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第二年四月,约翰斯顿将军回来带领旧部的残余部队,他在北卡罗来纳向北军投降,战争就此宣告结束。不过两星期后,消息才传到塔拉。塔拉的人要做的事太多,所以每个人都没有时间出外旅行,去听别人八卦;而且邻居们也同样忙碌,彼此很少串门,所以消息传播得十分缓慢。

此时正处在春耕**,波克从梅肯带回的菜种和棉籽被种入田中。波克自从外出回来以后,就几乎什么活也不干了。他尾巴几乎翘上了天,就因为安全地带回了满车的穿用物品,以及种子、家禽、火腿、腌肉和玉米面。他一遍又一遍地讲述着自己在回家的路上如何九死一生,如何走小道闯难关,又如何越过旧的铁路,绕过荆榛草莽。他在路上一共走了五个星期,也让斯嘉丽担惊受怕了五个星期。不过他到家后,斯嘉丽并没责备他,而是很高兴他这一趟跑得很成功,更高兴他还把那么多钱带了回来。她可不傻,怀疑他之所以能够剩下许多钱,是因为那些家禽和大部分食品都不是花钱买的。至于波克本人,他认为既然沿路有的是无人看管的鸡笼和方便的熏腊室,他要是再花钱去买,那就未免太丢人了。

既然他们有了一点吃的,于是人人都忙着想办法让生活变得正常一些。每一双手都有活要干,太多的活,永远也忙不完的活。去年的棉秆必须清除了,好腾出地播新棉种,而那匹倔强的马又不习惯拉犁,拉犁时总是很不情愿。菜园里的野草也得拔掉,才好种菜。另外还得劈木柴,开始修理那些被北方佬肆意烧毁的牲口棚圈和长长的篱笆。波克为捉野兔而下的套子每天都得去看两次,河里的钓线也要不时地去换钓饵,而家里也得有人铺床、扫地、做饭、洗碗、养猪、喂鸡、捡鸡蛋。母牛需要挤奶,需要赶到沼泽地附近去放牧,还要有个人整天看着它,以防北方佬或弗兰克·肯尼迪的征购队回来把它赶走。就连小韦德也有自己的任务,每天早晨煞有介事地提着篮子出门,去拾小树枝和碎木片来生火。

投降的消息是方丹兄弟带来的,他们是整个县最先从战场回来的。亚历克斯因为穿着皮靴,便走着回来;而托尼光着脚,骑在一头光背骡子上。托尼在家里占便宜是占习惯了的。他们经历了四年日晒雨淋之后,已经变得更黑更瘦也更坚实了,加上从战争中带回来的那脸乱蓬蓬的黑胡须,差点都让人认不出来了。

因为急于回家,他们在赶往米莫萨的途中,只在塔拉稍事停留,吻了吻几位姑娘,并告诉她们投降的消息。他们说战争已经结束了,一切都过去了,并且显得无所谓似的,也不想多谈。他们唯一想知道的就是米莫萨有没有被烧掉。他们从亚特兰大一路南回时,经过朋友们家里,见到的只是一个又一个烟囱,便对于自己家里或可幸免已经不存在多少希望。听了姑娘们告诉他们的喜讯,他们叹了口气,放下心来。当斯嘉丽描述萨莉怎样骑着马奔来通报北方佬到达的消息,以及她又怎样干净利落地越篱而走时,都一齐拍着大腿笑了起来。

“她真是个胆大的姑娘,”托尼说,“只可惜命太苦了,乔居然牺牲了。你们家里有没有嚼烟呀,斯嘉丽?”

