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斯泰传

“最近消失的光明”

俄罗斯的伟大的心魂,百年前在大地上发着光焰的,对于我的一代,曾经是照耀我们青春时代的最精纯的光彩。在十九世纪终了时阴霾重重的黄昏,它是一颗抚慰人间的巨星,它的目光足以吸引并慰抚我们青年的心魂。在法兰西,多少人认为托尔斯泰不只是一个受人爱戴的艺术家,而是一个朋友,最好的朋友,在全部欧罗巴艺术中唯一的真正的友人。既然我亦是其中的一员,我愿对于这神圣的回忆,表示我的感激与敬爱。

我懂得认识托尔斯泰的日子在我的精神上将永不会磨灭。这是一八八六年,在幽密中胚胎萌蘖了若干年之后,俄罗斯艺术的美妙花朵突然于法兰西土地上出现了。托尔斯泰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译本在一切书店中同时发刊,而且是争先恐后般的速度与狂热。一八八五至一八八七年间,在巴黎印行了《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童年与少年》《波利库什卡》《伊万·伊里奇之死》,高加索短篇小说和通俗短篇小说。在几个月、几星期中,我们眼前发现了含有整个的伟大的人生的作品,反映着一个民族、一个簇新的世界的作品。

那时我初入高师。我和我的同伴们,在意见上是极不相同的。在我们的小团体中,有讥讽的与现实主义思想者,如哲学家乔治·杜马,有热烈的追怀意大利文艺复兴的诗人,如苏亚雷斯,有古典传统的忠实信徒,有司汤达派与瓦格纳派,有无神论者与神秘主义者,掀起多少辩论,发生多少龃龉。但在几个月之中,爱慕托尔斯泰的情操使我们完全一致了。各人以各不相同的理由爱他:因为各人在其中找到自己;而对于我们全体又是人生的一个启示,开向广大的宇宙的一扇门。在我们周围,在我们的家庭中,在我们的外省,从欧罗巴边陲传来的巨声,唤起同样的同情,有时是意想不到的。有一次,在我的故乡尼韦奈,我听见一个素来不注意艺术,对于什么也不关心的中产者,居然非常感动地谈着《伊万·伊里奇之死》。

我们的著名批评家曾有一种论见,说托尔斯泰思想中的精华都是汲取于我们的浪漫派作家:乔治·桑,维克多·雨果。不必说乔治·桑对于托尔斯泰的影响说之不伦,托尔斯泰是决不能忍受乔治·桑的思想的,也不必否认卢梭与司汤达对于托尔斯泰的实在的影响,总之不把他的伟大与魅力认为是由于他的思想而加以怀疑,是不应当的。艺术所赖以活跃的思想圈子是最狭隘的。他的力量并不在于思想本身,而是在于他所给予思想的表情,在于个人的调子,在于艺术家的特征,在于他的生命的气息。

不论托尔斯泰的思想是否受过影响——这我们在以后可以看到——欧罗巴可从没听到像他那种声音。除了这种说法之外,我们又怎么能解释听到这心魂的音乐时所感到的怀疑的激动呢?——而这声音我们已期待得那么长久,我们的需要已那么急切。流行的风尚在我们的情操上并无什么作用。我们之中,大半都像我一样,只在读过了托尔斯泰的作品之后才认识特·沃居埃著的《俄国小说论》。他的赞美比起我们的钦佩来已经逊色多了,因为特·沃居埃特别以文学家的态度批判。但为我们,单是赞赏作品是不够的:我们生活在作品中间,他的作品已成为我们的作品了。我们的,由于他热烈的生命,由于他的心的青春;我们的,由于他苦笑的幻灭,由于他毫无怜惜的明察,由于他们与死的纠缠;我们的,由于他对于博爱与和平的梦想;我们的,由于他对于文明的谎骗,加以剧烈的攻击。且也由于他的现实主义,由于他的神秘主义,由于他具有大自然的气息,由于他对于无形的力的感觉,由于他对于无穷的眩惑。

这些作品之于今日,不啻《少年维特之烦恼》之于当时:是我们的力强、弱点、希望与恐怖的明镜。我们毫未顾及要把这一切矛盾加以调和,把这颗反映着全宇宙的复杂心魂纳入狭隘的宗教的与政治的范畴;我们不愿效法人们,学着布尔热于托尔斯泰逝世之后,以各人的党派观念去批评他。仿佛我们的朋党一旦竟能成为天才的度衡那样!……托尔斯泰是否和我同一党派,于我又有何干?在呼吸他们的气息与沐浴他们的光华之时,我会顾忌到但丁与莎士比亚是属于何党何派的么?

