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战争还在继续进行。大部分是成功的,但是现在人们已经不再说“再打一次胜仗,战争就结束了”,就像他们也不再说北方佬是胆小鬼那样。对大家而言,事实很明显:北方佬根本不是胆小鬼,而且一次胜仗是远远不能打败他们的。不过,摩根将军和福里斯特将军带领的南部邦联军队在田纳西州打了胜仗。第二次布尔朗战役的胜利是可以作为大胜北方佬的象征而沾沾自喜的。但是,这些胜利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在亚特兰大的医院和居民的家中,到处都是伤病员,而且,越来越多的女人穿上了黑色的丧服。奥克兰公墓里,一排排灰暗的士兵坟墓每天都在变得更长。

南部邦联的货币惊人的贬值,食品和衣物的价格也随之上涨。军需部门对食品征收的重税已经使得亚特兰大居民的餐桌开始吃苦头了。白面稀缺而又价格高昂,因此大家普遍食用的是玉米面包,而不是饼干、面包卷和蛋糕。肉店里几乎没有挂着的牛肉,羊肉很少而且贵得离谱,只有富人才买得起。不过,还有大量的猪肉、鸡肉和蔬菜。

北方佬对南部邦联的港口加紧了封锁,因此茶叶、咖啡、丝绸、鲸须胸衣、香水、时装杂志和书本等奢侈品都变得稀少而又昂贵了,就连最便宜的棉花制品的价格也已经飞涨。女士们都在满怀歉意地改旧翻新,凑合着再穿一季。已经积满了多年尘土的织布机从阁楼上被取了下来,几乎各家的客厅里都能见到家织的土布。每个人,士兵、平民、妇女、小孩和黑人,都穿上了土布衣裳。灰色,作为南部邦联军装的颜色,在实际生活中已经绝迹了。一种灰胡桃色的家织布替代了它的位置。

各家医院已经在为缺乏奎宁、甘汞、鸦片、氯仿和碘酒等发愁。亚麻布和棉绷带现在太贵重了,用后也不能丢掉。每个在医院服务的女士都带着一篮子的血污布条回家,把它们洗净熨平之后,再送回医院给其他伤病员使用。

但是,对斯嘉丽来说,因为她刚从守寡的日子里解脱出来,战争的全部含义就是一段快活和兴奋的时光,甚至连缺吃少穿她都不觉得苦,能够重新回到现实世界,她就感到非常幸福了。

每当回想起过去一年的苦闷日子,每天都过着差不多同样的生活;眼前的生活好像加快了脚步,达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每天都好像是一次新的激动人心的冒险。在这一天里,她会遇到一些新的男人,他们请求来拜访她,夸她有多么漂亮,说他们觉得能够为她而战,甚至献出生命,是他们的荣幸。她能够而且的确在爱着阿什利直到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但是这并不妨碍她去**其他男人来向她求婚。

持续不断的战争给了后方的人们在社交活动方面一个不拘常规且难得的机会,这让上了年纪的人大为恐慌。母亲们发现来拜访她们女儿的陌生男子,都是一些既没有介绍信又家世来历不明的男人。更让她们感到恐怖的是,母亲们发现自己的女儿竟然和这些人手拉着手!梅里韦瑟太太直到婚礼之后才亲吻了她的丈夫。看到梅贝尔亲吻那个小个子义勇兵勒内·皮卡德时,她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当梅贝尔表示不感到害臊时,她的惊恐就更加无可言表,就连勒内紧接着向她求婚,也没能缓和这一紧张局面。梅里韦瑟太太觉得南方正在走向道德的全面崩溃,而且反复地这样说。其他母亲都由衷地赞同她的看法,并将其归咎于战争。

但是,那些说不定在一周或一个月内就会牺牲的男人,是不耐烦等上一年才去恳求叫一位姑娘的小名(当然名字后面要加上“小姐”二字)。他们也不会遵循战前规定的那种正式而拖沓的求婚礼节,他们极有可能在交往了三到四个月之后就开始求婚。女孩们都清楚地知道,一位淑女总要拒绝男方的头三次求婚。现在,她们在第一次求婚时就轻率地答应了。

斯嘉丽觉得,这种不拘常理使战争变得好玩多了。除了肮脏的护理和沉闷乏味的卷绷带工作以外,她并不在乎战争是否会永远拖延下去。事实上,她现在能够镇静地应对医院里的事情了,而且那里还是一个完美而又愉快的猎场呢。那些无助的伤兵都乖乖地放弃了抵抗她的魅力,只要帮他们换换绷带、洗洗脸、拍拍枕头以及打打扇子等,他们就会陷入爱情中了。啊,经过了上一年枯燥的日子之后,这就是天堂了!

斯嘉丽又回到了她嫁给查尔斯以前的状态,就好像她从来都没有嫁过他,从来没有感受过他死亡的打击,或者从来没有生过韦德似的。战争、结婚和生育都从她身边过去了,却没有触动她内心深处的那根弦,她一点儿也没有改变。她有一个孩子,但他被那所红砖房里的其他人照料得无微不至,以至于她差不多都快把他忘了。在她的内心和情感上,她又是斯嘉丽·奥哈拉了,县里的第一美女。她的思想和活动如同回到了往昔的岁月一般,可是她的活动范围却大大拓宽了。她漠视噼里姑妈的那些朋友们的非议,像结婚之前那样为人处事,参加聚会,跳舞,同士兵们一起骑马,调情等等。她做了一切她在做姑娘时做过的事情,只差没有脱掉丧服了。她知道这件事会成为压垮噼里啪啦和梅拉妮的最后一根稻草。作为一名寡妇,她也像做姑娘时一样迷人。只要能我行我素,她就会格外亲切友好;只要不给她添麻烦,她也很乐于助人;她为自己的姿色和名气感到十分得意。

