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璀璨发光的,是人类的强大意志

时间荒野,野蛮生长。上古以降,沉淀的岁月太厚重,如果我们从中随意撷取一片含有人类历史的页岩,是否一定会叹为观止、内心震颤?当我们躬身内省时,是否能毫不犹豫地说出那些对我们至关重要的关键片刻?无论平凡还是伟大,我们都曾拥有星光璀璨的时刻。无论是喜是悲,我们都需要这种时刻,因为它是我们内心与生活共振时发出的最强震颤,是最和谐也最精彩的片段。个人如此,历史也如此。那些最璀璨的时刻所发出的共振音律,穿越时空而来。个人与群体,未来与历史,在此处交响,亦在此处延伸。回溯,化为绝唱,展望,成就使命。《人类群星闪耀时:十四幅历史人物画像》即是奥地利作家茨威格选取历史上十四位人物的故事而勾勒出的在人类发展史上有举足轻重影响的闪耀瞬间。

茨威格一生作品众多,以中短篇小说和传记蜚声世界。而《人类群星闪耀时:十四幅历史人物画像》兼具了二者的特色。这本书所选皆真人真事,但这并不意味着本书是如同纪录片般的简单陈述,茨威格在史实的基础上加入了自己的揣摩体悟,不仅营造了场面感,而且通过其所擅长的细致心理描写给予了人物血肉,特色鲜明。

本书题为《人类群星闪耀时:十四幅历史人物画像》,但这些闪耀的瞬间并不都意味着光明正大,那些创造闪耀瞬间的人物也并不完全高大伟岸。在这十四个故事中,记载了太平洋的首次发现、南极点的首次登陆这些人类史上的重大事件,欧洲与美洲通过海中电缆铺设首次实现即时通信从而使“地球仿佛有一个唯一的心脏搏动”,以及《弥赛亚》《马赛曲》《玛里恩浴场哀歌》这些文学艺术精品的产生过程。与此同时,也讲述了拜占庭的陷落、滑铁卢战争这类可将结果定义为“失败”的事件,还重现了加利福尼亚真正意义上的“发掘者”——约翰·奥古斯特·祖特尔与这个“黄金国”纠缠的一生、经历刑场假处决风波后的俄国文学巨匠——陀思妥耶夫斯基跌宕起伏的心理状态、为捍卫共和信仰而“三退三进”的古罗马思想家——西塞罗的命运抗争。茨威格不是一味地为人类历史上的各种奇迹唱赞歌,在他看来,那些人类历史上闪耀的时刻,那些值得从群星中挑出来的“亮眼”人物本身就是各具特色的。一项伟大事业的完成可能是出于某种自我需要,甚至是卑微的目的,《玛里恩浴场哀歌》是歌德对自我情感纠葛坦诚而激烈的表达;对“反叛者和亡命徒”巴尔博亚来说,太平洋的发现只是他面对掠夺、篡权、杀人这些罪名时的一种“逃亡”方式。而丰功伟业者也可能在卑微中完成自己的一生,法国国歌《马赛曲》的创作者“一生中却只有一天真正有创造性”,生前也没有因为这捍卫过领土的凯旋之歌得到应有的荣誉;列宁、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在信念和现实的两难中饱受折磨;为守护人民、守护共和而大声疾呼的西塞罗最终被独裁者杀死。伟大,似乎总是与卑微同行。

奇迹,总是伴随着苦难。因为人并非全能,难以预见未知。翻阅历史,最能让我们掩卷喟叹、感慨良久的多是那些充满变数的偶然瞬间。在本书中,“关键瞬间”“偶然巧合”“命运偶然性”之类的词语出现频率很高。茨威格在写作中强调一种“时刻性”,一个在人类历史上具有伟大意义的事件总不会一蹴而就,短则十几年,多则几代人。但无论这一事件的前因后果有多长,茨威格都重点烘托了决定性的某一个时刻,将笔触聚焦在某一个点上,而这个“点”似乎总是无法预料的,似乎总存在着“上帝之手”。所向披靡、筹划周密的拿破仑之所以会遭遇滑铁卢之败,关键在于其部将格鲁希拒绝进攻的那个瞬间。如果威尔逊能在命运攸关的关键时刻坚定信念,力排众议,坚持全人类事业优先的“公正的和平”而非个别国家利益优先的“短暂的和平”的话,“欧洲和世界的几十年和几百年的命运”将可能就此改变。被押上刑场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又怎么会预料到将自己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那个瞬间呢?如果没有革命青年不顾阻拦的突然拜访,托尔斯泰又是否会如此坚决地表明心意呢?

