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02

接着便是沉默,在这沉默中一个可怕得不能用言语表达的念头形成了。斯嘉丽不能,就是不能把它说出口。她一次又一次吞咽着,吞咽着,可是突然的口干却似乎将喉咙的两壁都粘在一起了。这是不是可怕的塔拉沉默之谜的谜底呢?仿佛像是回答她心中的那个问题似的,杰拉尔德再次开了口。

“你妈妈——”他欲言又止。

“啊——妈妈怎么啦?”

“你妈妈昨天去世了。”

斯嘉丽紧紧抱住父亲的手臂,摸索着走过宽阔而黑暗的大厅。厅里虽然漆黑一片,她却了如指掌。她避开那些高背椅,避开空空的枪架和那些带突出爪脚的旧餐具柜,然后似乎出于本能,她向后面那间小小的办公室走去,那是埃伦经常坐着不停记账的地方。毫无疑问,她只要一走进那个房间,便会发现妈妈仍坐在写字台前。妈妈会抬起头来,手里握着笔杆,然后带着幽雅的香气和窸窸窣窣的裙裾起身迎接疲乏的女儿。埃伦怎么可能已经死了呢?哪怕爸爸这样说过,而且像只鹦鹉似的,一遍又一遍重复它唯一会说的一句话:“她昨天去世了——她昨天去世了——她昨天去世了!”

奇怪的是她现在居然会无动于衷,她唯一能够感受的就是疲劳和饥饿,前者像沉重的铁链般锁住她的四肢,瑟瑟发抖。她以后再去想妈妈吧,眼下她必须暂时把妈妈从心里放下,否则她就会像杰拉尔德那样愚蠢地摔倒,或者像韦德那样单调而令人厌倦地啼哭。

波克从宽阔黑暗的楼梯上走下来迎接他们,像只受冻的动物靠近火炉一样,连忙凑到斯嘉丽跟前。

“灯呢?”她问,“为什么屋里这么黑,波克?把蜡烛拿来。”

“他们把所有的蜡烛都拿走了,斯嘉丽小姐,只剩下一支,是用来在夜里找东西的,也快用完了。奶娘晚上照料卡琳小姐和休伦小姐时,拿了根破布条放在一碟猪油里做灯芯呢。”

“把剩下的那点蜡烛拿来吧,”她命令他,“拿到妈妈的房里——那间办公室里去。”

波克啪哒啪哒地连忙跑到餐厅去,斯嘉丽则摸索着进了那间漆黑的小屋,在沙发上坐下。这时他父亲的胳膊仍然插在她的臂弯里,像小孩和老人那样,无可奈何,充满乞求,而又信任有加。

“他已经是个老人了,一个身心俱疲的老人了。”她又一次想到,并且多少有些责怪自己怎么就没能多关心他一点呢。

波克把半截蜡烛固定在一只碟子上,点着然后高举着走了进来,房间里顿时亮堂起来,黑洞一般的房间也恢复了生机。他们坐着的那张凹陷的旧沙发,那张高高的写字台,写字台前放着那把单薄的雕花椅,那个放文件的方格架里仍塞满了妈妈手写的文件,还有那块磨破了的地毯——一切都依旧,只是埃伦却不在了。一同消失的还有她那柠檬马鞭草香囊的淡淡香味和她那双丹凤眼的美妙顾盼。斯嘉丽感到内心隐隐作痛,好像被深深的伤口麻痹了的神经正在拼命要重新发挥作用似的。现在她绝不能让它复苏;她今后还有大半辈子要活,有的是时间,那时再让它尽管去痛吧。可现在不行!求求你了,上帝,现在不行啊!

斯嘉丽注视着杰拉尔德青灰色的面孔,生平头一次发现他不仅没有刮脸,原先红润的脸上还长满了银白的胡须。波克把蜡烛放到烛台上,然后来到她身边。斯嘉丽觉得,倘若他是一只狗的话,他一定会把头伸到她膝盖上来,恳求她用手摸一摸。

“波克,家里还有多少黑人?”

“斯嘉丽小姐,那些垃圾黑鬼都跑了,有的还跟着北方佬跑了——”

“还剩下多少?”

“就剩下俺、奶娘和迪尔茜了,斯嘉丽小姐。奶娘整天伺候两位小姐。迪尔茜如今则陪伴小小姐们。就俺们三个了,斯嘉丽小姐。”

“就俺们三个了”,以前可有一百个呢。斯嘉丽的脖子疼得厉害,因此好不容易才把头抬起来,她明白此刻自己的声音千万颤抖不得。令她吃惊的是,她说起话来还是那么冷静自然,仿佛压根就没发生过战争,一挥手就能叫来十个家仆似的。

“波克,我饿了。有什么吃的没有?”

