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他居然独个人住到庙里去了。庙就是从前他恋爱“发祥”的那只庙,可不在山里,而在小小的乡镇。他分了三分之一的家用——四十块钱,预定要在这庙里住上六个星期。

第一天是要布置出一个适宜于“创作”的书房来,一眨眼便已经天暗。他也累了,朝一盏美孚灯呆坐了会儿,听听窗外草里的络丝娘,自觉得“灵感”还没来,就上床睡觉。

他有梦。当然是“创作”成功的梦。他读过孙博翻译的《沉钟》。他知道剧中的铸钟匠亨利那口钟就是“伟大的艺术”的象征。他坚信着自己这见解,谁要说他解释错了,他就要吵架。现在他梦中就看见他的“艺术的大钟”居然成功,而且没有掉在湖里,却高高地挂在庄严华丽的钟楼上。而且他亲手拿着檀香的大杵,凛凛然撞这口“艺术的大钟”了。

洪……洪……洪……

他梦中笑醒来还听得这庄严的钟声在耳边响。他揉了揉眼睛,把小指头放到嘴里轻轻咬一下。不错,他感觉得痛,他不是在梦中。但是那钟声明明从窗外飞来:洪……洪……“当真和拜轮一样,我一觉醒来就看见自己是文坛名人了么?”他这样想着,就赶快穿衣下床。这当儿,他的脑细胞一定是下了紧急全体动员令了;他平日读过的一切外国(自然没有中国)文豪成功史都一齐涌现来了。他眼前突然来了大仲马的比皇宫还富丽些的Monte-Cristo,他便立刻拿定主意他决不像大仲马那样做孟尝君。他也许一星期请一次客——咳,在他的Monte-Cristo请一次客,然而决不让比他次等的文人天天来揩油。而且也许他要养几条狗防防贼,可决不能让他的狗带进半条野狗来帮着吃。不,一百个一万个不!他可不能像大仲马那么糊涂!

“不!”他跳下床在那破碎的方砖上顿一脚。像踏着了火砖似的,他的脚立刻缩起来,双手抱住了。他还没有穿袜子,破方砖刺痛了脚底心了。他抱着痛脚倒在床里,无端地哈哈狂笑。

洪……洪……洪……钟声还是一句句响着。

他揉着那只痛定了的脚,渐渐想起这是庙里的老和尚撞大殿上那口钟罢,便觉着有点扫兴。于是穿上袜子,趿着鞋皮,小小心心踏在那些破碎的方砖上,推开了一扇窗,他就唤小和尚打脸水。

到乱草野花的石阶上站了一会儿,他就信步踱出庙门来了。一边踱着,一边就心里打起算盘来。庙里一个半月的租钱——不,香金,去了十块。茶水灯火在内。倘使带一份斋,那么按日三毛大洋,三三得九,一三是三,三五十五,——哦哦,该是十三块五角罢,当然轻而易举,但是,但是——他是为“创作”而来的,用脑的,总不成餐餐豆腐青菜会产生出雄伟浓艳的作品,好在镇上有的是小馆子,新鲜的鱼虾,肥嫩的鸡鸭,每天花上——唉,小镇里的物价总不至于贵到哪儿去。

他挺了挺胸脯,觉得自己的思虑真是周密之至。

“不过这会儿是早饭呀,该吃点什么好呢?”走近了市廛的时候,他猛可地这么想起。他站住了向街上街下张望着,原来有小馆子也有带卖点心的茶馆。他就自然而然跑进了茶馆去。“按照卫生,早上不宜荤腥油腻,品一会茗提提神是好的,”——他给自己的行动解剖出坚实的学理。

然而因为茶,他就联想到咖啡。对不起,他在家里并不是每天早上都有咖啡喝的,——不,简直一星期一次也没有。不过此番是大规模地来潜心“创作”,应当备一点咖啡。对了,咖啡是不可少的。不是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全仗了二万几千杯咖啡?

“哎,哎,怎么从前就忘记了呢!损失!天大的损失!不然!我的杰作早已产生了,何待今日!”捧着茶杯的他这样想就喝了一口,同时他又喊了一客葱花猪油烧饼和一客肉馒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