我们绝对不像今日的批评家般说:“有两个托尔斯泰,一是转变以前的,一是转变以后的;一是好的,一是不好的。”对于我们,只有一个托尔斯泰,我们爱他整个。因为我们本能地感到在这样的心魂中,一切都有立场,一切都有关联。

我的童年、《高加索纪事》、《哥萨克》

我们往昔不加解释而由本能来感到的,今日当由我们的理智来证实了。现在,当这长久的生命到达了终点,展露在大家眼前,没有隐蔽,在思想的国土中成为光明的太阳之时,我们能够这样做了。第一使我们惊异的,是这长久的生命自始至终没有变更,虽然人家曾想运用藩篱把它随处分隔,——虽然托尔斯泰自己因为富于热情之故,往往在他相信,在他爱的时候,以为是他第一次相信,第一次爱,而认为这才是他的生命的开始。开始,重新开始。同样的转变,同样的争斗,曾在他心中发生过多少次!他的思想的统一性是无从讨论的——他的思想从来是不统一的——但可注意到他种种不同的因素,在他思想上具有时而妥协、时而敌对的永续性。在一个如托尔斯泰那样的人的心灵与思想上,统一性是绝对不存在的,它只存在于他的热情的斗争中,存在于他的艺术与他的生命的悲剧中。

艺术与生命是一致的。作品与生命从没比托尔斯泰的联络得更密切了:他的作品差不多时常带着自传性;自二十五岁起,它使我们一步一步紧随着他的冒险生涯的矛盾的经历。自二十岁前开始直到他逝世为止的日记,和他供给比鲁科夫的记录,更补充我们对于他的认识,使我们不独能一天一天地明了他的意识的演化,而且能把他的天才所胚胎,他的心灵所借以滋养的世界再现出来。

丰富的遗产,双重的世家(托尔斯泰与沃尔康斯基族),高贵的,古旧的,世裔一直可推到留里克,家谱上有承侍亚历山大大帝的人物,有七年战争中的将军,有拿破仑诸役中的英雄,有十二月党人,有政治犯。家庭的回忆中,好几个为托尔斯泰采作他的《战争与和平》中的最特殊的典型人物:如他的外祖父,老亲王沃尔康斯基,叶卡捷琳娜二世时代的伏尔泰式的专制的贵族代表;他的母亲的堂兄弟,尼古拉·格雷戈里维奇·沃尔康斯基亲王,在奥斯特利茨一役中受伤而在战场上救回来的;他的父亲,有些像尼古拉·罗斯托夫;他的母亲,玛丽亚公主,这温婉的丑妇人,生着美丽的眼睛,丑的脸相,她的仁慈的光辉,照耀着《战争与和平》。

对于他的父母,他是不大熟知的。大家知道《童年时代》与《少年时代》中的可爱的叙述极少真实性。他的母亲逝世时,他还未满两岁。故他只在小尼古拉·伊尔捷涅耶夫的含泪诉述中稍能回想到可爱的脸庞,老是显着光辉四射的微笑,使她的周围充满了欢乐……

“啊!如果我能在艰苦的时间窥见这微笑,我将不知悲愁为何物了……”

但她的完满的坦率,她的对于舆论的不顾忌,和她讲述她自己造出来的故事的美妙的天才,一定是传给他了。

他至少还能保有若干关于父亲的回忆。这是一个和蔼的诙谐的人,眼睛显得忧郁,在他的食邑中度着独立不羁、毫无野心的生活。托尔斯泰失怙的时候正是九岁。这死使他“第一次懂得悲苦的现实,心魂中充满了绝望”。——这是儿童和恐怖的幽灵的第一次相遇,他的一生,一部分是要战败它,一部分是在把它变形之后而赞扬它。……这种悲痛的痕迹,在《童年时代》的最后几章中有深刻的表露,在那里,回忆已变成追写他的母亲的死与下葬的叙述了。