“没有,小姐,全都被他们拿走了。”

“园子里呢?”

“他们把马赶到里面去了。”

“难道连种红薯的坡地也去了?”

波克的厚嘴唇上浮现出一丝欣喜的微笑。

“斯嘉丽小姐,俺才没有忘记那些红薯呢,俺琢磨红薯还在那里。北方佬没见过红薯,他们以为那不过是些根块而已,所以——”

“月亮快上来了。你出去给我们挖一点红薯来烤烤。玉米面没有了吗?干豆也没了?鸡也全都没了?”

“没了,没了,小姐。他们把在这里没吃完的鸡,全都挂在马鞍上带走了。”

他们——他们——他们,他们干的事还有没有完啊?难道杀人放火还不够吗?难道他们非得让女人孩子和无依无靠的黑人饿死在他们**过的乡村里吗?

“斯嘉丽小姐,俺还有些苹果,是奶娘挖洞藏在屋里的。俺们今天吃的就是苹果。”

“先把苹果拿来,然后再去挖红薯。还有,波克——我——我觉得有些头晕。酒窖里还有没有葡萄酒?没有的话,黑莓酒也可以。”

“唉,斯嘉丽小姐,他们最先去的就是酒窖呀!”

一阵由饥饿、失眠、劳累和迎头打击所混合引起的恶心晕眩突然袭来,于是她急忙抓住椅子扶手上的雕花。

“不要酒了。”她茫然地说,心里却想起过去地窖里那一长列一长列的酒瓶。一种怀念之情油然而生。

“波克,那些用玉米酿造的威士忌酒怎么样了,就是爸埋在葡萄架下大橡木桶里的那些?”

波克的黑脸上再次掠过一丝笑意,这是愉快而敬重的微笑。

“斯嘉丽小姐,你真是他最好的孩子!俺也没忘记那个大木桶呢。不过,斯嘉丽小姐,那威士忌不怎么好,埋在那里才一年左右的光景。况且女人喝威士忌也没什么好处。”

这些黑人真蠢啊!要是不告诉他们,他们什么也不会想。可就这样,北方佬还要把他们解放呢。

“对于我和爸来说,那已经够好的了。快去,波克,把它挖出来,给我们斟上两杯,再加些薄荷和糖,我要调一种薄荷酒。”

“斯嘉丽小姐,你要知道塔拉已经很久就没有糖了。他们的马把薄荷全给吃了,他们把玻璃杯也全给打碎了。”

“他要是再说一声‘他们’,我就会尖叫的。我实在受不了啦。”她想。于是她高声说:“好吧,快去拿威士忌,快点!我们就喝纯威士忌好了。”可是他刚一转过身去,她又说:“等等,波克。该做的事情太多,我好像都想不过来了……唔,对了,我带回来一匹马和一头母牛。母牛该挤奶了,急得很呢。你把马从车上卸下来,喂一下马,然后告诉奶娘,叫她去照顾那头母牛,告诉她想办法对付那头母牛。梅拉妮小姐的孩子要是没有吃的,会死的。还有——”

“梅丽小姐难道——不能——”波克故意没有说下去。

“梅拉妮小姐没有奶。”我的上帝,要是妈妈还在,听了这话又该昏过去了。

“哦,斯嘉丽小姐,让俺们家迪尔茜喂梅丽小姐的孩子吧。俺们家迪尔茜自己刚生了个孩子,奶水让两个孩子吃都吃不完呢。”

“你们家刚生了个孩子,波克?”

孩子,孩子,孩子!上帝怎么造出这么多孩子呀!不,不是上帝造出来的,是愚蠢的人造出来的。

“没错,小姐,是个大胖小子。他——”

“去告诉迪尔茜,叫她别管两个姑娘了,我会照顾她们的。叫她去奶梅拉妮小姐的孩子,也尽量替梅拉妮小姐做些事情。让奶娘去照管那头母牛,再把那匹可怜的马关进马圈里。”

“斯嘉丽小姐,没有马栏了。他们拿它当柴火烧了。”

“不许你再说‘他们’怎样怎样了。让迪尔茜去照看梅拉妮和孩子吧。你呢,波克,快去把威士忌挖出来,然后再弄点红薯。”

“不过,斯嘉丽小姐,俺没有灯怎么去挖呀?”

“你可以点根柴火嘛,不行吗?”

“柴火也没了——他们——”

“那就想点办法……随便怎样都行,我不管。只要把那些东西挖出来,快点挖出来。好,快去。”

波克听她的声音粗了起来,便赶忙走出去,留下斯嘉丽跟杰拉尔德单独相处。她轻轻拍打着他的腿,这才注意到他那两条本来肌肉鼓鼓的大腿如今已萎缩成什么样子。她必须想点办法,让他走出眼下这种凡事都漠不关心的状态——不过她绝不能询问有关妈妈的事。要问也得过些时候再问,等她能经受得住了再问。

“他们怎么没把塔拉烧了呢?”

