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与伊斯利尔·汉兹的周旋
风遂人愿,现在已经变成了西风。我们毫不费力地把船从金银岛的东北角驶入了北港的入口。因为船上没有锚可用,所以得等到潮水涨得高一些了之后,我们才敢把船驶向岸边。时间真难打发,舵手伊斯利尔·汉兹教我如何停船,我试了多好次以后才把船停稳。然后,我们又坐下来开始填自己的肚子,谁都没说一句话。
“船长。”他终于开口了,脸上仍然挂着那种让我很不舒服的笑,“那个老东西奥布赖恩还躺在那儿,能不能麻烦您把他推下海去!我倒不在乎什么规矩,除掉他那种人渣,我心里也没有什么过意不去,不过他一直躺在那儿当摆设也不是个事儿。您说呢?”
“我没那么大力气,再说我也不喜欢干那种活儿,我看,就让他躺在那儿得了。”我说。
“西斯潘尼奥拉号是条不祥的船!吉姆。”他眨巴了一下眼睛,接着说,“船上杀气太重——自从我们离开布里斯托尔出海以来,在船上送命的水手太多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晦气的船!从来没有!这不,奥布赖恩也没逃过劫数,是不是?
我这人肚子里没什么墨水,可您能读会写!您能不能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人死了以后是不是就永远死了,或者还会再活过来?”
“你能杀死的只是肉体,汉兹先生,但是,灵魂你消灭不了!你肯定已经知道这些。”我回答道,“奥布赖恩去了另一个世界,或许他正看着我们呢。”
“啊……”他说,“这个,真倒霉——看起来杀人不过是在浪费时间!不过,依我看,灵魂并没有什么了不得,我迟早也会跟它打交道。好了,吉姆,你说话真爽快!能不能劳您大驾去房舱给我拿一瓶——哦,真见鬼!我一下子想不起它叫什么来了——噢!拿一瓶葡萄酒。吉姆,白兰地太烈,我脑袋有点受不了。”
舵手汉兹支支吾吾的样子显得很不对劲,至于他说他宁肯喝葡萄酒也不喝白兰地,打死我我都不会相信!他编出的那些瞎话不过是个借口,他想把我从甲板上支开——这是明摆着的,但是我想不出他有什么居心。他不敢正视我的眼睛,不停地东张西望,一会儿瞅瞅天,一会儿扫一眼死去的奥布赖恩……他始终虚情假意地扮着笑脸、局促不安地吐着舌头,连三岁的孩子都看得出他没安好心。不过,我爽快地答应了。我明白自己的优势所在,对付他这个呆瓜,我可以轻而易举地把我对他的怀疑掩饰到最后。
“你要葡萄酒?”我问,“好极了,你是要白色的还是红色的?”
“噢,我觉得都差不多!伙计。”他说,“只要带劲,够喝就成!白的红的都行!”
“好吧!”我说,“我这就给你拿去,不过我得好好找找。”
说着,我跑下了升降口,尽量把响动弄大,然后,我脱掉鞋子,悄悄跑过那条船柱通道,爬上水手舱的梯子,把头探出升降口。尽管我知道他想不到我会在那儿,我还是十分警惕。结果,我所怀疑的最糟糕的事情被证实了。
他用手和膝盖撑着支起身来,在他爬的时候腿上的伤口显然痛得不轻,我听见他低压嗓门儿呻吟了一声。尽管如此,他还是拖着身子很快爬过了甲板,才过了半分钟他就已经爬到了左舷的排水孔。他从一卷绳子里抽出一把长刀,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把短剑。除了剑柄,整个剑刃上都沾着斑斑血迹。他扬着下巴,端详了一会儿,用手试了试剑尖,然后,麻利地把它揣进怀里,退回到船舷旁他一直待着的老地方。
我心里已经有数了:汉兹不但能到处爬了,而且身上还藏着凶器!他费尽心机地把我支开,原来是想干掉我!那他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呢,是从北港爬过小岛到沼泽地旁他们的营地,或者鸣炮通知高个儿约翰来救他?也许他还有其他的想法,我不得而知。
我确信在有一点上我跟他的想法是一致的,那就是对于西斯潘尼奥拉号的处置。我们俩都希望找个隐蔽的地方把它安全地搁浅,一旦时机成熟就能驾船出海,不需劳神费力,也不必冒多大的风险。我估计在这个目的达成之前,他不会对我下手。
我脑筋在转,四肢也没闲着。我已经偷偷地溜回房舱,穿上鞋子,随手拎了瓶葡萄酒,回到甲板上去交差。
汉兹还像我离开的时候那样躺在那儿,蜷成一团,耷拉着眼皮,好像已经虚弱得连光线都承受不起了。见我走过去,他接过酒瓶,像个老手一样,敲断瓶颈,嘴里蹦出一句他最喜欢念叨的祝酒词:“撞大运!”然后,他静静地躺下,啜了一口。他不声不响地躺了一会儿,掏出一片烟叶来,央求我切下一块来给他。
“切一块给我吧!”他说,“我没有刀,力气也不够,一直是这样!吉姆,吉姆,我看我是挺不住了!切一块给我吧,这很可能是我最后一块了。孩子,我就要回老家了,错不了。”
“好吧!”我说,“我这就切一块给你。不过,如果我是你,又觉得自己不行了的话,我就会像个基督徒那样忏悔。”
“为什么?”他问,“哼,你告诉我为什么。”
“为什么?”我喊道,“你刚刚还问我人死了以后会怎么样。你这人不守信用,生活在罪恶、谎言、血腥当中,被你杀死的那个人这会儿就躺在你跟前!你还问我为什么!汉兹,求上帝宽恕你吧!这就是为什么!”