“没有,只有兔儿烟。爸把它放在玉米瓤子里抽的。”

“我还没沦落到那个地步呢,”托尼说,“不过以后很可能会的。”

“迪米媞·芒罗还好吗?”亚历克斯问道,虽然急于知道答案,却又有些不好意思。这让斯嘉丽隐约地想起他是喜欢萨莉的妹妹的。

“噢,很好,她如今跟她姑妈住在费耶特维尔。你知道他们家在洛夫乔伊的房子给烧掉了。她家里其余的人都在梅肯。”

“他的意思是——迪米媞有没有跟自卫队的某位勇敢的上校结婚?”托尼取笑说,惹得亚历克斯冲他直瞪眼。

“她当然还没有结婚喽。”斯嘉丽回答说,心里直好笑。

“要是她结婚了,也许还好些呢,”亚历克斯阴沉着脸说,“你看这鬼世界——请原谅,斯嘉丽。当家里的黑人全都解放了,牲口也完了,身上已没有一个子儿,哪个男人还好意思要一个女孩子跟他结婚?”

“迪米媞是不会计较这些的,这你是知道的。”斯嘉丽说。亚历克斯·方丹从来都不在她的情人之列,所以她用不着出卖迪米媞,反而可以替她说说好话。

“去他娘的——嗯,再一次请你原谅。我可不能再说脏话了,要不奶奶会揍我的。我不会让女孩嫁给乞丐的。就算她不在意,可我在意啊!”

斯嘉丽在前廊上跟两个小伙子说话时,梅拉妮、休伦和卡琳听到投降的消息后,早已悄悄溜进屋里。等到小伙子们走了,穿过农场后面的田地回家去了,斯嘉丽这才走进屋里来,听见几位姑娘一齐坐在埃伦办公室的沙发上哭泣。一切都完了,她们所喜爱和期待的那个美丽的梦想,那个让她们献出了朋友、爱侣和丈夫,并使家庭沦于赤贫的事业,已经完了。那个事业她们原来认为绝不会失败的,现在却永远失败了。

不过对于斯嘉丽而言,这却没有什么好哭的。她刚刚听到消息的那一瞬间,想的是:“感谢上帝!那头母牛再也不会被偷走了!那匹马也安全了。我们可以把银器从井里捞出来,每人一副刀叉了。我们可以赶着车子到乡下四处寻找吃的,用不着害怕了。”

多么轻松啊!从此她再也用不着一听见马蹄声就吓一跳了。她再也不用着深夜醒来,屏息静听,不知是真的还是在梦中,仿佛院子里有马嚼子声,有马蹄践踏声,还有北方佬军官刺耳的吆喝声。最令人高兴的是,塔拉安全了!最可怕的噩梦终究没有成为现实。从今以后,她永远不必站在草坪上,看着滚滚黑烟从她心爱的房子里冒出来,听见屋顶在烈火中“哗啦”一声坍塌了。

是的,事业已经死亡了,不过斯嘉丽从来都觉得发动战争很愚蠢,和平才是更好的途径。她看见星条旗升起时从不抱什么幻想,听见南部邦联的军歌也不会冷入骨髓。她之所以能熬过了苦难和令人厌恶的护理工作,熬过了围城时期的恐惧和最后几个月的饥饿生涯,并不是因为有一种狂热的感情在支持着。对别人来说,正是这种感情使得他们能够忍受一切,只要事业最终能够实现就行。如今一切都完了,一切都过去了,她也就用不着哭了。

一切都完了!那场本来似乎没完没了的战争,那场不请自来和不受欢迎的战争,把她的生活截成两段,中间的裂痕是如此分明,她记不清前半段那些无忧无虑的岁月了。她能够冷静地审视过去那个漂亮的斯嘉丽,穿着绿色摩洛哥山羊皮便鞋,荷叶边里散发着薰衣草的清香,可是她却怀疑自己还是不是那个女孩子。斯嘉丽·奥哈拉,那时全县都拜倒在她脚下,周围有百来个奴隶供她使唤,身后有塔拉种植园的财产做靠山,有溺爱她的双亲随时满足她的要求。那个被宠坏了的无所顾忌的斯嘉丽,除了阿什利外,还没有什么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呢。

在四年所走过的曲折道路上,那个佩戴着香囊、穿着舞鞋的姑娘在某个地方悄悄溜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有着一双犀利绿眼睛的女人,她锱铢必较,不惜亲手去做许多卑微的工作,除了脚下这片毁灭不掉的红土地外,一无所有。

如今她站在过道里听着姑娘们哭泣,脑筋急速转动着。

“我们要种更多的棉花,比往年多得多。我要打发波克明天到梅肯再去买些种子。现在北方佬不会再来烧了,我们的军队也不需要了。我的好上帝!今年秋天棉花会堆得比天高呢!”

