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斯泰遗著论

托尔斯泰死后,遗下不少未曾发表的作品。其中大部分在他死后已经陆续印行,在比安斯托克氏的法译本(纳尔逊书店丛书版)中合成三卷。这些作品分属于他一生的各个时代。有的还是一八八三年的作品(如《一个疯人的日记》),有的是他在最后几年中写的。种类很多,有短篇小说、长篇小说、剧本、独白。许多是未完之作。我敢把它们分成两类:一是托尔斯泰依了道德意志而写的,一是依了艺术本能而写的。还有一小部分是将这两种趋向融和得非常美满。

可惜的,他对于文学荣光的淡漠——或者是为了他的禁欲思想——使他没能把最美的一部分杰作继续下去。例如《费奥多尔·库兹米奇老人的遗著——日记》。这是俄皇亚历山大一世的有名的传说,说他决心舍弃一切,假托名字出走,在西伯利亚终老。我们感到托尔斯泰对此题材非常热情,他和他的英雄在思想上合二为一。但这部《日记》只存留了最初几章,但在这残余的部分中,已可看出叙述的紧凑与清新,足可以和《复活》中最好的部分媲美。在此有多少令人不能遗忘的肖像(如皇后叶卡捷琳娜二世),尤其是对这位神秘暴烈的俄皇的描绘,他的倨傲的性格,在平静的老人心中还不时地激醒兴奋。

《谢尔盖老人》(一八九一——一九〇四)亦是波澜壮阔的托尔斯泰式的作品之一,但故事的叙述被裁剪得太短了。一个老人在孤独与苦行中追求上帝,终于他在为了人群而生活时找到了神。有几处狂野的情调实在令人惊愕。书中的主人翁发现他所爱者的丑恶的那幕描写——他的未婚妻,为他崇拜如圣女一般的女人,竟是他所敬爱的俄皇的情妇——真是又质朴又悲壮。那个修士在精神狂乱之夜为要重觅平和而斫落自己的手指那幕,描写亦是动人心魂。与这些狂野可怖的穿插对立着的,有书末描述与可怜的童年女友那段凄恻的谈话,和最后几页的淡漠、清明、急转直下的文字。

《母亲》亦是一部动人之作。一个慈爱的有理性的母亲,四十年来为了她的家人服务,终于孤独着,不活动,亦没有活动的意义,虽然是自由思想者,她竟隐居于一个修道院中去写她的日记。但本书只有首部存留。

另一组短篇故事,在艺术上是更完满的作品。

《傻瓜阿列克谢》可以归入美丽的通俗故事类,是讲一个质直朴讷的人,永远被牺牲,永远甜蜜地感到满足,以至于死。

《舞会之后》(一九〇三年八月二十日):一个老人讲他曾如何的爱一个青年女郎,如何的突然不爱她,因为他看见女子的父亲,一个当大佐的军官,鞭笞他的兵士之故。这是圆满之作,先是少年时代的回忆,美丽动人,接着是十分激动的真切的描写。

《梦中所见》(一九六年十一月十三日):一个亲王因为他所钟爱的女儿被人**逃出家庭而不能宽恕她,但亲王后来一看见她时,却是立刻去请求她的宽恕。然而(此处可见托尔斯泰的温情与理想主义从来没有枯竭的时候),他无论如何不能克制自己见了女儿的私生子所生的厌恶之情。

《霍登卡》是极短的短篇,叙述一八九三年时,一个年轻的俄国公主想加入莫斯科的一个平民节庆,突然被人群拥挤得大为狼狈,被人在脚下践踏。人家以为她死了,一个工人,亦是被人挤得不堪的人,救醒了她。刹那间,友爱的情操将两人连在一起。之后他们分别了,从此不复相见。

