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着在刹那间追溯了两年来的往事,君实懒懒地倚在床栏上,闷闷地赶不去那两句可悲的话:“你破坏了你自己,也把我的理想破坏了!”二十岁时的美妙的憧憬,现在是隔了浓雾似的愈看愈模糊了。娴娴却先已起身,像小雀儿似的在满房间跳来跳去,嘴里哼着一些什么歌曲。

太阳光已经退到沙发榻的靠背上。和风送来了远远的市嚣声,说明此时至少有九点钟了。两杯牛奶静静地候在方桌上,幽幽然喷出微笑似的热气。衣橱门的大镜子,精神饱满地照出女主人的活泼的倩影。梳妆台的三连镜却似乎有妒意,它以为照映女主人的雪肤应该是属于它的职权范围的。

房内的一切什物,浸浴在五月的晨气中,都是活力弥满的一排一排的肃静地站着,等候主人的命令。它们似乎也暗暗纳罕着今天男主人的例外的晏起。

床发出低低的叹声,抱怨它的服务时间已经太长久。

然而坠入了幻灭的君实却依旧惘惘然望着帐顶,毫无起身的表示。

“君实,你很倦罢?你想什么?”

娴娴很温柔地问;此时她已经坐在靠左的一只沙发椅里拉一只长筒丝袜到她腿上;羊毛的贴身长背心的下端微微张开,**漾出肉的热香。

君实苦笑着摇头,没有回答。

“你还在咀嚼我刚才说的话么?是不是我的一句‘是你自己的手破坏了你的理想’使你不高兴么?是不是我的一句‘你召来了魔鬼,但是不能降服他’,使你伤心么?我只随便说了这两句话,想不到更使你烦闷了。喂,傻孩子,不用胡思乱想了!你原来是成功的。我并没走到你的反对方向。我现在走的方向,不就是你所引导的么?也许我确是比你走先了一步了,但我们还是同一方向。”

没有回答。

“我是驯顺的依着你的指示做的。我的思想行动,全受了你的影响。然而你说我又受了别的影响。我自然知道你是指着李小姐。但是,君实,你何必把一切成绩都推在别人身上;你应该骄傲你自己的引导是不错的呀!你剥落了我的乐天达观思想,你引起了我的政治热,我成了现在的我了,但是你倒自己又看出不对来了。哈,君实,傻孩子,你真真的玩了黄道士召鬼的把戏了。黄道士烧符念咒的时候,惟恐鬼不来,等到鬼当真来了,他又怕得什么似的,心里抱怨那鬼太狞恶,不是他的理想的鬼了。”

娴娴噗嗤地笑了;虽然看见君实皱起了眉头,已经像是很生气,但她只顾格格地笑着。她把第二只丝袜的长筒也拉上了大腿,随即走到床前,捧住了君实的面孔,很妩媚地说:

“那些话都不用再提了。谁知道明天又会变出什么来呀!君实,明天——不,我应该说下一点钟,下一分钟,下一刹那,也许你变了思想,也许我变了思想,也许你和我都变了,也许我们更离远些,但也许我们倒又接近了。谁知道呢!昨天是那么一会事,今天是另一会事,明天又是一会事,后天怎样?自己还不曾梦到;这就是现在光荣的流行病了。只有,君实,你,还抱住了二十岁时的理想,以为推之四海而皆准,俟之百世而不惑;君实,你简直的有些傻气了。好了,再不要呆头呆脑地痴想罢。过去的,让它过去,永远不要回顾;未来的,等来了时再说,不要空想;我们只抓住了现在,用我们现在的理解,做我们所应该做。君实,好孩子,娴娴和你亲热,和你玩玩罢!”

用了紧急处置的手腕,娴娴又压在君实的身上了。她的绵软而健壮的肉体在他身上揉砑,笑声从她的喉间汩汩地泛出来,散在满房,似乎南窗前书桌角的那一叠正襟危坐的书籍也忍不住有些心跳了。

君实却觉得那笑声里含着勉强——含着隐痛,是嗥,是叹,是咒诅。可不是么?一对泪珠忽然从娴娴的美目里迸出来,落在君实的鼻囱边,又顺热淌下,钻进他的口吻。君实像触电似的全身一震,紧紧地抱住了娴娴的腰肢,把嘴巴埋在刚刚侧过去的娴娴的颈脖里了。他感得了又甜又酸又辣的奇味,又爱又恨又怜惜的混合的心情,那只有严父看见败子回头来投到他脚下时的心情,有些相像。

然而这个情绪只现了一刹那,随即另一感想抓住了君实的心:

——这便是女子的所以为神秘么?这便是女子的灵魂所以毕竟成其为脆弱的么?这便是女子之所以成其为sentimentalist么?这便是女子的所以不能发展中正健全的思想而往往流于过或不及么?这便是近代思想给与的所谓兴奋紧张和彷徨苦闷么?这便是现代人的迷乱和矛盾么?这便是动的热的刺激的现代人生下面所隐伏的疲倦,惊悸,和沉闷么?