她走进那间小小的办公室,根本不理会坐在沙发上哭泣的几个姑娘,自己坐到写字台前,拿起鹅毛笔来计算手头的余钱还能买多少棉花种子。

“战争结束了。”她一想起来,便感到一阵狂喜,就把手中的笔也放下了。战争既然结束了,阿什利便会——如果阿什利还活着,他便会回家来了呀!她心中暗暗揣测,梅拉妮正在为失败了的事业哀悼呢,不知她是否也想到了这一点。

“我们很快会收到一封信——不,不是一封信,我们还收不到信呢。但是很快——哦,反正他会有办法让我们知道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星期一星期过去,可是阿什利依然没有信息。南方的邮政服务还很不正常,乡下更是压根就没有这样的服务。偶尔有个从亚特兰大来的旅客路过这里,会捎来噼里姑妈的一张字条,她眼泪汪汪地恳求姑娘们回城里去。可是阿什利却音信皆无。

投降以后,斯嘉丽和休伦之间关于那匹马的争论一直在酝酿着。既然来自北方佬的危险不存在了,休伦就想去拜访邻居。她很寂寞,很怀念过去那种愉快的社交生活,因此她渴望去看看朋友们,即使没有别的理由,就去了解了解县里别人家是不是也像塔拉一样衰败,好让自己心里踏实些。可是斯嘉丽很强硬。那匹马是干活用的,譬如从林地拉木头,耕地,让波克骑出去收购粮食等等。到星期天,它就有权在牧场上吃草,休息休息了。如果休伦一定要去访邻会友,她可以步行嘛。

去年以前,休伦还从未走过上百码的路程呢,现在叫她步行外出,这可有点为难了。因此她待在家里整天抱怨,时不时地哭闹,动辄就说:“唉,要是妈妈还在就好了!”一听这话,早就想揍她的斯嘉丽上去就给了她一嘴巴子,下手那么重,把她打得尖叫着倒在了**,在全家引起了一阵莫大的惊慌。从那以后,休伦哭得倒是少了,至少在斯嘉丽面前不哭了。

斯嘉丽说她要让马休息休息,那是真话,不过却是半真半假。那另一半假话就是,在投降后的头一个月里,她已经赶着马和车子把全县的朋友和农场拜访了一遍。她的所见所闻动摇了她的信心,尽管自己并不承认。

方丹家靠萨莉的劳苦奔波,光景算是最好的,不过也只是比处境更惨的邻居好些。方丹奶奶那天领着大家扑灭了大火,挽救了房子,却累出了心脏病,至今还没有完全康复。老方丹医生被截去一只胳膊,还在慢慢康复。亚历克斯和托尼在扶犁和挥动锄头方面,笨手笨脚的。斯嘉丽去拜访时,他们倚在篱笆上跟她握手,并且还取笑她那辆摇摇晃晃的破车,不过他们的黑眼睛却流露出忧伤来,因为他们取笑她时,也等于在取笑他们自己。她提出要向他们买些玉米种子,他们表示答应,接着就谈起农场上的问题来。他们有十二只鸡、两头母牛、五头公猪和从战场上带回来的那头骡子。有一头公猪刚刚死了,他们正担心另外几头也保不住。听见他们这样严肃地谈猪,斯嘉丽不由得笑了,不过却是苦涩的笑。要知道,这两位以前可是花花公子,除了品评最时髦的领结外,从来都是玩世不恭的!