局面伟大,开始有如一部史诗式的长篇小说,有《哈吉·穆拉特》(一九〇二年十二月),叙述一八五一年高加索战争时的杂事。写作本书时,托尔斯泰正是最能把握自己艺术能力的阶段。视觉(眼睛的与心灵的)是非常完满。但奇怪的是人家对于故事并不真正感兴趣。因为读者觉得托尔斯泰亦并不对此故事真有什么兴趣。故事中显现的每个人物,正好获得他恰当的同情;而作者对于每个人物,即便只是在眼前显露一下并不有何长久动作的,亦给了一个完满的肖像描写。他似乎没有什么偏爱,写这作品似乎并无内心的需要。如别人需要舒展肌肉一般,他需要使用他的智的机能。他需要创作,于是他便创作了。

别的具有个人气质的作品,往往达到了悲怆的境界。自传式的作品即属此类,如《一个疯人的日记》(一八八三年十月二十日),追写一八六九年托尔斯泰精神困乱时最初几夜的恐怖。又如《魔鬼》(一八八九年十一月十九日),这部最后的最长的短篇小说,好几部分含有一切最优的特点,不幸结局极其无聊。一个乡下的地主,和他的农人的一个女儿有了关系,却另外一个结了婚,离开了乡下。(因为他是诚实的,他又爱他的年轻妻子。)但这乡女“留在他的血液里”,他见了她不能不生占有她的思念。她追寻他。她终于重新和他结合,他感到自己不复能离开她,于是他自杀了。书中各个人物的肖像——如男子是一个善良的、懦弱的、壮实的、短视的、聪明的、真诚的、勤奋的、烦闷的人;他的年轻妻子是传奇式的、多情的、美丽健全的乡女,热烈而不知贞操——都是杰作。可惜托尔斯泰在小说最后放入在实事中没有的道德思想:因为作者实在有过同类的艳史。

五幕剧《黑暗中的光明》,确实表现了艺术方面的弱点。但当我们知道了托尔斯泰暮年时的悲剧时,这部在其他人名下隐藏着托尔斯泰及其家人的作品将何等动人!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萨林特泽夫和《我们应当做什么?》的作者到了具有同样信心的地步,他试着要把它实行。但这于他是绝对不可能。他妻子的哭泣(真诚的呢还是假装的?)阻止他离开他的家族。他留在家中,如穷人般过活,做着木工。他的夫人与儿女继续着奢侈的享用与豪华的宴会。虽然他没有参加,可别人却指责他是虚伪。然而,由于他的影响,和人格的光辉,他在周围有了不少信徒——与不幸者。一个教堂司祭,信服了他的主义,放弃了他的职位。一个世家子弟为了人的主义而拒绝服军役,以至被罚入纠正纪律的队伍中。而这可怜的托尔斯泰的化身,萨林特泽夫为怀疑所苦。他是不是犯了错误?他是否无谓地陷别人于痛苦或死地?末了,他对于他的悲苦的解决,唯有让那为他无意中置于绝路的青年的母亲杀死。

在另一短篇《无所谓罪人》(一九一〇年九月)中,我们还可看到托尔斯泰最后几年的生活,同样是一个因了无可自拔的境遇而受苦的人的忏悔录。在闲适的富人之前,有被压迫的穷人:可是他们双方都不觉察这种社会状态的可怕与不合理。

两部剧本具有真实的价值:一是农村小剧,攻击酒精的危害的:《一切品性之所从来》(很可能是一九一〇年作)。人物的个性极强:他们的典型的体格,他们的言语的可笑,都描绘逼真。那个在末了宽恕他的窃贼的乡人,在他无意识的伟大与天真的自尊心上,是又高尚又滑稽的。第二部却另有一种重要,是十二景的剧本,名:《活尸》。它表露为社会荒谬的现象所压迫着的善良而懦弱之士。剧中的主人翁费佳为了自己的善性与道德情操而断送了一生,他的这些情操隐藏在放浪不羁的生活之下:他为了人类的卑下与对于自己的蔑视而痛苦到不堪忍受;但他无力反抗。他有一个妻子,爱他,秉性善良,安分守己,极有理性,但“缺少这使苹果汁发沫的一颗小小的葡萄”,缺少这令人遗忘一切的“在生活中的跳跃”。而他正需要遗忘。

