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729年4月25日《马赛曲》

一夜天才

1792年,法国国民会议对皇帝和国王们的联盟是战是和犹豫不决,已有两三个月之久。路易十六自己也举棋不定,他既担心革命党人胜利的危险,又担心他们失败的危险。各党派各怀异心。吉伦特派催促开战,是为了保住政权;罗伯斯庇尔和雅各宾党人力主和平,是为了自己在此期间夺取政权。局势一天比一天紧张,报纸、杂志大声疾呼,俱乐部里争论不休,谣言四起,越来越耸人听闻,公众舆论的情绪变得越来越激烈。因此,当4月20日法国国王终于对奥地利皇帝和普鲁士国王宣战时,这倒成了一种解脱。其实,重大的抉择往往如此。

这几个星期,电压笼罩巴黎上空,令人心情沉重,心神不宁,而在边境城市,人们的情绪就更加激昂,更加惶惑不安。部队已经集中在所有临时营地,每一个村庄、每一座城镇,志愿者和国民卫队都已武装起来,到处都在加固要塞。尤其在阿尔萨斯地区,人们知道,德法之间向来是在这一片土地上做出他们的第一个决定。在巴黎,“敌人、对手”只是一个模糊的充满**的修辞学概念,而在莱茵河畔,却是看得见的活生生的现实。因为从桥头堡防御工事、大教堂的钟塔,用肉眼就能看见普鲁士团队在向前推进。夜间,敌军炮车行进的隆隆声、武器的叮当声、喇叭声随风飘过漠然、无动于衷地在月光下闪烁的河流。谁都知道,只要一句话,只要一声令下,普鲁士大炮沉默的炮口就会喷吐雷电,德国和法国之间上千年的战斗又将再度开始——这一回,一方是以捍卫新自由的名义,另一方则是以维护旧秩序的名义。

因此,当驿站信使于1792年4月25日把宣战的消息从巴黎带到斯特拉斯堡时,这一天便成了极不寻常的一天。人群立刻从大街小巷、千家万户涌进广场,全体驻军全副武装,一个团队接着一个团队接受最后的检阅。市长迪特里希在中心广场阅兵,他佩戴着三色绶带,挥动饰有国徽的帽子向士兵致意。号音嘹亮,喇叭劲吹,随即全场鸦雀无声。迪特里希在这个广场及该市所有其他广场用法语和德语高声宣读宣战书全文。他话音刚落,军乐队便奏起第一支革命临时战歌《前进吧!》,这本是一支略带刺激性的、放纵而有谐谑意味的舞曲,然而行将出征的团队雷鸣般的、雄赳赳的步伐却赋予它威武雄壮的节拍。随后人群星散,把被激起的热情带到所有街衢、房舍,人们在咖啡馆、俱乐部发表激动人心的演说,散发各种文告。“公民们,武装起来!高举战旗!警钟已经敲响!”他们以这一类号召开始。无论什么地方,一切演讲、一切报纸、一切宣传画,所有一切人的嘴巴都在重复着这样有战斗力的、节奏鲜明的呼声:“公民们,武装起来,让那些头戴王冠的暴君们发抖吧!前进!自由的孩子们!”这些火热的话语每一次都博得群众狂热的欢呼。

每逢宣战,街头广场上的广大群众总是尽情欢呼,然而在这样的时刻,街头的欢呼声总是也激起别样的声音、角落里低一些的声音。每逢宣战,惊恐和忧虑也同时苏醒,所不同的只是他们在斗室里悄悄低语,或者苍白的嘴唇缄默不语。无论在什么地方,永远是母亲们在对自己说:外国兵会不会杀死我的孩子们?普天下所有国家的农民都为他们的家产忧心忡忡,担忧他们的农田、他们的房舍、他们的牲畜和收成。他们的禾苗会不会被践踏?他们的家园会不会遭到残暴的大兵洗劫?他们劳作的田野会不会血流成河?然而,本是贵族的斯特拉斯堡市长弗里德里希·迪特里希男爵,如同当年把整个身心献给新自由事业的法兰西最优秀的贵族一样,只想让那些洪亮而铿锵有力、充满自信的声音发言,他有意识地把宣战日转变成为公众的节日。他胸前斜佩绶带,从一个集会匆匆赶赴另一个集会去激励民众,他派人送去葡萄酒和食品犒劳奔赴前线的士兵。晚上,他邀请全体军事指挥官和军官们及他最重要的同僚前来他那坐落在布罗格利广场旁的宽敞府第参加告别晚会,热烈的气氛一开始便使这个晚会具有庆功会的性质。对胜利从来都是充满信心的将军们是晚会的主角,在战争中看到自己的人生价值的年轻军官们高谈阔论,一个人激励另一个人。有的人挥舞战刀,有的人互相拥抱,有的人手持一杯葡萄美酒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说,而且越来越慷慨激昂。所有的演讲都一再重复报刊和宣言上那些激励人心的话语:“拿起武器,公民们!前进!拯救祖国!头戴王冠的暴君们很快就要发抖了。胜利的旗帜已经展开,三色旗传遍世界的日子已经来临!每个人都要做出最大的努力,为了国王,为了旗帜,为了自由!”在这样的时刻,全体人民,整个国家,都会为了对胜利的信念和为自由事业献身的热情而结成一个神圣的整体。

