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从战争爆发以来第一次,亚特兰大能听到战斗的声音了。每天一大早,城市的喧嚣还没有响起,人们就能隐约听到肯尼萨山上的隆隆炮声。声音遥远而又沉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夏天的雷鸣呢。炮声有时非常大,甚至在中午轰隆轰隆的铁轨声中也能听出来。人们尽力不去想它,想用谈话、笑声和不停的工作来逃避它,就好像北方佬不在二十二英里外的地方。但是,他们的耳朵却总是竖起来去听那个声音。全城的人都带着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因为不管手头上是否有工作,大家都在聆听着,聆听着。每天他们的心脏会突然惊跳百十来次:隆隆声更响了吗?还是只是他们想象得更响了?约翰斯顿将军这次会挡住他们吗?他会吗?
人们的恐慌就掩藏在表面之下,随着军队的天天后撤,绷得越来越紧的神经开始接近崩溃的边缘了。没人谈到恐惧,那个话题是禁忌,但人们用大声指责将军来表达自己的紧张心理。公众情绪已经达到了狂热的程度:谢尔曼要是在亚特兰大的门口再撤退一次,南部邦联的军队就要进城了。
给我们一位不撤退的将军吧!给我们一位愿意坚守和战斗的男人吧!
等到远处的隆隆炮声充满耳朵时,号称“乔·布朗的宝贝”的州民兵以及本州的自卫队才开出了亚特兰大,去保卫约翰斯顿将军背后查特胡奇河上的桥梁和渡口。那是天色灰暗、阴云密布的一天。他们穿过五星广场,走上玛丽埃塔路时,开始下起了毛毛细雨。全市的人都出来给他们送行。他们密密麻麻地站在桃树街两旁商店的板篷下,而且极力地欢呼着。
医院同意斯嘉丽和梅贝尔·梅里韦瑟·皮卡德离开医院,到这里观看队伍出发,因为亨利·汉密尔顿叔叔和梅里韦瑟爷爷都在自卫队里呢。她们和米德太太一起站在拥挤的人群里,踮着脚尖想看得更清楚些。尽管心中充满了南方人的共同愿望,只相信战局发展中那些最令人高兴和欣慰的消息,但是看到这些由五花八门的人组成的队伍经过身边时,斯嘉丽感到有些心寒。毫无疑问,如果由老头和少年这些炮灰组成的乌合之众都被征召去打仗的话,战局肯定非常严峻了。的确,经过的队伍中也有不少年轻力壮的男人,他们穿着精选的鲜艳的民兵制服,帽子上的羽毛舞动着,腰间的饰带飘**着。但是,队伍里有太多的老头和少年,一看到他们,斯嘉丽的心因为怜悯而又害怕,猛地缩了一下。有些白胡子兵比她父亲还老,他们在如丝的蒙蒙细雨中竭力跟着军乐队的横笛和鼓声的节拍满怀信心地往前走着。梅里韦瑟爷爷肩上披着梅里韦瑟太太那条最好的方格呢围巾来挡雨。他走在最前排,咧嘴笑着向姑娘们敬礼,她们也挥着手帕并向他高兴地喊着“再见”。但是梅贝尔紧紧地抓着斯嘉丽的胳膊,小声地说:“啊,可怜的老宝贝!一场大暴雨就会送了他的老命!他的腰痛——”
亨利·汉密尔顿叔叔走在梅里韦瑟爷爷后面的一排里。他那件黑色长外套的领子向上翻起,遮住了耳朵,皮带上挂着两支墨西哥战争时代的手枪,手里提着一只小旅行包。走在他旁边是一个年纪与他相仿的黑人男仆,手里正举着一把伞替他们两人遮雨。和这些年长者肩并肩走着的是那些年轻男孩,看起来没有一个超过十六岁的。他们中间有许多人是逃学来参军的,他们穿着军校学员制服,被雨水淋湿的灰军帽上插着黑色的公鸡翎毛,胸前交叉着的白帆布带子也湿透了。菲尔·米德就在他们中间,他骄傲地佩戴着已故哥哥的军刀和马上短枪,神气地歪戴着帽子。一直到他从身边走过去,米德太太挤出了一丝微笑并向他挥手,接着,她把头靠在斯嘉丽的肩背上歇了一会儿,好像她的力气突然耗尽了似的。
还有许多人完全没有武器,因为南部邦联既没有步枪也没有弹药可以分发给他们,这些人希望能从阵亡和被俘的北方佬身上找到自己的装备。许多人的靴筒里插着单刃钢质猎刀,手里拿着又粗又长,装有铁尖头的名叫“乔·布朗长枪”的长矛。运气好的人手里拿着老式的燧发火枪,斜背在肩上,腰带上挂着装火药的牛角。
约翰斯顿将军在撤退中损失了大约一万人,他需要一万名新兵来补充部队。斯嘉丽恐惧地想到,这些人就是他能得到的全部补充了!