杰拉尔德仿佛没听见似的,瞪大眼睛看了她一会儿,于是她又问了一遍。

“怎么——”他好像在记忆中搜索,“他们把这房子用作了司令部。”

“北方佬——在这幢房子里?”

她心里突然感觉到这些可爱的墙壁都被玷污了。这幢房子,由于埃伦在里面住过而变得神圣的房子,还有里面这些——这些东西。

“就是那样呢,闺女。我们看见河对面‘十二橡树’冒起了烟,那时他们还没过来。不过霍妮小姐和英蒂雅小姐,以及他们家的一些黑人,都逃到梅肯去了,所以我们并不替他们担心。可是我们不能到梅肯去,你两个妹妹正病得厉害,还有你妈,我们不能去。我们家的黑人跑了——我也不知道都到哪里去了,他们把车辆和骡子都偷走了。奶娘和迪尔茜还有波克——他们没有跑。两个姑娘,还有你妈妈,我们不能挪动她们啊。”

“是的,是的。”绝不能让他谈起母亲。其他谈什么都行,哪怕谈到谢尔曼将军本人把这个房间,也就是母亲的办公室,用作了司令部。别的谈什么都行。

“北方佬向琼斯博罗扑了过来,想要截断铁路。他们从河边扑过来,成千上万啦,有炮兵也有骑兵,成千上万啦。我在前廊上碰到他们。”

“啊,好一个英勇的小杰拉尔德!”斯嘉丽心里赞叹道,她的心兴奋得膨胀起来。想一想啊,杰拉尔德在塔拉种植园的台阶上勇敢地面对敌人,那气势仿佛是背后有一支大军支持,而不是独对一支大军呢!

“他们让我离开,说是要把这幢房子烧掉。我就说他们想要烧房子,得先把我给杀了。我们不能走,两个姑娘,还有你妈妈,都——”

“后来呢?”难道他非得提到母亲不可吗?

“我告诉他们家里有人生病,生的是伤寒病,动一动就会死人的。我说他们想烧就烧,把我们都烧死在里面好了。反正我是不会离开了——不会离开塔拉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归于寂静。他茫然四顾,看着周围的墙壁,不过斯嘉丽却懂得了他的意思。杰拉尔德背后站着无数的爱尔兰祖先,他们都死守在一块小小的田地上,宁愿战斗到最后一息也不离开家乡,不离开他们一辈子居住、耕种、恋爱和生儿育女的家乡。

“我说他们想烧就烧吧,把三个垂死的女人全都烧死在里面,但是我们不会离开的。那个年轻军官是——是个绅士。”

“一个北方佬绅士?怎么会,爸?”

“的确是个绅士。他跨上马跑了,很快就带回来一位上尉。上尉是一位医生,他看了看两个姑娘——还有你母亲。”

“您让一个该死的北方佬进她们的房间了?”

“他有鸦片,可我们没有。他救活了你的两个妹妹。休伦当时正在大出血。他很明理,也很和气。他报告说她们的确病了,结果他们便没有烧房子。他们搬了进来,有位将军,还有他的参谋部,都挤了进来。除了病人住的房间外,他们把所有的房间都占了。而那些士兵——”

他又一次停顿下来,好像太累了,说不下去了似的。他那满是胡须的下巴沉重地垂在胸前松弛的肌肉中。过了一会儿,他又吃力地继续说下去。

“他们在房子周围搭起帐篷,另外还有棉花田和玉米地里,到处都是。牧场上是一片蓝,全是军人,他们晚上点起了上千堆营火。他们把篱笆拆了拿来生火做饭,还有仓房、马厩和熏腊间也都被拆了。他们把牛呀,猪呀,鸡呀,甚至我的那些火鸡,都给宰了。”火鸡是杰拉尔德的宝贝,现在却没了,“他们什么都拿,连画也要,还有一些家具,瓷器——”

“银器呢?”

“波克和奶娘在银器上做了点手脚——放在了井里——不过我现在记不清了,”杰拉尔德说这话时显得有点恼火,“后来他们就从这里——从塔拉——发起进攻了。周围一片嘈杂,有人骑马狂奔,有人到处奔跑。后来大炮在琼斯博罗打响了,就像炸雷一样,连病中的两姐妹都听见了,便一遍又一遍地哀求道:‘爸,别放炮了好不好?’”

“那么——那么妈妈呢?她知道北方佬在屋里吗?”

