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斯嘉丽从亚特兰大回到塔拉已经有两个星期,脚上的血泡开始化脓,脚肿得连鞋子都没法穿,只能脚跟着地蹒跚地行走。她瞧着脚尖上的溃烂处,不由得感到一阵绝望。这里远离人烟,根本没法找到医生,要是像士兵的创伤那样生了坏疽,那她就得等死了?现在生活尽管艰难,可她还没活够呢!而且她要是死了,谁来照管塔拉呀?

她刚回到家时,曾经希望杰拉尔德能够恢复从前那种精神,由他来主持全局,可是仅仅两个星期之后,这个希望就幻灭了。现在她很清楚,不管自己乐意与否,这个农场和所有人都得依靠她这双生手去安排呢。杰拉尔德只会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个梦中人似的,非常温厚随和,但是对塔拉却毫不关心,叫人看了害怕。每当她征求他的意见时,他只会说:“你认为怎么办最好,就怎么办吧,闺女。”要不然就是:“孩子,跟你妈商量呀。”那就更糟糕了。

他不可能恢复了,如今斯嘉丽已经认清了事实,并且坦然接受,杰拉尔德一直到死,都将永远等待埃伦,永远注意倾听有没有她的动静。他如今正在等着进入某个遥远的国度,那儿的时间静止不动,而埃伦始终在隔壁房间里等着他。埃伦死了,他生存的动力就没了,同时消失的还有他的自信、他的鲁莽和他的活力。埃伦是杰拉尔德·奥哈拉这一生出演闹剧的唯一观众。如今台前的帷幕永远降落了,脚灯熄了,观众也突然消失了,台上只剩下这个吓呆了的老演员,还等着别人给他提词呢。

那天早晨屋子里很安静,因为除了斯嘉丽、韦德和三个生病的姑娘,大家都到沼泽地里找母猪去了。就连杰拉尔德也来了点兴致,他一手扶着波克的肩膀,一手拿着绳子,在犁过的田地里艰难地向沼泽走去。休伦和卡琳已经哭了一阵子,睡着了。她们每天至少要来这么两次,因为一想起母亲便感到悲伤,深恨自己孤弱,眼泪便不由得从深陷的两腮上往下流。那天,梅拉妮头一次支撑着上身靠在枕头上,盖着一条补过的床单半躺在两个婴儿中间,一只臂弯里依偎着一个浅黄色毛茸茸的头,另一只同样温柔地搂着一个黑色卷发的小脑袋——那是迪尔茜的孩子。韦德坐在床脚边,听她讲一个童话故事。

对斯嘉丽来说,塔拉的寂静是难以忍受的,这会让她想起她从亚特兰大回来那天一路上所经过的那些寂寞荒凉的地带。母牛和小牛犊已经很久没有出声了。她的窗外也没有鸟叫声,就连那个在木兰树瑟瑟不停的树叶中繁衍了好几代的模仿鸟家族也不再歌唱了。她把一只矮背椅拖到敞开的窗口,坐在椅子上望着房前的车道,路那边的草地和碧绿而空旷的牧场。她把裙子掀过膝盖,下巴抵着胳膊肘,趴在窗台上。旁边的地板上放着一桶井水,她时不时地把起泡的脚伸进水里,然后皱着眉头忍受那刺痛的感觉。

她心里烦躁起来,便把下巴埋入臂弯里。就在她最需要力气的时候,这只脚指头却溃烂起来了。那些笨蛋永远也抓不到母猪的。他们光是把小猪一只只捉回来,就已经花了一星期,现在又过了两星期,可母猪还逍遥自在。斯嘉丽知道,自己要是跟他们一起去了沼泽地,早就会高高卷起裤脚,用绳索一下就把母猪套住。

可是把母猪抓到以后——要是真的抓到了,又该怎么办呢?好吧,就算把它和那窝小崽子都吃了,再往后呢?生活还得继续,胃口也不会减弱。冬天快到了,食物眼看就没有了,就连邻居园子里侥幸剩下来的那些蔬菜也快吃光了。他们必须弄到干豆和高粱,玉米糁和大米,还有——唉,还缺许许多多东西呢。明年开春要播的玉米和棉花种子,还有新衣服。这一切都从哪儿来啊,她又怎么买得起呢?

她已经偷偷看过杰拉尔德的口袋和钱柜,唯一能找到的只有一堆邦联政府的债券和三千元邦联的钞票了。“这些钱大约够他们吃一顿丰盛的午餐吧。”她讽刺地想,要知道邦联的票子如今就跟草纸差不多。不过,即使她有钱,也能买到食物,她又怎么运回塔拉来呢?上帝为什么让那匹老马死掉了呢?要是雷特偷来的那可怜的畜生还在,情况会大不相同的。啊,那些皮毛光滑的惯于在大路对面牧场上尥蹶子的骡子,那些漂亮的用来驾车的高头大马,她自己那匹小骡马,姑娘们的小马驹,以及杰拉尔德那匹到处风驰雷动般飞奔的大公马——唉,要是其中任何一匹留下来,哪怕是那头倔骡子,那该多好啊!

但是,也不要紧——等到她的脚好起来,她就步行到琼斯博罗去一趟。那将是她有生以来最远的一次步行,不过她愿意走着去。即使北方佬把那个城市夷为平地,她也肯定能在那里找到人,能告诉她怎样弄到吃的。这时韦德那张消瘦的小脸浮现在她眼前。他一次又一次嚷着他不爱吃红薯;他要一只鸡腿,再来点米饭和肉汤呢。

前院里灿烂的阳光仿佛忽然被云遮住了,斯嘉丽泪眼婆娑地看着树,树也模糊起来。她把头靠在搁在窗台的手臂上,强忍着不要哭出声来。如今哭是没有用的。只有身边有个疼爱你的人时,哭才有用。于是她趴在窗台上,使劲闭着眼,不让泪水掉下来,但是却被一阵嘚嘚的马蹄声惊醒。不过她并没有抬起头来。在过去两星期里,无论黑夜白天,她常常想象着自己听见了马蹄声,就像想象自己听见了母亲衣裙的窸窸窣窣声那样。她的心跳加速了,就像往常想象听见了某种动静那样,不过她随即断然告诫自己:“别犯傻了。”

马蹄声很自然地慢了下来,渐渐变成从容不迫的漫步,在石子路上咔嚓咔嚓地响着。这是一匹马——是塔尔顿家或方丹家的!她连忙抬起头来看看。原来是个北方佬骑兵。

她本能地躲到窗帘后面,从帘缝中窥探那个人,心情十分紧张,呼吸急促,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他是个强壮,样子很凶的家伙,一脸蓬乱的黑胡须,敞开着蓝色的军装,此时正无精打采地坐在马鞍上。他在阳光下眯着一双小眼睛,从蓝色的帽檐下冷冷地打量着这幢房子。他不慌不忙地下了马,把缰绳撂在拴马桩上。这时斯嘉丽好像肚子上挨了一拳后,突然痛苦地缓过气来。一个北方佬,腰上挎着长筒手枪的北方佬!她却是单独跟三个生病的姑娘和几个孩子在家里呢!