在米莫萨,大家都很欢迎她,并且坚持要把玉米种子送给她,而不是卖给她。当她把一张联邦钞票放在桌上时,方丹家的火爆脾气一下爆发了,断然拒绝收她的钱。斯嘉丽只得收下玉米,然后偷偷将一张一块钱的票子塞到萨莉手里。八个月前,斯嘉丽回到塔拉后,第一次来访时,萨莉上前欢迎她,如今她却像变了个人似的。那时她尽管脸色苍白,神情忧伤,但是身上还有一种活力。如今活力已经不见了,仿佛投降已经带走了她的全部希望。

“斯嘉丽,”她抓住那张票子,小声说,“你说这一切都落得了什么好处?当初我们为什么要打仗?唉,我可怜的乔!哎,我那可怜的孩子!”

“我不明白我们究竟为什么要打,我也不在乎,”斯嘉丽说,“而且我也没兴趣,我从来就没兴趣。战争是男人的事,与女人无关。目前我关心的就是棉花有个好收成。喏,你把这钱拿着,给小乔买件衣服。上帝知道,他实在很需要呢。尽管亚历克斯和托尼都很客气,我可不想抢你们的玉米。”

两个小伙子送她到车旁,扶她上了车。他们虽然穿得破破烂烂,但仍然彬彬有礼,显出了方丹家特有的那种活泼劲儿。不过,他们家的穷样也全被斯嘉丽看在眼里,所以她驶离米莫萨时,感到不寒而栗。她对贫困和省吃俭用过日子实在烦透了,要是能看到大家生活宽裕,用不着为下一顿饭而操心,那将是多么愉快的事啊!

凯德·卡尔弗特家的松花村是一幢老房子,斯嘉丽以前常常去那里跳舞。当斯嘉丽走上台阶时,她发现凯德的脸色像死人一样。他十分瘦削,咳嗽不断,躺在一把安乐椅里晒太阳,膝上盖着一条围巾。他一见斯嘉丽,脸色顿时就开朗了。他试着站起来迎接她,说只是受了一点凉,觉得胸中发闷。他原来在雨地里睡得太多,才得了这个病。不过很快会好起来的,那时他就能参加劳动了。

凯瑟琳·卡尔弗特听见外面有人说话,便走出门来,从她哥哥头顶上与斯嘉丽的目光相遇。斯嘉丽从她的眼神中立即全明白了,也看出了她绝望的心情。凯德也许还不知道,但凯瑟琳知道。松花村显得很凌乱,到处长满了野草,田里也开始长小松树了,房屋已相当破败,也很不整洁。凯瑟琳本人又瘦又紧张。

他们兄妹二人,以及他们的北方佬继母和四个异母的小妹妹,还有那位北方佬监工希尔顿,一起住在这幢寂静而又常常发出古怪回响的旧房子里。以前斯嘉丽对希尔顿就像对自己家的监工乔纳斯·威尔克森一样不喜欢,现在就更不喜欢了。他走上前来跟她打招呼,就像两人身份平等似的。从前他和威尔克森一样,既卑躬屈膝,又鲁莽无礼,可自从在战争中卡尔弗特先生和雷福德牺牲以后,凯德又生了病,他就把卑屈的一面完全抛掉了。小卡尔弗特太太一向不懂得怎样迫使黑人奴仆守规矩讲礼貌,对于一个白人就更没办法了。

“希尔顿先生人很好,留下来跟我们一起共渡难关,”卡尔弗特太太一面紧张地说,一面向她一声不响的继女瞟了一眼,“非常好。我想你大概听说了,谢尔曼在这里时,他两次挽救了我们的房子。我敢说要是没有他,我们真不知该怎么办,既没有钱,凯德又——”

凯德苍白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凯瑟琳的嘴抿紧了,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睛。斯嘉丽知道,他们一想到自己居然要受这个北方佬监工的人情,就忍不住满腔怒火,可却又毫无办法。卡尔弗特太太似乎急得要哭,她不知怎么的又说了错话。她总是说错话。她简直不理解这些南方人,哪怕她在佐治亚已经生活了二十年,也始终不知道哪些话不该对继子继女说。而且不管她怎么说,怎么做,他们始终对她敬而远之。她暗暗发誓要带着自己的孩子回北方去,离开这些古怪顽固的陌生人,回到自己人中间去。

