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埃尔辛太太竖起耳朵听过道里的动静。她听见梅拉妮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厨里,然后就是一阵碟子和银器的碰撞声,说明正在准备点心,她就回过头来,悄悄地和在场的几位太太说起话来。当时这几位太太正在客厅里围坐成一圈,针线盒就搁在腿上。
“我是不想去拜访斯嘉丽的,永远也不想去。”她说,脸上高傲的神气比平时要冷酷得多。
邦联赈济孤寡缝纫会的其他成员一听这话,都连忙放下手中的针线,拉了拉摇椅,凑得更近了。这几位太太早就想议论斯嘉丽和雷特了,只是因为梅拉妮在场,不便开口罢了。就在前一天,这对夫妇刚从新奥尔良回来,现在就住在民族饭店的新婚套间里。
“休说巴特勒船长救过他的命,出于礼貌,我也要去拜访一下。”埃尔辛太太继续说,“可怜的范妮也站在他一边,说她也要去拜访。我对她说:‘范妮,要不是斯嘉丽,汤米此刻还活着呢。你要是去拜访,那是对汤米的侮辱。’范妮没有头脑,竟然说:‘妈妈,我不是去拜访斯嘉丽。我是去拜访巴特勒船长。他为救汤米尽了全力,没有救成也不是他的错呀。’”
“年轻人就是这样糊涂!”梅里韦瑟太太感叹说,“竟然还要去拜访呢,真是的!”她曾劝斯嘉丽不要和雷特结婚,可却遭到粗暴拒绝。她一想起这件事,就气得不得了,宽厚的胸脯一起一伏的。“我们家的梅贝尔和范妮一样糊涂,她说要和勒内一起去拜访,说是幸亏巴特勒船长帮忙,勒内才没有被绞死。我说要不是斯嘉丽出去乱跑,勒内根本就没有危险。梅里韦瑟爷爷也要去拜访。他真是老糊涂了,竟然说即便我不去,他也要去感谢那个流氓。我敢说,梅里韦瑟爷爷到沃特林那里去了一趟之后,就干起丢人现眼的事来了。竟然还要去拜访呢,真是的!我可不去。斯嘉丽真是作孽,竟然嫁给了这样一个人。他在战争期间做投机生意,刮我们的钱,让我们挨饿,真是坏透了。现在他又和那些提包党和叛徒勾结,他还是——是那臭名远扬的布洛克州长的朋友呢。竟然还要去拜访他们,真是的!”
邦内尔太太叹了一口气。她是个皮肤黝黑的胖女人,总是笑眯眯的。
“他们只会去拜访一次,为了礼貌嘛,多莉。我不想责怪他们。听说那天晚上参加活动的人都想去拜访他,我想他们应该去。我总觉得斯嘉丽和她母亲实在太不一样了。我在萨瓦纳和埃伦·罗比拉德是同学。埃伦是当时最可爱的姑娘了,我跟她也很要好。当时她想嫁给堂兄菲利普·罗比拉德,她父亲要是不反对就好了。其实那男孩也没有什么大毛病——男孩子谁没荒唐过?可是后来埃伦就不得不离开家,嫁给了奥哈拉老头,生了斯嘉丽这么一个女儿。真的,看在埃伦的分上,我也得去拜访他们一次。”
“自作多情,胡说八道!”梅里韦瑟太太气呼呼地说,“基蒂·邦内尔,丈夫死了刚一年就又嫁人了,这样一个女人,你也要去拜访吗?这个女人——”
“肯尼迪先生实际上是她杀害的。”英蒂雅插嘴说,她的语调冷淡而尖刻。她一想到斯嘉丽,就想起斯图尔特,就连礼貌也顾不上了。“肯尼迪先生还没死的时候,我就总觉得她和那个叫巴特勒的人勾勾搭搭的,只是大家没注意到罢了。”
几位太太一听这话,特别是听一位老处女说出来,都感到非常惊讶。就在她们惊魂未定之时,梅拉妮出现在了门口。她们刚才都专心致志地在那里闲聊,根本没有听见梅拉妮轻盈的脚步,现在看见女主人站在面前,她们就像小学生咬耳朵,被老师当场抓住了一样。梅拉妮的脸色都变了,这让她们不但惊愕,而且害怕了。她有理由生气。事实上她气得满脸通红,温柔的眼睛都冒起火来,鼻翼也不停地颤抖。过去谁也没有见梅拉妮生过气。在场的人谁也没想到她也会生气。她们都很喜欢她,但是她们都认为她是一个最温柔最随和的女人,尊敬长辈,从来不谈个人的看法。
“你怎么敢这样,英蒂雅?”她小声质问道,声音都有些颤抖,“你的妒忌将让你走向何处?真可耻!”