他懒洋洋地从人行道上走来,一只手放在枪套上,两只小眼睛左顾右盼。这时斯嘉丽脑海中像万花筒般闪现着一幅幅杂乱的图景,主要是噼里姑妈在她耳边悄悄说过的关于孤单妇女被袭的故事,譬如割喉呀,把病危的女人烧死在屋里呀,拿刺刀把哭叫的孩子捅死呀,种种难以言喻的恐怖场面,都因为北方佬的缘故而紧紧连在一起了。

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躲到壁橱里去,或者钻到床底下,或者从后面飞跑下楼,一路惊叫着奔向沼泽地,反正只要逃得掉就行。接着她就听见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台阶,偷偷地进了过道,这才知道自己已经逃不出去了。她吓得浑身发冷,无法动弹,只听见他在楼下从一个房间进入另一个房间,脚步声越来越响,胆子也越来越大,因为他发现屋里一个人也没有。此时他进了餐厅,眼看马上就要出来,到厨房去。

斯嘉丽一想到厨房,便觉得心如刀割,顿时怒火万丈,把恐惧全都驱散了。厨房啊!厨房的炉火上正炖着两锅吃的,一锅是苹果,另一锅是菜蔬的大杂烩,那可是千辛万苦从“十二橡树”和麦金托什的园子里弄来的呀。尽管这些连两个人吃都不一定够,但却要给九个挨饿的人当午餐呢。斯嘉丽自己都已经忍了好几个小时了,等着其他人回来一起吃,现在一想到这点东西被北方佬一口气吃光,她就气得全身直哆嗦。

让这些家伙通通见鬼去吧!他们像蝗虫一般洗劫了塔拉,让这里的人慢慢饿死,现在竟然又回来把仅剩下的这点东西也偷走。斯嘉丽空空的肚子扭曲着,心里暗暗发誓:“上帝作证,这个北方佬再也别想偷东西了!”

她轻轻脱掉脚上破烂的鞋子,光着脚匆匆向衣柜走去,连脚尖上的肿痛也感受不到了。她悄悄拉开最上面的那个抽屉,抓起那把从亚特兰大带回来的笨重手枪——这是查尔斯生前佩带但却从没使用过的武器。她把手伸进那个挂在墙上军刀下面的皮盒子里摸了一会儿,拿出一粒子弹来。她用稳健的手把子弹装进枪里,然后蹑手蹑脚地迅速跑进楼上过厅,跑下楼梯,然后一手扶着栏杆定了定神,另一只手抓住手枪紧紧贴在大腿后面的裙子下面。

“谁在那里?”一个带着鼻音的声音喊道。这时她在楼梯当中站住,耳朵里尽是“怦怦”的心跳声,所以几乎听不见他在说什么。“站住,要不我就开枪了!”那声音接着喊道。

他站在餐厅里面的门口,紧张地弓着身子,一手拿着手枪,另一只手里拿着那个花梨木小针线盒,里面装满了金顶针、金柄剪刀和金镶小钻石之类的东西。斯嘉丽觉得两条腿连膝盖都冷了,可是怒火烧得她满脸通红。他手里拿的是埃伦的针线盒呀!她真想大声叫喊:“把它放下!把它放下!你这脏——”可是她却偏偏叫不出声来。她只能从楼梯栏杆上向下望着他,望着他那张脸上从粗暴的紧张神色渐渐转变为半轻蔑半讨好的笑容。

“这么说家里有人啦,”他说着,便把手枪塞回到皮套里,然后走进餐厅,差不多正好站在她下面,“就你一个人,小娘们?”

她迅雷不及掩耳地把手枪从栏杆上伸出去,瞄准他那满是胡须惊骇的脸。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摸枪柄,她就开枪了。手枪的后坐力使她的身子晃了一下,同时耳中传来一声轰鸣,鼻孔里闻到了一股强烈的火药味。那个北方佬仰天倒下,猛地摔进了餐厅,把家具都震动了。针线盒从他手里摔了下来,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斯嘉丽几乎下意识地跑到楼下,站在他旁边,低头看着他那张被打烂的脸,只见胡须上方原本是鼻子的地方只剩下个血糊糊的小洞,两只瞪着的眼睛被火药烧焦了。就在她低头看着他时,两股鲜血在发亮的地板上流淌,一股来自他的脸上,另一股出自脑后。

没错,他死了。毫无疑问,她杀了个人。

硝烟袅袅地向房顶上升,两摊鲜血在她脚边不断扩大。她站在那里,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在这夏天午前闷热的死寂中,每一种不相关的声音和气味都似乎被放大了。她的心脏如擂鼓般的“怦怦”急跳声,木兰树叶的轻微瑟瑟声,远处沼泽地里一只鸟儿的哀鸣,以及窗外花卉的清香等等,全都传入耳中。

她杀死了一个人。她本来连打猎时都不爱靠近被追杀的动物,连牲畜被宰杀时的哀号或罗网中野兔的尖叫声都不忍听的。杀人了!她木木地想着。我杀人了!哎呀,我不会做这样的事的!她向地板上针线盒旁边那只毛茸茸的手瞟了一眼,突然又振作起来,心中涌起了一种冷静而残忍的喜悦。她恨不得用脚跟往他鼻子上那个张开的伤口踩几下,享受着赤脚上沾染了温暖鲜血的那种恶趣味。她总算替塔拉种植园——也替埃伦,打出了复仇的一击了。

楼上的过道里传来急促而踉跄的脚步声,稍微停顿了一下后,脚步声随即加快了,但显然是虚弱而艰难的,中间还夹杂着金属的叮当声。这时斯嘉丽恢复了时间和现实的概念,抬头一看,发现梅拉妮在楼梯上,身上只穿了件当睡衣的破衬衫,一只瘦弱的手臂因拿了查尔斯那把沉重的军刀而耷拉着。梅拉妮把楼下的全部情景,包括那具穿蓝军装倒在血泊中的尸体,他旁边那个针线盒,手里握着的长筒手枪,还有脸色灰白,光脚站在那里的斯嘉丽,通通看得一清二楚。

在一阵沉默中,她的目光和斯嘉丽相遇了。那张通常很温柔的脸上闪烁着严峻而骄傲、赞许和喜悦的微笑,这和斯嘉丽胸中那团火热的混乱情绪正相匹配。

“哎呀——哎呀呀——她跟我很相像呢!她了解我这时的心情呢!”斯嘉丽在长长的一段沉默中想着,“她也会干出同样的事呢!”