几周之前还是痛苦万分的她,现在感到非常快乐。她快乐是因为有了一些情人和他们对她魅力的赞不绝口。在阿什利已经娶了梅拉妮而且身处险境的情况下,这是她所能享受到的最大快乐。不过,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当阿什利身在远方的时候,有关他属于别人的想法是比较容易忍受的。亚特兰大和弗吉尼亚之间绵延着数百英里的土地,他有时好像就是她的,就如同他是梅拉妮的一样。

一八六二年秋天的几个月就这样在护理、跳舞、赶车和卷绷带中飞快地过去了,她几次回塔拉的小住都很短暂。在塔拉的小住是令人失望的,因为她几乎没有机会和母亲坐下来安安静静地促膝长谈,像她所希望的那样;她也没有时间坐在母亲身边陪着她做针线活儿,闻闻母亲走动时从马鞭草香囊中散发出的淡淡清香,或者让母亲柔软的双手轻轻地抚摸自己的脸颊。

埃伦瘦了,她现在有忙不完的事情,从早晨直到晚上整个种植园的人都入睡很久以后,她都没有停下过脚步。南部邦联军需部的征用一个月比一个月高,她的任务便是设法让塔拉拼命生产。连杰拉尔德也忙碌起来了。多年以来,他头一次这么忙,因为他找不到监工来顶替乔纳斯·威尔克森的位置,他只能每天亲自骑马到田里巡视。埃伦忙得只能在每天睡觉前亲吻一下她,而杰拉尔德又整天在大田里,斯嘉丽发现塔拉无趣得很,甚至连她的两个妹妹也都各自忙各自的事情了。休伦现在已经同弗兰克·肯尼迪达到了某种“共识”,并且别有用心地唱着《当这场残酷的战争结束》,这让斯嘉丽觉得几乎难以忍受。卡琳整天痴迷地梦想着布伦特·塔尔顿,她也不能给斯嘉丽带来什么乐趣。

尽管斯嘉丽总是带着愉快的心情回到塔拉老家,但收到噼里和梅拉妮不可避免地催她回去的信时,她也从来都不觉得难过。每逢这种时候,埃伦总是长吁短叹,因为长女和唯一的外孙离开而伤心难过。

“可是我不能太自私,把你留在这里,因为亚特兰大需要你参加护理工作。”她说道,“只是——只是,亲爱的,在你离开之前,我好像从来都没有时间跟你好好谈过,没有好好地再次叙一叙母女之情。”

“我永远是你的小女孩。”斯嘉丽总是这么回答。她把头紧靠在母亲胸口,感到愧疚自责。她没有告诉母亲,是跳舞和情人把她带回了亚特兰大,而不是为南部邦联的服务。这些日子里,她向母亲隐瞒了许多事情。不过,最糟糕的是,对于雷特·巴特勒经常拜访噼里啪啦姑妈家的这件事,她一直守口如瓶。

义卖会之后的几个月里,雷特每次进城都要拜访噼里啪啦姑妈家,然后带着斯嘉丽去坐马车兜风。他陪着她参加跳舞会和义卖会,并在医院外面等着送她回家。她不再害怕他会泄露自己的秘密。不过,在她的内心深处仍然潜藏着一个令人不安的记忆,那就是他曾目睹了她气急败坏的模样,知道她和阿什利之间的真相。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每次他惹她不高兴时,她都隐忍不发;而他却经常惹她不高兴。

他已经三十五六岁了,比她曾经有过的任何情人都大。她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无法控制和支配他,就像她对待那些与她年龄相仿的情人那样。他总是表现得好像世界上没有什么令人惊奇之处,而当他把她弄得哑口无言生闷气时,似乎反倒给他带来更大的乐趣。在他的巧妙引逗下,她经常被惹得勃然大怒,因为她兼具杰拉尔德的爱尔兰人脾气和从埃伦身上继承来的误导别人的甜美面容。以前,除非埃伦在场,否则她从来都不控制自己的脾气。现在,为了避免逗得他咧着嘴笑,她只好痛苦地把想说的话咽下去。要是他也发一次脾气,那么她就不会觉得自己处于这种不利的地位了。

她跟他斗嘴的时候很少能赢过他,事后她总是赌咒发誓地说这个人不可理喻,没有教养,不是个绅士,她以后再也不同他交往了。但是,或迟或早,他又回到了亚特兰大,假装来拜访噼里姑妈,厚着脸皮殷勤地送给斯嘉丽一盒从拿骚带来的夹心糖,或者在社交音乐会上预先占一个她身旁的座位,或者在舞会上要求她做舞伴。他这种不温不火的厚脸皮总是能把她逗笑,于是她就宽恕了他过去的恶行,直到他下次再犯为止。

尽管他有着种种让人火冒三丈的品性,她逐渐地盼望着他的拜访了——他身上有一种令人兴奋而她却无法弄懂的东西,某种不同于她所认识的任何其他男人的东西。他那魁梧高大的身材中有某种令人惊奇的东西,他每次走进屋,斯嘉丽就为之一震,仿佛身体受到了突然冲击似的;他的黑眼睛里流露着某种粗鲁无礼和淡淡的嘲笑,这挑起了斯嘉丽想要降伏他的斗志。

“这几乎好像是我已经爱上了他!”她有些不解,“不过我没有啊,我只是搞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而已。”