炮车隆隆地驶过,把泥水溅到了围观的人群中。这时,一个骑在骡子上,紧贴着一门大炮前行的黑人走进了她的视野。他是一个年轻、肤色近乎马鞍的黑奴,一脸严肃的样子。一看见他,斯嘉丽就喊了起来:“那是摩斯!阿什利的摩斯!他在这里干什么呀?”她拼命地挤过人群来到了马路边上,然后大声喊道:“摩斯!停下!”
看见她之后,那小伙子勒住缰绳,高兴地微笑着,准备下马。这时,他背后一个骑着马的,浑身湿透的中士大声地说道:“待在那头骡子上,小子,否则我就要开枪了!我们必须准时赶到山区。”
摩斯看看中士,又看看斯嘉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斯嘉丽蹚着泥水走到正驶过的大车旁边,一把抓住摩斯的马镫皮带。
“啊呀,就一分钟,中士!不要下来,摩斯。你到底在这里干什么呀?”
“俺又离家去打仗了,斯嘉丽小姐。这次是跟老约翰先生,而不是阿什利先生了。”
“威尔克斯先生!”斯嘉丽惊呆了,威尔克斯先生都快七十岁了!“他在哪儿?”
“在最后那门大炮的边上,斯嘉丽小姐。在后面那儿呢!”
“对不起,女士。快走吧,小子。”
炮车摇摇晃晃地从身边过去时,斯嘉丽在漫过脚踝的泥水里站了一会儿。啊,不会吧!她心里想。那不可能,他太老了,而且他和阿什利一样,都不喜欢战争!她朝马路边后退了几步,站在那里扫视每一张经过的脸。后来,当最后一门大炮和前车的弹药箱,吱吱嘎嘎地响着,一路溅着泥水过来时,她看见了他。他瘦削而笔挺,湿透的银白头发垂在脖子上,轻松地跨在一匹草莓色的母马上。那匹马像身穿绸缎的女士一样,在泥水坑中优雅地挑选着落脚点,款款走来。哎呀——那是内莉呀!塔尔顿太太的内莉!比阿特丽思·塔尔顿的心肝宝贝啊!
看见她站在泥泞里,威尔克斯先生很高兴,他微笑着勒住马,接着翻身跳下,朝她走了过来。
“我本来就希望能见到你,斯嘉丽。我替你们家的人捎来了许多信呢,但是时间来不及了。你也看到了,我们今天上午才到这里,他们就催着我们立即出发了。”
“哎呀,威尔克斯先生,”她绝望地拉着他的手喊了起来,“您别去了!您为什么必须去啊?”
“啊,所以你认为我太老了!”他微笑了起来,那是阿什利的笑容,只不过这是一张比他苍老的面孔,“或许我年龄大了,行军跟不上队伍,可骑马打枪却不含糊。塔尔顿太太还慷慨地把内莉借给了我,所以我有很好的坐骑。我希望内莉不要出啥事,因为如果它有个三长两短,我就再也没法回家,也没脸去见塔尔顿太太了。内莉是她剩下的最后一匹马了。”他呵呵地笑了起来,避而不谈斯嘉丽的恐惧。“你父母和两个妹妹都很好,他们都叫我向你问好。你父亲今天差点就跟我们一起来了。”
“啊,我爸不会的!”斯嘉丽惊恐地喊道,“我爸不会来的!他不会去打仗的,对吧?”
“他不去,可他本来想去的。当然,他因为膝盖的毛病走不了远路,不过他非常想和我们一起骑马去打仗呢。你母亲同意了,条件是他能够跳过牧场上的那道篱笆,因为她说在军队里会有许多坎坷的道路要骑马越过。你父亲认为那很容易,可是——你相信吗?一跑到篱笆跟前,他的马就死死地站住,而你父亲从马头上翻过去了。竟然没有摔断他的脖子,那可真是个奇迹!你知道他是有多么固执,他立刻爬起来并且再试一次。哎,斯嘉丽,他接连摔下来三次之后,奥哈拉太太和波克才扶着他躺到**休息去了。这件事让他非常心烦意乱,他赌咒发誓一定是你母亲‘在马耳朵里念了什么咒语’。他已经不适合任何剧烈的活动了,斯嘉丽,你用不着为这事感到丢脸。不管怎么说,总得有人留在家里为军队种庄稼吧。”
斯嘉丽一点也不觉得丢脸,反而感到轻松了许多。
“我把英蒂雅和霍妮送到梅肯去跟伯尔家一起住了,奥哈拉先生现在照看着‘十二橡树’还有塔拉……我必须动身啦,亲爱的。让我亲亲你的漂亮脸蛋儿吧。”
斯嘉丽把小嘴翘了起来,难过到喉咙哽住。她非常喜欢威尔克斯先生,很久以前,她曾经希望做他的儿媳妇呢。
“你一定要把这个吻带给噼里啪啦,再把这个给梅拉妮。”他一边说,一边又轻轻地吻了两下,“梅拉妮怎么样了?”