她浑身激动地抬头望着那个脆弱的摇摇欲倒的姑娘,那个让斯嘉丽从没有好感,只有厌恶和轻蔑的姑娘。现在,斯嘉丽竭力克制住自己对阿什利妻子的憎恨,心中不由得涌起了一股敬佩的友情。她以前因为嫉妒而被蒙蔽了双眼,如今却突然发现,在梅拉妮那轻柔的声音和鸽子般和善的目光下,竟然有着一片锐利的无坚不入的钢刃,她宁静的血液中也同样蕴藏着勇敢的旗帜和号角!

“斯嘉丽!斯嘉丽!”休伦和卡琳惊恐而微弱的尖叫声从紧闭着的门背后传来,同时韦德也在哭喊着“姑姑,姑姑!”梅拉妮连忙用一个手指放在嘴唇上,然后把军刀放在楼梯顶上,艰难地穿过楼上的过道,把病室的门推开。

“别害怕,姑娘们!”她的声音听上去似乎兴致很好,“你们大姐想把查尔斯的那支手枪擦擦,结果枪走火了,差点把她吓死了!”“好了,韦德·汉普顿,妈妈不过拿你爸的手枪打了一枪嘛!等你长大些,她也会让你打的。”

“多么冷静的撒谎之人呀!”斯嘉丽不由得钦佩,“我可不会这么快就编出来。可是,为什么要说谎呢?他们总会知道我干了些什么的。”

她又低头看了看那具尸体,此刻怒火和惊骇都已经消失,开始反胃了,两个膝盖也战栗起来了。这时梅拉妮又拖着病躯,挣扎着来到楼梯顶上,扶着栏杆,紧紧咬住灰白的下嘴唇,一步步走下楼来。

“回**躺着去,傻瓜,你这是自己找死呀!”斯嘉丽叫喊道,可是半**的梅拉妮还是艰难地走到了楼下过道里。

“斯嘉丽,”她小声说,“我们得把他从这里弄出去埋起来。他可能不是单独一个人,要是他们发现他在这里——”她抓住斯嘉丽的胳膊,站稳了身子。

“他一定是一个人,”斯嘉丽说,“我在楼上窗口没看见有别人。他一定是个逃兵。”

“即使他是单独一人,也不能让人知道。那些黑人会议论的,然后他们就会来抓你的。斯嘉丽,我们一定得赶在那些去沼泽的人回来之前,把他藏起来。”

斯嘉丽在梅拉妮的力劝之下,心动了,便苦苦思索起来。

“我可以把他埋在花园葡萄架底下的一个角落里,那里土很松,是波克挖酒桶的地方。可是我怎么把他弄去呢?”

“我们一人抓住一条腿,把他拖过去。”梅拉妮果断地说。

斯嘉丽虽然有些不乐意,可对梅拉妮却越发敬佩了。

“你连一只猫也拖不动。我一个人来拖吧,”她粗声粗气地说,“你回**躺着去,你这样会害了自己的。别妄想给我帮忙了,要不然我要亲自把你背回楼上去。”

梅拉妮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理解的微笑。“你真可爱,斯嘉丽。”她说着,便在斯嘉丽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斯嘉丽还没从惊讶中恢复过来,她又继续说:“要是你把他拖出去,我就来擦——擦掉这些脏东西,趁那几个人还没回来,不过斯嘉丽——”

“嗯?”

“你觉得搜搜他的背包会不妥吗?他说不定有些吃的呢。”

“我看没什么不妥,”斯嘉丽说,有些怪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呢,“我来搜他的口袋。你去拿背包。”

“我的上帝,”她小声说,一面掏出一个用破布包裹好的鼓鼓囊囊的钱包来,“梅拉妮——梅拉妮,我想这里面全是钱呢!”

梅拉妮什么也没说,却突然在地板上坐下,背靠着墙壁一动不动。

“你自己看吧,”她颤抖着说,“我觉得有点发软了。”

斯嘉丽把那块破布撕掉,两手哆嗦着打开皮夹子。

“瞧啊,梅丽——你瞧呀!”

梅拉妮看了一眼,瞳孔顿时放大起来。那是一大堆乱成一团的钞票,有邦联和联邦的票子,中间夹着三枚闪闪发光的金币,是一枚十元和两枚五元的。

“暂时别去数了,”梅拉妮看见斯嘉丽动手数那些钞票,便对她说,“我们没时间——”

“难道你不明白,梅拉妮,有了这些钱,我们就有吃的了?”

“是的,是的,亲爱的,我明白,不过现在我们没有时间。你再翻翻旁边的口袋,我去拿那只背包。”

斯嘉丽很不愿意地放下钱包。一幅灿烂的远景呈现在她眼前——现金,北方佬的马,食物!“上帝还在,而且没亏待我们,尽管他的手段有些怪,不过总算没忘记我们。”她蹲在那里,凝望着钱包傻笑个不停。食物啊!结果梅拉妮只得把钱包从她手里夺过来。

“快点!”

裤子口袋里只有一截蜡烛、一把小折刀、一小块板烟和一团绳线,别的什么也没有。梅拉妮从背包里取出一包咖啡,她贪馋地闻了闻,仿佛那是世界上最香的东西;接着又取出一袋硬饼干,一张嵌在镶珍珠的金框里的小女孩照片,不过看到照片时她的脸色变了。另外还有一枚石榴别针,两只带细链条的黄金粗镯子,一只金顶针,一只婴儿用的小银碗,一把绣花用的金剪刀,一只钻石戒指和一副吊着梨形钻石的耳环,这钻石连外行看就知道每颗超过了一克拉。

“一个贼!”梅拉妮小声说,不由得从那一动不动的尸体旁后退了两步,“斯嘉丽,这些东西一定都是偷来的!”