于是君实更加确信自己的思想是健全正确,而娴娴毁坏了她自己了!为了爱护自己的理想,为了爱娴娴,他必须继续奋斗,在娴娴心灵中奋斗,和那些危险思想,那些徒然给社会以**给个人以苦闷的思想争最后之胜利。希望的火花,突又在幻灭的冷灰里爆出来。君实又觉得勇气百倍,如同十年前站在父亲灵床前的时候了。

他本能地斜过眼去看娴娴的脸,娴娴也正在偷偷地看他。

“嘻,嘻……嘻!”

娴娴又软声地笑起来了。她的颊上泛出淡淡的红晕,她的半闭的眼皮边的淡而细,媚而含嗔的笑纹,就如摄魂的符箓,她的肉感的热力简直要使君实软化。呵,魅人的怪东西!近代主义的象征!即使是君实,也不免摇摇的有些把握不定了。可是理性逼迫他离开这个娇冶的**,经验又告诉他这是娴娴躲避他的唠叨的惯技。要这样容易的就蒙过了他是不可能的。他在那喷红的嫩颊上印了个吻,就镇定地说:

“娴娴,你的话,正像你的思想和行动:只知其一,未知其二。我们鼓励小孩子活泼,但并不希望他们爬到大人的头发梢。小孩子玩着一件事,非到哭散场不休;他们是没有忖量的,不知道什么叫做适可而止。娴娴,可是你的性格近来愈加小孩子化了。我导引你留心政治,但并不以为当即可以钻进实际政治——而况又是不健全不合法的政治运动。比如现在大家都说‘全民政治’,但何尝当真想把政治立即全民化呢,无非使大家先知道有这么一句话而已。听的人如果认真就要起来,那便是胡闹了。娴娴,可是你近来就有点近于那样的胡闹。你不知道你是多么的幼稚,你不知道你已经身临险地了。今天早上我就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关于你的梦……”

君实不得不停止了;娴娴的忍俊不住的连续的小声的笑,使他说不下去,他疑问地又有几分不快地,看着娴娴的眼睛。

“你讲下去哪。”

娴娴忍住了笑说;但从她的**的细微的颤动,可以知道她还在无声地笑着。

“我先要晓得你为什么笑?”

“没有什么哟!关于小孩子的——既然你认真要听,说说也不妨。我听了你的话,就联想到满足小孩子的欲望的方法了。对八岁大的孩子说‘好孩子,等你到了十岁,一定买那东西来给你’。可是对十岁大的孩子又说是须得到十一岁了。永久是预约,永久是明年,直到孩子大了,不再要了,也就没有事了。君实,——对不对?”

君实不很愿意似的点了点头。他仿佛觉得夫人的话里有刺。

“你的梦一定是很好听的,但一定也是很长的,和你的生活一般长。留着罢,今晚上细细讲罢。你看,钟上已经是九点二十分。我还没洗脸呢。十点钟又有事。”

不等君实开口,像一阵风似的,这位活泼的少妇从君实的拥抱中滑了出来;她的长背心也倒卷上去了,露出神秘的肉红色,恰和霍地坐起来的君实打了个照面。娴娴来不及扯平衣服,就同影子一般引了开去。君实看见她跑进了梳妆台侧的小门,砰的一声,将门碰上。

君实嗒然走到娴娴的书桌前坐下,随手翻弄那些纵横斜乱的杂志。娴娴的兀突的举动,使他十分难受。他猜不透娴娴究竟存了什么心。说她是不顾一切地要实行她目前的主张罢,似乎不很像,她还不能摆脱旧习惯,她究竟还是奢侈娇贵的少奶奶;说她是心安理得地乐于她的所谓活动罢,也似乎不像,她在动定后的刹那间时常流露了心中的彷徨和焦灼,例如刚才她虽则很洒脱地说:“过去的,让它过去罢;未来的,不要空想;我们只抓住了现在,用我们现在的理解,做我们所应该做。”然而她狂笑时有隐痛,并且无端地滴了眼泪了。他更猜不透娴娴对于他的态度。说她是有些异样罢,她仍旧和他很亲热很温婉;说她是没有异样罢,她至少是已经不愿意君实去过问她的事,并且不耐烦听君实的批评了。甚至于刚才不愿意听君实讲关于她的梦。