但是这种令人兴奋的感觉却是挥之不去。每次来拜访时,他那全副的男子气概使得噼里姑妈这个有着良好教养、注重礼仪的人家显得狭小、柔弱无力,还带着几分陈腐气。斯嘉丽并不是这个家中唯一对他的在场产生奇怪而又不情愿反应的人,因为他把噼里姑妈也逗得心慌意乱、心猿意马了。

噼里知道埃伦不会赞成巴特勒拜访她的女儿,她也知道查尔斯顿禁止他出入上流社会的公告是不容忽视的,可是,她抵制不住他花言巧语的恭维和他的吻手礼,就像一只苍蝇挡不住蜜糖缸的引诱那样。还有,他通常都从拿骚带给她一些小礼品,并且让她确信这是他冒着生命危险专门为她跑封锁线买来的——带着别针和缝纫针的纸、纽扣、丝线轴、发夹等等。现在几乎没有办法弄到这些小奢侈品——女士们只好戴手工做的木发夹,用布包橡子来当纽扣——而噼里又缺乏道德毅力来拒绝接受它们。此外,对于新奇的包裹,她还有一种孩子般的热爱,总是忍不住打开他的礼物。一旦打开了它们,她觉得就不能再退还它们了。那么,收了他的礼物之后,她就再也无法鼓足勇气来告诉他说他的名声使他对三位没有男性保护的单身妇女的拜访显得非常不合适了。雷特·巴特勒在屋子里时,噼里姑妈总是觉得自己需要一位男性保护人。

“我弄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会无助地叹息说,“但是——好吧,我觉得他会是一个受人尊敬,讨人喜欢的人,如果我能够凭感觉来说的话——嗯,在内心深处他是尊重女性的。”

自从帮她取回那只结婚戒指后,梅拉妮便觉得雷特是个难得的有修养而又文雅的绅士。噼里的这番话让她感到震惊,因为他对她总是彬彬有礼。不过,在他面前,她总是有点怯生生的,主要是因为她从小在和不认识的男人一起时都会感到害羞的缘故。她还暗地里为他感到非常难过。要是巴特勒知道了这一点,他肯定会莞尔一笑。她深信一定是某次情场失意毁了他的生活,让他变得这样铁石心肠和尖酸刻薄。她觉得他目前最需要的就是一个好女人的爱情。在她的深闺生活里,她从没见过什么恶人恶事,也很难相信它们的存在。当听到人们悄悄地议论雷特和查尔斯顿那个女孩的事情时,她大吃一惊。这不仅没有使她对他产生反感,反而让她待他更加客气,因为她觉得众人让他蒙受了重大的冤屈,她为此感到愤愤不平。

斯嘉丽默默地同意噼里姑妈的说法。她也觉得巴特勒不尊重任何女人,或许梅拉妮是个例外。每次他的眼睛上下打量斯嘉丽的身体时,她还是觉得自己好像没穿衣服似的。这倒不是因为他曾经说过什么话,要是那样的话,她倒是可以狠狠地骂他几句。都是因为他看人时的那副肆无忌惮的模样,那双眼睛从他黝黑的脸上带着令人不悦的神情傲慢无礼地望着你,仿佛所有的女人都是他的财产,等着他高兴时享用似的。只有跟梅拉妮在一起时,这副模样才不会出现。他望着梅拉妮时,脸上从来没有那种带有审查的情绪和冰冷的神情,眼睛里也从来没有流露出嘲讽。和梅拉妮说话时,他的声音总是特别客气,毕恭毕敬,好像急于为她效劳似的。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对梅拉妮比对我好得多。”一天下午,梅拉妮和噼里去睡午觉之后,斯嘉丽和他单独在一起时不耐烦地说。

她观察到他手里一直拿着梅拉妮正在卷起来准备编织的那团毛线,有一个小时之久;她也注意到,当梅拉妮详细而又自豪地谈起阿什利和他的晋升时,他脸上那副呆板而又神秘莫测的表情。斯嘉丽清楚,雷特对阿什利的评价不高,而且也丝毫不关心他最近当上少校的这件事。可是,他却礼貌地应和着梅拉妮,并喃喃地说了一些赞扬阿什利英勇的客套话。

斯嘉丽气恼地想,要是我这样大谈特谈阿什利的名字,他就会竖起眉毛,并且令人讨厌地,会心地笑起来了!

“我比她漂亮多了,”她继续说道,“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你偏偏对她更好些。”

“我能说你这是在吃醋吗?”

“哎呀,别瞎猜!”

“又一个希望破灭了。如果说我对威尔克斯太太‘更好些’,那是因为她配得上这样。她是我这辈子认识的人中为数不多的善良、真诚而又无私的人之一。不过,或许你没有注意到她的这些品性。还有,尽管年纪轻轻,她却是我有幸认识的几位伟大女性中的一位呢。”

“你的意思是说你认为我不是一位伟大的女性喽?”

“我想,在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们就达成了共识:你根本就不是个淑女呀。”

“哎呀,你居然那么可恨,又放肆地提起那件事了!你怎么能拿那次小孩子脾气的事情来指责我呢?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从那以后,我已经长大了。要不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重提和暗示这件事,我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认为那不是小孩子脾气,也不相信你已经改变了。如果你不顺心如意,今天照样还会像当时那样摔花瓶的。不过,你现在一般都能顺心如意,所以就用不着摔那些小古董了。”

“啊呀,你真是——我真希望自己是个男人!那样我就可以把你叫出去,然后——”

“杀了我,以消你的心头之恨。我能在五十码远的地方打穿一枚一毛的硬币,你最好还是继续使用你自己的武器吧——酒窝呀,花瓶呀,等等啦。”

“你简直就是个流氓!”