“那还用说,”斯嘉丽说,“他到这里来也是想偷我们的东西呢。”

“我很高兴你把他打死了,”梅拉妮说话时,温柔的眼睛严厉起来,“现在赶快动手,亲爱的,快把他弄出去。”

斯嘉丽弯下身子,抓住死人的靴子,使劲往外拖。她突然感到他还真是沉重,而且她自己的力气实在太小了。也许她根本拖不动他吧?于是她转过身去,面对着尸体,两只手各抓起一只靴子夹在腋下,拼命往前拖。那尸体果然移动了,但又突然停下来。原来在兴奋时她把自己那只肿痛的脚全给忘了,如今却一阵剧痛袭来,让她不得不改换姿势,把重心放在脚后跟上,咬着牙一步步挪动。就这样拖着,挣扎着,累得满头大汗,她把他弄到了过道里,身后地板上留下一道血迹。

“要是他一路流血到后院,我们就藏不往了,”她气喘吁吁地说,“把你的衬衣脱下来,梅拉妮,我要把他的头包上。”

梅拉妮苍白的脸陡地红了起来。

“别傻了,我不会瞧你的,”斯嘉丽说,“我要是穿了衬裙或**,也会脱下来的。”

梅拉妮背靠墙壁蹲下,将那件破亚麻布罩衫从身上脱下来,悄悄扔给斯嘉丽,然后双臂交抱着,尽可能遮住自己的身子。

“感谢上帝,好在我还没羞怯到这个地步。”斯嘉丽心想,与其说她看到了,倒不如说她感觉到了梅拉妮的尴尬。然后,她用破衣裳把那张破碎的脸包起来。

她瘸着腿,强拉硬扯了好一阵,才把尸体从大厅拖到了后面走廊上,然后停下来喘口气,用手背擦掉额头的汗珠,回头看看梅拉妮,只见她靠墙根蹲在那里,两臂紧抱膝盖遮掩着**的**。“梅拉妮还真是傻,到了这一刻还一味地拘礼害羞呢。”斯嘉丽恼火地想。她之所以瞧不起梅拉妮,部分原因正是她这种过分拘谨的作风。不过她随即又觉得有点惭愧。毕竟——毕竟,梅拉妮刚刚分娩不久,如今就挣扎着从**爬起来,还带着一件举都举不起来的武器赶来支持她。这是需要勇气的,是那种斯嘉丽深知自己并不具备的勇气,一种犀利而又坚韧的勇气,就像梅拉妮在亚特兰大沦陷那天夜里和回家的长途旅行中所表现的那样。这种让人捉摸不透也不显眼的勇气,正是威尔克斯家的人所共有的。这种品质斯嘉丽不能理解,嘴上虽然不承认,但当时心里却是颇为赞赏的。

“回**躺着吧,”她扭过头来吩咐说,“要不你就活不成了。我把他埋掉以后,再来擦洗这些脏东西。”

“我去拿条破地毯来擦吧。”梅拉妮小声说,苦着脸看着那摊血污。

“那好吧,你就自己找死去吧,我不管了。要是我还没干完,就有人回来了,你把他们留在屋里,告诉他们那匹马不知道是从哪里跑来的。”

梅拉妮坐在早晨的阳光下瑟瑟发抖,用手捂住耳朵,免得听见死人脑袋一路敲着走廊台阶的砰砰声。

谁都没有问起那匹马的来历。很显然,它是从最近的战斗中跑散的,大家都很高兴能有这样一匹马。那个北方佬就躺在葡萄架下,斯嘉丽在那里挖了一个浅坑。撑着葡萄藤的那几根立柱早已腐朽了,斯嘉丽用菜刀把它们砍了几下,结果连棚带藤倒下来,盖住了那个坟堆。后来斯嘉丽从不提起要换几根柱子把这棚架修复一下,而那几个黑人即使知道了其中的缘故,也默不作声。

在随后的好几个漫漫长夜,她躺在**因过度疲劳而睡不着时,也不见有鬼魂从那浅浅的坟里出来打扰她,她回想起来既不害怕,也不懊丧。她有些纳闷,这要是在一个月以前,她还根本干不出这种事来呢。年轻漂亮的汉密尔顿太太,两颊上漾着酒窝,戴着叮叮当当的耳坠,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居然把一个大男人的脸打得稀烂,然后赶忙刨了个坑把他埋了!斯嘉丽苦笑着,心想要是那些认识她的人知道了这件事,还不知会吓成什么样子呢。

“我再也不去想这件事了,”她心中暗暗决定,“事情已经过去了,做了就做了。我要是不杀他,那才傻呢。我想——我想我回来后,是有点变了,要不然哪能干出那样的事呢。”

从此以后,但凡遇到什么不愉快或者棘手的事,她心里就出现一个念头:“我连人都杀过,这等事当然不在话下了。”她并非有意这样想,但是在脑海深处,这样的念头却能够给予她力量。

她的变化之大实际上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的心上已逐渐长起了一层硬壳,这层硬壳是她在“十二橡树”奴隶宿舍区的菜地里躺着时开始形成的。

如今有了一匹马,斯嘉丽就可以亲自去看看邻居们家里都发生了哪些事。自从她回家以后,曾千万次绝望地问自己:“我们是全县仅剩的人家吗?别人家都给烧光了吗?他们全都逃到梅肯去了吗?”她每次想起“十二橡树”、麦金托什和斯莱特里家的那些废墟,就几乎不敢去了解真相。不过不管情况再怎么糟糕,了解了总比整天胡思乱想好一些。她决定骑马先到方丹家去看看,这倒不是因为他们家最近,而是想到老方丹医生可能还在家里,需要请医生看看梅拉妮呢。她恢复得不如想象的好,看到她脸色苍白,浑身虚弱,斯嘉丽有些担心。

所以,等到斯嘉丽的脚稍微好了些,能够穿上鞋了,她就骑上北方佬的那匹马出发了。她一只脚搁在缩短了的马镫里,另一条腿像跨女鞍似的盘在鞍头,策着马越过田野,向米莫萨跑去。她一路上硬起心肠来,做好那里被焚毁的准备。