——呵,神秘的女子的心!君实不自觉地又这么想。

神秘?他想来是不错的,女子是神秘的,而娴娴尤甚:她的构成,本来是复杂的。他于是细细分析现在的娴娴,再考察娴娴被创造的过程。

久被尘封的记忆,一件一件浮现出来;散乱的不连续的观念,一点一点凝结起来;他终于不得不承认,他的所谓创造,只是破坏。并且他所用以破坏的手段却就在娴娴的脑子里生了根。他破坏了娴娴的乐天达观思想,可是唯物主义代替着进去了;他破坏了娴娴的厌恶政治的名士气味,可是偏激的政治思想又立即盘踞着不肯出来;他破坏了娴娴的娇羞娴静的习惯,可是肉感的,要求强烈刺激的习惯又同时养成了。至于他自己的思想却似乎始终不曾和娴娴的脑筋发生过关系。娴娴的确善于感受外来的影响,但是他自己的思想对于娴娴却是一丝一毫的影响都没有。往常他自以为创造成功,原来只骗了自己!他自始就失败了,何曾有过成功的一瞬。他还以为莫干山避暑时代是创造娴娴的成功期,咳,简直是梦话而已!几年来他的劳力都是白费的!

他又想起刚才娴娴说的“你自己的手破坏了自己的理想”那句话来了。他不得不承认这句话是对的。他觉得实在错怪了李小姐。

他恨自己为什么那样糊涂!他,自以为有计划去实现他的憧憬的,而今却发现出来他实在是有计划去破坏自己的憧憬;他煞费苦心自以为按照了自己的理想而创造的,而今却发现出来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迷乱矛盾的社会,断乎产生不出那样的人。

旧同学的这句话闪上他的心头了。他恨这社会!就是这迷乱矛盾的社会破坏了他的理想的!可不是么?在迷乱矛盾的空气中,什么事都做不好的。他真真地绝望了!

霍浪霍浪的水声从梳妆台侧的小门后传出来,说明那漂亮聪明的少妇正在那里洗浴了。

君实下意识地转过脸去望着那个小门,水声暂时打断了他的思绪。忽然衣橱门的大镜子里探出一个人头来。君实急转眼看房门时,见那门推开了一条缝,王妈的头正退出一半;她看见房里只有君实不衫不履呆呆地坐着,心下明白现在还不是她进来的时候。

突然一个新理想撞上君实的心了。

为什么他要绝望呢?虽说是迷乱矛盾的社会产生不出中正健全思想的人,但是他自己,岂不是也住在这社会么?他为什么竟产生了呢?可知社会对于个人的势力,不是绝对的。

为什么他要丧失自信心呢!虽说是两年来他的苦心是白费,但反过来看,岂不是因为他一向只在娴娴身上做破坏工作,却忽略了把自己的思想灌输给她,所以娴娴成其为现在的娴娴么?只要他从此以后专力于介绍自己所认为健全的思想,难道不能第二次改变娴娴,把她赢回来么?一定的!从前为要扫除娴娴的乐天达观名士气派的积滞,所以冒险用了破坏性极强的大黄巴豆,弄成了娴娴现在的昏瞀邪乱的神气,目下正好用温和健全的思想来扶养她的元气。希望呀!人生是到处充满着希望的哪!只要能够认明已往的过误,“希望”是不骗人的!

现在君实的乐观,是最近半个月来少有的了;而且这乐观的心绪,也使他能够平心静气地检查自己近来对于娴娴的态度,他觉得自己的冷讽办法很不对,徒然增加娴娴的反感;他又觉得自己近来似乎有激而然的过于保守的思想也不大好,徒然使娴娴认为丈夫是当真一天一天退步,他又觉得一向因为负气,故意拒绝参加娴娴所去的地方,也是错误的,他应该和她同去,然后冷静公正地下批评;促起娴娴的反省。