“她很好。”
“啊!”他的眼睛看着她,而且穿过她,看到了更远的地方,就像阿什利那样,那双孤高的灰眼睛在凝望着另一个世界,“我真想看一眼我的长孙。再见,亲爱的。”
他飞身上马,内莉开始慢跑起来。他把帽子拿在手里,满头的银发任雨水淋着。斯嘉丽还没弄明白他最后那句话的深刻含义便回到了梅贝尔和米德太太的身边,接着,出于迷信的恐惧心理,她在自己胸前画了个十字,然后开始拼命地祷告。他刚才说到了死亡,就像阿什利那样,而现在阿什利——谁也不许再提死亡!谈及死亡就是在冒犯上天。三位妇女默默地冒雨回医院去,斯嘉丽在心里祷告着:“不要也带走他,上帝。不要带走他,也不要带走阿什利啊!”
多尔顿向肯尼萨山的撤退从五月上旬一直持续到六月中旬;接着是六月闷热多雨的日子,谢尔曼没能把南部邦联军从陡峭而又湿滑的山坡上撵下来。希望又重新抬头了。大家的精神都更加振奋起来,谈到约翰斯顿将军时的口气也更友好了。随着潮湿的六月进入到了更加多雨潮湿的七月,南部邦联军在布满战壕的高地上拼死战斗,让谢尔曼无法继续逼近。亚特兰大开始变得欣喜若狂起来,希望就好像香槟一样冲昏了他们的头脑。万岁!万岁!我们挡住他们了!晚宴和聚会像瘟疫般地爆发了。每当有人从前线回到城里过夜,人们就会为他们举办晚宴,接着就是舞会。参加的女孩子的人数是男人的十倍,她们非常崇拜他们,争着抢着要和他们跳舞。
亚特兰大挤满了访客、难民、住院伤兵的家属,以及正在山区前线打仗的军人的妻子和母亲(她们希望当亲人受伤时自己能够在他们的身边)。此外,还有一群群来自乡下的年轻貌美的姑娘,那里只剩下十六岁以下和六十岁以上的男人了。噼里姑妈对这群人非常反感,她觉得她们到亚特兰大不为其他,就是为了找丈夫而已。这种寡廉鲜耻的做法让她感到纳闷,不知道这世界会堕落成什么样子。斯嘉丽也很反感她们,她不喜欢这些心情迫切的十六岁姑娘所引发的竞争。她们那年轻貌美的脸颊和灿烂的微笑使人们忘记了她们那翻改过两次的裙衫和打着补丁的鞋子。因为雷特·巴特勒在上次的走私船上给她带来的布料,她的衣服比她们中大部分人的都漂亮多了。不过,不管怎么说,她已经十九岁了,并且在一天天变老,而男人总喜欢追逐傻乎乎的小姑娘们。
她想,和这些疯丫头相比,一个拖着孩子的寡妇肯定处于不利的地位。但是,在这些激动人心的日子里,她的寡妇身份和母亲身份不再像以前那样重重地压在她的心上了。白天医院的工作和晚上的舞会,让她几乎很少看到韦德。有时,隔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后,她竟然都忘记了自己有个孩子。
在炎热潮湿的夏夜,亚特兰大各家的大门都向军人,城市的保卫者们敞开着。从华盛顿街到桃树街的大厦巨宅都灯火通明,招待那些从散兵坑里出来的泥泞不堪的战士们。班卓琴和小提琴的音乐声,舞步的嚓嚓声和轻快的笑声在夜空中飘**到很远的地方。人们围在钢琴旁,高声地唱着《你的来信收到,但是来得太迟了》,衣衫褴褛的勇士意味深长地望着那些躲在火鸡毛扇后面偷笑的姑娘,哀求她们别再等待,免得为时太晚。只要她们能办得到,没有一个姑娘会等待的。全城歇斯底里的狂欢和沸腾之际,她们仓促地办了自己的婚事。约翰斯顿将军把敌人挡在肯尼萨山的那一个月里,许许多多的青年男女结了婚。忸怩幸福的新娘穿戴着从一打朋友那里匆匆借来的华丽服饰走了出来,新郎则佩戴着不停磕碰着补丁膝盖的军刀。那么多的兴奋场面,那么多的晚会,那么多令人震撼的情景!万岁!约翰斯顿将军把北方佬挡在了二十二英里之外!