偶然,如此至关重要,却又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这种“玄妙莫测、令人难忘的时刻至为罕见”。这种偶然难以被人掌控,它处于人类的“盲点”中。这种命运的偶然性是人类的限制条件,但并不能说面对命运时,人总是脆弱无力的。那些伟大瞬间正是面对处于“盲点”中的偶发事件时,人类所迸发出的强烈意志。在本书中,“强烈意志”“勇敢无畏”“执着信念”总是与“命运偶然性”相伴出现。在茨威格看来,意志可以是无关道德的,触发它的动机因人而异,可能是“好”的、合乎道德的,也可能是自私的、不道德的。所以,“闪耀”的瞬间也可以伴随着卑微。伟大壮举,特别是具有开拓性意义的创新壮举,总是会遇到各种困难,有可预知的,也有不可预知的。大众的反对、天气、时机、技术……任何一项微小的因素都有可能是致命的。但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在茨威格看来,最不可缺的一个因素就是强烈意志。闪耀瞬间的创造者并不是因为过人的天赋,抑或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而最重要的是在面对未知的命运时,要有足够的魄力去披荆斩棘,足够的勇气去坚持到底,即使失败,也仍值得歌颂。因此,在这本书中,我们虽然会见到卑劣的巴尔博亚、残暴的穆罕默德二世、葬身南极的斯科特一行,但他们所爆发出的强烈意志力仍是可以与列宁、西塞罗、菲尔德相媲美的。而伟大如拿破仑、威尔逊若能以强烈意志拿下“关键瞬间”,那令人扼腕的历史时刻也将有可能扭转,从而改变历史发展轨迹。

茨威格曾说:“我试图描述极不同的时代、极不同的地域的若干这类星光璀璨的时辰,我之所以这样称呼它们,乃是因为它们犹如星辰放射光芒,而且永恒不变,照亮空幻的暗夜。”那永恒不变的正是面对未知命运时,人类所展现的强大意志,终将帮助我们驱散前行路上的迷雾,乘风破浪,海阔天空!

刘芮竹

译序

斯蒂芬·茨威格(1881—1942)是我国读者颇为熟悉的德语作家。他出生于奥匈帝国一个犹太富商家庭,少有文才,十六岁前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后进入维也纳大学攻读德国和法国文学,1903年获博士学位。

茨威格一生著作丰富,举凡小说、诗歌、戏剧、散文、游记、文论、传记等,均有作品问世,并曾翻译文学名著。但使他蜚声世界文坛的主要是中短篇小说和传记方面的成就。

他的小说以细腻而深刻的心理刻画闻名,文笔清新、优美,深受读者喜爱与评论家称许。《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是其代表作,其他如《夜色朦胧》《象棋的故事》等都是足以体现其创作风格的重要作品。其传记创作的代表作当推论述巴尔扎克、狄更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传记巨著《三大师》。此外,《罗曼·罗兰》《自画像的名家》(记述卡萨诺瓦、司汤达和托尔斯泰)、《精神疗法》等都是他留给后人的宝贵精神财富。

茨威格一生执着追求创作艺术精品,他曾说过:“如果我写了一千页,一再修改之后,八百页扔进了纸篓,只留下二百页精华,我也绝无怨言。”因此,他的作品既经受得住苛刻的批评家挑剔目光的反复审视,又拥有数以千百万计的热心读者。世人公认茨威格是二十世纪上半叶德语中短篇小说三大名家之一。

1933年希特勒上台,维也纳政治环境恶化,茨威格遂于1934年移居伦敦。1938年希特勒吞并奥地利后,茨威格便入英国籍,不久赴美,旋于1940年经纽约前往巴西。这个时期他创作的《象棋的故事》,尖锐地揭露和抨击了法西斯的罪行及其严重恶果。这是茨威格直面严酷现实、具有强烈时代感和批判意义的上乘之作,不仅脍炙人口,而且表明了他的思想和创作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阶段。

茨威格很明白自己属于“过去的时代”。这从他的长篇自传的标题《昨日的世界——一个欧洲人的回忆录》也能看出端倪。在法西斯势力甚嚣尘上的日子里,他看不到人类战胜法西斯的希望,他绝望了。1942年2月22日,他偕夫人在巴西的寓所服毒自杀,留下一纸遗书,其中写道:“与我说同一种语言的世界对我来说业已沉沦,我的精神故乡欧洲也已自我毁灭……由于长年浪迹天涯、无家可归,我的力量已经消耗殆尽。所以,我认为还不如及时不失尊严地结束自己的生命为好。我向我所有的朋友们致意,愿他们经过这漫漫长夜还能看到旭日东升,而我这个过于性急的人要先他们而去了!”