“她——始终什么也不明白。”

“感谢上帝。”斯嘉丽说。妈妈总算没遭这份罪。妈妈始终不清楚,始终没听见楼下房间里敌人的动静,也没听见琼斯博罗的枪炮声,更不知道她看作心头肉的这块土地已经遭到北方佬的**了。

“我没怎么看见他们,我跟你妹妹还有你妈一起待在楼上。我见得最多的是那个年轻医生。他为人和气,斯嘉丽,真和气呢。他整天忙着照料伤兵,完了之后总要上楼来看她们,甚至还留下了些药品。临走时,他告诉我两个女孩子会渐渐好起来,可是你妈妈——她太虚弱了,他说,恐怕熬不过去。他说她已经把自己的精力耗干了……”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在这沉默中,斯嘉丽却似乎看见了妈妈临终前的情形:身形瘦削,却是塔拉的顶梁柱,顾不得睡觉和吃喝,一直在照顾别人,一直在忙里忙外,只是为了让别的人能吃得够,睡得好。

“然后,他们就走了。然后,他们就走了。”

他沉默了好一会,然后开始摸索她的手。

“我很高兴你回来了。”他简单地说。

这时后院走廊上传来一阵刮擦的声音。可怜的波克,他四十年来所受到的训练就是进屋之前,先把鞋底擦干净,即使是眼下这种时候,他也没忘记这种习惯。他小心地提着两个葫芦走进来,人还没进门,一股浓烈的酒香倒是先进来了。

“酒让俺洒了不少呢,斯嘉丽小姐。把酒从酒桶倒进葫芦瓢,可真不容易呢。”

“这就很好了,波克,谢谢你。”她从波克手里接过湿淋淋的长柄葫芦瓢,刺鼻的酒气立刻冲进鼻孔,让她很不喜欢,不由得皱起鼻子来。

“把这个喝了,爸。”她将装威士忌酒的奇怪容器塞到他手里,随即又从波克手里接过第二只葫芦瓢。杰拉尔德像个听话的孩子,端起酒来,咕咚咕咚喝了下去。她把第二只葫芦瓢递过去时,他却摇摇头,表示不要了。

她把那威士忌酒从他手上拿过来,送到自己嘴边。这时她看见父亲正在注视她,眼睛里隐约流露出不赞成的神色。

“我知道淑女都不喝烈酒,”她简单地说,“不过今天我可不是淑女了,爸,况且晚上还有活儿要干呢。”

她把葫芦瓢歪一下,深吸一口气,便迅速喝起来。那火辣辣的酒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呛得她眼泪都流出来了。她又一次吸了口气,把瓢再次送到了嘴边。

“凯蒂·斯嘉丽,”杰拉尔德开口说道,这种命令的口吻,斯嘉丽回来后还是头一次听到呢,“你喝得够多了。你并不懂得酒性,它是会使你醉的。”

“醉?”她古怪地笑了一声,“醉?我还希望能醉倒呢。我真想喝醉了,把这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

她又喝了起来,一股暖流缓慢地进入她的血脉,渗透到她的全身,连手指尖都有点刺痛了。多么令人幸福的感觉啊,这种温和之火!它似乎穿透了她那颗冰封的心,让力量又回到了她身上。她看见杰拉尔德的表情又困惑又受伤,便再次拍拍他的腿,勉强堆出一副淘气笑容,要知道他从前一向很喜欢这样的笑容的。

“它怎么能让我醉呢,爸?我是您的女儿。难道我没有继承克莱登县那个最冷静的头脑吗?”

他差点儿冲她那张憔悴的脸笑起来,威士忌酒也让他振奋起来。她又把酒递回给他。

“您再喝一点。然后我就扶您上楼去,让您上床去睡觉。”

她赶紧住口,没有再说下去。哎呀,这可是她对韦德说话的口气呢。她不该这样跟父亲说话的,这很不恭敬。不过他还在等她说下去。

“是的,服侍您上床去睡觉,”她小声补充说,“让您再喝一口——或者就把这一瓢干脆都喝了,然后扶您去睡。您需要睡了,让凯蒂·斯嘉丽留在这里,这样您就什么都不用操心了。喝吧。”

他顺从地又喝了一些,然后她挽住他的胳膊,扶着他站起来。

“波克……”

波克一手拿着瓢,一手挽着杰拉尔德。斯嘉丽端起点着的蜡烛,三个人慢慢走进黑暗的厅里,爬上盘旋的楼梯,向杰拉尔德的房间走去。

晚上只有休伦和卡琳的房间里还点着灯。奶娘用碎布捻成灯芯,放在一碟子腊肉油里,因此房间里充满一股难闻的气味。她俩躺在同一张**,时而辗转反侧,时而喁喁细语。斯嘉丽刚推开门进去时,房间里因为所有的窗都关着,那股浓烈的怪味,混合着病房药物和油腥味儿,迎面扑来,差一点把她熏得晕过去。医生们也许会说病房最怕吹风了,可是要叫她坐在这里,要么开窗子透气,要么被闷死。她把三个窗子都打开,把橡树叶和泥土气息放进来,不过房间一连被关了好几个星期,里面的腐臭味可不是一股新鲜空气就能驱除的。