就在演说声中,敬酒的当儿,市长迪特里希忽然向坐在他身边的要塞部队年轻上尉鲁热转过头去。他想起来了:半年前,这个虽说不上英俊,但讨人喜欢的军官在宪法颁布时写过一首相当不错的自由颂歌,团队的乐师普莱叶立即为它谱了曲。作品朴素无华,适宜歌唱,军乐队排练之后便在露天广场演奏,同时有人声合唱。眼下的宣战和出征不也是举行类似庆典的良机吗?于是市长迪特里希很随便地,就像人们请一个熟悉的朋友帮个忙那样,问鲁热上尉(此人擅自给自己加上贵族封号,自称鲁热·德·利尔)是否有意借这个爱国情绪高涨的机缘为将要出征的部队写点东西,比如给明天就要奔赴前线的莱茵军写一支战歌。

鲁热是个谦逊的普通男子,他从不把自己看作一个大作曲家——他的诗从来不曾刊印过,他的几部歌剧均遭拒绝——但他知道自己即兴创作的诗歌写得不错。为了让座中的达官和他的好友高兴,他表示乐于从命。是的,他要试一试。“好样的,鲁热。”对面的一个将军为他干杯,提醒他这支歌写好了要马上抄一份送到战场给自己,莱茵军确实需要一支能加快行军步伐的爱国进行曲。其时,另一个人开始发表一通演说。又是敬酒,喧哗,痛饮。这短暂的偶然的对话旋即被普遍的热情的巨浪所淹没。豪华盛筵愈来愈令人心醉神迷,愈来愈喧闹,人们愈来愈狂热,客人们离开市长宅邸的时候,午夜已过了很久。

4月25日,令斯特拉斯堡如此激动的宣战日已经结束,4月26日已经开始。夜幕笼罩着千家万户,然而黑夜只是幻象,因为城市仍然激动万分。兵营里士兵全副武装准备开拔,门户紧闭的店铺后面,有些小心谨慎的人也许已经在悄悄地准备逃走。零星的小队士兵在街道上行进,其间夹杂着传令骑兵急促的马蹄声,然后又有一队沉重的炮车嘎嘎响着开了过来,从一个哨位到另一个哨位不断响起哨兵单调的口令声。敌人近在咫尺,太不安全了,在这决定性的时刻,全城的人都激动得无法安睡。

鲁热也是如此,此刻他正爬上螺旋形楼梯,走进中央大道一二六号寓所他那简朴的斗室,心情异乎寻常的激动。他没有忘记自己的承诺,要尽快谱写一支进行曲,为莱茵军谱写一首战歌。他不安地在斗室来回踱步,怎么开头?怎么开头?各种宣言、演讲、祝酒词的所有鼓舞人心的呼声依然混乱地在脑海里翻腾。“公民们,拿起武器!……前进!自由的孩子们!……消灭专制!……高举战旗……”不过,他同时也想起了在路上听到的那些声音,为自己的儿子们的安全担忧的妇女的颤抖的声音,农民忧虑的声音,他们唯恐法兰西的农田遭到外国军队践踏,田野里血流成河。他半无意识地写下头两行,这只是那些呼声的反响、回音和重复。

前进,前进,祖国的儿郎,

那光荣的时刻已来临!