斯嘉丽在拜访过这几家之后,就不想到塔尔顿家去了。既然这家的四个小伙子都不在了,房子也给烧毁了,一家人都挤在监工的小屋里,她也就没什么兴致去了。可是休伦和卡琳都要求去,梅拉妮也认为,作为邻居,要是不去拜访一下,欢迎塔尔顿先生从战场上回来,于情于理都不合适。于是,在一个星期天,她们一起动身前往塔尔顿家。

在所有邻居中,就数这家最惨了。

她们赶车来到这家的废墟时,看见比阿特丽思·塔尔顿正穿着一件破骑手服,臂下夹着一条马鞭,坐在牧场周围的篱笆顶上,一双忧郁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前方。她旁边蹲着一个罗圈腿的小个子黑人,本来是替她驯马的,如今也像女主人那样显得闷闷不乐。围场里以前有许多嬉戏奔跑的马驹和文静的母马,可如今却空****的,只有塔尔顿先生在南方投降后骑回家来的那匹骡子了。

“我的那些心肝宝贝全都不见了,现在我真不知自己还怎么活呀!”塔尔顿太太一边说,一边从篱笆上爬下来。倘若是生人听了这话,准以为她是在说她死去的四个儿子呢,可是塔拉的姑娘们却很清楚,她心里想的是她的马。“我那些漂亮的马都死光了。哦,我可怜的内莉!只要内莉还在就好了!可是这里只剩下一头该死的骡子了,一头该死的骡子!”她又重复了一句,眼睛恶狠狠地盯着那只瘦弱的畜生,“想起我那些纯种的宝贝,再看看眼前这头占据了它们家的骡子,真是莫大的侮辱啊!骡子是一种杂交的变态玩意儿,本来就不该饲养的。”

吉姆·塔尔顿满脸胡子拉碴的,完全变了样。他走出监工房来欢迎几位姑娘,并吻了吻她们。他那四个穿着补丁衣裳的红头发女儿也跟着出来,却差一点被那十几只黑色和褐色的猎狗绊倒,因为后者一听到陌生的声音,便狂吠着向门外奔来。一家人都强颜欢笑,相比米莫萨的痛苦和松花村的死气沉沉,这更让斯嘉丽觉得彻骨冰凉,很不好受。

塔尔顿家的人执意要留几位姑娘吃午饭,说他们最近很少有客人来,很想听听外面的种种消息。斯嘉丽不想在这里逗留,这里的气氛使她感到压抑,可是梅拉妮和两个妹妹却渴望多待一会儿,结果四人都留下来吃饭了。饭菜很简单,只有腌猪肉和干豆,而且是专门招待她们的。

饭菜虽然简便,不过却吃得很开心,大家都有说有笑的。谈起补衣服的窍门时,塔尔顿家的姑娘们更是咯咯地笑个没完,仿佛在说着最有趣的笑话。梅拉妮中途接上去,绘声绘色地谈起塔拉经历的种种苦难,一副不过如此的样子,让斯嘉丽惊叹不已。斯嘉丽几乎什么也没说。家里没有了那四个出色的塔尔顿小伙子在走动,抽烟,取笑,便显得冷清。如果连她都觉得冷清,那么这些正在全力殷勤地接待邻居的塔尔顿家人,又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呢?

吃饭时卡琳很少说话,可是一吃完,她就悄悄走到塔尔顿太太身旁,向她嘀咕些什么。塔尔顿太太的脸色顿时变了,清脆的笑声也随之消失。她伸出一只胳膊搂住卡琳纤细的腰身,两人一同离开了房间,斯嘉丽觉得在这里再也待不下去了,便跟着离开。她们沿着那条穿过花园的便道,斯嘉丽发现她们是朝坟地走去。唉,此刻她倒不好再回屋里去了,那样显得太失礼。塔尔顿太太正在竭力克制着,竭力装出坚强的样子,可是卡琳什么意思啊,为什么偏要把她拉出来,一起去看小伙子们的坟墓呢?

