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人在旅途

河鼠莫名地坐立不安。尽管原本青翠的庄稼地已经变成金黄色,花楸树变成红色,丛林也迅速被涂成了浓烈的赤褐色,盛夏万物欣欣向荣的景象仍在,光照气温和植被的颜色也没有多大变化,完全不似夏日将逝的预兆。但果园中、树篱里无休无止的鸟鸣虫叫大合唱已经落魄成傍晚时分七零八落的演出,而且只有少数没有疲乏的演唱者参加,再加上知更鸟的频繁出现,总让人觉得秋意萧索、满怀别情。布谷鸟已经不再唱歌了,这几个月附近常常往来的好多鸟儿也不见了,剩下的鸟类队伍正一天天变少。河鼠一直关注着鸟群的种种变化,明白鸟儿们要飞往南方去了。午夜他躺在**的时候,甚至能看到夜幕中,鸟儿遵照自然规律南飞时羽翼拍打振动的样子。

一如普通的酒店,自然大酒店也有淡季旺季之分。当客人们一个个打包、付账、离开,公共餐厅里圆桌边的座位一餐餐减少,当套房关闭,地毯卷起,侍者被辞退,留下来的常住户们,等待着明年到来时酒店的重新开业。他们看着别人起身告辞,热烈地讨论着南行计划、路线和新居,看着周围的朋友一天天减少,情绪还是多少受到了影响,变得抑郁不安、敏感易怒。为什么要换地方住呢?为什么不能像我们一样安安分分、高高兴兴地住在这儿呢?你们根本不知道这里的淡季是什么样子,我们在这儿有多快活多好玩,这些只有我们这些留守者才明白。离去的动物们总是回答:是的,我们很羡慕你们,也许过两年我们也会留在这里过冬,但今年不行,我们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公交车在门口等着接我们呢,我们得走了!随后便笑着点点头离去了,只留下留守者们满心怨言地念叨着他们。河鼠一向知足常乐,早已扎根于这片土地,无论谁离开他都会留守;但他仍不由得注意到了周围的这种变化,心中很有触动。

到处都是一副匆匆离别的景象,让人完全没心思做正经事。水里的灯芯草长得又高又密,堵得河水水流缓慢。河鼠离开河岸,在旷野里到处游**,走过一两片灰扑扑干涩涩的牧场,钻进一望无际的金黄色麦田里,麦浪翻滚,麦穗轻轻摇摆着低语轻诉。河鼠常常到这儿闲逛,穿梭在高大壮实的麦秆丛间,麦子遮天蔽日;这金黄色的天空轻舞着、闪烁着、温柔诉说着,有风吹过时随风摇摆,风过后又大声欢笑着直立起来。

也正是在这里,他找到了很多小朋友,大家构成一个小小的社会,生活得忙碌而充实。闲暇时刻,大家便说说家长里短,跟访客分享一些新消息。但今天,尽管田鼠们仍然礼貌热情,但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他们大部分都忙着挖地洞钻隧道。其余的分成几个小组聚在一起,商讨着一套套小房间的平面草图,如何做到设置齐备、房间紧凑、方便前往储藏室。有些正把落满尘土的箱笼衣篮搬出来,还有些正手脚不停地打包自己的行李。到处都是成堆成垛的麦子、燕麦、山毛榉等的坚果,就等着运走。

“这不是河鼠老兄吗!”一见了河鼠,他们便大喊起来,“过来帮把手吧,河鼠,别傻站在那儿啊!”

“你们在干啥?”河鼠一本正经地说,“现在可没到准备过冬住所的时候,那还早着呢!”

“没错,我们明白,”一只田鼠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道,“不过及早着手总是好的,对吧?我们必须得在那些可怕的机器开始耕地之前把这些家具、行礼和储备搬出这里。你知道吧,条件最好的小套间很快就挑完了。若是你晚了一步就会步步都晚,总得装修一下,你才能搬进新房吧。当然啦,我们也知道现在有点早,不过早点开头没坏处。”

“哎呀,又是开头,”河鼠说道,“今天天气这么好,来划划船吧,或者到树篱边散散步,再不到树林里野餐去,干什么不行。”

“呃,我想今天算了吧,谢谢你了,”那只田鼠赶紧回答,“也许哪天,等我们有空了……”

河鼠轻蔑地哼了一声,转身要走,却被一只帽盒绊得摔了一跤,他便狠狠地骂了几句。

“要是大家能都小心点儿,”一只田鼠尖刻地说,“左右留心看看路,就不会自己摔伤,还忘乎所以地骂人了。河鼠,注意那个大旅行袋!你最好找个地方坐下来,个把小时后,我们就有空去找你玩了。”

