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信心
维多利亚死后,他想回到翡冷翠,把“他的疲劳的筋骨睡在他的老父旁边”。当他一生侍奉了几代的教皇之后,他要把他的残年奉献给神。也许他是受着女友的鼓励,要完成他最后的意愿。一五四七年一月一日,维多利亚·科隆娜逝世前一月,他得到保罗三世的敕令,被任为圣彼得大寺的建筑师兼总监。他接受这委任并非毫无困难,且亦不是教皇的坚持才使他决心承允在七十余岁的高龄去负担他一生从未负担过的重任。他认为这是神的使命,是他应尽的义务。
“许多人以为——而我亦相信——我是由神安放在这职位上的,”他写道,“不论我是如何衰老,我不愿放弃它;因为我是为了爱戴神而服务,我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对于这件神圣的事业,任何薪给他都不愿收受。
在这桩事情上,他又遇到了不少敌人,如桑迦罗一派,此外还有一切办事员、供奉人、工程承造人,被他揭发出许多营私舞弊的劣迹,而桑迦罗对于这些却假作痴聋不加闻问。
“米开朗琪罗,”瓦萨里说,“把圣彼得从贼与强盗的手中解放了出来。”
反对他的人都联络起来。首领是无耻的建筑师南尼·迪·巴乔·比焦,为瓦萨里认为盗窃米开朗琪罗而此刻又想排挤他的。人们散布谎言,说米开朗琪罗对于建筑是全然不懂的,只是浪费金钱,弄坏前人的作品。圣彼得大寺的行政委员会也加入攻击,于一五五一年发起组织一个庄严的查办委员会,即由教皇主席、监察人员与工人都来控告米开朗琪罗,萨尔维亚蒂与切尔维尼两个主教又袒护着那些控诉者。米开朗琪罗简直不愿申辩:他拒绝和他们辩论。
他和切尔维尼主教说:“我并没有把我所要做的计划通知你,或其他任何人的义务。你的事情是监察经费的支出。其他的事情与你无干。”——他的不改性的骄傲从来不答应把他的计划告诉任何人。
他回答那些有怨念的工人道:“你们是泥水工、斫工、木工,做你们的事,执行我的命令。至于我想些什么,你们永不会知道;因为这是有损我的尊严的。”
他这种做法自然引起许多仇恨,而如果没有教皇们的维护,他一刻也抵挡不住那些怨毒的攻击。因此,当尤利乌斯三世崩后,切尔维尼主教继任教皇之位的时候,他差不多要离开罗马了。但新任教皇马尔赛鲁斯二世登位不久即崩,保罗四世继任。最高的保护重新确定之后,米开朗琪罗继续奋斗下去。他以为如果放弃了作品,他的名誉会破产,他的灵魂会堕落。他说:
“我是不由自主地被任命做这件事情的。八年以来,在烦恼与疲劳中间,我徒然挣扎。此刻,建筑工程已有相当的进展,可以开始造穹隆的时候,若我离开罗马,定将使作品功亏一篑:这将是我的大耻辱,亦将是我灵魂的大罪孽。”
他的敌人们丝毫不退让;而这种斗争,有时竟是悲剧的。一五六三年,在圣彼得工程中,对米开朗琪罗最忠诚的一个助手,加埃塔被抓去下狱,诬告他窃盗;他的工程总管切萨雷又被人刺死了。米开朗琪罗为报复起见,便任命加埃塔代替了切萨雷的职位。行政委员会把加埃塔赶走,任命了米开朗琪罗的敌人南尼·迪·巴乔·比焦。米开朗琪罗大怒,不到圣彼得视事了。于是人家散布流言,说他辞职了;而委员会迅又委任南尼去代替他,南尼亦居然立刻做起主人来。他想以种种方法使这八十八岁的病危的老人灰心。可是他不清楚他的敌人。米开朗琪罗立刻去见教皇;他威吓说如果不替他主张公道,他将离开罗马。他坚持要做一个新的侦查,证明南尼的无能与谎言,将他驱逐。这是一五六三年九月,他逝世前四个月的事情。——这样,直到他一生的最后阶段,他还须和嫉妒与怨恨争斗。
可是我们不必为他抱憾。他知道自卫。即在临死的时光,他还能够,如他往昔和他的兄弟所说的,独个“把这些兽类裂成齑粉”。