在亚斯纳亚·波利亚纳的古老宅邸中,他们一共是五个孩子。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即于一八二八年八月二十八日诞生于这所屋里,直到八十二年之后逝世。五个孩子中最幼的一个是女的,名字叫玛丽亚,后来做了女修士。(托尔斯泰在临死时逃出了他自己的家,离别了家人,便是避到她那里去。)——四个儿子:谢尔盖,自私的、可爱的一个,“他的真诚的程度为我从未见过的”;——德米特里,热情的,深藏的,在大学生时代,热烈奉行宗教,什么也不顾,持斋减食,寻访穷人,救济残废,后来突然变成放浪不羁,和他的虔诚一样暴烈,之后充满着悔恨,在娼家为一个妓女脱了籍和她同居,二十九岁时患肺痨死了;——长子尼古拉是弟兄中最被钟爱的一个,从他母亲那里继承了讲述故事的幻想,幽默的、胆怯的、细腻的性情,之后在高加索当军官,养成了喝酒的习惯,充满着基督徒的温情。他亦把他所有的财产尽行分赠穷人。屠格涅夫说他“在人生中实行卑谦,不似他的兄弟列夫徒在理论上探讨便自满了”。

在那些孩儿周围,有两个具有仁慈的心地的妇人:塔佳娜姑母——托尔斯泰说:“她有两项德行:镇静与爱。”她的一生只是爱。她永远为他人舍身……“她使我认识爱的精神上的快乐……”

另外一个是亚历山德拉姑母,她永远服侍他人而避免为他人服侍,她不用仆役,唯一的嗜好是读《圣徒行传》,和朝山的人与无邪的人谈话。好几个无邪的男女在他们家中寄食。其中有一个朝山进香的老妇,会背诵赞美诗的,是托尔斯泰妹妹的寄母。另外一个叫作格里莎的,只知道祈祷与哭泣……

“噢,伟大的基督徒格里莎!你的信仰是那么坚强,以至于你感到和神迫近,你的爱是那么热烈,以至于你的言语从口中流露出来,为你的理智无法驾驭。你颂赞神的庄严,而当你找不到言辞的时候,你泪流满面着匍匐在地下!”

这一切卑微的心灵对于托尔斯泰的长成上的影响当然是昭然若揭的事。暮年的托尔斯泰似乎已在这些灵魂上萌蘖,试炼了。他们的祈祷与爱,在儿童的精神上散播了信仰的种子,到老年时便看到这种子的收获。

除了无邪的格里莎之外,托尔斯泰在他的《童年时代》中,并没提及助长他心魂发展的这些卑微人物。但在另一方面,书中却透露着这颗儿童的灵魂,“这颗精纯的、慈爱的灵魂,如一道鲜明的光华,永远懂得发现别人的最优的品性”,和这种极端的温柔!幸福的他,只想念着他所知道的不幸者,他哭泣,他愿对他表现她的忠诚。他亲吻一匹老马,他请求原谅他使它受苦。他在爱的时候便感到幸福,即便是他不被人爱亦无妨。人们已经窥到他未来的天才的萌芽:使他痛哭身世的幻想;他的工作不息的头脑——永远努力要想着一般人所想的问题;他的早熟的观察与回忆的官能;他的锐利的目光——懂得在人家的脸容上,探寻他的苦恼与哀愁。他自言在五岁时,第一次感到,“人生不是一种享乐,而是一桩十分沉重的工作”。

幸而,他忘记了这种思念。这时节,他在通俗的故事,俄罗斯的神话与传说,《圣经》的史略中组织出他的幻梦来,尤其是《圣经》中约瑟的历史——在他暮年时还把其当作艺术的模范——和《天方夜谭》,为他在祖母家里每晚听一个目盲的讲故事人坐在窗口上讲述的。