她又惊又喜地看见那所褪了色的黄灰泥房子仍然立在米莫萨的树林里,似乎还跟过去一样。当方丹家的三个女人从屋里出来欢迎她,亲吻她,惊喜得叫出声来时,她心里感到又温暖又幸福,幸福得眼泪差点掉下来。

可是等到头一阵喜相逢的热烈劲儿过去,她们一起走进餐厅坐下之后,斯嘉丽便觉得入骨的寒冷。原来米莫萨远离大路,北方佬并没有到这里来过,因此方丹家的牲口和粮食都还保留着,只不过也像塔拉和整个乡下一样,周围是一片罕见的寂静。除了四个内宅女佣外,所有的奴隶都因为害怕北方佬要来而跑掉了。庄子里已经没有男人,只有萨莉的儿子乔,才刚刚扔掉尿布,还不能算个男人吧。这么一所大房子里只住着七十多岁的方丹奶奶,还有她的儿媳,已经五十来岁,但大家都习惯称之为小小姐,再加上还不满二十岁的萨莉。她们和邻居家离得很远,没有人保护,不过她们即使害怕,脸上也没有表露出来。斯嘉丽想,这大概是因为萨莉和小小姐都很害怕那位十分脆弱但又倔强的老奶奶,不敢流露内心的不安吧。这位老奶奶连斯嘉丽自己也害怕呢,她不仅眼尖,嘴巴更是厉害,斯嘉丽早已领教过了。

这几个女人尽管没有血缘关系,年纪又相差很大,可她们在精神和经历上却有一种亲缘关系,把她们联系在了一起。她们三个都穿着家染的丧服,都显得疲倦、忧伤、烦恼,心里都忍受着一种悲痛。这悲痛虽不表现为愠怒或诉苦,但却从她们的微笑和欢迎的话语中隐隐流露出来。奴隶都跑了,手中的钱成了废纸,萨莉的丈夫乔已经战死在葛底斯堡,小方丹医生在维克斯堡得痢疾死了,小小姐也成了寡妇。至于另外两个小伙子,亚历克斯和托尼,还在弗吉尼亚的某个地方,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连老方丹医生也跟着惠勒的骑兵上前线去了。

“老傻瓜再怎么想装嫩,都已经七十三岁了,更何况一身的风湿病,就像猪身上爬满了跳蚤一样。”尽管老奶奶嘴上说得难听,可是眼里的光辉却流露出了她的真意。

“你们这里有什么亚特兰大的消息吗?”斯嘉丽等她们心境平静了一些后,才开口问,“我们在塔拉都与世隔绝了。”

“噢,孩子,”老小姐像惯常那样接过话头,回答说,“我们也和你们一样啊。除了听说谢尔曼最终占领了那座城市,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也就是说,他到底还是占领了。那他如今在做什么?现在仗打到了哪里呢?”

“三个女人孤零零地住在这乡下,几个星期也看不到一封信或一张报纸,还了解什么战争不战争的?”老太太尖刻地说,“我们家有个黑人跟一个黑人聊过天,那个黑人曾遇到一个到过琼斯博罗的黑人,要不然我们啥都不会知道。他们说北方佬把亚特兰大给占了,正在休整人马,不过这究竟是真是假,我会判断,你也一样会判断。按说经过我们这一阵打击,他们也的确需要休息休息了。”

“想想看啦,你们这阵子一直都待在塔拉,我们竟然一点也不知道呢!”小小姐插嘴说,“唉,我真怪自己,怎么就没想到骑马去瞧瞧呢!不过这边的事情也实在太多,黑人们都跑了,我根本脱不了身。不过我该挤出时间去的,说起来自己还真不像邻居呢。当然啦,我们还以为塔拉也像‘十二橡树’和麦金托什家那样,被北方佬一把火烧了,你们都逃到梅肯去了呢。我们做梦也没想到你们都在家呢,斯嘉丽。”

“可不是吗?奥哈拉先生家的黑人跑到这里来,都被吓得眼睛鼓鼓的,告诉我们说北方佬要把塔拉给烧了,这让我们怎能不那样想呢?”老太太插嘴说。

“而且我们还看得见——”萨莉也开口了。

“我正要说呢,别打岔好不好?”老小姐不客气地说,“他们还说北方佬在塔拉到处搭帐篷,你们家人正准备到梅肯去呢。接着,那天夜里我们就看见塔拉那边腾起了一片火光,连续了好几个小时,这可把我们家的傻黑人吓坏了,他们随即全跑了。那究竟烧的是什么呀?”

“我们家所有的棉花——价值十五万元的棉花。”斯佳丽满脸苦涩地说。

“幸亏不是房子呢,”老奶奶说,将下巴颏搁在拐杖把上,“棉花你总能够比别人都多种些,但是房子你却种不了。顺便问一下,你们都开始动手摘棉花了吗?”

“还没呢,”斯嘉丽说,“如今大部分棉花都毁了。我想剩下的不会超过三包了,都远在河滩上呢,这能派什么用场?我们家那些种田的全都跑了,没人摘棉花了!”

“我的天,‘我们家那些种田的全都跑了,没人摘棉花了!’”老奶奶一边学着斯嘉丽说话,一边嘲讽地瞥了她一眼,“小姐,你自己这漂亮的爪子,还有你那两个妹妹,都出了什么毛病?”

“我?摘棉花?”斯嘉丽惊叫起来,仿佛老太太要她干什么坏事似的,“像个种田的那样吗?像那些垃圾白人一样吗?像斯莱特里家的女人那样吗?”

“还垃圾白人呢,真是的!难道现在年轻人说话就不能客气点,像个淑女吗?我告诉你,小姐,我当姑娘时,我爸钱全没了,我当时可没什么架子,干活下田样样都干,直到爸爸又攒下钱买了些黑人。我自己锄地,自己摘棉花,如今要是不得不干,我还会干的。看样子我还真得干呢。还垃圾白人呢,真是的!”

“哎呀呀,我说方丹妈妈,”她的儿媳一面喊道,一面向那两个姑娘使眼色,请她们帮忙将老太太的毛捋顺,“那是八辈子以前的事了,跟今天完全不一样,如今时代变了嘛。”

“就需要老老实实劳动这一点来说,时代是永远不会变的。”这位目光犀利的老太太继续说,根本不接受安抚,“斯嘉丽,我替你母亲感到害臊,竟然会听到你站在这里说这种话,仿佛是老老实实的劳动把穷人排除在体面人之外似的。‘在亚当耕田,夏娃织布的时候——’”

为了转移话题,斯嘉丽赶紧问:“塔尔顿家和卡尔弗特家怎么样了?都给烧了没有?他们逃到梅肯去了吗?”