卡琳和休伦都面容消瘦,面色苍白,她们时睡时醒,醒时便躺在那张高高的四柱**,瞪着大眼低声闲聊。在过去光景较好的日子里,她们就一起在这张**喁喁私语惯了。房间的一个角落里还摆着一张空床,一张单人的法式帝王床,床头和床腿呈弧形。床是埃伦从萨瓦纳带来的,埃伦死前就睡在这张**。

斯嘉丽坐在两个妹妹身旁,痴痴地瞧着她们。空腹喝酒的恶果出现了。有时候,两个妹妹好像离她很远,个头很小,她们断断续续的声音就像虫子在嗡嗡地叫,可随即她们又显得很大,以闪电般的速度向她冲过来。她累了,累到骨子里去了。她只要一躺下来,就可以睡上个三天五天。

她要是能躺下来睡觉,醒来时感到埃伦在轻轻摇着她的臂膀,对她说:“天不早了,斯嘉丽,你不能这样懒呀。”那该有多好呀!可是,她再也没有那样的机会了。要是埃伦还在,或者有个比自己年长,比自己聪明而又不知疲倦的女人,可以让自己依靠,那该有多好呀!要是有个人可以让她把头钻进怀里,让她把自己身上的担子挪走,那该有多好呀!

房门被轻轻推开了,迪尔茜走了进来,她怀里抱着梅拉妮的婴儿,手里端着葫芦瓢。尽管房间里烟雾缭绕,灯光摇曳不定,斯嘉丽却看得出她比上次见到时瘦了些,脸上的印第安人特征也更加明显了:高高的颧骨越发突出,鹰钩鼻也显得更尖,古铜色的皮肤也更光亮了。她那件褪色的印花布裙子敞到腰部,青铜色的胸脯完**露在外面。梅拉妮的婴儿偎在她怀里,他那张玫瑰花蕾般的小嘴贪婪地压在黑黑的**上,一边吸吮着,一边像小猫偎在母亲肚子上温暖的绒毛中似的,两个小拳头紧紧地抓住那温软的**。

斯嘉丽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把手放在迪尔茜的肩膀上。

“你能留下来真好,迪尔茜。”

“俺怎能跟那些垃圾黑人走呢,斯嘉丽小姐?你爸心眼儿那么好,把俺和小普丽丝买了来,你妈又那么和气!”

“坐下吧,迪尔茜。婴儿会吃吗?梅拉妮小姐怎么样了?”

“孩子没啥毛病,就是饿了。俺奶水足,够他吃的。哦,梅拉妮小姐也很好。她不会死的,斯嘉丽小姐,你用不着操心。像她这样的俺见的多了,白人黑人。她大概是累了,好像有点神经质,全是为这孩子担心受怕造成的。俺刚才拍了拍她,给她喝了点瓢里剩的酒,她就睡了。”

这么说,玉米威士忌全家都喝了!斯嘉丽头脑里有个疯狂的想法,是不是给小韦德也喝上一点,看看他是不是就不再打嗝儿了?还有,梅拉妮不会死了。等到阿什利回来时——要是他真会回来的话……不,这些也留到以后再去想吧。该想的事多着呢——以后再说!眼下有那么多事情要处理——要做出决定呢。要是能够把考虑问题的时间永远推迟下去,那该多好啊!就在这时,她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吱吱嘎嘎”的声音和有节奏的“喀嘣——喀嘣——”的声响,打破了深夜的沉寂,她突然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那是奶娘在打水呢,要给两位姑娘擦身了。她们经常洗澡的。”迪尔茜一面解释,一面把葫芦瓢放在桌上的药水瓶和玻璃杯中间。

斯嘉丽突然大笑起来。要是从小就熟悉了的井台上的辘轳声也会把她吓倒,那么她的神经就一定是崩溃了。就在她笑的时候,迪尔茜却沉着地看着她,那威严的脸上毫无表情,可斯嘉丽觉得迪尔茜是理解她的。她重新坐回到椅子上。要是她能把勒得紧紧的胸衣,让她喘不过气来的衣领,把她脚下磨出血泡的塞满沙粒和石子的便鞋全都脱掉,那该多好啊!