他在卡赞地方读书,成绩平庸。人家说这兄弟三人:“谢尔盖欲而能。德米特里欲而不能。列夫不欲亦不能。”

他所经过的时期,真如他所说的“荒漠的青年时期”。荒凉的沙漠,给一阵阵狂热的疾风扫**着。关于这个时期,他在《少年》,尤其是《青年》的叙述中,含有极丰富的、亲切的忏悔材料。他是孤独的。他的头脑处于永远的狂热境界中。在一年内,他重新觅得并试练种种与他适当的学说。他爱作关于形而上的谈话;他说:“尤其因为这种谈话是那么抽象,那么暗晦,令人相信他说的话确是所想的,其实是完全说了别种事情。”斯多噶主义者,他从事于磨折他的肉体。伊壁鸠鲁主义者,他又纵欲无度。以后,他复相信轮回之说。终于他堕入一种错乱的虚无主义中:他似乎觉得如果他迅速地转变,他将发现虚无即在他的面前。他把自己分析,分析……

“我只想着一样,我想我想着一样……”

这永无休止的自己分析,这推理的机能,自然容易陷于空虚,而且对于他成为一种危险的习惯,“在生活中时常妨害他”,据他自己说,但同时却是他的艺术的最珍贵的泉源。尤其在他的初期作品中,如《塞瓦斯托波尔杂记》。在这精神活动中,他失了一切信念:至少,他是这样想。十六岁,他停止祈祷,不到教堂去了。但信仰并未死灭,它只是潜匿着。

“可是我究竟相信某种东西。什么?我不能说。我还相信神,或至少我没有否认它。但何种神?我不知道。我也不否认基督和他的教义;但建立这教义的立场,我却不能说。”

有时,他沉迷于慈悲的幻梦中。他曾想卖掉他的坐车,把卖得的钱分给穷人,也想把他的十分之一的家财为他们牺牲,他自己可以不用仆役……“因为他们是和我一样的人”。在某次病中,他写了一部《人生的规则》。他在其中天真地指出人生的责任,“须研究一切,一切都要加以深刻的探讨:法律、医学、语言、农学、历史、地理、数学,在音乐与绘画中达到最高的顶点”……他“相信人类的使命在于他的自强不息的追求完美”。

然而不知不觉地,他为少年的热情、强烈的性感与夸大的自尊心所驱使,以至这种追求完美的信念丧失了无功利观念的性质,变成了实用的与物质的了。他之所以要求他的意志、肉体与精神达到完美,无非是因为要征服世界,获得全人类的爱戴。他要取悦于人。

这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如猿猴一般的丑陋:粗犷的脸,又长又笨重,短发覆在前额,小小的眼睛深藏在阴沉的眼眶里,瞩视时非常严峻,宽大的鼻子,往前突出的大嘴唇,宽阔的耳朵。因为无法改变这丑相,在童年时他已屡次感到绝望的痛苦,他自命要实现成为“一个体面人”。这种理想,为要做得像别个“体面人”一样,引导他去赌博、借债,彻底的**。

一件东西永远救了他:他的绝对的真诚。

“你知道我为何爱你甚于他人,”涅赫留多夫和他说,“你具有一种令人惊讶的少有的品性:坦白。”

“是的,我老是说出我自己也要害羞的事情。”

在他最**的时候,他亦以犀利的明察的目光批判。

“我完全如畜类一般地生活,”他在《日记》中写道,“我是堕落了。”

用着分析法,他仔仔细细记出他的错误的原因:

“一、犹疑不定或缺乏魄力;二、自欺;三、操切;四、无谓的羞惭;五、心绪恶劣;六、迷惘;七、模仿性;八、浮躁;九、不加考虑。”

这种独立不羁的判断,在大学生时代,他已应用于批评社会法统与知识的迷信。他瞧不起大学教育,不愿做正当的历史研究,为了思想的狂妄被学校处罚。这时代,他发现了卢梭,《忏悔录》和《爱弥儿》。对于他,这是一个晴天霹雳。

“我向他顶礼。我把他的肖像悬在颈下如圣像一般。”