是的,肯尼萨山周围的防线是坚不可摧的。经过二十五天的战斗之后,连谢尔曼将军也相信了这一点,因为他的损失是巨大的。他停止了正面进攻,再一次把他的军队铺成了一个大的圆圈,企图插入到南部邦联军和亚特兰大之间。他的这一战略又奏效了。为了保卫自己的后方,约翰斯顿被迫放弃他牢牢防守的高地。他在那场战斗中损失了三分之一的兵力,剩下的人沉重而又缓慢,疲惫不堪地冒雨朝查特胡奇河方向撤退。南部邦联军已没有指望得到增援了,而那条铁路,北方佬控制着从田纳西往南直到阵地的这一段,每天都给谢尔曼运来新的军队和给养。于是,南部邦联军只好穿过泥泞的田野向后撤退,向亚特兰大撤退。
失去了这个被大家认为牢不可破的阵地之后,一阵新的惊恐浪潮席卷了亚特兰大。在疯狂而又喜庆持续的二十五天里,人人都相互保证这种事是绝不可能发生的,可如今这种事居然发生了!但是,老乔将军肯定会把北方佬阻挡在河对岸的。尽管上帝知道那条河近在眼前,离城只有七英里远!
但是,谢尔曼又一次包抄了他们,从他们的上游过了河。于是,一队队疲惫的南部邦联军被迫急匆匆地蹚过浑浊的河水,把他们挡在侵略者和亚特兰大之间。他们仓促地在城市北面的桃树溪谷挖了浅浅的散兵壕。亚特兰大已经陷入了痛苦和恐慌之中。
打打退退!打打退退!每次撤退都使北方佬逼近亚特兰大一步。桃树溪离城只有五英里远!将军究竟在考虑什么呢?
“给我们一个愿意坚守和战斗的人!”这呼声甚至都深入到了里士满。里士满知道,如果亚特兰大陷落,这场战争就输定了。因此,部队渡过查特胡奇河之后,约翰斯顿将军就从指挥岗位上被撤换了下来。胡德将军——他的一个兵团司令——接管了军队。亚特兰大人感觉呼吸轻松了一些,胡德不会后退,他可不像那个满脸络腮胡、目光灼灼的肯塔基人!他享有“斗牛犬”的名声。他会把北方佬从桃树溪赶回去,是的,要让他们回到河对岸,然后一步一步沿着原路返回到多尔顿去。但是,军队却在呼吁:“把老乔还给我们!”因为从多尔顿开始,他们跟老乔一起走过了这些令人疲惫的里程。他们知道,而平民百姓根本无从得知:他们没有打赢战争的机会。
谢尔曼没有等胡德为进攻做好准备。南部邦联军换将之后的第二天,这位北方佬将军就迅即攻打并占领了迪凯特,一个距亚特兰大六英里的小镇,在那里截断了铁路。这是连接亚特兰大与奥古斯塔、查尔斯顿、威尔明顿和弗吉尼亚的铁路线,谢尔曼已经给了一个使南部邦联瘫痪的打击。到了该采取行动的时刻了!亚特兰大人情绪激昂地要求采取行动!
接着,在七月一个酷热难当的下午,亚特兰大人的愿望实现了。胡德将军不仅仅是坚守和战斗,他在桃树溪猛烈地攻击北方佬,命令自己的部队从散兵坑里冲出去,向人数超过自己两倍的谢尔曼部队扑过去。
惊恐不安的人们祈祷胡德的进攻能够把北方佬打回去,每个人都竖起耳朵来听隆隆的炮声和噼噼啪啪的步枪声。尽管距离市中心只有五英里之遥,但这些声音已经响亮得差不多像在邻近的街区似的。他们能够听到排炮的轰击声,看见翻滚的烟雾像低垂的乌云般在树林上空腾起。但是,在好几个小时里,没人知道战斗的进展情况。
到傍晚时分,传来了第一批消息。但是,这些消息是不确定的,自相矛盾的,令人害怕的,因为它们是由战斗刚打响的几小时内受伤的士兵带回来的。这些伤兵开始零零散散地回来,有一个人的和成群结队的,轻伤的搀扶着那些走路一瘸一拐或蹒跚不稳的。他们很快就汇成了一股源源不断的人流,痛苦不堪地进了城,朝各家医院涌去。他们的脸被炮灰、尘土和汗渍弄得像黑鬼似的,他们的伤口没有包扎,鲜血正在凝固,苍蝇则在他们的周围成群飞舞。
噼里姑妈家是那些伤兵最先到达的几户人家之一。他们从城北艰难地来到城里,一个接一个地踉跄着来到大门口,瘫坐在绿色的草地上,用嘶哑的声音说:
“水!”