他随后停下愣住了。可以,开头不错。现在得赶快找到合适的节奏,配合歌词的旋律。他从柜橱里取出小提琴试试,棒极了!开头几拍节奏和歌词就配合得很好,他急急忙忙接着写下去,此时已被流贯在他胸中的力量所推动、所牵引。此时此刻喷薄而出的一切情感,在街上、酒宴上听到的一切言辞,对暴君的憎恨,对乡土的忧惧,对胜利的信心,对自由的热爱,一切一切骤然汇集在一起。鲁热根本不必去创作、去虚构,他只需要把今天,把这绝无仅有的一天里人人都在说的那些话押上韵,使之配合他的旋律——激动人心的节奏,他也就表达出了、说出了、唱出了民族灵魂最深处所感受到的一切。他也无须作曲,因为透过紧闭的百叶窗就传进来街道的节奏,时间的节奏,这抗争的节奏,挑战的节奏,它就在战士行进的步伐声中,在高昂的喇叭声中,在辚辚的炮车推进声中。也许他自己,他聪敏的耳朵并没有听见,但是时代的守护神,只此一夜寄寓在他易朽的躯体的时代守护神听到了这节奏。旋律越来越顺从那敲击的节拍,欢呼的节拍,那整个民族心脏跳动的节拍。鲁热奋笔疾书歌词和乐谱,越写越快,犹如笔录别人的口授——一场从未经历过的风暴已经向他袭来。一种极度兴奋,一种本非他所有的**,而是凝聚于唯一的爆炸性的一秒钟的魔幻伟力,把这可怜的业余作者千百倍地拔高,把他像一枚火箭似的射了出去,直抵星辰,刹那间闪耀着灿烂的光华和火焰。鲁热·德·利尔上尉一夜之间跻身于不朽人物的行列:街头和报刊最初的呼声被吸收、被借用,形成创造性的歌词,并升华为一诗节,其词永世长存,一如曲调不朽。

我们在神圣的祖国面前,

立誓向敌人复仇!

我们渴望珍贵的自由,

决心要为它而战斗!

接着他又写下最后的诗节,第五诗节,在情绪激**之中一气呵成,词曲配合,极为完美。东方破晓前,这支不朽名曲已告完成。鲁热吹灭了灯,扑倒在**。方才有什么东西,他不知道是什么,把他高高地举起来,直抵他的感官从未感受到的神圣之境;现在有什么东西把他抛下来,让他坠入懵懂的极度疲惫之中。他沉沉昏睡,如同死去一般。确实,他心里的创造者、诗人、守护神又都死了。可是,在神圣的陶醉中,奇迹确曾降临在这沉睡者身上,已完成的作品就在桌上,它已和此人分离。如此迅速、如此完美地创作一首歌的词曲,在世界史上恐怕是绝无仅有的。

教堂的钟声一如往昔般宣告新的一天的来临。风不时吹送过来莱茵河畔的枪声,最初的交火已经开始。鲁热醒了。他费力地从沉睡的深渊挣扎上来,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发生过什么事情,对此他只有一点模糊的记忆。后来他才看见桌上有一张刚书写完的纸片。是诗?我什么时候写的?音乐,我亲手写的吗?我什么时候作的曲?哦,对,朋友迪特里希昨天求我写的,那首《莱茵军进行曲》!鲁热读着他的诗,轻声哼着曲调,像所有刚完成作品的创作者那样,自己感觉完全没有把握。好在自己团队里的一个战友就住在隔壁房间,他拿去给战友看,唱给战友听。那朋友听了似乎很满意,只建议做几处小修改。鲁热从这最初的赞许中获得了某种信心,怀着一个作者急不可耐的心情和迅速兑现诺言的自豪,他立即匆匆赶往市长迪特里希家里。此时市长正在花园里做晨间散步,一边为一篇新的讲话打腹稿。怎么,鲁热?已经完成了?好,马上试唱。两人离开花园,走进客厅。迪特里希在钢琴琴椅上坐下,他弹奏,鲁热歌唱。被清晨意外的音乐所吸引,市长夫人走进房间,她答应为这首新歌抄几份歌片儿,同时,因为她是一位受过专业训练的音乐家,她还答应给它配伴奏,以便今晚晚会上能把它和其他歌曲一起演唱给家里的朋友们听。市长迪特里希为自己优美的男高音自豪,表示要更深入地研究这支歌,于是4月26日晚上,凌晨作词谱曲的这支歌,便在市长家中向一群偶然被选中的社交界人士首次公演。