柏树下的砖砌墓园里有两块新的石碑,很新,雨水还没有将任何红土溅到碑上。

“上个星期我们才把碑立起来,”塔尔顿太太骄傲地说,“是塔尔顿先生到梅肯去用车运回来的。”

墓碑!这得花多少钱呀!斯嘉丽突然不像开始那样为塔尔顿家几个小伙子感到悲伤了。在大家连饭都吃不上的时候,还能花这么多钱来立墓碑,那就不值得同情了。而且每块墓碑上都刻了好几行字呢,字刻得愈多就愈费钱,这家人一定是疯了!何况把三个小伙子的遗体拉回家来,也肯定费了不少钱。至于博伊德,他们始终都没有找到,连一丝踪影都没有。

在布伦特和斯图尔特的坟墓之间有一块石碑,上面刻的是:“生时他们相亲相爱,死后他们永不分离。”

另一块石碑上刻着博伊德和汤姆的名字,还有几行拉丁文,在斯嘉丽看来犹如天书,因为她在费耶特维尔女子学校念书时,拉丁文课是能逃则逃。

那些花在墓碑上的钱啊!哎呀,他们全是些傻瓜!她心里十分生气,好像浪费的是她自己的钱似的。

卡琳的眼睛出奇的亮。

“我觉得这很可爱。”她指着第一块墓碑小声说。

卡琳当然会觉得可爱,任何伤感的事物都会让她感动。

“是的,”塔尔顿太太说,声音很温柔,“我们觉得这很合适——他们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离开人世的。斯图尔特先走一步,紧接着是布伦特,他拿起了斯图尔特丢下的那面旗帜。”

姑娘们赶车回塔拉时,有那么一阵子,斯嘉丽一声不响,心里琢磨在各家看到的情形,不由得怀念起这个县以前的繁荣景象。那时家家宾客盈门,金钱满柜,宿舍区住满了黑人,精耕细作的棉花地里是白花花的一片!

“再过一年,这些田地里就会到处长起小松树来了。”她心里暗想,望着四周的树林,感到不寒而栗。“没有了黑人,我们就只能勉强糊口了;没有了黑人,谁也不可能把一个大种植园经营起来,因为大片大片的田地都将无人耕种,都会重新变成林地。谁也种不了那么多棉花,我们该怎么办呢?城里人不管怎样,总能对付过去,他们一直都是这样过的。可我们乡下人就会倒退一百年,像当初的拓荒者那样,只能住小木屋,凭着一双手种几英亩土地——勉勉强强活下去。”

“不——”她下定了决心,“塔拉绝不会那样。哪怕我得亲自扶犁,也绝不能那样。整个地区,整个州,就算倒退回去成为林地,也无所谓,但是我不能让塔拉倒退。我也不打算把钱花在墓碑上,或把时间浪费在为战争哭泣上。我们总会有办法的。我知道,只要还有男人,我们总会有办法的。最糟糕的不是失去那些黑人,最糟糕的是失去男人,年轻男人。”这时她又想起塔尔顿家四兄弟、乔·方丹、雷福德·卡尔弗特和芒罗兄弟,以及她在伤亡名单中看到的所有费耶特维尔和琼斯博罗的小伙子们。“只要有足够多的男人留下来,我们总能对付过去的,不过——”

她忽然想起了另一个问题——假如她想再婚呢。当然,她是不想再婚的。结一次婚就够了,况且她唯一想要的男人就是阿什利,要是他还活着,他也是有家室的人。不过假如她想再婚呢,还有谁能娶她?这个想法真可怕。

“梅丽,”她说,“南方的姑娘们将来怎么办啊?”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说的意思嘛。她们将来怎么办啊?没有人会娶她们了。你瞧,梅丽,所有的小伙子都死了,整个南方有成千上万的姑娘只能一辈子当老姑娘了。”