由于世界观的局限,茨威格看不到反法西斯斗争尽管尚处于困难阶段,但正在艰难而扎实地一步步走向胜利。看不到胜利的曙光,他的死是一个悲剧,一位极为看重人类美好的精神财富并为增添这种财富做出巨大贡献的正直的资产阶级作家的悲剧。茨威格去世后,巴西总统下令为他举行隆重的国葬,全国为他致哀一周。作为在异国去世的作家,这是难得一见的至高殊荣。

和茨威格的某些大部头著作相比,《人类群星闪耀时》(一译《人类命运攸关的时刻》)不过是一本小书。作者为这本小书取了个很有意思的副标题——十四幅历史人物画像,这是有别于历来常见的文学体裁的另一种文学样式。它不是小说,却犹如小说一般扣人心弦,令人开卷便不忍释手;它不是传记,却有传记的真实性;它不是报告文学,却能给人以报告文学的现场感。拿破仑、列宁、歌德、托尔斯泰……仅仅想到能有幸一窥世界史上这些叱咤风云的英雄豪杰、伟人名家传奇一生中极具戏剧性的插曲,便足以令人怦然心动。加之作者以极富表现力的语言描述史实,指点评说,清词丽句与深刻的人生哲理交相辉映,予人以极大的美学享受,无怪乎此书面市之后,一时“洛阳纸贵”。当年德国大学生几乎人手一册,不读不快,足见文学巨匠大手笔的非凡魅力。《作者序》中所说“一个影响至为深远的决定系于唯一的一个日期,唯一的一个小时,甚至常常系于一分钟”等语,窃以为不妨视为一家之言,不必深究。因为我们知道,历史的发展自有其必然性,作者也说“真正的事件均有待于发展”,在偶然性的表象下面存在着构成重大事件的因素积累,绝非纯系偶然。

鄙人自知学识才华有限,唯恐对不起原作者和读者,虽兢兢业业,不敢草率从事,但错失和不当之处在所难免,尚祈海内外专家学者与读者诸君不吝批评指正。

潘子立

作者序

没有一个艺术家平日一天二十四小时始终是艺术家的,艺术家创造的重要的一切,恒久的一切,总是在罕有的充满灵感的时刻完成的。被我们视为古往今来最伟大的诗人和表演家的历史也是如此,绝不是不息的创造者。在这歌德敬畏地称之为“上帝神秘的作坊”的历史里,平淡无奇、无足轻重之事多如牛毛。这里,玄妙莫测、令人难忘的时刻至为罕见,此种情形,在艺术上、生活上也是随处皆然。它往往仅仅作为编年史家,漠然而不懈地罗列一个个事实,一环又一环地套上那纵贯数千年的巨大链条。因为绷紧链条也要有准备的时间,真正的事件均有待于发展。向来是:一个民族,千百万人里面才出一个天才;人世间数百万个闲暇的小时流逝过去,方始出现一个真正的历史性时刻,人类星光璀璨的时辰。

倘若艺术界出现一位天才,此人必千载不朽;倘若出现这样一个决定命运的历史性时刻,这一时刻必将影响数十年乃至数百年。此时,无比丰富的事件集中发生在极短的时间里,一如整个太空的电聚集于避雷针的尖端。平素缓慢地先后或平行发生的事件,凝聚到决定一切的唯一的瞬间:唯一的一声“行”,唯一的一声“不”,太早或者太迟都不行,使这一时刻长留史册,它决定了一个人的生死,一个民族的存亡,甚至于全人类的命运。

一个影响至为深远的决定系于唯一的一个日期,唯一的一个小时,甚至常常系于一分钟,这样一些戏剧性的时刻,命运攸关的时刻,在个人的生活中,在历史的演进中,都是极为罕见的。这里,我试图描述极不同的时代、极不同的地域的若干这类星光璀璨的时辰,我之所以这样称呼它们,乃是因为它们犹如星辰放射光芒,而且永恒不变,照亮空幻的暗夜。对书中描述的事件与人物心理的真实性,绝无一处企图借笔者的臆想予以冲淡或加强,因为历史在从事完美塑造的那些玄妙的瞬间,是无须他人辅助的。历史作为诗人、作为戏剧家在行事,任何诗人都不应企图超越它。

潘子立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