听众似乎友好地鼓了掌,当然,这很可能是出于礼貌,对在座作者不可缺少的恭维。坐落在斯特拉斯堡大广场旁的布罗格利大饭店的客人们丝毫不曾预料到,一支永恒的旋律已张开隐形的翅膀飘落尘世,降临在他们面前。同时代人难得一眼便理解某个人或某个作品的伟大,而市长夫人给她的兄弟的一封信足以证明她几乎完全没有意识到那个惊人的瞬间。她把一个奇迹轻描淡写地说成社交界发生的一件事情:“你知道我们得在家里接待许多人,总得想出些点子使娱乐变得更有意思。因此我丈夫想出个主意,让人谱写了一首即兴歌曲。工程部队的上尉鲁热·德·利尔是一位和蔼可亲的诗人、作曲家,他很快就写了一首战歌音乐。我丈夫是个优秀的男高音,他马上唱了这支歌,这支歌很吸引人,演唱颇成功,活泼而有生气。我也尽了一分力量,发挥为管弦乐配器的才能,给钢琴和其他乐器编写总谱,因此忙活了一阵儿。这支歌已在我们这儿演唱了,社交界都很满意。”

“社交界都很满意”——我们今天会觉得这话惊人地冷淡。仅仅表示友好的印象、不冷不热的赞许是可以理解的,因为《马赛曲》的首演还未能真正显示出它的力量。《马赛曲》不是一支供某位嗓音悦耳的男高音歌手演唱的歌曲,不是为穿插在小资产阶级沙龙里的浪漫曲和意大利咏叹调之间而写的独唱曲。这是一支情绪激昂、节奏强烈、富有战斗力的歌曲。“公民们,武装起来!”这是向一大群人,向群众的呼唤,这支歌真正的乐队伴奏是铿锵作响的武器、劲吹的号音、齐步行进的团队。它不是为漠然坐待舒适享受的听众,而是为共同行动者、为共同战斗者而创作的。它不适于单独一个女高音、单独一个男高音歌唱,而适于成千上万群众引吭高歌,这是一支堪称典范的进行曲、一支凯歌、悼亡之歌、祖国的颂歌、全体人民的国歌。鲁热的这支歌在**中诞生,也只有**才能赋予它鼓舞人心的力量。这支歌还没有激起反响,它的歌词、旋律还没有深入民族的灵魂、引起神奇的共鸣,军队还不熟悉他们的凯旋进行曲,革命还不熟悉它的永恒的赞歌。

即便一夜之间创造了这一奇迹的鲁热·德·利尔,也和别人一样,没有意识到自己在那一夜像梦游人似的在守护神引导下创作的东西多么重要。应邀前来的宾客使劲鼓掌叫好,对他彬彬有礼地恭维,他这个讨人喜欢的勇敢的业余作者自然满心喜悦。怀着一个小人物的小小的虚荣心,他力图在自己小小的外省交际圈中充分利用他那小小的成就。他在咖啡馆唱这首新歌给他的战友们听,让人誊抄歌片儿送去给莱茵军的将军们。在此期间,由于市长下令和军事当局推荐,斯特拉斯堡军乐团排练了《莱茵军战歌》。四天后部队出发时,斯特拉斯堡国民卫队军乐团在大广场演奏了这首新的进行曲。斯特拉斯堡出版商怀着爱国热情声称愿意印行吕克内将军的一位部下满怀敬意地献给将军的这首《莱茵军战歌》。可是,莱茵军的将军们谁都不想在部队行军时真的吹奏这支歌或让士兵唱这支歌,于是就像鲁热迄今为止的一切尝试一样,“前进,前进,祖国的儿郎”的沙龙成就似乎不过是短暂的成功,永远只是外省发生的一件事,随后就将被人遗忘。

然而,一件作品固有的力量是不会长期深藏不露或被禁锢的。一件艺术品可以被时间遗忘,可以被取缔、被埋葬,但富有生命力的事物总是要战胜只能短暂存在的事物。人们有一两个月没再听到《莱茵军战歌》。印刷的和手抄的歌片儿在漠不关心的人们手里展开,在他们之中传递。可是事情总是这样:一件作品即便仅仅使一个人真正欢欣若狂,那也就足够了,因为一切真正的欢欣鼓舞本身都会有创造性。6月22日,在法国的另一端——马赛,宪法之友俱乐部举办宴会送别志愿者。长桌旁坐着五百名血气方刚、身穿崭新的国民卫队制服的年轻人,此刻他们的情绪和4月25日斯特拉斯堡的一样激昂,是由于马赛人的南方气质而更炽热、更冲动、更富有**,并且他们不像刚刚宣战后那么盲目地充满必胜的信心。因为革命的法国军队并不像那些将军们夸口的那样,跨过莱茵河去,到处受到热烈欢迎。相反,敌人已深入法国腹地,自由受到威胁,自由的事业处于危险之中。