“而且永远也不会有孩子。”梅拉妮补充说。在她看来,这才是最最重要的事。

休伦显然早就有过这种想法了,坐在车子后排座位上突然哭了起来。自从圣诞节过后,她就再没有听到过弗兰克·肯尼迪的消息。她不知道究竟是因为邮路不畅通的缘故呢,还是他仅仅在玩弄她的感情,如今早已把她给忘了。或许,他是在战争最后几天牺牲了吧!相对于把她给遗忘了,后一种可能更容易让她接受,毕竟因死亡而失去的爱情至少还能保持几分尊严,就像卡琳和英蒂雅·威尔克斯的恋情那样。如果被未婚夫遗弃,则面子里子全无了。

“喂,看在上帝分上,求你别哭了好吗?”斯嘉丽呵斥道。

“哦,你们可以说话,”休伦一边抽泣,一边说,“就因为你们结过婚,有了孩子,人人都知道有男人要你们嘛。可是,瞧瞧我!你们竟然这样坏,公然奚落我,说我会成为老姑娘。你们以为我想这样啊。你们真是可恶极了!”

“嘿,你给我闭嘴!你知道我最恨的就是那种成天嚷嚷的人。你很清楚那个黄胡子老家伙并没有死,他会回来娶你的。他还真没什么头脑。要是我,我就宁愿当一辈子老姑娘也不嫁给他。”

车后边总算清静了一会儿。卡琳在安慰姐姐,心不在焉地拍着姐姐的肩背,自己的心思也到了远方,仿佛布伦特·塔尔顿坐在身边跟她一起沿着那条三年来的老路在奔驰似的。这时她情绪高涨,眼睛发亮。

“唉,南方没有了那些好小伙子,会怎么样啊?”梅拉妮伤心地说,“如果他们还活着,今天南方会是什么样子呢?那我们就可以充分利用他们的勇气、力量和智慧了。斯嘉丽,我们这些有儿子的人,都得把孩子抚养大,让他们接替那些已经去世的,成为像死者一样勇敢的男子汉。”

“再也不会有他们那样的人了,”卡琳柔声说道,“没有人能接替他们。”

之后,她们就一路默默地赶车回家了。

此后不久的一天黄昏,凯瑟琳·卡尔弗特骑着骡子来到塔拉。斯嘉丽还没见过那么可怜的骡子呢。那畜生耷拉着两只耳朵,跛着脚,一副可怜样儿,而凯瑟琳也几乎跟它一样可怜。她那褪色的方格布衣裳以前只有内宅佣人才穿,头上的遮阳帽用一段双股绳子系在下巴底下。她一直来到前廊,不过却并没有从骡子身上下来,斯嘉丽和梅拉妮本来正在看落日,见她来了,便走下台阶迎接她。凯瑟琳跟斯嘉丽拜访那天的凯德一样苍白,苍白、冷峻而刚脆,仿佛一说话她的脸就会破裂似的。不过她的腰背笔直,和她们点头招呼时,脑袋也仍然高昂着。

突然斯嘉丽记起威尔克斯家举行烧烤宴那天,她和凯瑟琳一起低声议论雷特·巴特勒的情形。那天凯瑟琳是多么漂亮和活泼啊,身穿天蓝色蝉翼纱裙子,戴着芬芳的玫瑰花,脚上穿着娇小的黑天鹅绒便鞋,脚踝上是一圈花边。可如今在眼前这个骑在骡子背上的僵直身躯里,那个姑娘连一点影子也没有了。

“我不下来了,谢谢你们,”她说,“我只是来告诉你们一声,我要结婚了。”

“什么?”

“跟谁?”

“凯茜,真行啊!”

“什么时候?”

“明天。”凯瑟琳平静地说,但声音却有些异样,于是大家脸上的笑容马上收敛了。“我来告诉你们,我明天要结婚了,在琼斯博罗——可我不想邀请你们大家。”

她们默默地咀嚼这句话,不解地抬头望着她。然后梅拉妮开口了。

“是我们认识的人吧,亲爱的?”