“北方佬从来没到过塔尔顿家。他们家像我们一样,离大路很远。不过北方佬到卡尔弗特家去过,把那里的牲口和家禽都给抢走了,黑人们也跟着他们走了——”萨莉开了个头。

老奶奶插嘴接了下去。

“嗨!他们答应给那些黑丫头穿绸缎衣服,戴金耳坠子——这就是他们干的勾当。凯瑟琳·卡尔弗特还说过,那些骑兵竟把傻丫头放在背后马鞍上带走了呢。好吧,她们最后得到的不过是些混血娃娃罢了,我想北方佬的血统对这个种族也不会起什么改良作用的。”

“哎呀,方丹妈妈!”

“用不着吓成这个样子,简。我们都是结了婚的,是不是?而且,上帝知道,那些黑白混血儿我们之前可没少见过。”

“他们怎么没有把卡弗特家的房子烧掉呢?”

“那房子是靠了续弦的卡尔弗特太太和她家的北方佬监工希尔顿一起求情才幸免的。”老小姐说。她总是把那个前任家庭女教师称为“续弦的卡尔弗特太太”,虽然原配卡尔弗特太太已经死了二十年了。

“‘我们都是坚决的联邦同情者’,”老太太将声音从她那又长又细的鼻子挤出来,模仿着说,“凯瑟琳说他们俩还拼命地发誓,说卡尔弗特一家全都是北方人,还说卡尔弗特先生是死在大荒原呢!说雷福德是在葛底斯堡战死的,而凯德则是在弗吉尼亚为国捐躯的!凯瑟琳感到很丢脸,说宁愿那房子被烧掉呢。她说凯德回家听说了这些后,会气炸了的。不过,这正是男人娶北方老婆的报应——她们不顾体面,没有自尊,只考虑自己的性命……可他们怎么会没有把塔拉烧掉呢,斯嘉丽?”

斯嘉丽没有立刻回答。她知道紧接着方丹奶奶还会问:“你们家的人都怎样了?你亲爱的母亲呢?”她知道不能告诉方丹奶奶母亲死了。她知道如果说出妈妈的死讯,甚至只要在这几位富于同情心的女人面前想起妈妈的死,自己就会伤心落泪,大哭一场,直到哭坏了自己。此刻她可不能放纵自己大哭一场。自从她回家以后,还没真正哭过,但她知道只要闸门一旦打开,她那勉强保持着的勇气就会全部消失。不过就在她困惑地望着周围这几张友好的脸孔时,她心里也很清楚,要是她瞒着妈妈的死讯不告诉她们,方丹家这些人永远也不会原谅她的。老奶奶最欣赏的就是埃伦,要知道全县那么多妇女,能入她法眼的可是少之又少呢。

“嗯,说下去,”老太太催促道,两只眼睛严厉地盯着她,“难道你还不清楚吗,小姐?”

“唉,你看,我是仗打完后的第二天才回家的,”她赶忙回答,“到家时北方佬全都走了。爸——我爸对我说——说他阻止了北方佬,没让他们把房子烧掉,理由是休伦和卡琳都得了伤寒,正病得厉害,不能移动。”

“噢,她们好些了,好得多了,几乎全好了,只不过还很虚弱。”斯嘉丽回答。接着,眼看老太太话到嘴边就要问起埃伦来了,她急忙寻找别的话题。

“我——我想,不知你们能不能借点吃的给我们?北方佬像蝗虫一样,把我们家的东西一扫而光。不过,要是你们家也短缺,那就不妨直说,而且——”

“叫波克赶辆车子过来,让他把我们家的东西,像大米、玉米粉、火腿,还有鸡,都拉一半过去。”老太太说完,突然向斯嘉丽看了一眼,像是把她看穿了似的。

“啊,那太多了!真的,我——”

“别说了!我不爱听这种话。要不然还要邻居干什么?”

“您真是太好了,我怎么能——不过我得走了,家里的人会为我担心的。”

老奶奶忽地站起身来,抓住了斯嘉丽的胳膊。

“你们俩留在这里,”她命令儿媳妇和萨莉,一面推着斯嘉丽到后面走廊去,“我要跟这孩子说句悄悄话。斯嘉丽,扶我下台阶去。”

小小姐和萨莉跟斯嘉丽说了声再见,并答应很快就去看望她。她们很好奇,不知老太太要跟斯嘉丽说些什么。这一点,除非老太太自己透露,否则她们是永远也不会知道的。“老年人真难伺候。”小小姐低声对萨莉说,接着她们又回去忙自己的缝纫活去了。

斯嘉丽一只手抓着马的缰绳站在那里,心中有种麻木的感觉。

“现在告诉我,”老太太盯着斯嘉丽的脸孔说道,“塔拉到底怎么样了?你还隐瞒着些什么?”

斯嘉丽抬头望着那双犀利的老眼,知道现在可以把真相说出来,而不用担心哭坏了。在方丹奶奶面前,如果不得到她允许,谁都不敢哭的。

“妈妈走了。”斯嘉丽毫无表情地说。

那只握着她胳膊的手抓得更紧了,让她感觉到了痛,同时那双黄眼睛上面满是皱纹的眼皮眨了眨。

“是北方佬杀了她吗?”

“她是得了伤寒病死的。就在我到家的前一天去世的。”

“别去想这些了,”老太太语气严厉地说,斯嘉丽发现她正竭力抑制自己的感情,“你爸呢?”

“爸爸已经——爸爸已经不是他自己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说下去。他病了吗?”

“那打击——他如今很怪——他不怎么——”

“不要说他不是自己了。你的意思是有点心理失常吧?”