英蒂雅的脸色变得煞白,头却还昂得高高的。
“我说过的话绝不收回。”她的话很简短,但心里却极不平静。
“我妒忌吗?”英蒂雅心里想,她想到了斯图尔特·塔尔顿,想到了霍妮和查尔斯,难道她没有理由妒忌斯嘉丽吗?难道她没有理由恨她吗?特别是现在她怀疑斯嘉丽已经设法使阿什利落入了她的罗网。她想:“关于阿什利和你那宝贝斯嘉丽,我还有许多话要对你说。”英蒂雅处在两难之中,一方面想保持沉默,借以保护阿什利,一方面又想把自己的一切怀疑告诉梅拉妮,告诉所有的人,借以把阿什利解脱出来。她要是一说出来,不管斯嘉丽有什么手段,都不得不放弃对阿什利的控制。不过现在时机还没有成熟。她还没有真凭实据,只是怀疑而已。
“我说过的话绝不收回。”她又重复了一遍。
“那么,值得庆幸的是你和我们不再共处同一屋檐下了。”梅拉妮说道,语气非常冷淡。
英蒂雅一听这话,跳了起来,发黄的面孔涨得通红。
“梅拉妮,你——我的嫂子——你不会为了这件小事和我争吵吧——”
“斯嘉丽还是我的嫂子呢。”梅拉妮直视着英蒂雅的眼睛,像是看着陌生人一样,“而且对我比亲姊妹还要亲,她对我的恩情,你不在意,我可一辈子也忘不了。围城的时候,她本可以回家去的,可她一直陪着我;而当时就连噼里姑妈都跑到梅肯去了。北方佬眼看就要到亚特兰大了,她还张罗着找人给我接生,又不辞劳苦地把我和博带到塔拉,她当时完全可以把我丢在这里的一所医院里,让北方佬把我抓去的。她照料我,给我喂饭,而她自己却又累又饿。因为我身体弱,又有病,我睡的是塔拉最好的床垫。后来我能走路了,仅有一双好鞋子也给我穿上。她为我做的这些事,英蒂雅,你忘得了,我可忘不了。后来阿什利回来了,生着病,心灰意懒,无家可归,身无分文,她像姐姐一样收留他。后来我们觉得非去北方不可,而又舍不得离开佐治亚,这时候又是斯嘉丽站出来,让阿什利经营锯木厂。巴特勒船长还救了阿什利的命,这也是他的一片好心,人家又不欠阿什利什么。所以我感激他们,既感激斯嘉丽又感激巴特勒船长。而你,英蒂雅!你怎么能忘了斯嘉丽对我和阿什利的恩情?你怎么能把你哥哥的生命看得无足轻重,反而用恶言中伤救过他命的人呢?你就是在巴特勒船长和斯嘉丽面前下跪,也不为过。”
“得了,梅丽,”梅里韦瑟太太急忙说道,这时她的心情已经平静下来,“你不应该这样和英蒂雅说话。”
“你说斯嘉丽的那番话,我也听见了。”梅拉妮大声说道,她转过身来冲着这位胖老太太,神气就像一个参加格斗的人,刚从一个倒下的对手身上拔出剑来,又猛烈地朝另一个对手刺去。“还有你,埃尔辛太太。你们那些小脑袋瓜是怎么想的,我不管,因为那是你们自己的事。但是你们在我家里议论她,或者让我听见,我就得管。你们怎么会有那样可怕的想法,居然还敢说出来?难道你们的丈夫就那么不值钱,你们宁愿让他们死掉,也不愿意让他们活着。对于救了他们的人,对于冒着生命危险救了他们的人,你们连一点感激之情也没有吗?要知道事情一旦暴露,北方佬很可能会认为他是三K党的一员,就会把他绞死。可他还是冒着生命危险救了你们家里的男人。他救了你公公,梅里韦瑟太太,还救了你的女婿和两个侄儿。他救了你的兄弟,邦内尔太太;埃尔辛太太,他也救了你儿子和女婿。你们这帮忘恩负义的人!我要求你们每一个人都道歉。”
埃尔辛太太站起来,把针线活放到匾里,嘴唇紧闭。
“真没想到你竟然这么没有教养,梅拉妮——不,我绝不道歉。英蒂雅说得对。斯嘉丽是个轻浮**的女人。我不会忘记她在战争期间的所作所为,也不会忘记她有了几个钱之后,做起事来有多么下贱——”
“你真正不会忘记的是,”梅拉妮打断她的话,握起两只小拳头插在腰间,说道,“她不让休管锯木厂了,因为他太笨了。”
“梅丽!”大家齐声哀号。
埃尔辛太太把头一扬,朝门口走去。等到她的手落在了前门的把手上,又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梅丽,”她的语气变得温和了,“宝贝儿,这件事让我太伤心了。我是你母亲最要好的朋友,是我帮着米德医生把你接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我把你当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要是为了什么要紧的事,你这样说倒也罢了。可我说的是斯嘉丽·奥哈拉这样一个女人,她马上就会坑害你,就像对待我们一样——”
梅拉妮乍一听到埃尔辛太太的话时,眼泪都快下来了,可是等这位老妇人说完,她的脸色反而严厉了起来。
“我请各位明白,”她说,“哪一位如果不去拜访斯嘉丽的话,就永远不要再来看我了。”
大家一听这话,顿时全都站起身来,嚷嚷起来,一片混乱。埃尔辛太太把针线匾往地上一扔,走了回来,假发也歪到一边。
“这我可不干!”她说,“这我可不干。你发昏了,梅丽,不过我不责怪你。你仍然是我朋友,不能让这件事影响我们的关系。”
她哭了起来。不知怎么的,梅拉妮也在她怀里哭了起来,不过她一边哭泣,还一边说刚才的话是当真的。还有几位妇女也放声大哭。梅里韦瑟太太一边用手绢捂着脸号啕大哭,一边抱着埃尔辛太太和梅拉妮。噼里姑妈原来只是呆呆地在一旁看着,这时忽然瘫在地上。这一次可的确是晕倒了。有人哭泣,有人亲吻,有人忙着找嗅盐,有人跑着去拿白兰地,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只有一个人脸色沉静,两眼不湿。英蒂雅·威尔克斯趁着无人注意,溜走了。
几个小时后,梅里韦瑟爷爷在时代少女酒馆见到了亨利·汉密尔顿,就把他从儿媳妇那里听来的上午发生的事,津津有味地说了一遍。他很高兴,现在总算有个人能镇住他那凶狠的儿媳,他自己可没那勇气。
“那这群蠢蛋最后打算怎么办呢?”亨利叔叔不耐烦地问。