“是的,”凯瑟琳简单地说,“是希尔顿先生。”

斯嘉丽甚至连“啊”一声也说不出来了,可是凯瑟琳却突然低下头来看着梅拉妮,小声而蛮横地说:“你要是哭了,梅丽,我可受不了。我会死的。”

梅拉妮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轻轻拍着凯瑟琳那只穿着别扭的自制布鞋悬在鞍镫上的脚。她的头低垂着。

“不要拍我了!这我也同样受不了。”

梅拉妮把手放下,不过依然没有抬头。

“好了,我得走了。我只是来告诉你们一声。”她那苍白而刚脆的脸又板起来,然后提起缰绳。

“凯德怎么样了?”斯嘉丽问道。她完全懵了,想找些话头用来打破眼下尴尬的沉默。

“他快死了,”凯瑟琳依旧简单地回答,口气听不出任何感情,“我尽量让他放心而平静地死去,用不着发愁他死后谁来照顾我。你看,我那位继母和她的孩子们明天就要回北方定居了。好了,我要走了。”

梅拉妮抬头一看,正好碰上凯瑟琳那冰冷的目光。梅拉妮的睫毛上泪珠盈盈,眼睛里充满了理解之情。面对此情此景,凯瑟琳像个强忍着不哭的勇敢男孩一样,撇了撇嘴唇强装微笑。这些对于斯嘉丽来说都是很难理解的,她还在竭力琢磨凯瑟琳·卡尔弗特要嫁给监工这一事实——凯瑟琳,一个富裕农场主的女儿;凯瑟琳,除了斯嘉丽,全县别的姑娘谁都没有她的情郎多!

凯瑟琳俯下身子,梅拉妮踮起脚尖,她们吻了吻。然后凯瑟琳狠狠地抖动缰绳,那匹老骡子就走开了。

望着她的背影,梅拉妮眼泪簌簌地从脸上淌下来。斯嘉丽瞪大了眼睛,仍然有些莫名其妙。

“梅丽,她是不是疯了?你知道她是不可能爱上他的。”

“爱上?啊,斯嘉丽,这样可怕的事情你提也别提了!唉,可怜的凯瑟琳!可怜的凯德!”

“胡说八道!”斯嘉丽争辩道,开始生气。梅拉妮对于任何事情都比她看得清楚,这让她受不了。她觉得凯瑟琳的情况更多的是令她惊讶,而并非什么可悲的事。当然,要跟一个北方的垃圾白人结婚,想起来也着实很不愉快,不过一个姑娘毕竟不能单独守着农场过日子,她总得有个丈夫帮着经营才好。

“梅丽,就像我前几天说的那样。姑娘们已经没什么人可挑选的了,可她们总得嫁人吧。”

“哦,她们也不一定非得要嫁人呀!当老姑娘也没什么丢人的,看看噼里姑妈。唉,我倒宁愿看到凯瑟琳死了呢!我知道凯德会宁愿她死了的。卡尔弗特一家算是完了。只要想一想,她的——他们的孩子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啊!喂,斯嘉丽,叫波克赶快备马,你赶紧去追上她,让她回来跟我们一起住!”

“我的老天爷!”斯嘉丽喊道,对于梅拉妮这样轻描淡写地把塔拉当人情奉送的态度,大为震惊,她可绝对没有让家里多一张嘴吃饭的意思。她正要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但是一看见梅拉妮惶恐的脸色,便打住了。

“她不会来的,梅丽,”她连忙改口说,“你知道她不会来的。她那么高傲,会以为这是一种施舍呢。”

“这倒是真的,这倒是真的!”梅拉妮惶惑地说,目送着凯瑟琳背后那一小团红尘一路远去,渐渐消失了。

“你跟我们在一起已经好几个月了,”斯嘉丽看着自己的小姑子,心里恶意地想,“就没想过你也是在靠别人的周济过日子吗?我想你永远也不会意识到这一点的。你是那些奇葩中的一个,战争并没有让你改变,因此思想行为一如以往,仿佛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仿佛我们仍然十分富足,有的是粮食,用不着精打细算,多来几个客人也没关系。我想我这下半辈子都得把你这个包袱背下去了。但是,我不能把凯瑟琳也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