为被证明已不会对社会生活构成威胁,被从精神病医院放了出来。但这个莽撞的决定几乎要了大师的命,大师已经习惯了栅栏后面的生活,因此“释放”对大师来说不是释放,而是重新把他关进笼子。大师不想被关进笼子,但也不想那些穿白衣服的人给他电疗。大师不是那种不自由毋宁死的人,大师也许会在激励别人时,说些慷慨激昂的话,但大师绝对不会真的去干这种事,即使疯狂中的大师也不会。因此在穿白衣服的人的坚持下,大师离开了被铁栅栏隔离出来的世界。

是的,我们的大师抑郁快要死了。

这天,他又开始了一次漫无目的的游**。这是一个充满了巧合的世界。在这天凌晨三点五十分,大师漫游到了一户农家的猪圈边上。白炽灯光从猪圈漏光的篱笆墙上溜了出来,让大师为之吸引,他停下脚步,向猪圈靠拢过去,发亮的眼睛向里窥视,当时天气不错,天空是一片宁静的墨蓝,像一大块缀满了珠子的蓝色天鹅绒。大师又看见了一个农村少妇和一群等待食物的猪。少妇**在空气里的皮肤黑里透红,少妇的劳作强健有力,大师以为已经嗅到了少妇身上散发的健康气息。忽然,大师哭了,哭得非常大声,大师的哭声引来了不必要的围观。大师觉得自己像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在日后的岁月里,大师变成了一位社会活动家。他不再是以前那位甘于寂寞的人,以前只有对大师的事业感兴趣的人才知道大师,而现在几乎所有读点庸俗报纸的人都知道大师的名字,所有想赶时髦的人都对大师发生了兴趣。一家出版社还看准时机,为大师出版了一本名为《大师语录》的书,书在出版后第一个月便成了畅销书。语录被广泛引用,甚至谱成了曲。如果我们是一些对统计学非常感兴趣的人,我们可以根据《大师语录》的词条对大师平时的谈话进行统计,为《大师语录》排出一个非常有指导性意义的词条排行榜。譬如说,在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我们可以统计出大师的冠、亚、季军词条分别是以下三个:

1. “猪就是猪,人就是人,香水就是香的,屁就是臭的,没一件事情需要证明。”

2. “行动先于语言,破碎始于自我,我有需要向你们学习的,没有可以教你们的。”

3.“谁需要被你宽恕了?你想宽恕谁?你又能被谁宽恕?”

这一切使许许多多了解大师的人认为,大师正在成为一个小丑。而最令大家气愤的,是大师开始得意忘形,在接受多家报刊采访时,大师都在矢口否认有“人类训诂学”这门高深学问的存在,大师甚至用一种诋毁的态度来为他的哗众取宠添油加醋。他认为,从事人类训诂学研究的人,都是一些没事可干却又想轻轻松松获利的社会闲杂。大师的表现太丑恶了,让人不得不对他的品格产了怀疑。不过,大家终于还是原谅了大师。因为以前他毕竟做出过一些伟大的发现,而且现在这个大师根本就是一个不可靠的大师,他已经被一种叫作“精神分裂症”的疾病洗脑了,他已不再是原来的大师,只是一个披着大师外皮的小丑,就像我们这个时代许许多多被包装得跟名牌货一样的劣质商品。大家都不在乎这个大师所说的话,真的,一点也不在乎。

再后来,一些充满戏剧性的事情发生了,大师莫名其妙地参加了一个慈善机构的志愿团体,跟随志愿团体去了世界的另一个角落,这是一个非常闭塞而穷困的地方,正在爆发着一场空前惨烈的战争。大师所在的团体任务是去救治那些被遗弃在战场上的伤员。

这样,我们便获得了一个大师成为烈士或者英雄之类的人物的传说,我们终于可以为大师的一生安排一个美好的结局了:大师在一次营救行动中表现得非常英勇,奋不顾身地穿梭在如同油画一般的战场上,拯救那些因为伤痛而绝望的人。不幸的是大师被一颗不知来自何处的流弹击中了,等他把背上的伤员背到安全地带时,身上的血已流尽,他以一种无比光荣的方式走向了死亡。

据说,大师死的时候很安详,有人甚至说那时候大师的神情看上去就像走上十字架的耶稣,尽管我们也知道说这话的人根本没见过耶稣,甚至连基督徒都不是,他认识耶稣和十字架,只是因为他曾从地摊上买过一个做成十字架模样的小饰品。

但无论如何,大师救出了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尽管我们后来了解到,这个活生生的生命在活过来并且健壮之后,还是非常不幸地死在了另一场战斗中,而且战争中还有其他许许多多活生生的生命像被送进屠宰场的猪一样,被轻而易举地弄死了。

毫无疑问,在听说了大师的死讯以后,有人真的为大师流下了伤心的眼泪。尽管,那时候任何偶像歌星退出歌坛所引发的眼泪都要远远多出大师几千倍。而且不少人流眼泪,只是因为觉得很久没有产生过什么悲怆的情感了,所以,只是找一个恰当的借口随便哭上一哭,而大师正好死逢其时。

最终,我们能做的只是一个假设:大师死的时候,心中毫无悲伤。他滴血的身体踉跄在一片残存的野花丛中,淡黄的花萼把大师浓腻的血滴衬得非常刺眼。大师在恍惚中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觉得搁在他背上的这个被救者,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他正在背着自己走向一片光明澄澈之境。大师笑了。大师死了。

直到大师的尸骨在泥土、空气、阳光以及水中化为尘土,大师仍然在被我们所怀念。

在所有尘土飞扬的日子里。

在所有我们感到绝望的日子里。

一九九三年九月三十日至十月三日

二〇一〇年十一月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