“我也不清楚。”梅里韦瑟爷爷说,“不过据我看,这场争论,梅丽没怎么费劲就占了上风。我敢打赌她们都会去拜访的,至少也得去一次。你那侄女,大家都很看重的,亨利。”
“梅拉妮是个傻瓜,其他几个女人说得对。斯嘉丽很狡猾,我不明白查利当时怎么会和她结婚的。”亨利叔叔说道,心里有些闷闷不乐,“不过梅丽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巴特勒船长救下的人都应当带着家眷一起去拜访,要不就太不像话了。说实在的,我对巴特勒并不怎么反感。那天晚上他像个男子汉,救了我们的命;斯嘉丽才是眼中钉,肉中刺。这个女人太聪明,反而会害了她自己。不管怎么说,反正我是要去拜访他们的。管他是不是叛徒,斯嘉丽总归还是我的侄媳妇。我想今天下午就去拜访他们。”
“我和你一块儿去,亨利。多莉要是听说我去了,非得发疯不可。等我再喝一杯就走。”
“别喝了,我们还去喝巴特勒船长的酒吧。说句公道话,他那里可从来不缺好酒。”
雷特早就说那顽固派永远也不会认输,他这话还真都说对了。是有几个人来拜访他们,但他知道这其实并没有什么意义,他也知道这些人为什么来看他们。凡是参加三K党那次倒霉行动的人,他们的家属起初都来拜访过,但是很明显,后来就很少来了。他们也不邀请雷特·巴特勒夫妇到他们家里去做客。
雷特说,这些人要不是怕冒犯梅拉妮,压根就不会来看望他们。斯嘉丽尽管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想,却对此嗤之以鼻。老实说,梅拉妮凭什么能影响埃尔辛太太和梅里韦瑟太太这样的人?她们来过一次就不再来了,斯嘉丽对此并不怎么在意,她几乎就没有发现呢,因为他们的套房里常常挤满了另一种类型的客人。亚特兰大的老人管他们叫“外来户”,不过这已经算是客气的称呼了。
民族饭店里住着很多“外来户”,他们和雷特、斯嘉丽一样,也是因为自己的房子还没盖好。他们都是些很活跃的有钱人,很像雷特在新奥尔良结交的那些朋友。他们穿着高雅,花钱如流水,至于来历,就不清楚了。这些人之中,男的都是共和党人,都是“因与州政府有关的公务而来到亚特兰大”。究竟是什么有关的公务,斯嘉丽既不知道,也不想费心思去了解。
其实雷特是可以把确切的情况告诉她的——他们所要干的和秃鹫对濒死的动物所要干的是一样的。他们老远就闻到了死亡的气味,便一下子聚了过来,准备饱餐一顿。佐治亚人自己的政府已经死亡,整个州已陷入瘫痪,于是冒险家便蜂拥而至。
雷特认识的这些那些南方叛徒和北方提包党,他们的太太们成群结队地来拜访,有些“外来户”为了盖房子,从斯嘉丽这里买过木料,也前来拜访。雷特说,既然有生意往来,就应该接待她们。斯嘉丽与她们相处非常愉快,她们都穿着漂亮衣服,从来不谈论内战和世道艰难,只谈时髦衣服、风流韵事和怎么打惠斯特桥牌。斯嘉丽以前从来没有打过牌,结果一打就上了瘾,没有多久就成了高手。
只要她待在饭店里,总有一帮牌友聚集在她的套房。不过近来她忙着盖新房子,并不常在饭店里,也就顾不上招待客人了。而且,她想把社交活动推迟一下,等到房子盖好以后,她就成了亚特兰大最大的一所住宅的女主人,就可以主持全城最豪华的宴会了。
在那些漫长而暖和的日子里,她看着那红石灰木瓦的住宅不断增高,日渐壮观,傲视桃树街上其他住宅。她把商店和锯木厂全忘了,把所有时间都花在工地上,一会儿跟木匠争论,一会儿又和石匠吵架,催促承包人尽快完工。墙噌噌地往上砌,让她很是满意,心想:等这所房子盖好了,会比全城所有的房子都大,都好看。它甚至比附近的詹姆斯公馆还要气派,那座公馆不久前刚被买去做布洛克州长的官邸了。
州长的官邸,栏杆和屋檐上都镶着锯齿状的花边,但是斯嘉丽家却装饰着复杂的云纹花样,使州长的官邸相形见绌。官邸里有间舞厅,但是和斯嘉丽新家那个占了整个三层楼的大厅相比,简直就像是个台球桌了。实际上,斯嘉丽家全面超过州长的官邸,超过全城任何一所房子。它圆顶多,塔楼多,尖塔多,走廊多,避雷针多,彩色玻璃窗更是超级多。
房子四周都有回廊,四面各有一溜台阶,与地面相通。院子宽大,绿草如茵,几条朴素的铁凳散落在各处。一座铁制凉亭,按照时髦的叫法“格子堡”,是哥特式的,这一点制造商向斯嘉丽保证过。院子里还有两只铸铁雕塑,一只是牡鹿,一只是大狗,和设得兰矮种马差不多大小。这个新家这样大,这样华丽,为了追求时髦,始终让室内光线保持昏暗。韦德和埃拉搬进来之后,有些不大适应,唯有院子里那两只铁兽让他们感到高兴。
房子里的所有陈设都是按照斯嘉丽的主意布置的。满屋里都铺着厚厚的红地毯,门上挂着红色天鹅绒门帘。最新式的黑胡桃木家具,不仅漆得锃亮,而且全要刻上花纹,连一寸光滑木头也不留。马毛呢坐垫非常滑,女士们坐在上面必须很小心,生怕从上面滑下来。墙上到处挂着镶着镀金框的镜子和长长的穿衣镜——正如雷特无意之中说的那样,这里的镜子和贝尔·沃特林那里的镜子一样多。镜子之间的钢质版画,有的长达八英尺,是斯嘉丽从纽约专门定做的。墙上糊着华丽的深色壁纸,天花板很高,但屋里总是很暗,因为窗子上挂着酱紫色长毛绒窗帘,几乎把阳光全都遮住了。
一句话,这所房子让所有人看了都惊叹不已。斯嘉丽踏在柔软的地毯上,或躺在羽绒**,想起在塔拉时那冰凉的地板、稻草铺的床铺,心里满意极了。她觉得这是她见过的最漂亮,陈设最高雅的一所房子,但是雷特却说这是一场噩梦。不过只要她喜欢,就让她尽情地折腾吧。
“不了解我们的陌生人一看这所房子,就会知道它是用不义之财堆起来的。”雷特说,“你知道的,斯嘉丽,来得容易去得也快,这所房子就是明证。只有投机商才会盖这样的房子。”
但是斯嘉丽沉浸在骄傲和幸福之中,满脑子是安顿下来后招待客人的计划,只是顽皮地拧了一下他的耳朵,说:“别胡扯了!你还没完没了了?”