“你是想用这种辱骂来激怒我吗?不好意思,叫你失望了。就凭那些符合实际的谩骂,你没法让我发火。我当然是个流氓,为什么不是呢?这是一个自由的国家,只要愿意,一个男人就可以是流氓啊。只有像你这样的伪君子,我亲爱的女士,明明有颗黑心却偏要把它藏起来。一听到别人骂了真话,你就会暴跳如雷。”

在他平静的微笑和慢条斯理的批评面前,她觉得很无助,因为她以前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难以反驳的人。她的武器,像轻蔑、冷漠和谩骂等等,现在都不好使了,因为她能够说出来的话都无法让他感到羞耻。根据她的经验,骗子最急于保护他的诚实,懦夫最想捍卫的是他的勇敢,缺乏教养者最想显摆他的绅士风度,而无赖最热衷于维护他的名誉,可这些都不适用于雷特,他承认你说的一切,并且笑嘻嘻地鼓励你多说一些。

这几个月里,他经常跑来跑去,来时不事先告知,离去时也不告别。斯嘉丽从没发现他来亚特兰大做什么生意,因为其他跑封锁线的几乎都觉得没必要从海滨跑这么远。他们在威尔明顿或查尔斯顿卸下货物,来自南方各地的成群的商人聚集在那里,从他们手中通过拍卖来购买被封锁的商品。要是想到他专门为了来看她跑了这么多趟,她就应当感到高兴,但是,即使她的反常的虚荣心也拒绝相信这一点。如果他曾经向她表达过爱意,看起来嫉妒那些围着她转的男人,甚至尝试着去拉她的手,讨要她的一张照片或者一条手绢来珍藏的话,她就会洋洋自得地认为他已经被自己的魅力俘获了。可是,他却继续那样令人心烦,一点儿都不像恋人。最糟糕的是,他似乎已经看穿了她引诱他上钩的伎俩了。

每次进城,他都会在女性中引起一阵**。这不仅仅是因为他身上具有那股英勇的跑封锁线的浪漫气息,而且还因为其中夹杂着一种邪恶的和被禁止的令人心痒难忍的成分。他的名声真是太糟糕了!每次亚特兰大的太太们聚在一起八卦之后,他的名声就会变得更坏,这使得他在年轻姑娘的心目中变得更加魅力无穷。因为大多数姑娘都很天真,她们只是听说他“对女人很随便”,至于一个男人是怎么“随便”的,她们就不清楚了。她们还听到有人私下里说,没有哪个女孩跟他在一起是安全的。他的名声就是这么糟糕。可奇怪的是,自从第一次在亚特兰大露面以来,他连一个未婚姑娘的手都没有吻过,但那一点只会使他显得更加神秘和激动人心。

在亚特兰大,除了军队的英雄之外,他是被人谈论最多的。大家都知道,由于酗酒和“跟女人的关系”,他被西点军校开除了。那桩有关他连累了一个查尔斯顿姑娘并杀了她兄弟的可怕丑闻早已人尽皆知了。从查尔斯顿朋友的来信中,人们还进一步了解到,他的父亲是一位有着钢铁般的意志,性格耿直的令人敬爱的老绅士。他把二十岁的雷特赶出了家门,分文不给,甚至从家用圣经中划掉了他的名字。从那以后,他在一八四九年的淘金热中去过加利福尼亚,后来又去了南美洲和古巴。有关他在这些地方活动的传闻也都不怎么体面——为女人打架,枪击,给中美洲的革命党人运送军火等等,最糟糕的是,亚特兰大人听说,他还干过职业赌博这个行当。

令他们痛心的是,几乎佐治亚的每个家庭都至少有一个男性成员或亲戚赌博,输钱,甚至输掉房子、土地和奴隶,但那是另外一回事。男人可以赌得自己一贫如洗,仍然做一个绅士,但是,职业赌徒从来就是一个被社会抛弃的人。

要不是战争打乱了一切以及他本人为南部邦联政府的服务,雷特·巴特勒在亚特兰大是绝不会受到待见的。可是现在,甚至连那些最一本正经的人们也觉得,爱国主义需要大家具有更加宽广的胸怀。有些更加感情用事的人倾向于认为巴特勒家的这个不肖子已经悔过自新并在试图弥补自己的罪过了。于是,女士们觉得有责任通融些,特别是对这样一位勇敢的跑封锁线者。大家现在都知道,南部邦联的命运也寄托在那些跑封锁线的商船逃避北方佬舰队的技巧上,就如同寄托在前线军人的身上一样。

谣传巴特勒船长是南方最出色的水手之一,还说他在危险面前泰然自若。他在查尔斯顿长大,熟悉港口附近卡罗来纳海岸的每一个入口、小湾、沙洲和礁石。他对威尔明顿周围的水域也同样了如指掌,从来没有损失过一只小船或甚至被迫扔掉一批货物。战争爆发之初,他从默默无闻中冒出来,用手头的钱购买了一条小快船。现在,当每艘船被封锁的货物可以实现二十倍的利润时,他已经拥有四条船了。他雇用了优秀的水手并付给他们可观的薪水。他们趁着黑夜溜出查尔斯顿和威尔明顿,载着棉花驶向拿骚、英国和加拿大。英国的棉纺厂正在停工待料,工人正在挨饿,所以,每个能够瞒过北方佬舰队的跑封锁线者都可以在利物浦随意开出自己的价格。奇怪的是,雷特的几条船总是幸运地既能为南部邦联运出棉花,又可以运进南方迫切需要的战争物资。因此,女士们觉得她们能够宽恕和忘记这样一位勇敢者的许多事情。