辘轳吱吱嘎嘎地缓缓响着,井绳被一圈圈绞起来,每一声响动都意味着吊桶离井口更近了一点。奶娘马上就要到她这里来了——埃伦的奶娘,也是斯嘉丽自己的奶娘。她静静地坐着,什么也不想做。这时婴儿虽然已经吃饱,但**一离开嘴里,他就嘤嘤地哭了起来。迪尔茜也一声不响,只是把孩子的嘴引回到原处,让孩子乖乖地躺在怀里不再哭了,这样斯嘉丽就能听见奶娘拖沓的脚步一路走过后院。夜晚的空气是多么安静啊!连极细微的声音她听起来都像惊雷一般。

当奶娘的笨重身躯一步步来到门口时,整个楼道都似乎被震得颤抖了。紧接着奶娘就走进了房间,只见她挑着两大桶水,显得那么沉重,把肩膀都压斜了。她黝黑的脸上流露着令人难解的哀愁,就像猴子脸上常有的那样。

她一看见斯嘉丽,眼睛就亮了起来,雪白的牙齿放着光芒。她放下水桶,斯嘉丽立即跑过去,把头依偎在她宽阔松弛的胸口——黑人也好,白人也罢,有多少脑袋都曾在这里依偎过呀。斯嘉丽心想,“这就是令人心安之物吧,这就是旧生活中永远不变的东西吧。”可是奶娘一开口,这个幻象便消失了。

“奶娘的孩子回来了!哦,斯嘉丽小姐,如今埃伦小姐已进了坟墓,咱们怎么办呀?唉,斯嘉丽小姐,还不如让俺也跟埃伦小姐躺在一起呢!俺可不能没有埃伦小姐呀。如今俺啥也没有了,只剩下伤心和烦恼。除了重担,宝贝儿,还是重担啊。”

斯嘉丽把头紧紧靠在奶娘胸口,听着奶娘唠叨,可是奶娘嘴里吐出的两个字却引起了她的注意,那就是“重担”。这也就是那天下午在她脑子里不断嗡嗡作响的两个字,没完没了地重复,令她厌烦透了。此刻,她记起了那首歌的其余几句,心不由得一沉:

“只要再过几天,就能把这副重担卸掉了!

尽管它的分量永远不会减轻!

再过几天,我们将在路上彳亍而行——”

“尽管它的分量永远不会减轻”——虽然她的脑袋已经疲惫不堪,但是却明白了这句歌词。她的担子也永远不会减轻吗?难道说回到塔拉并不意味着幸福的休息,反而要肩负起更沉重的负担吗?她从奶娘怀里挣脱出来,伸手抚摩她那张皱巴巴的黑脸。

“宝贝,看你这双手!”奶娘拿起那双满是水泡和血块的手,打量着,那眼神是惊恐,又责怪,“斯嘉丽小姐,俺不是一次又一次告诉过你,一个女人是否高贵就看一双手吗?还有啊,你的脸也晒黑了呢!”

可怜的奶娘,尽管战争和死亡刚刚从她头上掠过,她还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严格要求你呢。再过一会儿她就会说,手上起泡和脸上有雀斑的姑娘通常都嫁不出去。于是斯嘉丽连忙采取预防措施,堵住这个话头。

“奶娘,我要你谈谈妈妈的情况。我不敢和爸爸谈,那会叫人受不了的。”

奶娘弯下腰去提那两桶水,伤心得热泪盈眶。她一声不响地把水提到床边,揭开床单,撩起休伦和卡琳的睡衣。斯嘉丽在昏暗的灯光下凝望着两个妹妹,看见卡琳的睡衣虽然干净却已经破了,而休伦只裹着一件宽大的旧便衣躺在那里——那是一件棕色亚麻布袍子,上面还残留着许多爱尔兰花边。奶娘一面悄悄地哭泣,一面用一块旧围裙当海绵,擦拭着两个枯瘦的身子。

“斯嘉丽小姐,都是斯莱特里家那些贱货,那些坏透了的下流白人,是他们把埃伦小姐给害死了。俺告诉过她,俺说她替那下流白人做事没好处的,可是埃伦小姐就是善良,心肠软,谁要是需要她,她从来都不拒绝。”

“斯莱特里家?”斯嘉丽不解地问,“他们怎么进来的?”