“我想象得出,你所说的‘有空’肯定是圣诞节之后。”河鼠没好气地讽刺一句,转身离开田野。

他沮丧地回到河边,它忠实可靠的老河啊,从来不会打包辞别,或是去别的地方过冬。

他突然看到河岸边的柳树上栖息着一只燕子,然后又来了一只,又来了一只,燕子们在树枝上不安地跳跃着,焦急地低声说着什么。

“怎么,你们这就要南飞了?”河鼠走到他们面前,“着什么急啊?我看这也太夸张了吧。”

“嗯,你想得没错,我们现在不走,”第一只燕子回答,“我们只是做计划,安排一下相关事项,讨论一下我们今年走哪条路线,在哪里休息,等等,你知道。这很有意思。”

“有意思?”河鼠说,“这正是我不理解的地方。你们要离开这个美好的地方,离开想念你们的朋友,还有建好的温暖舒服的小窝;我很肯定你们离开时下定了决心去勇敢面对所有的困难劳累、变幻莫测,我也知道你们离去时并没有很难过不舍。但还没走就急着讨论这些?即便只是心里想想……”

“你当然不会明白了,”第二只燕子说,“首先要说的是我们都很兴奋,这是种美妙的刺激,就如同信鸽回家一般,回忆也会一个个浮现在眼前。夜晚,它们在我们的梦中展翅飞过;白日,它们与我们一起在空中回旋飞舞。

当那些被我们久久忘怀的味道、声音和名字慢慢地再次出现时,我们迫不及待地互相比对,终于确信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

“你们今年就不能留在这儿过冬吗?”河鼠依依不舍地问,“我们会尽全力让你们过得舒舒服服。你们一走,哪里知道我们在这儿有多快活。”

“我有一年曾经试过在这儿‘过冬’,”第三只燕子说,“当时很喜欢这里,等冬天到了我没跟其他燕子离开,留在了这里。刚开始的几个礼拜一切都还不错;可是后来,那折磨人的漫漫长夜!寒风瑟瑟、不见天日的天气!潮冷阴湿的空气,一亩地里连只昆虫都找不到!哦,一切都很糟,我一下子失去了勇气。在一个下着暴风雨的寒夜,我启程南飞。在内陆飞行时,乘东风之便我一路顺利;等到了高山地区时,天上下着鹅毛大雪,我历尽艰辛才成功飞越。可我永远忘不了我冲向湖面时那种重获新生的感觉,阳光暖暖地照在我背上,脚下的湖水碧蓝静谧,我终于吃到了肥胖的虫子!过去就像一场噩梦,而以后的日子,每一个礼拜,都如同节日一般快乐轻松,我可以尽情地偷懒或是闲晃。永远都要听从自然的呼唤!我已经得到教训了,今后都不会再违背自然。”

“啊,没错,南方的召唤,南方!”另两只燕子沉浸在美梦中喃喃低语,“南方的歌声、色彩,还有那明媚的天气!哦,你记不记得……”他们忘记了河鼠的存在,沉醉在动人的回忆里;而河鼠在一旁听得出神,心中也开始激动不安。他自己也明白,那根一直处于休眠状态、没被发觉的心弦已被挑动起来。只是候鸟燕子的几句闲聊,只凭他们苍白无力的描述,就已经足够唤醒他心中强烈的探索热情,让他一次次激动得不能自已。如果能真实感受到它们会怎么样?

南方暖阳的热情抚慰,南方香风的温柔轻触,会是什么感觉?他硬起心肠、不顾一切地闭上双眼,放胆去幻想,等他再睁开眼,大河呈现出冰冷的铁灰色,绿色的田野也变得灰暗失色。这时,他对大河的忠心似乎在大声斥责着这个软弱背叛的行为。

“那你们干吗还要再飞回来呢?”他奇怪地问燕子,“这个可怜单调的小地方有什么吸引你们的?”

第一只燕子又说:“你不知道吗,等冬天一过,我们还会感受到另一次召唤,这召唤来自草地牧场、湿润的果园、昆虫萦绕的温暖湖泊,来自吃草的牛儿、摊晒的干草以及所有的农场设备和屋檐飞翘的房子。”

第二只燕子也说:“难道你认为,你是唯一渴望能再次听到布谷鸟叫的人吗?”

第三只燕子接着说:“冬天一过,我们就开始又一次思念静静摇**在英国溪流里的睡莲。不过现在这里的一切看起来枯萎而陌生,我们身体里的血液正随着另一个地方的音乐起舞。”

他们又开始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沉醉在碧蓝的大海、金色的沙滩和有壁虎嬉戏的墙壁。