他是一个风度翩翩的人物,人们都会转过头去看看他。他花钱随心所欲,骑着一匹野性十足的黑色公马,穿着时髦而又做工讲究的衣服。这最后一点就足以使他引人注目了,因为现在军人的制服是破烂肮脏的。普通老百姓,就算穿上最好的衣裳,也能看得出来是精心修补和打着补丁的。斯嘉丽想,她还从来没有见过像他身上穿的那么高雅的裤子呢——那是一条浅黄色的方格花纹裤子。至于他的那些马甲,都是难以形容的漂亮,尤其是白色波纹绸的那件,上面绣着微小的粉红色蔷薇花蕾。他穿着这些衣服,再加上一副更加文雅的风度,好像他不知道它们有多么华丽似的。

只要他刻意展现,几乎没有女士能够挡得住他的魅力。最终,连梅里韦瑟太太也放宽了态度,并邀请他星期天到家里去吃晚饭。

梅贝尔·梅里韦瑟准备在那位小个子义勇兵下次休假时同他结婚。一想起这件事,她就哭鼻子,因为她决意要穿一件白缎子的连衣裙结婚,可是在南部邦联根本找不到白缎子。她也借不到一件连衣裙,因为这么多年来,所有缎子结婚礼服都被拿去制作军旗了。爱国的梅里韦瑟太太责备自己的女儿并且指出,对于一位南部邦联的新娘来说,穿家织布的结婚礼服是非常得体的,可是无济于事,梅贝尔就想要缎子。为了事业的缘故,她愿意,甚至为之感到自豪,不戴发夹,不要纽扣、漂亮的鞋子,不要糖果和茶叶,但就是要一件缎子的结婚礼服。

从梅拉妮那里听说了这件事之后,雷特从英国带回了许多码闪亮的白缎子和一条透孔的面纱,然后作为结婚礼品赠送给她。他做得是如此巧妙,以至于都没法提起向他付钱的事情。梅贝尔高兴得几乎要吻他了。梅里韦瑟太太知道,这么昂贵的礼物——还是一件衣服——是极为不妥的。可是,当雷特用最华丽的措辞说无论多么漂亮的衣饰来打扮我们一位勇敢英雄的新娘都不为过时,她想不出来应该怎样拒绝他才好。于是,梅里韦瑟太太邀请他到家里共进晚餐,觉得给他这个面子远远胜过了付钱给他。

他不仅给梅贝尔送来了缎子,而且还对婚礼礼服的制作提出了许多极好的建议。在巴黎,这个季节的撑裙箍比较宽大,而裙子的下摆却短一些。那边已经不穿皱边礼服了,而是将扇贝形的花边折叠在一起,露出底下麻花状的衬裙。他还说,在大街上已经看不到穿荷叶边长**的人啦,所以他猜想这些大概已经“过时”了吧。事后,梅里韦瑟太太告诉埃尔辛太太,要是继续放任他说下去的话,他准会把巴黎女人目前穿的**的款式都说出来了。

要是他少一些明显的男子气概,他的这种回想衣服、帽子和发型细节的本领肯定会被当作最不折不扣的女人气质。每当围着他提出关于流行款式的问题时,女士们总是觉得有点怪怪的,不过她们还是照做不误。她们与时尚世界完全隔绝了,就像那些船只遇难后的水手一样,因为几乎没有关于时尚的书通过封锁线进来。她们只知道法国的女士们可能在剃头发和戴浣熊皮帽子了,所以,雷特关于那些裙饰的记忆便成了《戈迪淑女杂志》极好的替代品,他能够而且的确注意到了那些对女性来说最珍贵的细节。每趟从国外回来之后,他都会发现自己处在一群女士的包围之中,告诉她们今年的帽子更小了,戴得高了,遮盖了头顶的绝大部分,现在用羽毛而不是花朵来装饰帽子了。他还告诉她们,法国皇后穿晚礼服时已经不梳发髻了,而是把头发都盘起来堆在头顶上,把耳朵全露了出来,同时晚礼服的领口又低得惊人。

尽管他以前的名声不好,尽管外面谣传说他不仅跑封锁线还做食品投机生意,但一连几个月,他成了本城最受欢迎和最浪漫的人物。那些不喜欢他的人说,他每次来亚特兰大一趟,食品的价格就会上涨五元。但是,就算有这些闲言碎语悄悄地弥散,如果他认为值得,他还是可以保持自己的名气的。可是,在设法同那样严肃而又爱国的公民相处,并赢得他们的尊重和不情不愿的喜爱之后,他身上那种不近情理的东西使得他故意要与他们作对,并让他们知道他的那些表现都只是个幌子,而现在他觉得那样做不好玩了。

就像他对南方的每个人和每件事都怀有并非出自个人好恶的鄙视似的,尤其是南部邦联,而且也没打算隐瞒这一点。正是他关于南部邦联的那些话语引得亚特兰大人困惑不解地看着他,接着是冷眼相向,再接着就是火冒三丈了。一八六二年还没结束,一八六三年还未开始之前,每当他出现在集会上,男人们便会谨慎而又生硬地鞠躬致意,妇女们则立即把自己的女儿叫到身边来。