如今她总算知道了,雷特就喜欢奚落她,要是把他那些挖苦人的话当真,就会觉得扫兴。她要是跟他计较,就得跟他吵,而她跟他吵从没赢过,所以并不想跟他交锋。因此不管他说什么,她几乎都是左耳进,右耳出,等到非听不可的时候,也只当是句玩笑话。至少有段时间,她就是这么干的。
蜜月期间,和住在民族饭店的大部分时间,他们在一起生活得很融洽。可是他们刚搬进新居,斯嘉丽刚交了几个新朋友,他们就突然激烈地争吵起来。每次争吵的时间都不长,因为和雷特根本没法争吵,他对她的激烈言词总是听而不闻,而是等待时机,冷不防给她一下子。她在拼命吵,雷特则不。他一针见血地对她本人、她的活动、她的房子、她的新朋友,加以评论。有些意见很有道理,她不能置之不理,也不能当作玩笑话。
比如,她想把“肯尼迪百货商店”这个招牌摘了,换一块更吸引人的,于是就让他起个名字,其中一定要包括“Emporium”。雷特建议用“Caveat Emporium”,还向她保证,说这个招牌和店里的商品很相配。她也觉得这个名字很气派,让人去做招牌去了,当阿什利·威尔克斯尴尬地把真实意思给她翻译出来后,她气得不得了,雷特则一阵大笑。
再比如他对待奶娘的方式。奶娘寸步不让,始终认为雷特是配着马鞍的骡子。她对雷特很客气,却很冷淡,总是叫他“巴特勒船长”,从来不称他“雷特先生”。雷特送给她红裙子,她也没有屈膝行礼,而且也从来不穿。虽然韦德很喜欢雷特叔叔,雷特显然也很宠他,奶娘还是尽量让埃拉和韦德躲着他。可是雷特不但没有辞退奶娘,或者对她特别严厉,反而更加尊重她,比对斯嘉丽新近结交的女士们客气得多。实际上,比对斯嘉丽本人还要客气。他总要得到奶娘的允许,才带着韦德去骑马;也要先征求她的意见,才给埃拉买玩偶。而奶娘对他却始终不怎么客气。
斯嘉丽觉得雷特应该对奶娘严厉些,这样才符合一家之主的身份,而雷特只是笑一笑,说奶娘才是真正的一家之主。
有一次,他把斯嘉丽惹火了,因为他冷冷地说几年以后,民主党人要是重新掌权,共和党在佐治亚州的统治将会倒台,那时候他就该替她后悔了。
“等将来民主党人有了自己的州长,自己的州议会,你新结交的这些庸俗的共和党朋友就全得倒台,重操旧业,开酒吧,倒污水,回到他们应该去的地方。那时候你就会孤零零一个人,处于危险的境地,既没有民主党朋友,也没有共和党朋友。唉,一点都不懂得未雨绸缪啊。”
斯嘉丽笑了,而且笑得不无道理,要知道布洛克在州长的位置上坐得稳稳当当,州议会里已经有了二十七个黑人,佐治亚州有数千名选民有了选举权。
“民主党人永远也不会重新上台了。他们只会刺激北方佬,自己把重新上台的时间给推后呢。他们就会夸夸其谈,晚上出去搞什么三K党活动。”
“他们会回来的。我了解南方人,我了解佐治亚人。他们很坚强,很倔强。如果非得再打一仗,才能重新上台,他们就会再打一仗。如果需要像北方佬那样花钱收买黑人的选票,他们就会用钱收买黑人的选票。如果需要像北方佬那样让一万名死人参加选举,那么佐治亚州每一个公墓里的每一具尸体都会到投票站去。在我们的好朋友卢夫斯·布洛克的仁政之下,情况会非常糟,佐治亚很快就会把他吐出来的。”
“雷特,不要使用这么恶心的词!”斯嘉丽大声说,“听你这么说,好像我不希望民主党重新掌权似的!而你明明知道,情况并不是这样!我很高兴看到他们重新掌权。难道你以为我愿意看着这些士兵在身边晃**,让我想起——难道你以为我愿意——唉,我也是佐治亚人呀!我希望看到民主党人重新上台,可是他们却上不了台,永远也上不了。哪怕他们上了台,对我的朋友会有什么影响呢?他们的钱还是他们的,对不对?”