他最初的几篇哲学论文便是关于卢梭的诠释。

然而,对于大学和“体面人”都厌倦了,他重新回来住在他的田园中,在亚斯纳亚·波利亚纳故乡(一八四七至一八五一);他和民众重新有了接触,他借口要帮助他们,成为他们的慈善家和教育家。他在这时期的经验在他最初几部作品中便有叙述,如《一个绅士的早晨》(一八五二),一篇优异的小说,其中的主人翁便是他最爱用的托名:涅赫留多夫亲王。

涅赫留多夫二十岁。他放弃了大学去为农民服务。一年以来他干着为农民谋福利的工作;其次,去访问一个乡村,他遭受了似嘲似讽的淡漠,牢不可破的猜疑,因袭,浑噩,下流,无良……他一切的努力都是枉费。回去时他心灰意懒,他想起他一年以前的幻梦,想起他的宽宏的热情,想起他当年的理想,“爱与善是幸福,亦是真理,世界上唯一可能的幸福与真理”。他觉得自己是战败了,他羞愧而且厌倦了。

“坐在钢琴前面,他的手无意识地按着键盘。奏出一个和音,接着第二个、第三个……他开始弹奏。和音并不完全是正则的;它们往往平凡到庸俗的程度,丝毫表现不出音乐天才;但他在其中感到一种不能确定的、悲哀的乐趣。每当和音变化时,他的心跳动着,等待着新的音符来临,他以幻想来补足一切缺陷。他听到合唱,听到乐队……而他的主要乐趣便是由于幻想的被迫的活动,这些活动显示给他最多变的关于过去与未来的形象与情景,无关联的,但是十分明晰……”

他重复看到刚才和他谈话的农人,下流的、猜疑的、说谎的、懒惰的、顽固的;但此刻他所看到的他们,只是他们的好的地方而不是坏处了,他以爱的直觉透入他们的心。在此,他窥到他们对于压迫他们的命运所采取的忍耐与退让的态度,他们对于一切褊枉的宽恕,他们对于家庭的热情,和他们之所以具有因袭的与虔敬忠诚的原因。他唤起他们劳作的日子,疲乏的,然而健全的……

“这真美,”他喃喃地说,“我为何不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呢?”

整个的托尔斯泰已包藏在第一篇短篇小说的主人翁中:在他的明确而持久的视觉中,他用一种毫无缺陷的现实主义来观察人物;但他闭上眼睛时,他重又沉入他的幻梦,沉入他对于人类中的爱情中去了。

但一八五〇年左右的托尔斯泰并没如涅赫留多夫那般忍耐。亚斯纳亚令他失望,他对于民众亦如对于优秀阶级一样地厌倦了;他的职分使他觉得沉重,他不复能维持下去。此外,他的债权人紧逼着他。一八五一年,他避往高加索,遁入军队中,在已经当了军官的他的哥哥尼古拉那里。

他一到群山环绕的清明的境域,他立刻恢复了,他重新觅得了上帝:“昨夜,我差不多没有睡觉……我向神祈祷。我无法描写在祈祷时所感到的情操的甘美。我先背诵惯例的祷文,以后我又祈祷了长久。我愿欲什么十分伟大的,十分美丽的东西……什么?我不能说。我欲把我和‘神’融和为一,我请求他原谅我的过失……可是不,我不请求这个,我感到,既然他赐予我这最幸福的时间,他必已原谅我了。我请求,而同时我觉得我无所请求,亦不能且不知请求。我感谢了他,不是用言语,亦不是在思想上……仅仅一小时之后,我又听到罪恶的声音。我在梦着光荣与女人的时候睡着了,这比我更强力。不打紧!我感谢神使我有这一刻看到我的渺小与伟大的时间。我欲祈祷,但我不知祈祷;我欲彻悟,但我不敢。我完全奉献给你的意志!”