在圣彼得那件大作之外,还有别的建筑工程占据了他的暮年,如京都大寺、圣玛里亚·德利·安吉利教堂、翡冷翠的圣洛伦佐教堂、皮亚门,尤其是翡冷翠人的圣乔凡尼教堂,如其他作品一样是流产的。
翡冷翠人曾请求他在罗马建造一座本邦的教堂;科斯梅大公自己亦为此事写了一封很恭维的信给他;而米开朗琪罗受着爱乡情操的激励,也以青年般的热情去从事这件工作。他和他的同乡们说:“如果他们把他的图样实现,那么即便是罗马人、希腊人也将黯然无色了。”翡冷翠人接受了图样,丝毫不加改动。米开朗琪罗的一个友人,蒂贝廖·卡尔卡尼在他的指导之下,做了一个教堂的木型。“这是一件稀世之珍的艺术品,人们从未见过同样的教堂,无论在美,在富丽,在多变方面。人们开始建筑,花了五千金币。之后钱没有了,便那么中止了,米开朗琪罗感到极度强烈的悲痛。”教堂永远没有造成,即便是那木型也遗失了。
这是米开朗琪罗在艺术方面的最后的失望。他垂死之时怎么能有这种幻想,说刚刚开始的圣彼得寺会有一天实现,而他的作品中居然会有一件永垂千古?他自己,如果是可能的话,他就要把它们毁灭。他的最后一件雕塑翡冷翠大寺的《基督下十字架》,表示他对于艺术已到了那么不关心的地步。他之所以继续雕塑,已不是为了艺术的信心,而是为了基督的信心,而是因为“他的力与精神不能不创造”。但当他完成了他的作品时,他把它毁坏了。“他将完全把它毁坏,假若他的仆人安东尼奥不请求赐给他的话。”
这是米开朗琪罗在垂死之年对于艺术的淡漠的表示。
自维多利亚死后,再没有任何壮阔的热情烛照他的生命了。爱情已经远去:
“爱的火焰没有遗留在我的心头,最重的病(衰老)永远压倒最轻微的:我把灵魂的翅翼折断了。”
他丧失了他的兄弟和他最好的朋友。卢伊吉·德尔·里乔死于一五四六年,皮翁博死于一五四七年,他的兄弟乔凡·西莫内死于一五四八年。他和他最小的兄弟西吉斯蒙多一向没有什么来往,亦于一五五五年死了。他把他的家庭之爱和暴烈的情绪一齐发泄在他的侄子们身上,他的最爱的兄弟博纳罗托的孩子们身上。他们是一男一女,男的即利奥那多,女的叫切卡。米开朗琪罗把切卡送入修道院,供给她衣食及一切费用,他亦去看她;而当她出嫁时,他给了她一部分财产作为奁资——是他在波佐拉蒂科地方的产业。他亲自关切利奥那多的教育,父亲逝世时切利奥那多只有九岁,冗长的通信,令人想起贝多芬与其侄儿的通信,表示他如何严肃地尽了他父辈的责任。这也并非没有时时发生的暴怒。利奥那多常常试练他伯父的耐性,而这耐性是极易消耗的。青年的恶劣的字迹已足以使米开朗琪罗暴跳。他认为这是对他的失敬:
“收到你的信时,从没有在开读之前不使我愤怒的。我不知你在哪里学得的书法!毫无恭敬的情操!……我相信你如果要写信给世界上最大的一头驴子,你必将写得更小心些……我把你最近的来信丢在火里了,因为我无法阅读,所以我亦不能答复你。我已和你说过而且再和你说一遍,每次我收到你的信,在没有读它之前,我总是要发怒的。将来你永远不要写信给我了。如果有什么事情告诉我,你去找一个会写字的人代你写吧。因为我的脑力需要去思虑别的事情,不能耗费精力来猜详你的涂鸦般的字迹。”
天性是猜疑的,加上和兄弟们的纠葛使他更为多心,故他对于侄儿的阿谀与卑恭的情感并无什么幻想:他觉得这种情感完全是小孩子的乖巧,因为利奥那多知道将来是他的遗产继承人。米开朗琪罗老实和他说了出来。有一次,米开朗琪罗病危,将要死去的时候,他知道利奥那多到了罗马,做了几件不当做的事情。他怒极了,写信给利奥那多:
“利奥那多!我病时,你跑到弗朗切斯科先生那里去探听我留下些什么。你在翡冷翠所花的我的钱还不够么?你不能向你的家族说谎,你也不能不肖似你的父亲——他把我从翡冷翠家里赶走!须知我已做好了一个遗嘱,那遗嘱上已没有你的分。去吧,和神一起去吧,不要再到我前面来,永远不要再写信给我!”