听到事情的真相就这样坦白地说明了,斯嘉丽顿时感到一阵轻松。老太太真体贴人,她才不表示同情来让你伤心呢。

“是的,”她木木地说,“他心理失常了,整天晕晕乎乎的,有时候似乎连妈妈去世了也不记得。唉,老小姐,看着他久久地坐在那里等妈妈,还那么有耐心,我真受不了,他以前急躁得像个孩子。不过,如果他记得妈妈已经不在了,那就更糟了。他时常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竖起耳朵倾听有没有妈妈的动静,然后突然跳起来,蹒跚地走出家门,一直走到墓地。过了一会儿,他又拖着两条腿走回家来,泪流满面,颠来倒去地说:‘凯蒂·斯嘉丽,奥哈拉太太死了呢。你妈妈死了。’仿佛我头一次听到这个消息似的,说得我忍不住要尖叫起来。有时在深夜,我听见他在呼唤妈妈,便只好从**爬起来,走过去对他说妈妈正在宿舍区护理一个生病的黑人呢,然后他就开始抱怨,因为妈妈老是为了看护病人而没日没夜地忙碌。让他再回到**去可真难啊。他如今就像个孩子。唉,我真希望方丹医生还在家呢!我知道他对爸一定有办法的。梅拉妮也需要请个医生瞧瞧,她生了孩子后,一直没有恢复过来——”

“是的。”

“梅丽跟你们在一起干什么?她干吗不跟她姑妈和别的亲人住到梅肯去?尽管她是查尔斯的妹妹,我可从不认为你会怎么喜欢她,小姐。跟我谈谈是怎么回事吧。”

“说起来话就长了,老小姐。要不您回屋去,坐下来细谈?”

“我能站的,”老太太简单地说,“而且如果你当着别人的面讲你这段故事,她们便会大声嚷嚷,会让你感到难过。好,我们现在就谈谈吧。”

斯嘉丽从围城和梅拉妮怀孕开始讲起,起初还有点支支吾吾,但在那双犀利的老眼紧盯之下,她讲着讲着,那些生动和恐怖的词句便源源不绝地说出口了。所有的情节都记起来了,像婴儿诞生的那个大热天,恐惧时的痛苦,逃跑过程和雷特的中途抛弃。她谈了那天晚上的一片漆黑和敌我莫辨的耀眼营火,谈了第二天清早看见的那些矗立在阳光下孤零零的烟囱,沿途的死人死马,饥饿,荒凉,以及生怕塔拉也被烧成白地的焦急心情等等。

“当时我想只要能回到母亲身边,她就会安排一切的,我就可以卸掉肩上的担子了。我在回家的路上,曾经觉得世界上最可怕的事都已经经历过了,可是直到我听说母亲去世时,才意识到什么才是真正可怕的。”

她垂下眼睛看着地上,等待老奶奶接话。可却是一段很长的沉默,长得她都怀疑老太太是否理解了她的绝望处境。最后老太太终于开口了,声音很温和,斯嘉丽还从未听过她对任何人那么温和呢。

“孩子,对于女人来说,要面对最糟糕的处境是件十分不幸的事,因为她一旦挺了过来,以后就什么也不害怕了。可是一个女人要是什么也不害怕了,那可就糟啦。你以为我不理解你告诉我的那些话——你所经历过的那些事吧?不,我很理解。我在你这个年纪,碰上了克里克印第安人的叛乱,正好是米姆斯要塞大屠杀之后——是的,”她若有所思地说,“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就在你这个年纪,那时我设法逃到灌木林里躲起来,躲在那里看见我家的房子被放火烧掉,还看见印第安人剥我兄弟姐妹的头皮。可我只能躲着,祈祷那火光不要照到我躲藏的地方。他们把母亲拖到外面杀了,在离我大约二十英尺的地方,剥了她的头皮,还不断有印第安人跑回来用战斧砍她的头盖骨。我呢,我是母亲最宠爱的孩子,我就躲在那里,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第二天早晨,我动身到最近一个居留地去,在大约三十英里开外的地方。我花了三天才走到那里,中间穿过沼泽地,也遇到过印第安人。到那里之后,他们还以为我发疯了呢……我就是在那里遇到了方丹医生,他照顾我……唉,是的,我说过,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怕过什么事或什么人,因为我已经见识过世间最可怕的事情了。这种无所畏惧剥夺了我大量的幸福,给我带来了许多麻烦。上帝有意要让女人胆小怕事,因此一个不怕事的女人总是有点不怎么正常的……斯嘉丽,总要保留一点让自己害怕的东西——就像保留一点让自己珍爱的东西一样……”

“好了,回家去吧,孩子,要不他们会担心你的。”她突然说道,“叫波克下午就赶着车子来……你也别想把担子放下。你放不下的,我很清楚。”

那年的小阳春一直持续到十一月,温暖天气对于留在塔拉的人来说就像是艳阳天。最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他们现在有了一匹马,可以不用步行外出。他们早餐有了煎蛋,晚餐有了火腿,再也不是千篇一律的红薯、花生和苹果干了,甚至有一次过节还吃了烤鸡呢。那头老母猪也终于抓到了,现在和那窝小猪被关在房屋底下的猪圈里,正高兴地哼哼呢。有时猪的尖叫太响,闹得屋里的人都没法说话,不过这声音听起来却很动听呢。这意味着冷天和宰猪季节一到,白人就有新鲜猪肉,黑人也有猪下水吃了,同时还意味着大家冬季都有吃的啦。

对方丹家的拜访所受到的精神上的鼓舞比斯嘉丽意识到的还要大。只要知道了她还有邻居,一些老朋友人宅两安,这就足以把她刚回塔拉时所经受的损失和孤独感驱散了。方丹和塔尔顿两家的农场都不在军队必经的路上,他们又很慷慨,把家里仅有的东西分了一部分给她。这个县有个传统,那就是邻里之间都相互帮助,因此他们不要斯嘉丽一分钱,说她自己也会那样做的,还说等到明年塔拉又有了收成以后,再偿还也可以。

斯嘉丽现在有食物养家了,而且还有一匹马,有从北方佬逃兵身上搜到的那些钱和珠宝。如今最需要的是衣服。她明白,打发波克到南边去买很危险,马会被北方佬或者邦联军队给掳去。不过,她至少有钱买衣服了,有马和车子可以外出了。也许波克能把这件事办成而不会被抓吧。总之,最苦的日子已经熬过去了。

每天早晨斯嘉丽一起来,就感谢上帝给了她一个艳阳天,而每一个好天气都可以延迟必须穿棉衣的季节到来。如今,每天都有新的棉花搬进原先奴隶们住的棚屋,搬进农场仅剩的贮藏之所了。田里的棉花比斯嘉丽和波克所估计的要多,大概能收到四包,棚屋眼看就要堆满了。