一想起他揣在怀里的那把血淋淋的短剑,还有他心怀不轨,图谋害我性命,我就气不打一处来。而他,咽下了一大口葡萄酒,一反常态,以一种一本正经的口气开了腔。
“我在海上已经混了三十年了。好的、赖的、更好的、更赖的、晴天、雨天、断粮、动刀……什么世面没见过!好吧,我告诉你,我从来没见过好人有好报!我就认准了一条死理:先下手为强,死人不咬人!阿门!就这样。咳!你看看,”他突然换了种口气,说,“我们俩废话说了一大箩筐!潮水已经涨高了,你只管照我说的做,霍金斯船长,我们可以一口气把船开进去,在那儿靠岸。”
我们的航程总共不到两英里,但是航行起来难度却不小,北锚地的入口又窄又浅,而且迂回曲折,所以要想把船开进去,得使出看家的本事。好在我这个副手够机敏灵活,而且汉兹绝对是个一流的领航员,我们左右躲闪,避开了一个个浅滩,终于将船驶进了锚地。
我们刚驶过海角就被陆地环绕起来了,北港的海岸跟南锚的一样覆盖着茂密的丛林,但是这里的入口更长更窄,更像是河口。就在我们正前方的南端,有一条船的残骸,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它是条三桅的大船,搁浅在那里太久,风吹日晒,上面到处垂挂着大堆大堆湿漉漉的海草,岸上的矮树丛已经在船甲板上生了根,开了花。很凄凉的一幅景象,但也反衬出这里的平静。
“哦,”他说,“你瞧那里,从那儿冲上岸去再合适不过了!沙滩很平,船不会被撞坏,到处都是树啊。那条旧船上开着花儿,跟座花园似的。”
我问:“一旦冲上岸之后,我们怎么让它再启航呢?”
“这还不容易。”他说,“退潮的时候把一根绳子拉到对岸,在一棵大松树上绕一圈,之后,再把绳子拉回来,在绞盘上绕一圈,接下来就只管等着涨潮。潮水涨起来的时候,所有的人一起拉绳子,船自然就动了。注意,孩子,准备!我们现在已经接近沙滩了,速度太快了一点!稍稍往右——对——稳住——再往右一点——再往右一点——稳住——稳住!”
他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大气都不敢出。
他突然喊道:“嘿!伙计,转舵!”