“他们也害了这种病,”奶娘用破布指了指两个光着身子湿淋淋的姑娘,“老斯莱特里小姐的女儿埃米得了这个病,于是她就像平常那样,一有事就急忙跑到这里求埃伦小姐。她干吗不自己照料女儿呀?埃伦小姐自己的事还多着呢。可是埃伦小姐还是去了,她在那里照料埃米。埃伦小姐自己的身体也不怎么好,斯嘉丽小姐,你妈不舒服已经有很久了。这一带已经没有多少东西能吃了,都让军需部给偷走了。埃伦小姐像个雀儿似的总是吃一点点。我一次又一次对她说,叫她别去管那些垃圾白人的事,可是她就是不听我的。这可好了!埃米快好的时候,卡琳小姐却病倒了。是的,那伤寒病像飞也似的一路传过来,传给了卡琳小姐,接着休伦小姐也染上了。这样,埃伦小姐就得同时护理她们两个了。

“那时候北方佬过了河,沿着大路到处打起仗来,咱们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每晚都有一些种田的人逃跑。俺都快气疯了。不过埃伦小姐还照样冷静,像没事一样。她只担心两个年轻姑娘,因为咱们没有药,什么也没有。有天夜里,咱们给两位小姐擦了十来遍身,后来她对俺说,‘奶娘,要是俺能出卖灵魂,俺也要买些冰来给两个女孩子冰冰头呢。’”

“她不许杰拉尔德先生进这屋来,也不让罗莎和蒂娜来,除了俺谁也不让进,因为俺是害过伤寒病的。之后她自己也得病了,斯嘉丽小姐,俺一看就知道完啦。”

奶娘直起身来,撩起围裙,把满脸的泪水擦干。

“她很快就走了,斯嘉丽小姐,连那个好心的北方佬医生也毫无办法。她什么也不知道。俺喊她,对她说话,可她连自己的奶娘也不认识了。”

“她有没有——有没有提起过我——喊过我啊?”

“没有,宝贝。她以为自己还是萨瓦纳的那个小女孩呢,谁的名字也没叫过。”

迪尔茜挪动了一下,把睡着的婴儿横放在大腿上。

“叫过呢,小姐。她叫过什么人的。”

“闭住你的嘴,你这印第安黑鬼!”奶娘转过身去恶狠狠地训斥迪尔茜。

“别这样,奶娘!她叫谁了?迪尔茜,是爸吗?”

“不是的,小姐,不是你爸。那是棉花被烧掉的那天晚上——”

“棉花被烧了吗——快告诉我!”

“是的,小姐,全烧光了。北方兵把棉花从棚子里一捆捆滚出来,堆到后院里,嘴里大声嚷着,‘瞧啊,这是佐治亚最大的篝火!’然后就全烧光了!”

连续三年积存下来的棉花呀——价值十五万元,就这样被一把火烧光了!

“火光冲天,把这里照得像白天一样。咱们担心房子也会烧起来。那时这屋里一片雪亮,针掉到地上也能够捡起来。后来火光照进了窗子,好像把埃伦小姐给惊醒了,她在**笔直坐起来,一遍又一遍大声叫喊:‘菲利普!菲利普!’俺从没听见过这样的名字,不过那的确是个人的名字,她在喊他呢。”

奶娘像是石化了一般站在那里,瞪大眼睛盯着迪尔茜,可是斯嘉丽却把头低下来,埋在手中。菲利普——他是谁,和妈妈是什么关系?她临终时为什么会这样叫他呢?

从亚特兰大到塔拉,这漫长的道路算是结束了,在一堵空白的墙上结束了。它本来是要在埃伦怀抱中结束的!斯嘉丽再也不能像个孩子似的安然待在父亲的屋檐下,再也不能让母亲的爱像一条羽绒被子般裹着她,保护她不受任何威胁了。她再也没有什么安全的地方或避风港可去躲藏了。无论怎样转弯或迂回,她都逃不出这个已经走进的死胡同了,再没有人可以让她把肩上的担子卸掉,转而承担起来了。她父亲已经衰老痴呆,两个妹妹在生病,梅拉妮软弱无能,孩子们孤苦无依,几个黑人都怀着天真的信念仰望着她,倚靠着她,以为埃伦的女儿一如埃伦那样,能成为他们的庇护所呢。

从窗口向外望去,只见月亮正冉冉上升,淡淡的月光照着一望无际的塔拉种植园。黑人都走了,田地荒芜,仓库焚毁,塔拉就像个血淋淋的躯体躺在她的眼前,就像她自己的身子一样,在缓缓地流血。这就是那条路的尽头:颤巍巍的老人,卧床的病人,嗷嗷待哺的小孩,还有无可奈何地拽着她裙子的手。在这条路的尽头,一无所有——除了一个拖着孩子的寡妇——十九岁的斯嘉丽·奥哈拉·汉密尔顿之外,一无所有。

她该拿这一切怎么办呢?梅肯的噼里姑妈和伯尔家也许能把梅拉妮和孩子接过去。两位妹妹的病要是好了,姨妈家不管愿意不愿意,也得收留她们。至于她自己和杰拉尔德,可以去投奔詹姆斯和安德鲁伯伯。

她打量着两个瘦弱的病躯,看着她们在她眼前翻滚着,身上的床单由于擦身时溅了水而潮湿发黑。她不喜欢休伦,这一点她如今突然再清楚不过了。她从来都不喜欢她。她也并不是那么爱卡琳。凡是懦弱之人,她都不喜欢。不过她们都是塔拉的一分子,是她的骨肉同胞。不,她不能让她们作为穷亲戚在姨妈们家一辈子看人脸色。奥哈拉家族的人作为穷亲戚,靠人家的施舍,看人家的脸色过日子!不,绝不能这样!