整个如火的下午,噼里姑妈和她的家人,黑人和白人,都站在太阳底下,带着一桶桶的水和一卷卷的绷带,用长勺子喂伤病员喝水,帮他们包扎伤口,一直到绷带全部用完,连撕碎的床单和毛巾都用光了。噼里姑妈完全忘记了自己见血就晕的毛病,她一直工作到她的小脚在那双太小的鞋里肿胀起来,自己再也站不住了为止。甚至连挺着大肚子的梅拉妮也忘记了她的端庄,与普丽丝、库克和斯嘉丽肩并肩狂热地工作,她的脸色紧张得像那些伤兵一样。当她终于晕倒时,除了厨房里的那张餐桌,都没有地方可以让她躺下,因为家里的每张床、椅子和沙发上都是伤兵。
忙乱中,大家都忘了小韦德。他一个人蹲在前廊的栏杆后边,像一只关在笼子里,受到惊吓的野兔,伸出脑袋窥探着草地。他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一边吮吸着他的大拇指,一边打着嗝。斯嘉丽一看见他便厉声地喝道:“到后面院子里玩去,韦德·汉普顿!”但是,眼前疯狂的一幕既让他感到害怕,又让他着迷,他没有听妈妈的话。
草地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人,他们有的是累得走不动路了,有的是伤势太重已经无法动弹了。彼得大叔把这些人一个个搬上马车,然后送到医院去。这样一趟趟地搬运,把那匹老马累得大汗淋漓。米德太太和梅里韦瑟太太也派来了她们的马车帮着一起运送。在伤兵的重压下,马车上的弹簧都被压得陷了下去。
后来,在漫长而又炎热的夏季黄昏里,轰轰作响的救护车从战场上一路开过来,同时还有用溅满污泥的帆布盖着的军需部门的货车,后面是农场大车、牛车和那些被医疗团征用的私人马车。它们从噼里姑妈家的门前经过,满载着受伤和垂死的士兵在坑洼不平的路上颠簸前进,鲜血不停地滴落在干燥的红色尘土里。一看到提着水桶拿着勺子的妇女,那些车辆就停了下来,随即传来同时发出的高高低低的喊叫声:
“水!”
斯嘉丽捧着伤兵颤抖的头,让他们干裂的嘴唇能够喝到水;她把一桶桶的水倒在那些满是灰尘、发烧的身体上,或者倒在裂开的伤口中,让那些人可以享受到短暂的舒适。她还踮起脚尖把水勺递给救护车的车夫,同时紧张得心都快到嗓子眼了,问他们:“有什么消息吗?有什么消息吗?”
他们所给的回答都是:“不清楚,女士。太早了,不好说。”
夜幕降临,天气还是那么闷热,一点儿风都没有,黑人手里举着的松枝火把让空气变得更加闷热。灰尘堵塞了斯嘉丽的鼻孔,让她的嘴唇变得干燥。她那件淡紫色的印花布连衣裙是那天早晨才刚洗干净并上过浆的,现在已经沾满了血污、尘土和汗渍。那么,这就是阿什利在信上说的战争不是光荣而是肮脏和苦难了。
疲乏使整个场面都蒙上了一层虚幻、梦魇般的色彩。这不可能是真的——如果这都是真的,那么这个世界已经疯了。要不然的话,为什么她会站在噼里姑妈家安静的前院里,在摇曳不定的火光下,往这些垂死的年轻男人身上倒水呢?他们中有那么多人都是她的情人,看见她时,他们都尽力地想要微笑一下。在这条黑暗的尘土飞扬的大路上颠簸的人中,有许多是她非常熟悉的。这里还有许多在她面前即将死去的人,成群的蚊子和蠓虫叮在他们血肉模糊的脸上。她曾经和他们一起跳舞和欢笑,曾为他们弹琴唱歌。她也挑逗、抚慰和爱过他们一点点!
她在一辆堆满伤兵的牛车底层发现了凯里·阿什伯恩,一颗子弹打中了他的头部,他差一点死掉。但是,要是不挪动另外六个伤号,她就没法把他拉出来,于是她只得让他这样去医院了。后来她听说,医生见到他之前,他就已经死了。他被埋在某个地方,没人知道具体的位置。那一个月,太多的人都被埋在了奥克兰公墓中匆忙挖成的浅坑里。因为没有能够弄到凯里的一绺头发寄给他在亚拉巴马的母亲,梅拉妮感到非常遗憾。
炎热的夏夜渐渐深了,她们的背疼得厉害,膝盖累得都直不起来了。斯嘉丽和噼里大声地询问着一个又一个从门口经过的人:“有什么消息吗?有什么消息吗?”
缓慢地挨过了漫长的几个小时,她们终于得到了一个回答。这个回答让她们脸色苍白,面面相觑。
“我们正在撤退。”“我们只能撤退了。”“他们比我们多好几千人呢。”“北方佬在迪卡特附近把惠勒的骑兵拦腰切断了。我们得去增援他们。”“我们的小伙子们很快就全都进城了。”
斯嘉丽和噼里紧紧地抓住彼此的胳膊,互相支撑着。
“是——是北方佬要来了吗?”