他好像不仅乐于跟亚特兰大人真实而又炽热的忠诚作对,还很高兴以尽可能糟糕的形象出现在众人面前。当好心好意的人们称赞他闯封锁线的勇敢行为时,他却面无表情地回答说他每次遇到危险时,都吓得不轻,就像在前线的那些勇敢的小伙子一样。大家都知道南部邦联军队中从来没有胆小的士兵,因此他们觉得这种说法尤其令人不快。他总是把士兵称作“我们勇敢的小伙子”和“我们穿灰军装的英雄”,可说话时的那种口气却表达着最大的侮辱。当那些大胆的,想跟他调情的年轻姑娘们感谢他,称他是为她们而战的英雄之一时,他鞠躬致意并且宣称事情并非如此,因为只要能赚到同样多的钱,他会为北方妇女做同样的事情。

自从义卖会的那天晚上斯嘉丽第一次和他在亚特兰大见面之后,他一直都用这种态度和她说话。不过现在,他与每个人交谈时又多了一层隐隐约约的嘲讽意味。每当人家夸奖他为南部邦联的服务时,他总忘不了回答说跑封锁线就是他的一桩买卖。他会用眼睛分辨出那些与政府签有合同的人并且说,要是能从政府合同中赚到同样多的钱,那么他肯定会放弃跑封锁线的危险,转而把劣质布匹、掺沙的白糖、变质的面粉和腐烂的皮革等出售给南部邦联。

他的绝大多数话语都让那些人无法回答,使得他们看起来更糟糕了。本来就已经流传着一些关于那些拿着政府合同的小丑闻了。来自前线的信件总是抱怨说,鞋子穿了不到一星期就坏了,弹药点不着火,马具用力一拉就断,肉是腐臭的,面粉里全是象鼻虫等等。亚特兰大人试着猜想,那些向政府出售这类东西的人一定是亚拉巴马或弗吉尼亚或田纳西的合同商,而不是佐治亚人。因为佐治亚的合同商中不是包括那些最上等家庭的人吗?他们不是第一批向医院捐献资金和帮抚阵亡军人孤儿的吗?他们不是最先为“迪克西”歌欢呼,以及至少在口头上,最疯狂地鼓动小伙子们去和北方佬厮杀的吗?那时反对凭借政府合同牟利的怒潮还没有兴起,而雷特的话也仅仅被当作了他自己缺乏教养的证据。

他不仅公开地羞辱亚特兰大人,含沙射影地指责那些身居高位的人贪污腐化,贬低前方战士的勇气,而且还经常让那些体面的市民陷入十分尴尬的境地并以此为乐。他禁不住要狠狠刺激一下周围人自负、伪善和夸张的爱国精神,就好像一个小男孩忍不住要用针去刺破一只气球似的。他干净利落地让那些狂妄自大者泄气,让那些愚昧无知和满怀偏见者出丑。他做得非常巧妙,用看起来十分客气而有趣的态度把他的受害者引出来,让他们对发生的一切摸不着头脑。直到站在风口浪尖上,被吹捧得高高在上而且显得有些滑稽可笑之时,他们才发觉是怎么回事。

在亚特兰大城接纳雷特的那几个月中,斯嘉丽却对他没抱任何幻想。她知道,他那些费尽心机的殷勤和辞藻华丽的演讲都当不得真。她知道,他之所以扮演一个勇敢而爱国的跑封锁线者只是因为他觉得好玩罢了。在她看来,有时他就像县里那些跟她一起长大的小伙子,像整天想着恶作剧的疯狂的塔尔顿家的双胞胎,喜欢作弄人、经常惹麻烦的方丹家的儿子,以及整晚坐在那里设计骗局的卡尔弗特兄弟等等。但是,有一点不同,在雷特看似轻松的外表下面藏着某种恶意,在温和的残忍中藏着阴险邪恶。

尽管她完全清楚他的言行不一,但她更喜欢他扮演那个浪漫的跑封锁线者。这有一个好处,使得在同他交往时,她的地位比刚开始时更加稳固。所以,当他扔掉面具,摆出架势公开跟亚特兰大的善意作对时,她便大为恼火。她感到恼火是因为这种做法看起来太愚蠢了,而且还因为有些针对他的严厉批评落到了她的身上。

那是在埃尔辛太太举办的一场为疗养的伤兵员凑集善款的银圆音乐会上,雷特在他的“最终放逐令”上签了字。那天下午,埃尔辛家挤满了休假的士兵和来自医院的男人,自卫队员和民兵,以及已婚妇女、寡妇和年轻的姑娘们。屋子里的每张椅子上都坐了人,连长长的螺旋形楼梯上也挤满了客人。埃尔辛家的伙食管家站在门口端着一只大雕花玻璃碗接受客人的捐赠。他已经倒过两次里面的银币了,这本身就足以说明这场音乐会是成功的,因为现在每个银圆值六十元南部邦联纸币呢。

每个自认为有一技之长的姑娘都唱了歌或弹了钢琴,活人静画的表演获得了热烈的掌声。斯嘉丽对自己感到非常满意,因为她不仅跟梅拉妮一起献上了一曲感人的合唱《花上露浓》,又应观众的要求唱了一曲更加轻快的《上帝啊,女士们,别管斯蒂芬啦!》,而且她还被挑选出来在最后一场活人静画里扮演了“南部邦联的精神”。

斯嘉丽看起来最迷人,她穿着一件缝得很朴素的白色薄棉布的希腊式长袍,腰上扎着一条红蓝两色的带子,一只手举着南部邦联旗,另一只伸展出去的手拿着一把金柄军刀指向跪着的亚拉巴马人凯里·阿什伯恩上尉。那把军刀曾经属于查尔斯和他的父亲。

演完活人静画之后,她不由得寻找着雷特的眼睛,看看他是否欣赏自己扮演的美丽画面。可让她恼火的是,她看到他正在跟别人辩论,很可能都没有注意到她。从他周围那些人的脸色,斯嘉丽可以看得出来,他们被他说的话给激怒了。

她朝他们走去。像聚会中时常发生得那样,人群突然安静了一下。这时,她听见民兵队的威利·吉南清楚地说:“先生,我是否可以这样理解,你的意思是我们的英雄们为之牺牲的这个事业不是神圣的?”