肉情并未战败(它从没有被战败),情欲与神的争斗秘密地在心中进展。在《日记》中,托尔斯泰记述三个侵蚀他的魔鬼:一、赌博欲,可能战胜的。二、肉欲,极难战胜的;三、虚荣欲,一切中最可怕的。

在他梦想着要献给别人而牺牲自己的时候,肉欲或轻浮的思想同时占据着他:某个高加索妇人的形象使他迷恋,或是“他的左面的胡须比右面的竖得高时会使他悲哀”。——“不妨!”神在这里,再也不离开他了。即便是斗争的骚乱也含有繁荣之机,一切的生命力都受着激励了。

“我想我当初要到高加索旅行的轻佻的思念,实在是至高的主宰给我的感应。神灵的手指点着我,我不息地感谢他。我觉得在此我变得好了一些,而我确信我一切可能的遭遇对于我只会是福利,既然是神自己的意志要如此……”

这是大地向春天唱它感谢神恩的歌。它布满了花朵。一切都好,一切都美。一八五二年,托尔斯泰的天才吐出它初期的花苞:《童年时代》《一个绅士的早晨》《侵略》《少年时代》;他感谢使他繁荣的上帝。

《童年时代》于一八五一年秋在蒂弗里斯地方开始,一八五二年七月二日在高加索皮亚季戈尔斯克地方完成。这是很奇怪的:在使他陶醉的自然界中,在簇新的生活里,在战争惊心动魄的危险中,在一意要发现为他所从未认识的热情的世界时,托尔斯泰居然会在这第一部作品中追寻他过去生活的回忆。但当他写《童年时代》时,他正病着,军队中的服务中止了;在长期休养的闲暇中,又是孤独又是痛苦,正有感伤的倾向,过去的回忆便在他温柔的眼前展现了。最近几年的颓废生活,使他感到筋疲力尽般的紧张之后,去重温“无邪的、诗意的、快乐的、美妙的时期”的幼年生活,追寻“温良的、善感的、富于情爱的童心”,于他自另有一番甜蜜的滋味。而且充满了青春的热情,怀着无穷尽的计划,他的循环式的诗情与幻想,难得采用一个孤独的题材,他的长篇小说,实在不过是他不能实现的巨大的历史的一小部分罢了;这时节,托尔斯泰把他的《童年时代》只当作《一生四部曲》的首章,它原应将他的高加索生活也包括在内,以由自然而获得神的启示一节为终结。

之后,托尔斯泰对于这部助他成名的著作《童年时代》,表示十分严酷的态度。

“真是糟透了,”他和比鲁科夫说,“这部书缺少文学的诚实!……其中简直没有什么可取。”

但只有他一个人抱有这种见解。本书的原稿,不写作者的名字,寄给俄罗斯知名杂志《现代人》,立刻被发表了(一八五二年九月六日),而且获得普遍的成功,为欧罗巴全部的读者所一致确认的。然而,虽然其中含有魅人的诗意,细腻的笔致,精微的情感,我们很可懂得以后它会使托尔斯泰憎厌。

它使他憎厌的理由正是使别人喜爱的理由。我们的确应当说:除了若干地方人物的记载与极少数的篇幅中含有宗教情操,与感情的现实意味足以动人之外,托尔斯泰的个性在此表露得极少。书中笼罩着一种温柔的感伤情调,为以后的托尔斯泰所反感,在别的小说中所摒除的。这感伤情调,我们是熟识的,我们熟识这些幽默和热泪,它们是从狄更斯那里来的。在他八十一年的最爱的读物中,托尔斯泰在《日记》中说过:“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巨大的影响。”他在高加索时还在重新浏览这部小说。

他自己所说的还有两种影响:斯特恩与特普费尔。“我那时,”他说,“受着他们的感应。”

谁会想到《日内瓦短篇》竟是《战争与和平》的作者的第一个模型呢?可是一经知道,便不难在《童年时代》中找到它们热情而狡猾的纯朴移植在一个更为贵族的天性中的痕迹。

因此,托尔斯泰在初期,对于群众已是一个曾经相识的面目。但他的个性不久便开始肯定了。不及《童年时代》那么纯粹那么完美的《少年时代》(一八五三),指示出一种更特殊的心理,对于自然的强烈的情操,一颗为狄更斯与特普费尔所没有的苦闷的心魂。《一个绅士的早晨》(一八五二年十月)中,托尔斯泰的性格,观察的大胆的真诚,对于爱的信心,都显得明白地形成了。这短篇小说中,他所描绘的若干农人的出色的肖像已是《民间故事》中最美的描写的发端,例如他的《养蜂老人》在此已可窥见它的轮廓:在桦树下的矮小的老人,张开着手,眼睛望着上面,光秃的头在太阳中发光,成群的蜜蜂在他周围飞舞,不刺他而在他头顶上环成一座冠冕……