“是的,他们要来了,不过他们不会更向前了,女士。”“别发愁,小姐,他们不能占领亚特兰大。”“不,夫人,我们在这个城市周围修筑了百万英里的防御工事呢。”“我亲自听老乔说过:‘我能永远守住亚特兰大。’”“可我们现在没有老乔了,我们有——”“闭嘴,你这个傻子!你是想让女士们害怕吗?”“北方佬永远都不会占领这个地方,夫人。”“你们女士们为什么不到梅肯或其他更安全的地方去呢?难道你们在那里没有亲戚吗?”“北方佬不会占领亚特兰大,不过在他们企图想占领它的时候,女士们留在这里是不太好的。”“看来会有猛烈的炮轰呢。”
在第二天闷热的大雨中,成千上万的败军涌入了亚特兰大。饥饿和困倦使他们变得筋疲力尽,连续七十六天的战斗和撤退耗尽了他们的物资,连他们的马都饿得像稻草人似的。大炮和弹药箱只能用断绳绳头和生牛皮来捆扎搬运了。但是,他们进城时并不是乱作一团的乌合之众。他们迈着整齐的步伐,尽管衣衫褴褛,但仍然精神抖擞。他们那破碎的红色军旗高高地飘扬在雨中。在老乔的指挥下,他们已经学会了撤退。老乔把撤退变成了与前进一样伟大的战略行为。那些满脸胡须、衣衫褴褛的队列,随着《马里兰!我的马里兰》的乐曲,轻快摇摆地走在桃树街上。全城人都跑出来向他们欢呼。胜利也好,失败也罢,他们都是他们的子弟啊!
那些才刚出发没多久的,穿着鲜艳的新制服的本州民兵,几乎很难从久经沙场的正规军中分辨出来,因为他们也是那样脏兮兮和邋里邋遢的。但是,他们的眼中带着一种新的神情,为自己没有上前线而进行辩解和道歉的三年现在统统在他们的身后了。他们已经用后方的安逸换来了战场上的苦战,他们中的许多人用舒适的生活换来了无情的死亡。他们现在已经是老兵了,短暂服役的老兵,也同样是老兵。他们都表现得非常勇敢。他们在人群中搜寻自己的朋友,然后骄傲而又挑衅地望着他们。他们现在能够昂首挺胸了。
自卫队中的老头和少年走过去了,那些白胡子兵已经累得都快抬不动腿了。少年们带着孩子般的满脸倦容,他们被迫早早地就面对了成人的问题。斯嘉丽看到菲尔·米德,差点没认出来。他的脸被炮灰和污泥弄得黑乎乎的,压力和困倦使他变得精神非常紧张。亨利叔叔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他没戴帽子,脑袋从一块旧油布的洞里伸了出来。梅里韦瑟爷爷坐在一辆炮车上,他的光脚上扎着床单布。但是无论她怎样搜寻,都没有看到约翰·威尔克斯的踪影。
不管怎样,约翰斯顿的老兵仍然以过去三年那种不知疲倦、轻快自如的步伐在行军。他们还有精力冲着漂亮的女孩嬉笑并且挥手,冲着那些不穿军装的男人爆粗口。他们正在行军到环城战壕的途中——这些不是仓促挖成的浅沟,而是用沙袋和尖头木桩防护着的齐胸高的泥土工程。这些绵延数英里的战壕环绕着城市,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豁口,上面耸立着红土墩,等待着那些即将驻守的士兵们。
人群向部队欢呼着,就和欢迎他们胜利归来一样。每个人心中都怀着恐惧,但是,既然他们已经知道了真相,既然最坏的情况已经发生,既然战争已经到了他们的前院,整个城市都变了——现在已经没有了惊慌,也没有了歇斯底里。不管人们心中想什么,都没有表现在脸上。就算是强颜欢笑,人人看起来都兴高采烈的,人人都极力地想要对军队表现出勇敢而又信心十足的模样,人人都重复着老乔将军在卸任之前说过的那句话:“我能永远守住亚特兰大。”
既然胡德也被迫撤退了,许多人,连同士兵们,都希望让老乔回来,可是他们都忍住了没说话,只是用老乔的话来为自己打气鼓劲:
“我能永远守住亚特兰大!”