“要是你被火车轧死了,你的死亡并不会使铁路公司变得神圣起来,对吗?”雷特问道,他的声音听起来好像他在谦卑地讨教似的。

“先生,”威利的声音在发抖,“如果我们不是在这所房子里——”

“想到将会发生的事情,我就浑身发抖。”雷特说,“因为,当然啦,你的勇敢是赫赫有名的。”

威利气得满脸通红,所有的谈话也都停了下来,大家都面面相觑。威利体格强壮而且非常健康,正是参军的年龄,可是他却不在前线打仗。当然,他是他母亲的独生子,毕竟,总得有人当民兵来保卫这个州吧。但是,当雷特说到勇敢时,在场的几位疗养的军官中便有人发出了不恭敬的窃笑。

“啊呀,为什么他不闭上那张嘴呢!”斯嘉丽气愤地想,“他简直就是在毁掉这场聚会呀!”

米德医生的眉头皱得要暴跳如雷了。

“对你来说,可能没有什么是神圣的,年轻人。”他用平常演讲时的那种声调说道,“但是,对于南方爱国的男人们和女士们来说,有许多事物是神圣的。比如,我们的土地不受篡权者统治的自由,这是一件;州权是又一件,还有——”

雷特看起来懒洋洋的,他的声音中带着一种圆滑的,几乎是厌烦的情绪。

“一切战争都是神圣的,”他说,“对于那些必须打仗的人来说就是这样。要是发动战争的人不把战争神圣化,那么谁还会愚蠢到要去打仗的地步呢?但是,无论演说家们对那些打仗的白痴发出什么样的战斗口号,无论他们给战争赋予多么崇高的目的,战争从来就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金钱。一切战争实际上都是关于金钱的,可是很少有人会意识到这一点。他们的耳朵里充斥着军号声、战鼓声以及待在家里演说者的漂亮话语,有时战斗口号是‘从异教徒手中拯救基督的坟墓’,有时是‘打倒教皇制度’,有时是‘自由’,有时是‘棉花,奴隶制和州权’。”

“这究竟和教皇有什么关系呢?”斯嘉丽想,“还有基督的坟墓,有关系吗?”

当她朝那愤怒的人群走去时,她看到雷特正洋洋得意地鞠了一躬,然后开始穿过人群朝门口走去。她跟在他的后面,不过埃尔辛太太一把抓住她的裙子,拦住了她。

雷特站在大厅里,手里拿着帽子,正像埃尔辛太太打算的那样,听见了她的话。他转过身,打量了一会儿屋里的人。他有意地盯着埃尔辛太太平平的胸部看了看,突然咧嘴一笑,鞠了一躬,然后离去了。

梅里韦瑟太太搭了噼里姑妈的马车回家。还没等四位女士全都坐下,她便爆发了。

“你瞧瞧,噼里啪啦·汉密尔顿!我希望你现在满意了吧!”

“满意什么?”噼里惊恐不安地喊道。

“满意那个你一直包庇的下流男人巴特勒的表现啊!”

噼里心慌了,被这一指控气得竟然没想起来梅里韦瑟太太也招待过巴特勒好几回呢。斯嘉丽和梅拉妮想到了这一点,可是按照尊敬长辈的教养,她们只有忍着不说话。她们都低下头去仔细地瞧着自己戴着手套的双手。

“他侮辱了我们大家,还有整个南部邦联。”梅里韦瑟太太说。在闪闪发光的金银线镶边的衣饰下,她那结实的胸脯猛烈地起伏着。“说我们为金钱而战!说我们的领袖对我们撒谎!他应该被投进监狱!是的,他就应该!我要跟米德医生谈谈这件事。要是梅里韦瑟先生还活着的话,他肯定会收拾那家伙的!现在,噼里·汉密尔顿,你听我说。你可绝不能再让那个无赖进你家的门了!”

“哦。”噼里无助地咕哝着,看起来就好像她希望自己现在死了才好呢。她恳求地望着那两位低头不语的姑娘,然后又满怀希望地望着腰背挺直的彼得大叔。她知道他正聚精会神地听着每一个字呢。她希望他转过头来插上几句,像他经常干的那样。她希望他会说:“哎呀,多丽小姐,您就放过噼里小姐吧!”可是彼得动都没动。他打心底里不赞同雷特·巴特勒,而可怜的噼里非常清楚这一点。她叹了口气,说:“那么,多丽,如果你认为——”

“我的确这样认为,”梅里韦瑟太太强硬地答道,“我一点儿也想不通的是,你中了什么邪才会去接待他。从今天下午起,城里没有哪个体面人家会欢迎他进门了。拿出点魄力来,禁止他到你家去。”

她狠狠地瞪了两位姑娘一眼。“我希望你们俩记住我的话,”她继续说,“因为一部分是你们的错,你们待他太友好太客气了。就是要礼貌而又坚定地告诉他,他本人和他的那些不忠言论在你们家里是明明白白不受欢迎的。”

这时,斯嘉丽已经火冒三丈,像被一个陌生而又粗笨的人碰到的一匹马似的,眼看就要站起来了。可是她不敢说话,她不能冒险让梅里韦瑟太太再写一封信给她的母亲。

“我从来没想到自己能活着听到对我们的事业如此不忠诚的言论,”梅里韦瑟太太继续说道,这次用的是义愤填膺的口气,“任何认为我们的事业不公正不神圣的人都应该被绞死!我再也不想听到你们两个姑娘跟他说一句话了。老天啊,梅丽,你生病啦?”