宴会进行中间,一个名叫米勒的蒙彼利埃大学医学院学生突然把玻璃杯往桌上一放,站了起来。全场寂静,所有的人都望着他,以为他要演讲,要致辞。但这年轻人没有发表讲话,他高高举起右手挥舞着,开始唱一支歌,一支新的歌,一支大家都陌生,谁也不知道怎么到他手里的歌。“前进,前进,祖国的儿郎!”电光石火间,犹如火星落进火药桶,情感和意志,这永恒的两极碰在一起。所有这些明天就要出发,准备为自由而战、为祖国献身的年轻人感到这支歌的歌词表达了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意志和他们最根本的思想。这支歌的节奏不可抗拒地使他们全体感到极度兴奋,无一例外。每一诗节都受到欢呼,人们再三地不断要求再唱一遍这支歌,这支歌的曲调已经成为他们自己的了,大家唱着它,激动地跳起来,举起酒杯,雷鸣般地同声高唱着:“公民们,武装起来!公民们,投入战斗!”人群从街上好奇地挤过来听他们如此热情澎湃地在这里唱些什么,很快他们也都跟着唱起来。第二天,成千上万的人都在唱这支歌,新印的歌片儿使这支歌广为流传。7月2日,五百名志愿者出发时,这支歌和他们一起前进。当他们在公路上感觉疲劳,当他们的步伐变得疲软无力的时候,只要有人唱起这支歌,它那鼓舞人心的节拍就会给所有人增添新的力量。行军经过一座村庄的时候,农民们、村民们惊讶、好奇地聚在一起,他们放声齐唱这支歌。它已成为他们自己的歌,他们不知道这支歌原来是为莱茵军而作的,也不知道它的作者是谁,什么时候创作的,便把它拿过来作为自己营的营歌,作为他们生与死的信条。这支歌是他们的,如同那面军旗属于他们一样,他们要在热情的进军中把它传遍世界。

《马赛曲》——鲁热的这首圣歌很快被称为《马赛曲》,它的第一个伟大的胜利是在巴黎。7月30日,马赛营以军旗和这支歌为前导穿过市郊进入巴黎。成千上万人伫立道旁,隆重欢迎他们。这五百名男子仿佛一个人似的一再高唱着这支歌,步伐整齐地前进,所有的人全都屏息谛听。马赛人唱的是一首什么圣歌?这么美妙动听,鼓舞人心!这伴随着急骤的鼓点的号音,这“公民们,武装起来”的歌声,多么震撼人心!两三个小时以后,巴黎所有大街小巷都能听见这支歌的副歌。那首《前进吧!》被遗忘了,陈旧的进行曲、老掉牙的歌曲,统统被遗忘了:革命辨识出了自己的声音,革命找到了它自己的歌。

于是这支歌如雪崩似的迅猛传播,胜利的进程势不可当。宴会上唱这支歌,剧院和俱乐部里唱这支歌,后来甚至在教堂,唱完感恩赞美诗后也唱这支歌,它很快就取代了感恩赞美诗。一两个月后,《马赛曲》成了人民的歌,成了全军的歌。共和国第一任军事部长赛尔旺以其慧眼看出了这一支世无其匹的民族战歌所具有的振奋人心的雄浑力量。他紧急命令印制十万张歌片儿分发全军,两三夜之间,默默无闻者的歌传播之广竟超过了莫里哀、拉辛和伏尔泰的所有著作。没有一个盛会不以高唱《马赛曲》结束,没有一次会战之前团队不高唱这首自由的战歌。在热马普和内尔万,团队齐唱这支歌列队进行决定性的冲锋。只靠给士兵发双份烧酒的老办法来鼓舞士气的敌军将领,看见成千上万人同时高唱战歌,如同铿锵鸣响的波涛冲击自己的队伍,他们为拿不出什么东西可以同这首“可怕的”圣歌的爆炸力相抗衡而大惊失色。于是《马赛曲》如同长着双翅的胜利女神奈基,翱翔在法国一切战役发生地的上空,令无数人热血沸腾,令无数人沙场殒命。