“要是他们能存下钱的话。看他们现在花钱的样子,我都怀疑他们的钱能不能撑过五年。真是来得容易,去得快呀。他们的钱对他们没有什么好处,正如我的钱也没有给你带来什么好处一样。我的钱肯定还没有把你变成一匹马,是不是,我可爱的小骡子?”
最后这句话引起了一场口角,他们吵了好几天。斯嘉丽绷着脸,不说话,显然是要求雷特向她道歉。这样过了四天之后,雷特到新奥尔良去了,不顾奶娘的反对,把韦德也带去了。他一直待到斯嘉丽消气了才回来。不过雷特不肯屈服,依然使她感到难受。
雷特从新奥尔良回来时心平气和,斯嘉丽也就尽量强压着怒火,暂时把这件事置诸脑后,留待将来再考虑。她现在根本就不考虑任何烦心之事,她只希望快活,满脑子想的都是即将举办的第一场晚会。这场盛宴将要用棕榈树装点,还要请一支弦乐队,四周的回廊全要用帆布遮起来,还有令她一想起就要流口水的各式小吃。她要邀请亚特兰大所有认识的人,包括所有的老朋友和度蜜月回来后才认识的所有新朋友。准备这次宴会让她感到兴奋,几乎都忘了雷特那些刺耳的话。在盘算怎样办这次宴会的时候,她感到由衷的快活,她已经好多年都没有这么快活了。
啊,有钱真有意思!开晚会可以不计算花销!买最贵的家具、衣服和食品,也可以不考虑怎样付款!可以把数额相当大的支票寄给查尔斯顿的保利娜姨妈和尤拉莉姨妈,寄给塔拉的威尔,这多么开心呀!啊,那些妒忌人的糊涂虫竟然违心说钱无所谓呢!雷特竟然还说钱没给她带来什么好处,真是瞎说八道!
斯嘉丽给在亚特兰大的所有朋友和熟人都发了请帖,老的、新的,甚至她不喜欢的,都请到了。就连上次在明珠饭店对她很无礼的梅里韦瑟太太,还有对她冷若冰霜的埃尔辛太太,也没有落下。她还邀请了米德太太和怀廷太太,这两个都不喜欢她的人,因为她知道她们没有像样的衣服来参加这样体面的聚会,会感到尴尬。这次乔迁之宴,一半是宴会,一半是舞会,当时管这样的晚间聚会叫“大聚会”,其场面在亚特兰大还是头一次。
那天晚上,大厅里和帆布遮起来的回廊上挤满了客人。他们喝着用香槟配制的香甜饮料,吃着小馅饼和奶油牡蛎,随着乐队演奏的乐曲跳舞,乐队前面整整齐齐地摆着一排棕榈和橡皮树。但是雷特称之为“老顽固”的人,除了梅拉妮和阿什利、噼里姑妈、亨利叔叔、米德医生夫妇、梅里韦瑟爷爷外,别人都没有来。
许多“老顽固”是犹豫再三才决定参加这次“大聚会”的。有的人是看了梅拉妮的态度才接受邀请的,有的人是因为欠雷特的救命之情而接受邀请的。然而就在宴会的前两天,有一条谣言在亚特兰大传开了,说是布洛克州长也受到了邀请。“老顽固”表示对此反对,寄来了一大摞明信片,说他们不能接受斯嘉丽的善意邀请,感到遗憾,为数不多的几位老朋友虽然来了,可是州长一到,他们感到很尴尬,就毫不犹豫地退席了。
这让斯嘉丽既惊讶,又气愤,觉得这次宴会彻底失败了。多么排场的“大聚会”呀!她精心安排了这次活动,想让大家看一看这了不起的场面。可是老朋友只来了那么几个,老对头则一个也没来。天亮的时候,等客人都走完时,她恨不得号啕大哭一番,可是又怕雷特嘲笑,怕看他那跳动的黑眼睛,因为他虽然嘴上没说,眼睛里却流露出“我早就告诉你了嘛”!所以她只好强压住怒火,极力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第二早上,她就对梅拉妮一个人大肆发作起来。
“你真让我下不来台,梅拉妮·威尔克斯,你还让阿什利和那些人一起让我下不来台。你要是不拉着他们,他们不会那么早就走的。唔,我看见你了!我正要把布洛克州长带过来,介绍给你们,你就像兔子一样跑掉了。”
“我之前不认为他——我之前想不到他真会来参加,”梅拉妮不高兴地回答说,“虽然大家都说——”
“大家?这么说来,大家都在背面偷偷议论我,是不是?”斯嘉丽气愤地嚷道,“你要是事先知道州长要来参加,你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根本就不来了?”
“是的,”梅拉妮两眼看着地板,低声说,“亲爱的,在那种情况下,我是不会去的。”
“你真行啊!原来你也会和他们一样,让我下不来台呀!”
“唉,别这么说,”梅丽非常难过地说,“我不是有意伤你的心。你是我的嫂子,亲爱的,是我的亲哥哥查利的未亡人,我——”
她怯生生地把一只手搭在斯嘉丽的手臂上,可斯嘉丽却一下子把它甩开了,恨不得自己也能像父亲杰拉尔德那样,生起气来大发雷霆。但是梅拉妮却不怕她发怒,她两眼盯着斯嘉丽那双愤怒的绿眼睛,瘦削的肩膀挺了挺,顿时显出一副庄重的神气,和她那略带稚气的面孔和身材有些不相称。
“对不起,亲爱的,让你伤心了,但是不管是布洛克州长,还是其他共和党人,或者那些叛徒,我谁都不能见。我不但在你家里不见他们,在别人家也不见。哪怕我不得不——我不得不——”梅拉妮往四下里扫了一眼,想找一个最重的词儿,“哪怕我不得不显得粗暴无理,我也不见他们。”
“你是指责我的朋友们吗?”