梅拉妮脸色发白,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

“我还会跟他讲话,”她用低低的声音说道,“我不会对他无礼,我也不会禁止他来我家。”

梅里韦瑟太太气得好像被人当胸扎了一锥子,噗的一声肺都炸了。噼里姑妈那张肥厚的嘴巴吃惊地大张着,连彼得大叔也转过头来瞪着她。

“哎呀,我怎么就没勇气说出这番话呢?”斯嘉丽想,心里夹杂着嫉妒和佩服,“这小兔子怎么会鼓起勇气来和梅里韦瑟老太太对着干呢?”

梅拉妮激动得两手发抖,但她慌慌张张地继续说着,好像生怕缓一下自己的勇气就会消失似的。

“我绝不会因为他说了那些话而对他无礼,因为——他那么当众嚷嚷是太粗鲁了——太不明智了——但那也是——也是阿什利的想法。我不能把一个跟我丈夫有相同看法的人拒之门外,那是不公平的。”

梅里韦瑟太太已经缓过气来,她进攻了。

“梅丽·汉密尔顿,我这辈子还从没听人撒过这样的谎呢!威尔克斯家可从来没有过胆小鬼——”

“我从来没说过阿什利是胆小鬼,”梅拉妮眼睛闪着光芒,“我说的是他的想法和巴特勒船长的想法一致,只是他的表述不同而已,而且他不会在音乐会上到处去说。但是,他在给我的信里是这么写的。”

斯嘉丽觉得有点良心不安,她努力地回想着阿什利信中哪些内容使得梅拉妮发表这样的看法,可是刚刚读完那些信之后,她就已经忘记了其中绝大部分的内容。她坚信梅拉妮就是在说疯话。

“阿什利在信中说我们不应该跟北方佬打仗,说我们被那些满嘴都是口号和偏见的政治家和演说家给蒙骗了,”梅拉妮急速地说着,“他说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值得我们在这场战争中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他说这里根本没有光荣可言——只有痛苦和肮脏。”

“啊呀!原来是那封信,”斯嘉丽想,“那是他的意思吗?”

“我不相信,”梅里韦瑟太太态度强硬地说,“你误解了他的意思。”

“我永远都不会误解阿什利,”梅拉妮镇定地答道,尽管她的嘴唇在发抖,“我完全了解他。就是巴特勒船长说的那个意思,只不过他说得没那么粗鲁。”

“我——我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梅拉妮开始犹豫起来,她的火气渐渐消了,开始对自己的直言不讳感到恐惧起来。“我——我会为了事业而死,就像阿什利那样。不过——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会让我家的男人去思考这些事,因为他们比我们精明多了。”

“我还从来没听说过同样的话呢,”梅里韦瑟太太轻蔑地说,“停车,彼得大叔,你都过了我的家了。”

彼得大叔一直在全神贯注地听着背后的谈话,因此马车驶过了梅里韦瑟家门前的马车墩,他勒着马退了回去。梅里韦瑟太太下了马车,她的帽带像暴风雨中的船帆一样摇晃着。

“你们会后悔的。”她说。

彼得大叔挥了一鞭子,马飞奔了起来。

“你们两位年轻的小姐应该感到害羞,把噼里小姐都气晕了。”他大声地斥责说。

“我没晕倒呀,”噼里惊讶地回答说,因为比这更轻的紧张情绪以前还经常让她晕倒呢,“梅丽宝贝,我知道你这样做都是为了帮我。说真的,我真高兴有人挫挫多莉的锐气,她太霸道了。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勇气的?可是你觉得你应该说关于阿什利的那些话吗?”

“可那都是真的,”梅拉妮回答道,开始轻声地哭了起来,“而且他那样想,我也不觉得有什么羞耻的。他认为战争是完全错误的,可是他仍然愿意去打仗,去牺牲。这比你认为你在为某种正当的事业而战需要更大更多的勇气。”

“上帝啊,梅丽小姐,别在桃树街这里哭吧,”彼得大叔痛苦地说,催着马加快了脚步,“人家会说闲话的,等到家再哭吧。”

斯嘉丽什么话都没说。梅拉妮把一只手塞到了她的手掌里,寻求她的安慰,可是她连捏都没捏一下。她看阿什利的那些信,只为了一个目的——让自己相信他依然爱着她。现在,对于信中的大段内容,梅拉妮给出了新的含义,可斯嘉丽的眼睛几乎一点儿没有看出来。这使她震惊地意识到,像阿什利这样一个绝对完美的人,居然能够跟雷特·巴特勒那样的无赖抱有共同的看法呢。她想:“他们两个都看清了这场战争的真相,但阿什利愿意为之牺牲,而雷特不愿意。我觉得这表明雷特的见识是高明的。”她停了一会儿,惊恐地发现自己居然对阿什利有这样的看法。“他们两个都看见了同一件不愉快的事实,但雷特·巴特勒喜欢正视它,并且通过公开谈论来激怒人们——阿什利却几乎不忍心去面对它。”

这一切太让人迷惑不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