当其时,默默无闻的工程部队上尉鲁热正在许宁根的一个小驻防地郑重其事地画防御工事的草图。也许他已经忘记了他在1792年4月26日那业已逝去的夜间创作的《莱茵军战歌》,在报上读到另一首颂歌、另一首战歌如狂飙一般征服巴黎的消息时,他压根儿不敢想象这充满必胜信心的《马赛曲》的每一字、每一拍无一不是那一夜在他心中、在他身上发生的奇迹。这真是命运无情的讽刺,《马赛曲》响彻云霄,却没有使唯一的一个人,即创作它的那个人出人头地。整个法国没有一个人关心鲁热·德·利尔上尉,一支歌曲所能获得的最大荣誉只属于这支歌,丝毫不曾惠及它的作者。歌词上没印上他的名字,在那些辉煌的时刻他自己完全不被重视,也并不因此而愤懑。

因为——只有历史才能发明这种天才的怪论——革命圣歌的作者不是一个革命者;相反,没有任何人曾经像他那样,以其不朽的歌曲推动革命向前发展,现在他却竭尽全力企图阻止革命。当马赛人和巴黎的群众高唱他那首歌曲猛攻杜伊勒里宫,推翻国王的时候,鲁热·德·利尔对革命感到厌烦了。他拒绝宣誓效忠革命,宁可辞职,也不愿为雅各宾党人效劳。他那首歌里唱的“珍贵的自由”,对于这位耿直的男子倒不是一句空话:他憎恨国界那边头顶王冠的暴君,也同样厌恶国民议会里的新独裁者、新暴君。当他的朋友、《马赛曲》的教父、市长迪特里希和吕克内将军(当初《马赛曲》就是献给他的),以及那天晚上作为《马赛曲》最初的听众的军官、贵族统统被拖上断头台时,他公然对福利委员会发泄不满。不久便发生了把革命的诗人作为反革命分子逮捕监禁的怪事,他们审讯他,给他加上背叛祖国的罪名。只是由于热月九日,随着罗伯斯庇尔被推翻,监狱的大门被打开,法国革命才得以免除把不朽的革命歌曲的作者送交给“国民的剃刀”的耻辱。

倘若鲁热当时果真被处死,倒还死得壮烈,而不至于像后来那么潦倒。因为不幸的鲁热在人世四十多年,度过成千上万个日子,一生中却只有一天真正有创造性。他被赶出军队,被取消了退休金,他写的诗、歌剧、文章不能发表,不能演出。命运不宽恕这位擅自闯入不朽者行列的业余作者,这个小人物做过各种各样并不总是干净的小营生,艰难地度过渺小的余生。卡诺和后来的波拿巴出于同情试图帮助他,终归徒劳。那次残酷的偶然机缘使鲁热有三小时之久成为神和天才,随后又轻蔑地把他再度掷回原先的卑微,这无可救药地毒化了他的性格,使他变得性情乖戾。他同所有的有权势者都吵遍了,冲他们发牢骚,给要帮助他的波拿巴写了几封措辞激烈的无礼信件,公然自豪地宣称自己在全民公决时曾投票反对这位领导者。他的生意使他卷入不体面的事务,甚至为一张未付清的汇票而被关进圣佩拉尔热债务监狱。他到哪儿都不受欢迎,债主们追着他逼债,警察不断在暗中监视他。他终于在省里某个地方躲了起来,在那里,像在一个与世隔绝、被人遗忘的坟墓里似的,聆听有关他的不朽歌曲的命运的消息。在他的有生之年,他听说《马赛曲》和战无不胜的军队一起攻进欧洲各国,后来又听说拿破仑当上皇帝,认为它太革命,下令把它从一切节目单中删除,以致波旁王朝的后裔完全禁止这支歌曲。过了一代人的时间,待到1803年7月革命爆发,他的诗、他的旋律在巴黎的街垒中又恢复了往昔的活力,资产阶级国王路易·菲利普因他是诗人而给予他一小笔养老金,让他不胜惊讶。人们还记得他,这个销声匿迹、被人遗忘的人,他觉得这像是一场梦,但这只不过是淡淡的记忆而已。1836年,他终于以七十六岁高龄在舒瓦齐勒罗瓦去世,这时已经没有人知道他是何许人,没有人能说出他的名字。又过了一代人的时间,直至世界大战,其时《马赛曲》已是国歌,法国各条战线又再度响起这支战歌,这位小小的上尉的遗体才被移葬到荣军院,和小小的少尉波拿巴的遗体放在同一个地方。这样,一支不朽名曲的极不出名的作者终于长眠在令他感到失望的祖国的荣誉墓地,只是作为独一无二的一夜诗人。

潘子立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