“不是,亲爱的。只不过他们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朋友。”
“你是指责我不该把州长请到家里来吗?”
梅拉妮无法回避了,却仍然直视着斯嘉丽的眼睛,毫不动摇。
“亲爱的,你做什么事情都是有道理的,我喜欢你,相信你,也没有权力指责你。而且谁要是指责你,让我听见,我也不答应。不过,斯嘉丽呀!”突然间,激动的话语脱口而出,滔滔不绝,声音不大,却饱含着无法消除的恨。“难道你忘了这些人是怎样对待我们的吗?亲爱的查利死了,阿什利的身子垮了,‘十二橡树’烧了,难道你都忘了吗?哦,斯嘉丽,你打死的那个家伙,他手里就捧着你母亲的针线盒,你总没有忘记吧!谢尔曼的队伍开到塔拉,把我们的内衣都偷走了,他们还想把房子烧掉,还拿着我父亲的战刀耍弄了一番,你也不会忘记吧!斯嘉丽呀,这些人抢夺我们的财产,折磨我们,还让我们挨过饿,带给我们这么多灾难,可你把这些人请来参加你的宴会!就是这些人让那些黑鬼对我们那么神气,抢走我们的财物,不让我们参加选举。我忘不了,永远也不想忘掉这一切。我不会让博忘记这一切,我还要教我的孙子痛恨这些人。如果上帝让我活下去,我还要教我孙子的孙子痛恨这些人。斯嘉丽,你怎么能忘记呢?”
梅拉妮说到这里,停下来喘一口气,斯嘉丽死死地盯着她,看到她情绪激动,声音颤抖,不禁有些吃惊,怒气也给驱散了。
“你以为我是傻瓜吗?”她不耐烦地问,“我当然记得!可是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梅拉妮。我们要对眼下的条件尽量加以利用,现在我就是在这么干。布洛克州长,还有一些比较好的共和党人,如果我们善于跟他们打交道,可以给我们很大帮助。”
“没有什么比较好的共和党人,”梅拉妮斩钉截铁地说,“再说,我也不需要他们帮助,我也不想对眼下的条件尽量加以利用——如果这指的是北方佬。”
“我的天哪,梅丽,干吗发这么大脾气呀?”
“啊!”梅拉妮说,显得有些不好意思,“看我都说了些什么!斯嘉丽,我并不想让你伤心,也不想指责你。人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人人也都有权保持自己的想法。亲爱的,你听我说,我是爱你的,而且你也知道我爱你。不管你做什么,我也不会改变对你的态度。你也还是爱我的,是不是?我没有让你恨我吧,是不是?斯嘉丽,我们俩要是有什么不和,我可受不了——我们毕竟在一起经历了那么多?说声没关系吧。”
“快别胡说了,梅丽,你真会小题大做。”斯嘉丽不满地说,不过梅拉妮用手轻轻地搂住她的腰时,她却没有再甩掉。
“行了,我们又和好了。”梅拉妮愉快地说,不过她又悄悄地补充道,“亲爱的,我希望我们还和过去一样,互相照看。共和党人和那些叛徒内奸哪一天来看你,你就告诉我一声,我待在家里就是了。”
“你来或不来,我都无所谓。”斯嘉丽说着,戴上帽子,气呼呼地回家去了。梅拉妮脸上露出伤心的样子,这让斯嘉丽觉得她那受到损害的虚荣心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满足。
首次宴会之后,一连几个星期,斯嘉丽强装出对大家的看法毫不在意,颇为不易。除了梅拉妮、噼里姑妈、亨利叔叔和阿什利之外,老朋友们既不来看她,也不邀请她去参加他们的小型聚会,这使她大惑不解,也很受伤。难道她没有摒弃前嫌,并且向他们表示,虽然他们散布流言蜚语,恶意中伤,她对他们并无恶感吗?他们应该清楚,她和他们一样不喜欢布洛克州长,对他笑脸相迎不过是权宜之计。这些白痴!要是人人都对共和党人笑脸相迎,佐治亚州很快就可以摆脱目前所处的困境了。
她当时还没有意识到,她已经一下子将自己和过去的岁月、昔日朋友间的脆弱联系砍断了。即使梅拉妮出来运用她的影响,也无法将那细如蛛丝的联系修复;而且梅拉妮虽然忠贞不渝,却并不想帮着恢复那种关系。即使斯嘉丽再想像以前那样生活,和老朋友打交道,现在也已经不可能了。全城都对她板起了面孔,和花岗石一样硬。人们把对布洛克政权的恨,也落到了她身上。这种恨里面没有多少火气,但是非常冷酷,难以消逝。斯嘉丽已经把自己的命运和敌人拴在一起,无论她的出身和家庭背景如何,她现在都算是变节分子、黑人的支持者、叛徒、共和党人——再加上一个投靠北方的人。
斯嘉丽痛苦了一阵子之后,便收起了她那假装无所谓的样子,露出了真面目。她这个人从来不会对别人的行为举止有过多的考虑,也不会因为一桩失败而长期闷闷不乐。没过多久,她就不在乎梅里韦瑟、埃尔辛、怀廷、邦内尔、米德等人对她的看法了。至少还有梅拉妮还会带着阿什利来看她,而只有阿什利对她来说才最重要。亚特兰大还有一些别的人是愿意来参加她的宴会的,这些人可比那些思想保守的老母鸡随和多了。她什么时候想大宴宾客,就可以发出邀请,这些客人和那些反对她的老古板、糊涂蛋相比,让人开心多了,衣服也漂亮得多。