尽管方丹奶奶曾尖刻地批评过,可是斯嘉丽并不打算自己到田里去摘棉花。要让她这位奥哈拉家的小姐,如今塔拉种植园的女主人,亲自下田去劳动,这是不可想象的事。要是那样,不就把她摆在跟蓬头散发的斯莱特里太太和埃米同等的地位上了吗?她的打算是让黑人到田里去干活,而她和几位正在恢复健康的姑娘干家务,但这里碰到了一个头疼的问题,这些黑人的等级意识比自己还要强烈呢。波克、奶娘和普丽丝一想到要下田干活,便大声嚷嚷起来。他们反复强调自己是内宅佣人,不是种田的。特别是奶娘,她愤愤不平地宣称她连院子里的杂活也没干过呢。她出生在罗比拉德家族的大宅里,而不是在奴隶宿舍里;她是在老小姐的卧室里长大的,晚上就睡在老小姐床脚边的一张褥垫上。唯有迪尔茜什么也不说,眼睛一眨不眨地狠狠盯住普丽丝,看得小家伙很不自在。

接着,斯嘉丽将两个妹妹和梅拉妮也安排到田里干活,可效果也同样不好。梅拉妮倒是把棉花摘得又快又干净,也很乐意在大太阳下干一个小时,可随即就不声不响地晕倒了,于是只得卧床休息一周。休伦闷闷不乐,热泪盈眶,也假装晕倒在田里,但斯嘉丽往她脸上浇了一瓢凉水后,她便立刻清醒,像只怒猫似的吐起唾沫来。最后她干脆拒绝不去了。

“我才不愿意跟黑人一样在田里干活呢!你不能强迫我。要是我们的朋友有人知道了,怎么办呢?要是——要是让肯尼迪先生知道了呢?唉,要是妈妈知道——”

“你要是敢再提一句妈妈,休伦·奥哈拉,我就把你揍扁。”斯嘉丽大声呵斥道,“妈妈干起活来比家里的哪个黑人都辛苦,难道你不知道,我的大小姐?”

“她才没有呢!至少没在田里干。你不能强迫我去干。我要到爸爸那里去告你,他不会让我干的。”

“看你敢去找爸爸,拿我们这些事打扰他!”斯嘉丽叫了起来,既生妹妹的气,又怕父亲伤心,真是狼狈透了。

“我来帮你干吧,姐姐。”卡琳温顺地插嘴说,“我会把休伦和我自己的活都干完的。她还没有完全好,不该出门晒太阳。”

斯嘉丽满怀感激地说:“谢谢你,小乖乖。”可是她瞧着这位小妹妹,又发起愁来。卡琳一直很娇嫩,以前像果园里春风吹开的花朵般白里透红,可现在尽管红晕已经消失,可是那张沉思可爱的脸上还流露着花一般的品性。她自从醒来,发现母亲去世以后,斯嘉丽成了个女汉子,世界完全变了样,每一天都有干不完的活,就变得沉默寡言了,还有点心神不定。像卡琳这样天性娇弱的人,是很难适应这些变化的。她简直不理解这段时间都发生了什么,整天像个梦游人似的在塔拉走来走去,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她看来很脆弱,实际上也很脆弱,但却随和听话,也乐于帮助别人。她要么是在按斯嘉丽的吩咐做事,要么就拿起念珠,嘴里念念有词地为妈妈和布伦特·塔尔顿祈祷。斯嘉丽从没想到卡琳会对布伦特的死这样在意,这样念念不忘。在斯嘉丽心目中,卡琳还是那个“小妹妹”,年纪太小,还不懂得什么叫恋爱。

斯嘉丽站在太阳下的棉田里,因为长时间弯腰,已经腰酸背痛,两只手也被棉桃磨粗了。她真希望有个妹妹,能把休伦的精力和体力跟卡琳的温柔品性结合起来。卡琳摘得又卖力又认真,可是劳动一个小时之后就可以看出,身体还没有全好的是她,而不是休伦,她还不宜做这种活儿,结果斯嘉丽只得把她也送回家去。

迪尔茜不知疲倦,默默无言地干着,就像一架机器。斯嘉丽自己除了腰酸背痛外,肩膀也因背棉花袋给磨破了,因此便觉得迪尔茜十分可贵,就好比是金子铸的。

“迪尔茜,”她感叹道,“等将来又过好日子了,我绝不会忘记你曾经这样辛苦劳动过。你真是太好了。”

这个青铜的女巨人跟别的黑人不一样,她受到夸奖时既不高兴地咧嘴微笑,也不兴奋得浑身哆嗦。她只把那张毫无表情的脸转向斯嘉丽,郑重其事地说:“谢谢你,太太。不过杰拉尔德先生和埃伦小姐都对俺很好。杰拉尔德先生把俺的普丽丝买了过来,省得俺惦记她,这一点俺不会忘记的。俺是个带印第安血统的人,印第安人对那些待他们好的人是不会忘记的。俺就担心普丽丝,她真没用啊,像她爸一样,像个纯种黑人。她爸就很不认真。”

尽管斯嘉丽请不到人手帮着摘棉花,尽管她摘棉花时感到非常辛苦,可是眼看着棉花一点点从田里搬进了棚屋,她的热情也就越来越高了。棉花这东西总能给人一种可靠和稳定的感觉。塔拉种植园是靠种棉花致富的,甚至整个南方都是如此;而斯嘉丽是个不折不扣的南部人,她深信塔拉和南部会从这片红土地上再次崛起。

当然,她收获的这点棉花不算多,可还是有些用处。这会换来一小笔邦联政府的钞票,这样她就可以把北方佬钱包中的那些联邦货币和金币留下来,等以后需要时再用。明年春天她还要设法让邦联政府把他们征用的大山姆以及其他种田的黑人放回来;要是政府不放,就用北方佬的钱向邻居租用一些人。明年春天,她将要不停地播种……想到这里,她把累弯了的腰背挺得笔直,越过正在变为褐色的深秋原野,她仿佛看见明年的庄稼正在茁壮成长,一望无际的碧绿。

明年春天啊!也许到了明年春天战争就会结束,好日子又回来了。无论邦联方面是胜是败,日子总会好过些。只要不日夜提心吊胆,担心来自双方的袭击,随便怎样都行。战争一结束,有个农场就可以过上富足的日子了。唉,战争要是结束就好了!那时人们就可以种庄稼,就会有相当的把握取得收获了。

现在有希望了,战争总不会永远打下去。斯嘉丽有了一点棉花,有了吃的,有了一匹马,有了一笔小小的积蓄。是的,最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