但这时期的代表作却是直接灌注着他当时的情感之作,如《高加索纪事》。其中第一篇《侵略》(完成于一八五二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其中壮丽的景色,尤其动人:在一条河流旁边,在万山丛中的日出;以强烈生动的笔致写出阴影与声音的夜景;而晚上,当积雪的山峰在紫色的雾氛中消失的时候,士兵的动人的歌声在透明的空气中飘**。《战争与和平》中的好几个典型人物在此已在尝试着生活了:如赫洛波夫大尉那个真正的英雄,他的打仗,绝非为了他个人的高兴,而因为这是他的责任。他是“那些朴实的,镇静的,令人欢喜,用眼睛直望着他的俄罗斯人物”中之一员。笨拙的,有些可笑的,从不理会他的周围的一切,在战事中,当大家都改变时,他一个人却不改变;“他,完全如人家一直所见的那样,同样镇静的动作,同样平稳的声调,在天真而阴郁的脸上亦是同样质朴的表情。”在他旁边,一个中尉,扮演着莱蒙托夫的主人翁,他的本性是善良的,却装作似乎粗野蛮横。还有那可怜的少尉,在第一仗上高兴得了不得,可爱又可笑的,准备抱着每个人的颈项亲吻的小家伙,愚蠢地死于非命,如彼佳·罗斯托夫。在这些景色中,显露出托尔斯泰的面目,冷静地观察着而不参与他的同伴们的思想;他已经发出非难战争的呼声:

“在这如此美丽的世界上,在这广大无垠、星辰密布的天空之下,人们难道不能安适地生活么?在此他们怎能保留着恶毒、仇恨和毁灭同类的情操?人类心中一切恶的成分,一经和自然接触便应消灭,因为自然是美与善的最直接的表现。”

在这时期观察所得的别的高加索纪事,到了一八五四至一八五五年间才写成,例如《伐木》,一种准确的写实手法,稍嫌冷峻,但充满了关于俄罗斯军人心理的奇特的记载——这是预示未来的记录;一八五六年又写成《在别动队中和一个莫斯科的熟人的相遇》,描写一个失意的上流人物,变成一个放浪的下级军官,怯懦、酗酒、说谎,他甚至不能如他所轻视的士兵一般,具有被杀的意念,他们中最渺小的也要胜过他百倍。

在这一切作品之上,矗立着这第一期山脉的最高峰,托尔斯泰最美的抒情小说之一,是他青春的歌曲,亦是高加索的颂诗:《哥萨克》。白雪连绵的群山,在光亮的天空映射着它们巍峨的线条,它们的诗意充满了全书。在天才的开展上,这部小说是独一无二之作,正如托尔斯泰所说的:“青春的强有力的神威,永远不能复得的天才的飞跃。”春泉的狂流!爱情的洋溢!

“我爱,我那么爱!……勇士们!善人们!他反复地说,他要哭泣。为什么?谁是勇士?他爱谁?他不大知道。”

这种心灵的陶醉,无限制地流溢着。书中的主人翁奥列宁和托尔斯泰一样,到高加索来寻求奇险的生活;他迷恋了一个高加索少女,沉浸于种种矛盾的希望中。有时他想,“幸福,是为别人生活,牺牲自己”;有时他想,“牺牲自己只是一种愚蠢”;于是他简直和高加索的一个老人叶罗什卡同样地想,“一切都是值得的。神造出一切都是为了人类的欢乐。没有一件是犯罪,和一个美丽的女子玩不是一桩罪恶而是灵魂得救。”可是又何用思想呢?只要生存便是。生存是整个的善,整个的幸福,至强的、万有的生命:“生”即是神。