这些人都是刚到亚特兰大不久。她们有的是雷特的熟人,有的在那些神秘的活动中和他有联系。雷特向斯嘉丽提到这些活动时,仅仅说:“做生意而已,我的宝贝。”客人之中有的是斯嘉丽住在民族饭店时认识的夫妻,有的是布洛克州长任命的官员。
斯嘉丽如今交往的人形形色色,其中就有盖勒特夫妇。这两人曾在十几个州居住过,而且每次都因为诈骗被发现而溜之大吉。康宁顿夫妇在离这里很远的某个州曾和“自由人局”搭上了钩,本应当保护黑人,却从那些无知的黑人身上赚了很多钱。迪尔夫妇曾把“硬纸板”鞋卖给邦联政府,战争的最后一年不得不到欧洲躲了起来。亨顿夫妇在许多城市的警察局里挂了号,却又常常在投标中获胜,得以和州政府签合同。卡拉汉夫妇是靠开赌场起家的,现在正利用州政府的钱修建并不存在的铁路,来进行更大规模的赌博。弗莱厄蒂夫妇一八六一年以一分一磅的价钱买下的盐,一八六三年涨到五角一磅,因而大发其财。巴特夫妇在战争期间曾在北方某大城市开过一家最大的妓院,现在也在提包党社交界进进出出。
现在和斯嘉丽来往密切的就是这样一些人,但是参加她的大型宴会的还有另外一些人,他们有一定的文化,有一定的修养,也有很好的家庭背景。除了提包党外,北方也有一些殷实的人看到重建与发展时期这里源源不断的生意,因而来到了亚特兰大。北方有钱的人家把年轻的儿子送到南方,让他们在这里进行开拓。北方的军官退役之后,就在他们浴血奋战攻下的这座城市里定居了。起初,他们人生地不熟,很愿意应邀参加阔气好客的巴特勒太太举行的豪华宴会,但是不久后他们就逐渐退出她的圈子。这些善良的人们只要与那些冒险家们和冒险家政权稍一接触,就会像佐治亚州的本地人一样憎恶他们。许多人加入了民主党,比南方人还像南方人。
还有一些人依然留在斯嘉丽的圈子里,只是因为他们到哪里都不受欢迎。他们倒是很愿意到老顽固家安静的客厅里去做客,可是老顽固却不会请他们去。这些人里面有一些是北方来的女教师,她们到南方来,目的是教育黑人,教育那些叛徒,那些本来都是不错的民主党人,南方投降以后,成了共和党人的南方人。
“我们能挨饿,你们也应该能挨饿。”这就是老顽固采取的态度。许多邦联退伍战士知道家里缺衣少食的人心里有多么害怕,所以,如果自己的战友是为了让家人得以糊口而改变了自己的政治面目,他们对之往往更加宽容。女眷们则不然,她们是维护旧秩序的坚强后盾,在她们心目中,战争虽然失败了,现在却比鼎盛时期更强大,更亲切。现在战争成了崇拜的对象,和它有关的一切都可称之为神圣,比如为其献身的死者坟墓,战场遗迹,破碎的战旗,交叉着挂在大厅里的战刀,褪色破旧的前线来信,沙场老兵等等。这些女人对先前的敌人绝不帮助,不接待,不留宿。现在斯嘉丽也被划到敌人那边去了。
在这个由形形色色的人出自政治需要而结合在一起的社会里,只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钱。在他们之中,许多人在战前手中从来没有一次拿过二十五元,现在却恣意花钱,其奢侈程度亚特兰大人闻所未闻。
在共和党人掌握着政治权力时,亚特兰大进入一个浪费和讲求奢靡排场的时期,表面的文雅几乎遮盖不住内里的庸俗与罪恶,贫富之间的差距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明显。手握大权之人对不幸者漠不关心,当然黑人除外。他们拥有的一切必然是最好的:最好的学校,最好的住宅,最好的衣服,最好的娱乐,因为他们掌握着政权,每一张黑人选票都是起作用的。至于新近陷于贫困的亚特兰大民众,哪怕他们挨饿,或者栽倒在大街上,那些刚刚富起来的共和党人也是无动于衷的。
在这股庸俗的浪潮中,斯嘉丽一骑绝尘,得意扬扬。她刚结了婚,打扮得花枝招展,又有雷特的钱做坚强的后盾。这个时代正合乎她的口味:粗俗,炫耀,显摆,满大街衣着过于华丽的妇女,家里陈设过于讲究,过多的珠宝,过多的马匹,过多的食品,过多的威士忌。斯嘉丽偶尔也会静下来想一想,她知道如果用母亲埃伦的标准来衡量,她新近结交的这些女人都不是正经人。但是自从很久以前,她站在塔拉的客厅里,决定去做雷特的情妇以来,她已经违反母亲的标准了,次数甚至多得她都不怎么感觉到良心不安了。
老实说,这些新朋友都不算是正人君子,但是他们和雷特在新奥尔良交的朋友一样,都很有意思。这些人比起性情压抑,喜欢读莎士比亚,常去教堂的那些亚特兰大老朋友,有趣多了。除了度蜜月时那段短暂的时间外,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到快乐了,也很长时间没有安全感了。现在生活安定了,她想跳舞,想玩乐,想放纵,想大吃大喝,想穿绫罗绸缎,想盖柔软的羽绒被子,想坐在舒适的沙发上。这一切她都做到了。雷特由着她的性子,于是乎她如今摆脱了童年的束缚,甚至摆脱了受穷的顾虑,尽情地享受梦寐以求的奢华——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谁不赞成,就让他见鬼去。