对胡德来说,约翰斯顿将军的谨慎战术是不适用的。他从东侧突袭北方佬,从西侧突袭他们。谢尔曼正在包围这座城市,像一个在对手身上寻找新抓点的摔跤手,而胡德并没有留在散兵坑里等待着北方佬的进攻。他勇敢地冲出去迎击敌人,疯狂地扑向他们。在短短的几天内,就打了亚特兰大和以斯拉教堂两次战斗。它们都是大规模的正面作战,使得桃树溪之战看起来像一次小规模的冲突似的。
但是,北方佬不断地回头发起新的攻击。他们损失惨重,但是他们经受得住。他们的大炮一直把炮弹打进亚特兰大的城内,杀死了许多在家的居民,掀掉了许多建筑物的房顶,在大街上撕开了很多巨大的弹坑。居民们都尽可能地躲避起来,他们躲进地窖、地洞和在铁路截口挖掘的浅隧道中。亚特兰大被围困了。
在就任总指挥后的十一天里,胡德将军损失的兵员已经接近约翰斯顿在七十四天的战斗和撤退中所损失的数字,而且亚特兰大已经被三面包围了。
从亚特兰大至田纳西的铁路现在已经全部控制在谢尔曼的手中。他的部队已经越过了通向东部的铁路,同时他还切断了西南方向通往亚拉巴马的铁路。只有连接南部的梅肯和萨瓦纳的一条铁路还在继续运行,但是城里已经挤满了军人,到处是伤兵和难民,这一条铁路远远不足以解决这座被困城市的各种迫切需要。但是,只要这条铁路还能守住,亚特兰大就能够继续坚守。
一旦意识到这条铁路已经变得多么重要,谢尔曼会怎样凶狠地来争夺它,胡德又会怎样拼命地来保卫它,斯嘉丽被吓坏了。因为这是一条横贯全县,穿过琼斯博罗的铁路,塔拉距离琼斯博罗只有五英里远!与亚特兰大这个充满了尖叫声的地狱相比,塔拉就像是一个安全的避难所了,可是它距离琼斯博罗只有五英里远!
在亚特兰大战斗打响的那一天,斯嘉丽和其他许多女士们坐在店铺的屋顶上,手里打着小小的太阳伞,观看着战斗。但是,当炮弹第一次开始落在大街上时,她们便纷纷逃进了地窖。从那天晚上起,妇女、儿童和老人开始大批地离开这座城市,梅肯是他们的目的地。那天晚上坐火车的人中有许多人,随着约翰斯顿从多尔顿的撤退,之前已经避过五六次难了。和刚到亚特兰大时相比,他们现在的旅行轻松多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只携带了一只提包和一顿用一块大手帕包着的单薄的午餐,偶尔有惊恐不安的仆人带着银水壶和刀叉,以及在第一次战斗时抢救出来的一两张家人肖像。
梅里韦瑟太太和埃尔辛太太不肯离开。她们骄傲地说,医院需要他们,而且她们也不害怕,没有哪个北方佬可以把她们赶出自己的家门。但是,梅贝尔和她的婴儿,以及范妮·埃尔辛都去了梅肯。在她的婚姻生活里,米德太太第一次没有听医生的话,没有向医生的命令让步,搭乘火车去安全的地方。她说,医生需要他;还有,菲尔还在战壕的某个地方呢,她要留在他的附近,以防万一……
不过,怀廷太太和斯嘉丽周围的其他许多女士都离开了。噼里姑妈是头一个谴责老乔撤退政策的人,现在是第一批打包好行李的人之一。她说,她神经脆弱,无法忍受周围的噪音,她担心一听到爆炸她就可能晕倒,也就没法跑到地窖里躲避了。不,她不害怕敌人,她的那张娃娃嘴还试着要唱几句军歌呢,可是没唱成。她要到梅肯去与自己的表姐老伯尔夫人住在一起,两位姑娘应该跟她一同前往。
斯嘉丽不想去梅肯。尽管她害怕炮轰,但她宁愿留在亚特兰大,也不愿意去梅肯,因为她打心底里痛恨老伯尔夫人。多年前,在威尔克斯家的一次聚会上,在发现斯嘉丽亲吻她的儿子威利以后,伯尔夫人曾说过她“不检点”。不,她告诉噼里姑妈:“我要回塔拉的家,梅拉妮可以跟您去梅肯。”
听到这话,梅拉妮开始惊恐而又极度伤心地哭了起来。噼里姑妈飞奔着去找米德医生的时候,梅拉妮抓住斯嘉丽的手,恳求道:
“亲爱的,请不要去塔拉,不要离开我啊!没有你,我会非常寂寞的。啊呀,斯嘉丽,我生孩子时,要是你不在身边,我就活不成了!是的——是的,我知道,我有噼里姑妈,她人也很好,可是,她毕竟没有生过孩子呀。有时候她会弄得我紧张不安,我都要忍不住尖叫了。不要抛弃我啊,亲爱的!你一直就像我的姐妹,而且,”她虚弱地笑了笑,“你答应过阿什利你会照顾我的,他告诉我他要向你提出这个请求。”
斯嘉丽惊讶万分地低头盯着她,她几乎都没法掩饰自己对这个女人的厌恶,可梅拉妮怎么能如此喜欢她呢?梅拉妮怎么会如此愚蠢,居然猜不到她爱恋阿什利的这个秘密呢?在这痛苦煎熬,等待着他的消息的几个月里,她已经上百次地泄露过自己的心事了。但是,梅拉妮丝毫没有察觉,因为她只会看到自己喜爱的人身上的优点。是的,她曾经答应过阿什利她会照顾梅拉妮的。啊,阿什利!阿什利!你一定是死了,死了这好几个月了!而现在我对你的许诺却牢牢抓住了我!