我使劲转动舵柄,西斯潘尼奥拉号迅速调转方向,冲上了长着矮树丛的浅滩。
最后那一连串的掌舵要领让我兴奋不已,多少分散了我在此之前一直保持的对汉兹的戒备。我热切地等待着船搁浅,完全忘记了身边的危险,还站在右舷旁探出身去看船头前越散越开的波纹。如果不是突然一阵不安向我袭来,令我转过头去,我很可能来不及挣扎一下就已经丧了命。要么是我听见了“咔嚓”一声,要么是我的眼角瞥见了他的影子晃了一下,或者是出于一种像猫一样的本能。反正我转过头去,看见汉兹右手举着短剑,正朝我逼近。
我们四目相对时都大叫了一声,我是恐惧的尖叫,而他是公牛进攻时发出的那种怒吼。就在他扑向我时,我松开了手中的舵柄跳向船头方向,舵柄反弹回去,击中了汉兹的胸膛,他一下子僵住不动了,我捡了条命。
他还没有缓过劲来,我已经毫发无损地逃出了他堵截我的死角,现在有整个甲板供我躲闪腾挪。我在主桅前站住了,拔出了口袋里的手枪,尽管他已经转过身来再次扑向我,我还是冷静地瞄准他,扣动了扳机。击锤掉了下来,但是既没有发出火光也听不到任何声响,原来火药被海水打湿不起作用了。我怪自己太大意,这可是我仅有的武器啊!我为什么没有早点儿重新装好子弹呢?那我现在就不至于像一头在屠夫面前逃窜的绵羊。
他伤成这样,动作还这么神速,真令人吃惊。他花白的头发在脸上翻飞,整张脸红得跟商船旗似的,可能是因为他急火攻心。
我没有时间试第二把枪,就算有时间我也不会试,因为我可以肯定那把枪同样不管用。有一点我很清醒:我不能总在他面前往后退,不然他很快就会把我逼到船尾,就像他刚才把我堵在船头一样。一旦让他得逞,他那把九英寸或十英寸、沾满血迹的短剑,将是我今生最后的体验。我抱住那根粗壮的主桅,等着他扑过来,每根神经都绷紧了。
看到我已经准备好避开,他也站住了,做了一两次假动作,每次我都相应地躲闪着。这有点像我在家乡黑山湾的岩石间玩的那种游戏,但我敢肯定,那时候绝没有像现在这样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像我说的,这是我小时候玩的把戏,现在跟一个上了年纪、腿脚有伤的水手过招,我觉得我应该是胜券在握。确实,我的勇气开始高涨起来,飞快地盘算着怎么让这场“游戏”尽快结束,虽然我可以长时间地跟他耗着,但是,我还没有看到最终逃生的希望。
就在相持不下的时候,西斯潘尼奥拉号突然撞上了浅滩,船身猛地一震,摇摆着,很快搁浅在了沙滩上。船身随即向左舷倾斜,直至甲板立起来,大致呈四十五度角,约有一百加仑左右的海水从排水孔倒灌进来,在甲板和船舷之间形成了一个水池。
我们俩立刻失去了平衡,几乎是一起滚向了排水孔。戴红色睡帽的那具死尸也直挺挺地跟在我们后面滚了过去,手臂仍然伸着。我们的确离得很近,我的头撞上了舵手汉兹的脚,“砰”
的一声,磕得我的牙齿“咯咯”直响。虽然挨了一脚,我还是抢在头里站了起来,因为汉兹跟那具死尸纠缠在了一起。船身倾斜后,我没法在甲板上跑动了,必须马上找到新的逃生办法,而且得赶快,因为那家伙就要逮住我了。我急中生智,跳上了后桅支索,慌乱地往上爬,直到坐在了桅杆顶端的桁梁上才松了口气。
全靠手脚麻利,我才保住了小命。刚才我往上爬的时候,那把短剑就在我脚下不足半英尺的地方,朝我刺来。伊斯利尔·汉兹站在那儿,张着嘴,仰着脸望着我,像尊塑像一样,既吃惊又失望。
现在我终于有片刻空闲时间,赶紧给手枪更换子弹。换好一支后,图个双保险,我又取出另一支的子弹,换上新的。
我这一手把汉兹的气势压了下去,他开始明白自己处境不妙。他明显迟疑了一下,用牙齿咬住短剑,忍住腿上的伤痛,吃力地往上爬。他拖着那条伤腿,痛得“哎唷哎唷”地叫唤,速度慢得不得了!他还没有爬到三分之一的地方,我就已经换好了子弹,然后两手各持一把手枪,对他发话。
“只要你再往上爬一步,汉兹先生,我就叫你的脑袋开花!”我说。“‘死人不会咬人’,这可是你说的。”我笑嘻嘻地添了一句。
他立刻停了下来,从他面部的表情,我看得出他又在搜肠刮肚地寻思,他脑筋转得那么慢、那么费劲,我仗着自己已经吃下了定心丸,便放声大笑起来。最后,他咽了咽口水,吱声了,脸上的表情仍然极度困惑。他在开口之前,取下了衔在嘴里的短剑,但身体其他部位一动没动。
“吉姆。”他说,“我觉得我们俩没必要这样纠缠不清,你跟我,我们还是讲和吧。要不是船突然歪向一边,我已经逮住你了!但是,我还算走运,是吧。虽然很难说得出口,我想我只得投降,你看,吉姆,我这个老水手向你这个上船没几天的新手服输了。”
他这番话让我很受用,我得意得像一只站在墙头上雄赳赳的大公鸡一样。突然,他的右手向后一扬,挥过了肩膀,什么东西像箭一样“嗖”的一声从空中飞来。我被刺中了!接着我感到一阵剧痛,我的肩膀被钉在了桅杆上。那一刻,我既疼痛又惊讶,说不清当时是不是有意识地开了枪,我能肯定的是我并没有下意识地去瞄准——我的两支手枪同时开了火。掉下去的不只是我那两支手枪,舵手汉兹松开了紧抓着的桅索,发出一声哽咽一样的叫唤,头朝下也栽进了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