一种狂热的自然主义煽惑而且吞噬他的灵魂。迷失在森林中,“周围尽是野生的草木,无数的虫鸟,结队的蚊蚋,幽暗的绿翳,温暖而芬芳的空气,在草叶下面到处潜流着浊水”,离开敌人的陷阱极近的地方,奥列宁“突然感到无名的幸福,依了他童时的习惯,他划着十字,感谢着什么人”。如一个印度的托钵僧一般,他满足地说。他独自迷失在吸引着他的人生的旋涡中,到处潜伏着的无数看不见的生物窥伺着他的死,成千成万的虫类在他周围嗡嗡地互相喊着:“这里来,这里来,同伴们!瞧那我们可以刺一下的人!”

显然他在此不复是一个俄罗斯士绅,莫斯科的社会中人,某人某人的朋友或亲戚,而只是一个生物,如蚊蚋,如雉鸟,如麋鹿,如在他周围生存着徘徊着一切生物一样。

——他将如它们一般生活,一般死亡。

“青草在我上面生长。……”

而他的心是欢悦的。

在青春的这一个时间,托尔斯泰生活在对于力、对于人生之爱恋的狂热中。他抓扼自然而和自然融化,对着自然他发泄他的悲愁、他的欢乐和他的爱情。但这种罗曼蒂克的陶醉,从不能淆乱他的清晰的目光。更无别的足以和这首热烈的诗相比,更无别的能有本书中若干篇幅的强有力的描写,和真切的典型人物的刻画。自然与人间的对峙,是本书的中心思想,亦是托尔斯泰一生最爱用的主题之一,他的信条之一,而这种对峙已使他找到《克勒策奏鸣曲》的若干严酷的语调,以指责人间的喜剧。但对于一切他所爱的人,他亦同样的真实;自然界的生物,美丽的高加索女子和他的朋友们都受着他明辨的目光烛照,他们的自私、贪婪、狡狯恶习,一一描画无遗。

高加索,尤其使托尔斯泰唤起他自己生命中所蓄藏的深刻的宗教性。人们对于这真理精神的初次昭示往往不加相当的阐发。他自己亦是以保守秘密为条件才告诉他青春时代的心腹,他的年轻的亚历山德拉·安德烈耶芙娜姑母。在一八五九年五月三日的一封信中,他向她“发表他的信仰”。

“儿时,”他说,“我不加思想,只以热情与感伤而信仰。十四岁时,我开始思虑着人生问题。而因为宗教不能和我的理论调和,我把毁灭宗教当作一件值得赞美的事……于我一切是明白的、论理的,一部一部分析得很好的,而宗教,却并没安插它的地位……以后,到了一个时期,人生于我已毫无秘密,但在那时起,人生亦开始丧失了它的意义。那时候——这是在高加索——我是孤独的,苦恼的。我竭尽我所有的精神力量,如一个人一生只能这样地做一次那样。……这是殉道与幸福的时期。从来(不论在此时之前或之后)我没有在思想上达到那样崇高的地位,我不曾有如这两年中的深刻的观察,而那时我所找到的一切便成为我的信念……在这两年的持久的灵智工作中,我发现一条简单的,古老的,但为我是现在才知道而一般人尚未知道的真理:我发现人类有一点不朽性,有一种爱情,为要永久幸福起见,人应当为了别人而生活。这些发现使我非常惊讶,因为它和基督教相似,于是我不复向前探寻而到《圣经》中去求索了。但我找不到什么东西。我既找不到神,亦找不到救主,更找不到圣典,什么都没有……但我竭尽我灵魂的力量寻找,我哭泣,我痛苦,我只是欲求真理……这样,我和我的宗教成为孤独了。”

在信末,他又说:

“明白了解我啊!……我认为,没有宗教,人是既不能善,亦不能幸福。我愿占有它较占有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更牢固,我觉得没有它我的心会枯萎……但我不信仰。为我,是人生创造了宗教,而非宗教创造人生……我此时感到心中那么枯索,需要一种宗教。神将助我。这将会实现……自然对于我是一个引路人,它能导引我们皈依宗教,每人有他不同而不认识的道路。这条路,只有在每人的深刻处才能找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