这些愤怒并不使利奥那多有何感触,因为在发怒的信后通常是继以温言善语的信和礼物。一年之后,他重新赶到罗马,被赠予三千金币的诺言吸引着。米开朗琪罗为他这种急切的情态激怒了,写信给他道:
“你那么急匆匆地到罗马来。我不知道,如果当我在忧患中,没有面包的时候,你会不会同样迅速地赶到。……你说你来是为爱我,是你的责任。——是啊,这是蛀虫之爱!如果你真的爱我,你将写信给我说:‘米开朗琪罗,留着三千金币,你自己用吧:因为你已给了那么多钱,很够了;你的生命对于我们比财产更宝贵……’——但四十年来,你们靠着我活命;而我从没有获得你们一句好话……”
利奥那多的婚姻又是一件严重的问题。它占据了叔侄俩六年的时间。利奥那多,温良地,只觑着遗产;他接受一切劝告,让他的叔父挑选、讨论、拒绝一切可能的机会:他似乎毫不在意。反之,米开朗琪罗却十分关切,仿佛是他自己要结婚一样。他把婚姻看作一件严重的事情,爱情倒是不重要,财产也不在计算之中:他所认为重要的,是健康与清白。他发表他的严格的意见,毫无诗意的、极端的、肯定的:
“这是一件大事情:你要牢记在男人与女人中间必须有十岁的差别;注意你将选择的女子不独要温良,而且要健康……人家和我谈起好几个:有的我觉得合意,有的不。假若你考虑之后,在这几个中合意哪个,你当来信通知我,我再表达我的意见……你尽有选择这一个或那一个的自由,只要她是出身高贵,家教很好;而且与其有奁产,宁可没有为妙,——这是为使你们可以安静地生活……一位翡冷翠人告诉我,说有人和你提起吉诺里家的女郎,你亦合意。我却不愿你娶一个女子,因为假如有钱能备奁资,他的父亲不会把她嫁给你的。我愿选那种为了中意你的人(而非中意你的资产)而把女儿嫁给你的人……你所得唯一考虑的只是肉体与精神的健康、血统与习气的品质,此外,还须知道她的父母是何种人物,这极其重要。……去找一个在必要时不怕洗涤碗盏、管理家务的妻子。……至于美貌,既然你并非翡冷翠最美的男子,那么你可不必着急,只要她不是残废的或丑得不堪的就好。”
搜寻了好久之后,似乎终于觅得了稀世之珍。但,到了最后一刻,又发现了足以成为解约理由的缺点:
“我得悉她是近视眼:我认为这不是什么小毛病。因此我还什么也没有应允。既然你也毫未应允,那么我劝你还是作为罢论,如果你所得的消息是确切的话。”
利奥那多灰心了。他反而觉得他的叔叔坚持要他结婚为可怪了。
“这是真的,”米开朗琪罗答道,“我愿你结婚,我们的一家不应当就此中断。我很知道即使我们的一族断绝了,世界也不会受何影响;但每种动物都要绵延种族。因此我愿你成家。”
终于米开朗琪罗自己也厌倦了;他开始觉得老是由他去关切利奥那多的婚姻,而他本人反似淡漠是可笑的事情。他宣称他不复询问了:
“六十年来,我关切着你们的事情。现在,我老了,我应得想着我自己的了。”
这时候,他得悉他的侄儿和卡桑德拉·丽多尔菲订婚了。他很高兴,他祝贺他,答应送给他一千五百金币。利奥那多结婚了。米开朗琪罗写信去道贺新夫妇,许赠一条珠项链给卡桑德拉。可是欢乐也不能阻止他不通知他的侄儿,说:“虽然他不大明白这些事情,但他觉得利奥那多似乎应在伴他的女人到他家里去之前,把金钱问题准确地弄好了:因为在这些问题中时常潜伏着决裂的种子。”信末,他又附上这段不利的劝告:
“啊!……现在,努力生活吧:仔细想一想,因为寡妇的数目永远超过鳏夫的数目。”
两个月之后,他寄给卡桑德拉的,不复是许诺的珠项链,而是两只戒指——一只是镶有金刚钻的,一只是镶有红宝玉的。卡桑德拉深深地谢了他,同时寄给他八件内衣。
米开朗琪罗写信去说:“它们真好,尤其是布料我非常惬意。但你们为此耗费金钱,使我很不快,因为我什么也不缺少。为我深深致谢卡桑德拉,告诉她说我可以寄给她我在这里可以找到的一切东西,不论是罗马的出品或其他。这次,我只寄了一件小东西;下次,我寄一些更好的,使她高兴的物件吧。”
不久,孩子诞生了。第一个名字是博纳罗托,这是依着米氏的意思;第二个名字是米开朗琪罗,但这个生下不久便夭亡了。而那个老叔,于一五五六年邀请年轻夫妇到罗马去,他一直参与着家庭中的欢乐与忧苦,但从不答应他的家族去过问他的事情,也不许他们关切他的健康。
在他和家庭的关系之外,米开朗琪罗亦不少著名的、高贵的朋友。虽然他性情很粗野,但要把他认作一个如贝多芬般的粗犷的乡人却是完全错误的。他是意大利的一个贵族,学问渊博,阀阅世家。从他青年时在圣马可花园中和洛伦佐·梅迪契等厮混在一起的时节起,他和意大利与可以算作最高贵的诸侯、亲王、主教、文人、艺术家都有交往。他和诗人弗朗切斯科·贝尔尼在思想上齐名;他和瓦尔基通信;和卢伊吉·德尔·里乔与多纳托·贾诺蒂们唱和。人们搜罗他关于艺术的谈话和深刻的见解,关于但丁的认识没有人能和他相比。一个罗马贵妇于文字中说,在他愿意的时候,他是“一个温文尔雅、婉转动人的君子,在欧洲罕见的人品”。在贾诺蒂与弗朗西斯科·特·奥兰达的笔记中,可以看出他周到的礼貌与交际习惯。在他若干致亲王们的信中,更可证明他很易做成一个纯粹的宫臣。社会从未逃避他,却是他常常躲避社会,要过一种胜利的生活完全在他自己。他之于意大利,无疑是整个民族天才的化身。在他生涯的终局,已是文艺复兴期遗下的最后的巨星,他是文艺复兴的代表,整个世纪的光荣都是属于他的。不独是艺术家们认为他是一个超自然的人,即便是王公大臣亦在他的威望之前低首。弗朗西斯一世与卡特琳纳·特·梅迪契向他致敬。科斯梅·特·梅迪契要任命他为贵族院议员;而当他到罗马的时候,又以贵族的礼款待他,请他坐在他旁边,和他亲密地谈话。科斯梅的儿子,弗朗切斯科·特·梅迪契,帽子握在手中,“向这一个旷世的伟人表示无限的敬意”。人家对于“他崇高的道德”和对他的天才一般尊敬。
他老年所受的光荣和歌德与雨果相仿。但他是另一种人物。他既没有歌德般成为妇孺皆知的渴望,亦没有雨果般对于已成法统的尊重。他蔑视光荣,蔑视社会;他的侍奉教皇,只是“被迫的”。而且他还公然说即便是教皇,在谈话时,有时也使他厌恶,“虽然我们命令他,他不高兴时也不大会去”。
“当一个人这样的由天性与教育变得憎恨礼仪、蔑视矫伪时,更无适合他的生活方式了。如果他不向你要求任何事物,不追求你的集团,为何要去追求他的呢?为何要把这些无聊的事情去和他的远离世界的性格纠缠不清呢?不想满足自己的天才而只求取悦于俗物的人,绝不是一个高卓之士。”