“好吧,”她不客气地说,“我的确答应过他照顾你,而我也不是一个不会遵守诺言的人。但是,我不去梅肯,跟那个老女人伯尔住在一起,那样的话,用不了五分钟,我就会把她的眼珠子给挖出来。我要回塔拉的家,你可以跟我一起来,母亲会非常喜欢你去做客。”
“啊,我喜欢这个主意!你母亲真是太和蔼可亲了!但是,你知道,要是生孩子时噼里姑妈不在我的身边,她是死也不会答应的,而且我知道她不愿意我到塔拉去。那里离战斗太近了,而姑妈想要的是安全呢。”
米德医生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从噼里姑妈火急火燎的召唤来判断,他以为梅拉妮至少是要提前分娩了呢。看到眼前的情景,他非常恼火并且毫不掩饰地说了出来。明白了这场闹剧的原委之后,他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讲了一番话并做出了决定。
“你去梅肯是不可能的,梅拉妮小姐。你要是随便走动,我是不会为你负责的。火车上非常拥挤,而且还有许多不确定的因素。如果需要运送伤兵、军队或者供应物资,旅客就可能随时被赶下火车,扔在林地里。你这种情况下——”
“可是,要是我跟斯嘉丽去塔拉——”
“我告诉你,我不让你乱动。到塔拉去的火车就是去梅肯的火车,同样的情况。再说,没人知道北方佬现在究竟在哪里,他们现在几乎是无处不在,你搭乘的火车都甚至有可能被北方佬夺取。就算你平安地抵达琼斯博罗,在到达塔拉之前,你还要坐车在坎坷不平的路上颠簸五英里呢。你这样脆弱的一个孕妇,不适于这样的旅行。此外,自从老方丹医生参军以后,那个县里就已经没有医生了。
“但是还有接生婆——”
“我说的是医生,”他态度生硬地答道,同时他的眼睛下意识地打量了一下她那瘦小的身子,“我不会让你乱动的,那可能有危险。你不想在火车上或马车里生孩子吧,是不是?”
这种医生的直率口吻使女士们都感到万分难堪,默不作声了。
“你必须留在这里,这样我才能随时观察,而且你必须卧床休息。不要上下楼梯,往地窖里跑。不行,就连炮弹从窗户那儿飞进来也不行。毕竟,这里也没有那么危险嘛。我们很快就会把北方佬打回去。好啦,噼里小姐,你马上动身去梅肯,把两位年轻的女士留在这里吧。”
“她们都是少奶奶了,”医生不耐烦地说,“而且米德太太就在两家之外的地方。就梅拉妮小姐目前的情况,她们不能再招待任何男士了。苍天呀,噼里小姐!这是战争时期,我们现在不能讲究那些礼节啦。我们得替梅拉妮小姐着想。”
他跺着脚走出了房间,一个人待在前廊里,直到斯嘉丽来到他的身边。
“我要跟你老实地说说,斯嘉丽小姐,”他开始说道,灰白胡子一抖一抖的,“你看起来是个懂事的年轻女子,所以就别在我的面前害臊脸红了。我不想听到更多关于梅拉妮小姐要走的任何话了。我怀疑她是否能经得住这趟旅行,甚至在最好的环境下,她都会有很大的麻烦——她的髋骨很窄,这你清楚,分娩时很可能得用钳子,所以我不想要任何无知的黑人接生婆来插手她生孩子的事情。像她这样的女人应该永远都不生孩子才好,可是——不管怎样,你还是替噼里小姐打包行李,送她去梅肯吧。她那么害怕,会让梅拉妮小姐心烦意乱的,而那不会有任何好处。现在,小姐,”他用犀利的眼光盯着她,“我也不想要听关于你回家的事。你就跟梅拉妮小姐留下来,一直等到她生了孩子。你不害怕,对吧?”
“啊,不怕!”斯嘉丽大着胆子撒了个谎。
“这才是个勇敢的姑娘。你们需要人陪伴的话,米德太太随时可以过来。要是噼里小姐要把她的仆人带走,我就打发老贝齐来给你们做饭。不会太久的,再过五个星期这个孩子就该出生了。不过,生第一个孩子总是有很多难以预料的事情,再加上整天不停地炮轰,随便哪天这个孩子都有可能出生呢。”
就这样,噼里姑妈的眼泪好像决堤的洪水,带着彼得大叔和厨娘去了梅肯。出于一时迸发的爱国情绪,她把马车和马都捐给了医院,随即她就感到后悔了,因此又流了更多的眼泪。斯嘉丽和梅拉妮,还有韦德和普丽丝,留在了那所大房子里。尽管隆隆的炮声一直持续不断,家里却显得安静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