斯嘉丽在新结识的共和党人和那些叛徒面前表现傲慢,没有丝毫的犹豫;但她对北方驻军的军官及其家属最粗暴,也最无礼。流入亚特兰大的有各式各样的人,唯有军人,她既不接待,也不容忍,她甚至故意显得对他们不礼貌。蓝军装意味着什么,不光是梅拉妮不会忘记。对斯嘉丽来说,那军装和金黄色的纽扣永远意味着围城的恐怖气氛,逃难的可怕经历,意味着掠夺和焚烧,意味着极度穷困的生活和在塔拉的艰苦劳动。现在她有钱了,安全了,而且结交了州长和许多显要的共和党人,就有资本对每一个穿蓝军装的人无礼了。而她也的确对他们无礼了。
雷特有一次漫不经心地对她说,在他们家聚会的男客中,大部分人不久前还穿着蓝军装。斯嘉丽却反驳说,北方佬只要不穿军装,就不像是北方佬了。对此,雷特答了一句:“守常,是为宝也。”然后耸了耸肩膀。
斯嘉丽因为讨厌驻军穿的笔挺的淡蓝军装,就特别怠慢他们。她这种态度让他们感到困惑。驻军的家属也的确有理由困惑,因为她们大都是文质彬彬有教养的人,她们在这怀有敌意的异乡感到很孤独,盼着回北方去,而且为不得不维护那个无赖的统治而感到有些惭愧。驻军军官的太太们看着活跃的巴特勒太太竟然把红头发的丑陋的布丽奇特·弗莱厄蒂这一类女人当作挚友,而故意怠慢她们,自然是感到迷惑不解。
然而就连斯嘉丽视为挚友的女人也不得不忍气吞声,不过她们是心甘情愿的。对她们来说,斯嘉丽不仅象征着财富与优雅,也代表着旧的制度,包括旧的人物、旧的家庭、旧的传统等等,而这些正是她们渴望加诸己身的东西。她们所向往的那些旧家庭恨不得把斯嘉丽赶出去,但是新兴的达官贵人的太太们对于这一点却是全然不知。她们只知道斯嘉丽的父亲当年是个大奴隶主,她的母亲来自萨瓦纳的罗比拉德家族,她的丈夫是查尔斯顿的雷特·巴特勒。对她们来说,就已经足够了。那个旧社交圈子鄙视她们,对她们不回访,在教堂里只对她们冷淡地点头致意,她们一心想打入这个圈子,就用得着斯嘉丽这块敲门砖。事实上,斯嘉丽还不光是她们进入圈子的一块敲门砖。对于刚刚发迹的她们来说,她就是社交圈。她们本来也不是真正的上流社会人士,因此她们看不清楚斯嘉丽这一套虚假的外表。事实上,斯嘉丽自己也看不清楚。
她们刚刚起于微末,还没有足够的自信,因此特别希望显得文雅,不敢发火,也不敢顶嘴,生怕人家说她们不像淑女。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她们也要像淑女一样,装出一副娇嫩谦恭与天真的模样。若是只听她们说的话,你会觉得她们与罪恶的下层社会没有丝毫联系,也没有任何了解。红头发的布丽奇特·弗莱厄蒂皮肤白皙,娇嫩怕晒,操着柔和的爱尔兰口音,谁也想不到她竟会盗走父亲暗中收藏的财物,来到美国,在纽约一家饭店里做女招待。看一看西尔维亚·康宁顿(从前叫萨蒂·贝尔)和玛米·巴特那多愁善感的样子,谁会想到前者是在父亲开在波威里街的酒店楼上长大的,生意忙碌时还要帮着照看酒吧?谁又会想到后者据说原本是她丈夫开的妓院里的一个姑娘。不,她们现在都成了娇滴滴的宝贝了。
斯嘉丽看不起这些人,却又喜欢和他们在一起。就因为她喜欢和他们在一起,所以她家里总少不了这样的人。而因为看不起他们,他们一旦把她惹烦了,她就冲他们大嚷,让他们见鬼去吧,不过他们倒也能忍受。
他们甚至能忍受雷特,这就更不容易了,因为雷特把他们看透了,而他们也知道这一点。他甚至在自己家里,揭他们的老底也毫不犹豫,而且总是弄得他们哑口无言。雷特认为自己的赚钱方式是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因此他就装作认为别人发迹,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于是他几乎一有机会就要说,而其他人却认为心知肚明就行了,没有必要说那么清楚。
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雷特就会举着一杯香甜的饮料,和蔼地说:“拉尔夫,我要是不糊涂,就该像你那样,把金矿股票卖给孤儿寡母,而不应该去跑什么封锁线。你那个法子保险得多。”或者说:“哎呀,比尔,我看到你又买了两匹新马呀!是不是又卖了几千块的克里空铁路债券?干得不错呀,伙计!”或者说:“祝贺你,阿莫斯,祝贺你和州政府签了合同。真糟糕,你得贿赂这么多人,才把合同拿到手。”
太太们觉得雷特庸俗得让人无法忍受,先生们则在他背后管他叫猪猡、杂种。老亚特兰大人不喜欢他,新亚特兰大人也不喜欢他,不过不管是老的还是新的,他都不想去讨好他们。他自行其是,自得其乐,看不起别人,对周围的人提出的看法置之不理,客气得使人觉得他的举动实际上是一种进攻。对斯嘉丽来说,他依然是个谜,不过她已经不再为这个谜伤脑筋了。她确信,他对什么都不满意,将来也不会满意;他也许是渴望什么东西,而偏偏得不到,或者是从来就不需要什么东西,因此对任何东西都觉得无所谓。他讥笑她做的每一件事,鼓励她待人傲慢,任意挥霍,却又讽刺她喜欢虚装门面,可是又为这一切买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