“我们都处于我们的环境中,”他说,“我们前面有三条途径,只有三条。做一个公务员,挣得钱来加增你生活的卑劣。这使我厌恶;也许是我不能这样做……第二条路,是和这卑下奋斗:这必得是一个英雄,我却不是。剩下第三条:忘记自己,喝酒,玩,唱歌;这是我所选择的路,你们看这条路已引我到什么地步……”

在另一段中:

“我怎样会陷于绝境的呢?第一是酒。并非我感到喝酒的乐趣。但我永远怀着这种情操:在我周围的一切都不应当的,我为此羞耻……至于要成为贵族的领袖,或银行的行长,这是那么可耻,那么可耻!……喝过了酒,我们不复感到羞耻了……而且,音乐,不是歌剧或贝多芬,多少精力……还有美丽的黑眼睛,微笑……但这些东西愈是魅人,事后愈令人觉得羞耻……”

他离开了他的妻子,因为他觉得她不幸而她亦不使他快乐。他把她留给一个友人,他爱她,她亦爱他,虽然没有明言,且这友人与他亦有相似之处。他自己隐避在下层阶级中,这样,一切都好。他们两个是幸福了;他呢,也尽可能使自己幸福。但社会绝对不允许人家不征求它的同意而行事,它强迫费佳自杀,如果他不愿他的两位朋友被判重婚罪。这部奇特的作品,含有那么深刻的俄罗斯色彩,反映出一般优秀人士在革命所给予的巨大的希望消失以后,如何的失望与消沉,这是一部朴实无华的作品。其中的性格完全是真的,生动的,即使次要的角色亦是如此——年轻的女子对于恋爱与婚姻问题的道德观念;勇敢的卡列尼娜的面目,她的老母,保守派的贵族,在言语上非常强硬,在行为上非常迁就的人;甚至那些酒店中的舞女、律师,都是如实有的人物一般。

我所搁置不论的,是那些道德的与宗教的作用占了首位的作品,在此,作品的自由的生命被阻抑了,虽然这于托尔斯泰心理上的清明状态并无损害。

《伪票》:差不多是一部长篇小说,它要表现世界上一切行为——不论善恶——的连锁。两个中学生犯了一桩伪票罪,由此发现出许多罪恶,愈来愈可怕,直到由一个被害的可怜的女人的圣洁的退让,对凶手产生了影响,更由这凶手一步一步追溯到造成罪恶的最初的人犯。题材是壮丽无比,简直近于史诗一般的题材,作品可以达到古代悲剧中那种定命的伟大。但本书的叙述太冗长了,太琐碎了,没有宏伟的气概;而且虽然每个人物都有特点,他们全体是类似的。

《儿童的智慧》是儿童之间的一组语录(共有二十一条对白),题材的范围极广,涉及宗教、艺术、科学、教育、国家等。辞藻固然极为丰富;但那种方法令人厌倦,同样的意见已经重复说过多少次!

《年轻的俄皇》幻想着他不由自主地所给予人的痛苦,是集子中最弱的一篇作品。

末了,我只列举若干断片的东西:《两个巡礼者》《祭司瓦西里》《谁为凶手?》等。

这些作品大体上而言,我们体会到托尔斯泰直到逝世为止,一直保有他的智的精力。当他陈述他的社会思想的时候,他显得是徒托空言;但每当他在一件行为,一个生人之前,他的人道主义的幻想消失之时,便只有一副如鹰般的目光,一下子便参透你的心。他从没有丧失这清明境界。我认为他在艺术上唯一的贫弱,是在于热情方面。除了极短暂的时间以外,我们有一种印象,似乎艺术之于托尔斯泰不复是他生命的要素;它是一种必需的消遣,或者是行动的工具。但他真正的目的却是行动而非艺术。当他任令这热情的幻想把他激动时,他似乎感到羞惭;他斩钉截铁地结束了,或如《费奥多尔·库兹米奇老人的日记》般,他完全放弃作品,因为它颇有把他重新和艺术结合的危险……正当创造力丰富的时候,他竟为了这创造力而痛苦,终于把它为了上帝而牺牲,这不能不算是一个艺术家的独一无二的例子。

一九一三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