难道就没有出路吗?她疲惫的脑袋慢慢转动着。她费力地把双手举到头上,仿佛空气是水似的,两只手臂需要奋力搏击。她把放在玻璃杯和瓶子中间的葫芦瓢拿过来,往里看了看。葫芦瓢底还剩下些威士忌,但灯光太暗,看不清究竟还有多少。奇怪的是此刻强烈的酒味并不刺鼻了。她慢慢地喝着,但这一次就不再烧喉咙了,相反却带来一股令人麻醉的暖意。

她放下空葫芦瓢,四下张望了一下。这完全是在梦里,烟雾沉沉的昏暗房间,两个瘦削的姑娘,蹲在床边胖得变了形的奶娘,还有青铜雕像一般的迪尔茜,一动不动地怀抱着熟睡的娃娃——所有这一切都是个梦,她终究会从这个梦中惊醒,醒来后将会闻到厨房里烤肉的香,听到黑人们的咯咯笑声和正要驶往田地去的马车的吱吱嘎嘎声,将会感受到母亲的手正不断在她身上轻柔地推着。

接着,她发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睡在自己的**,淡淡的月光透过黑暗照了进来,奶娘和迪尔茜正在替她脱衣裳。那件勒得紧紧的胸衣不再使她的腰肢疼痛了,她可以畅快地敞开心扉自由而平静地呼吸了。她感觉到自己的袜子被轻轻脱下来,听见奶娘给自己满是血泡的脚清洗时在模糊不清地喃喃细语,声音十分亲切。那水是多么清凉啊!躺在这柔软的**,像个孩子似的,是多么舒服啊!她叹了口气,放松腰背,伸开四肢,过了不知道多久——也许长达一年,也许不过一秒钟——才发现原来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这里。房间里更加明亮了,因为月光洒在她的**。

她不知道自己喝醉了,因为过度疲劳和过多的威士忌而醉了。她只知道自己摆脱了疲乏的身躯,漂浮到上边什么地方,那里没有痛苦和辛劳,她的脑袋像神明一样清楚,仿佛看穿了周围的一切。

她在用一双崭新的眼睛在看事物,因为在通往塔拉的漫长道路上,在沿途某个地方,她已经把自己的少女时代抛弃了。她不再是一团可以随意捏塑,随时都会留下印记的黏土了。这黏土在漫无止境和延续了千百年的这一天里,已经变得坚硬起来。今天晚上是她最后一次像个孩子般叫人伺候了。她从此成了成年妇人,青春已一去不复返。

突然,那些经常被谈起的家族故事,那些她从小就听,让她有点不耐烦,似懂非懂的故事,现在像水晶般清晰起来。身无分文的杰拉尔德在塔拉白手起家;埃伦从某种神秘的忧伤中挺了过来;外祖父罗比拉德在拿破仑王朝覆灭时幸存下来,在美国佐治亚肥沃的海滨重新建立了家业;外曾祖父普鲁多姆在海地黑暗的莽林中开创出一个小小的王国,后来虽然失败了,但终于活着在萨瓦纳赢得自己的声誉。有些父系族人曾经与爱尔兰志愿兵一起为自由爱尔兰而战斗,并勇敢地走上了绞架,也有些母系族人为争取自己的权利而在博因河英勇牺牲了。

他们全部遭受过毁灭性的灾难,但并没有因此而垮掉。帝国的覆灭,造反奴隶的大刀,战争,叛乱,放逐和财产没收,都没有让他们一蹶不振。厄运有时掐断了他们的脖子,但却不曾扼杀他们的勇气。他们从不抱怨,只是战斗。他们死了,那也是力尽而亡,绝不苟且偷生。所有这些在斯嘉丽血脉中留下了血液的先人,现在似乎都在这月色朦胧的房间里悄悄移动。斯嘉丽看见了他们,看见了这些将厄运铸就成伟业的亲人们,一点也不觉得惊奇。塔拉就是她的命运,就是她的战斗。她必须打赢这场战斗。

她朦朦胧胧地翻了个身,一片缓缓蠕动的黑暗渐渐将她的大脑包围起来。他们真的在那里默默无言地鼓励她吗?或者那只是她梦幻的一个片段而已?

“不管你们在不在,”她睡意浓浓地喃喃自语道,“祝你们晚安,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