因此他和社会只有必不可免的交接,或是灵智的关系。他不使人家参透他的亲切生活;那些教皇、权贵、文人、艺术家,在他的生活中占据极小的地位。但和他们之中的一小部分却具有真实的好感,只是他的友谊难得持久。他爱他的朋友,对他们很宽宏;但他的强项、他的傲慢、他的猜忌,时常把他最忠诚的朋友变作最凶狠的仇敌。他有一天写了这一封美丽而悲痛的信:
“可怜的负心人在天性上是这样的:如果你在他患难中救助他,他说你给予他的他早已先行给予你了。假若你给他工作表示你对他的关心,他说你不得不委托他做这件工作,因为你自己不会做。他所受到的恩德,他说是施恩的人不得不如此。而如果他所受到的恩惠是那么明显为他无法否认时,他将一直等到那个施恩者做了一件显然的错事;那时,负心人找到了借口可以说他坏话,而且把他一切感恩的义务卸掉了。——人家对我老是如此,可是没有一个艺术家来要求我而我不给他若干好处的,并且出于我的真心。以后,他们把我古怪的脾气或是癫狂作为借口,说我是疯了,是错了;于是他们诬蔑我,毁谤我;——这是一切善人所得的酬报。”
在他自己家里,他有相当忠诚的助手,但大半是庸碌的。人家猜疑他故意选择庸碌的,为只要他们成为柔顺的工具,而不是合作的艺术家——这也是合理的。但据孔迪维说:“许多人说他不愿教练他的助手们,这是不确的:相反,他正极愿教导他们。不幸他的助手不是低能的便是无恒的,后者在经过了几个月的训练之后,往往夜郎自大,以为是大师了。”
无疑的,他所要求于助手们的第一种品性是绝对的服从。对于一般桀骜不驯的人,他是毫不顾惜的;对于那些谦恭忠实的信徒,他却表示十二分的宽容与大量。懒惰的乌尔巴诺,“不愿工作的”——而且他的不愿工作正有充分的理由;因为,当他工作的时候,往往是笨拙得把作品弄坏,以至无可挽救的地步,如米涅瓦寺的《基督》——在一场疾病中,曾受米开朗琪罗的仁慈的照拂看护;他称米开朗琪罗为“亲爱的如最好的父亲”。米开朗琪罗对他最轻微的痛楚也要担心。有一次他看见米涅瓦寺手指割破了,还监视他要他去作宗教的忏悔。皮耶罗·迪·贾诺托被“他如爱儿子一般地爱”。西尔维奥·迪·乔凡尼·切帕雷洛从他那里出去转到安德烈·多里亚那里去服务时,悲哀地要求他重新收留他。
安东尼奥·米尼的动人的历史,可算是米开朗琪罗对待助手们宽容大度的一个例子。据瓦萨里说,米尼在他的学徒中是有坚强的意志但不大聪明的一个。他爱着翡冷翠一个穷寡妇的女儿。米开朗琪罗依了他的家长之意要他离开翡冷翠。安东尼奥愿到法国去。米开朗琪罗送了他大批的作品:“一切素描,一切稿图,《鹅狎戏着的丽达》画”。他带了这些财富,动身了。
但打击米开朗琪罗的厄运对于他的卑微的朋友打击得更厉害。他到巴黎去,想把《鹅狎戏着的丽达》画送呈法王。弗朗西斯一世不在京中;安东尼奥把《鹅狎戏着的丽达》寄存在他的一个朋友,意大利人朱利阿诺·博纳科尔西那里,他回到里昂住下了。数月之后,他回到巴黎,《鹅狎戏着的丽达》不见了,博纳科尔西把它卖给弗朗西斯一世,钱给他拿去了。安东尼奥又是气愤又是惶急,经济来源断绝了,流落在这巨大的首都中,于一五三三年终忧愤而逝。
但在一切助手中,米开朗琪罗最爱,而且由了他的爱成为不朽的却是弗朗切斯科·特·阿马多雷,诨名乌尔比诺。他是从一五三〇年起入米开朗琪罗的工作室服务的,在米开朗琪罗指导之下,他制作尤利乌斯二世的陵墓。米开朗琪罗关心他的前程。
“他和他说:‘如我死了,你怎么办?’