愈想愈觉得有把握似的,君实不时望着浴室的小门;新计划已经审慎周详,只待娴娴出来,立即可以开始实验了。他像考生等候题纸似的,很焦灼,但又很鼓舞。

房门又轻轻地被推开了。王妈慢慢的探进头来,乌溜溜的眼睛在房里打了个圈子。然后,她轻轻地走进来,抱了沙发榻上的一团女衣,又轻轻地去了。

君实还在继续他的有味的沉思。娴娴刚才说过的话,也被他唤起来从新估定价值了。当时被忽略的两句,现在跳出来要求注意:

——我现在走的方向,不就是你所引导的么?也许是我先走了一步,但我们还是同一方向。

君实推敲那句“走先了一步”。他以为从这一句看来,似乎娴娴自己倒承认确是受过他的影响,跟着他走,仅仅是现在轶出他的范围罢了。他猛然又记起谁——大概是李小姐罢——也说过同样意义的话,仿佛说他本是娴娴的引导,但现在他觉得乏了,在半路上停息下来,而被引导的娴娴便自己上前了。当真是这般的么?自信很深的君实不肯承认。他绝对自信他不是中道而废的软背脊的人儿。他想:如果自己的思想而确可以算作执中之道呢,那也无非因为他曾经到过道的极端,看着觉得有点不对,所以又回来了;然而无论如何,娴娴的受过他的影响,却又像是可信了,她自己和她的密友都承认了。可是他方才的推论,反倒以为全然没有呢,反倒以为从前是用了别人的虎狼之药来破坏了固有的娴娴,而现在须得他从头做起了。

他实实在在迷住了:他觉得自己的推论很对,但也没有理由推翻娴娴的自白。虽则刚才的乐观心绪尚在支撑他,但不免有点彷徨了。他自己策励自己说:“这个谜,总得先揭破;不然,以后的工作,无从下手。”然而他的苦思已久的发胀的头脑已不能给他一些新的烟士披里纯了。

房门又开了。王妈第二次进来,怪模怪样的在房里张望了一会;后来走到梳妆台边,抽开一个小抽屉。拿了娴娴的一双黄皮鞋出去了。

君实下意识地看着王妈进来,又看着她出去;他的眼光定定地落在房门上半晌,然后又收回来。在娴娴的书桌上徘徊。终于那象牙小兔子邀住了君实的眼光。他随手拿起那兔子来,发见了“丈夫”二字被刀刮过的秘密了。但是他倒也不以为奇。他记得娴娴发过议论,以为“丈夫”二字太富于传统思想的臭味,提到“丈夫”,总不免令人联想到“夫者天也”等等话头,所以应该改称“爱人”——却不料这里的两个字也在避讳之列!他不禁微笑了,以为娴娴太稚气。于是他想起娴娴为什么还不出来。他觉得已经过了不少时候,并且似乎好久不听得霍浪霍浪的水声了。他注意听,果然没有;异常寂静。竟像是娴娴已经睡着在浴室里了。

君实走到梳妆台旁的时候,愈加确定娴娴准是睡着在浴盆里了。他刚要旋转那小门的瓷柄,门忽然自己开了。一个人捧了一大堆毛巾浴衣走出来。

不是娴娴,却是王妈!

“是你……呀!”

君实惊呼了出来。但他立即明白了:浴室通到外房的门也开得直****,娴娴从这里下楼去了。她,夫人——就是爱人也罢,却像暴徒逃避了侦探的尾随一般,竟通过浴室躲开了!他这才明白王妈两次进来取娴娴的衣服和皮鞋的背景了。

他觉得娴娴太会和他开玩笑!

“少奶奶早已洗好了。叫我收拾浴盆。”

王妈看着君实的不快意的面孔,加以说明。

君实只觉得耳朵里的血管轰轰地跳。王妈的话,他是听而不闻。他想起早晨不祥之梦里的情形。他嗅得了噩运的气味。他的泛泡沫的情热,突然冷了;他的尊严的自许,受伤了;而他的跳得更快的心,在敲着警钟。

“少奶奶在楼下么!”

便是王妈也听得出这问句的不自然的音调了。

“出去了。她叫我对少爷说:她先走了一步了,请少爷赶上去罢。——少奶奶还说,倘使少爷不赶上去,她也不等候了。”

“哦——”

这是一分多钟后,君实喉间发出来的滞涩的声浪。小小的象牙兔子又闯入他的意识界,一点一点放大了,直到成为人形,傲慢地斜起了红眼睛对他瞧。他恍惚以为就是娴娴。终于连红眼睛也没有了,只有白肚皮上“丈夫”的刀刮痕更清晰地在他面前摇晃。

一九二八年二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