“乌尔比诺答道:‘我将服侍另外一个。’
“‘——喔,可怜虫!’米开朗琪罗说,‘我要挽救你的灾难。’
“于是他一下子给了乌尔比诺两千金币。这种馈赠即便是教皇与皇帝也没有如此慷慨。”
然而倒是乌尔比诺比他先死。他死后翌日,米开朗琪罗写信给他的侄儿:
“乌尔比诺死了,昨日下午四时。他使我那么悲伤,那么惶乱,如果我和他同死了,倒反舒适;这是因为我深切地爱他之故,而他确也值得我爱。这是一个尊严的、光明的、忠实的人。他的死令我感到仿佛我已不复生存了,我也不能重新觅得我的宁静。”
他的痛苦真是那么深切,以至于三个月之后在写给瓦萨里信中还是非常难过:
“乔尔乔先生,我亲爱的朋友,我心绪恶劣不能作书,但为答复你的来信,我胡乱写几句吧。你知道乌尔比诺是死了——这为我是残酷的痛苦,可也是神赐给我的极大的恩宠。这是说,他活着的时候,他鼓励我亦生存着;死了,他教我懂得死,并非不快地而是乐意地愿死。他在我身旁二十六年,我永远觉得他是可靠的、忠实的。我为他挣了些财产,而现在我想把他作为老年的依傍,他却去了。除了在天国中重见他之外我更无别的希望,在那里,神赐了他甘美的死的幸福,一定亦使他留在身旁。对于他,比着死更苦恼的却是留我生存在这骗人的世界上,在这无穷的烦恼中。我的最精纯的部分和他一起去了,只留着无尽的灾难。”
在极度的悲痛中,他请他的侄儿到罗马来看他。利奥那多与卡桑德拉担忧地来了,看见他非常衰弱。乌尔比诺托孤给他的责任使他鼓励起新的精力,乌尔比诺儿子中的一个是他的义子,依他的名字命名。
他还有别的奇特的朋友。因了强硬的天性对于社会的约束的反抗,他爱和一般头脑简单、不拘形式的人厮混。——一个卡拉雷地方的斫石匠,托波利诺,“自以为是出众的雕塑家,每次开往罗马去的运石的船上,必寄有他作的几个小小的人像,使米开朗琪罗为之捧腹大笑的”。——一个瓦尔达尔诺地方的画家,梅尼盖拉,不时到米开朗琪罗那里去要求他画一个圣洛克像或圣安东尼像,随后他着了颜色卖给乡人。而米开朗琪罗,为帝王们所难于获得他的作品的,却尽肯依着梅尼盖拉指示,作那些素描。——一个理发匠,亦有绘画的嗜好,米开朗琪罗为他作了一幅圣弗朗西斯的图稿。——一个罗马工人,为尤利乌斯二世的陵墓工作的,自以为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一个大雕塑家,因为柔顺地依从了米开朗琪罗的指导,他居然在白石中雕出一座美丽的巨像,把他自己也呆住了。——一个滑稽的镂金匠,皮洛托,外号拉斯卡。——一个懒惰的奇怪的画家因达科,“他爱谈天的程度正和他厌恶作画的程度相等”,他常说:“永远工作,不寻娱乐,是不配做基督徒的。”——尤其是那个可笑而无邪的朱利阿诺·布贾尔蒂尼,米开朗琪罗对他有特别的好感。
“朱利阿诺有一种天然的温良之德,一种质朴的生活方式,无恶念亦无欲念,这使米开朗琪罗非常惬意。他唯一的缺点即太爱他自己的作品。但米开朗琪罗往往认为这足以使他幸福;因为米氏明白他自己不能完全有何满足是极苦恼的……有一次,奥塔维亚诺·特·梅迪契要求朱利阿诺为他绘一幅米开朗琪罗的肖像。朱氏着手工作了;他教米开朗琪罗一声不响地坐了两小时之后,他喊道:‘米开朗琪罗,来瞧,起来吧。面上的主要部分,我已抓住了。’米开朗琪罗站起,一见肖像便笑问朱利阿诺道:‘你在捣什么鬼?你把我的一只眼睛陷入太阳穴里去了,瞧瞧仔细吧。’朱利阿诺听了这几句话,弄得莫名其妙了。他把肖像与人轮流看了好几遍,大胆地答道:‘我不觉得这样;但你仍旧去坐着吧,如果是这样,我将修改。’米开朗琪罗知道他堕入何种情景,微笑着坐在朱利阿诺的对面,朱利阿诺对他、对着肖像再三地看,于是站起来说:‘你的眼睛正如我所画的那样,是自然显得如此。’‘那么,’米开朗琪罗笑道,‘这是自然的过失。继续下去吧。’”
这种宽容,为米开朗琪罗对待别人所没有的习惯,却能施之于那些渺小的、微贱的人。这亦是他对于这些自信为大艺术家的可怜虫的怜悯,也许那些疯子们的情景引起他对于自己的疯狂的回想。在此,的确有一种悲哀的滑稽的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