河鼠只好再次离开,他满怀着心事,登上大河北岸的缓坡,躺下来望着南边挡住他远眺视线的一大片丘陵——至今,这丘陵的起伏就是他的地平线、他的生活边界,那之后有什么他从来没见过,也并不想知道。但今天,他向南方望去时,心中腾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渴望,低矮起伏的丘陵上方,天空晴朗,再次唤起他心中的渴望;今天,那片他没见过的土地成了他脑海中的一切,那片他从不知道的地方成了生活中唯一的真实存在。反而山这边成了真正无所谓的世界,而他却在神游山那一边的过程中,看到了那熙熙攘攘、色彩斑斓的美景万象:广阔的碧蓝海洋上浪花翻滚!沙滩上的橄榄树丛中,白色的别墅在阳光下发光!宁静的港湾里,泊满了气派的大船,它们正准备开往盛产美酒和香料的紫色小岛,那里水波轻**、宁静优美。

他站起来,又朝河边走去,突然又改了主意走向满是尘土的路边。他躺在路两边交错浓密的阴凉树荫下,默默地想着这条碎石子路和它所通向的大千世界;想着路上经过的行人,和他们要去追寻的和偶然遇到的种种经历和冒险。

他突然听到脚步声,接着一个长途跋涉的身影走进他的视线。那是一只风尘仆仆的老鼠。当他走近河鼠时,跟河鼠打了个招呼,那姿势一看就知道是外乡人。然后他略微迟疑了一下,笑着离开小路坐到河鼠身边的树荫下。他看起来很累了,河鼠明白他的感受,便二话不说让他好好休息;河鼠也知道当你疲乏的身心得到松弛时,需要的只是无言的陪伴。

赶路的老鼠很瘦,五官突出,肩膀微拱,爪子又尖又长,眼角布满皱纹,齐整优美的尖耳朵上戴着一副小巧的金耳环。他穿着一件褪色的蓝毛衣,蓝色的裤子打满了补丁、沾满了污渍,随身物品都包裹在一只蓝色的棉手绢里。

等这只老鼠歇足了,他叹一口气,使劲儿嗅嗅空气的味道,看着河鼠。

“是苜蓿的味道,微风吹过了的暖香,”他说,“这声音是牛儿在我们背后细嚼慢咽地吃草,还有收割庄稼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那边林地旁的农舍烟囱中腾起一道蓝色的炊烟。我还听到了松鸡的叫声,河水就在不远处,从你的体型上也能看出你是个河上的好手。到处都睡着了一般静止,可其实什么都没有停下。你的生活很惬意啊,朋友。只要你身体健康强壮,这日子毫无疑问是世上最美的享受。”

“是啊,这才是生活,这才叫活着。”河鼠迷迷糊糊地说,话语中没有了平日里的底气十足。

“我不是这个意思,”老鼠谨慎地说,“不过这里真的无与伦比。我过过这样的日子,所以我明白。我这么过了六个月,明白这日子有多舒心。现在你看看我,腿脚酸痛、饥肠辘辘,开始了流浪生活,遵循自然界的召唤往南方去,回去过以前的老日子,我的日子,我无法摆脱的日子。”

“难道他也是迁往南方的?”河鼠心想,然后问道,“你这是从哪儿来?”他不敢问老鼠要到哪儿去,因为他对那答案心知肚明。

老鼠回答得简略:“我从一个美丽的小农场来,在那个方向。”他把头扭向北边示意着,接着说,“不用细究。我在那儿什么都不缺,生活中能企盼的东西我都有,甚至比我企盼的更多。现在到了这里,我也喜欢这儿!我在路上走了多少路程,就离我心中的目标近了多少路程!”

他的双眼炯炯有神,望着远处的地平线,像是在倾听着某种旋律,一种大地都在渴望的、来自牧场农庄的欢快旋律。

“你跟我们不一样,”河鼠说,“你不是从农场来的。

而且我敢说,你也不是这个国家的人。”

“没错,”老鼠说,“我是从海外来的。说起来,我是从君士坦丁堡港来的,虽然那儿也不是我的故乡。朋友,你听说过这个地方吗?很大气,历史悠久,荣誉累累。估计你听说过挪威国王西格尔德的故事吧,他曾率领六十艘船来到这里,他和随从们骑马从街上走过,街上挂满了紫色和金色的欢迎旗帜,君士坦丁堡的皇帝和皇后驾临他的船,与他一起用膳。西格尔德归国后,很多他的随从留在了这里,成了皇帝的守卫军。我那生于挪威的祖先,与一艘赠与皇帝的船一并留下,之后我家历代都生活在海上。当然,对于我来说,出生地跟途中所有的美丽港口没什么差别;从君士坦丁堡到伦敦,我熟知每一个港口,港口也熟悉我。把我放到随便一个码头或是海滩上,都跟回到家一样。”

“我想你该乘船去过很远的地方吧?”河鼠来了兴趣,“几个月见不到陆地,食品越来越少了,饮用水也每人定量使用,还有与浩瀚大海的心灵交流,类似这样的事很多吧?”

“根本没有,”海上老鼠很坦率,“你所说的生活跟我完全不搭边。我是在做海运贸易,很少离开陆地。在岸上跟在海上一样有很多快乐时光。哦,那些南方的海港啊,它的味道、夜间的引路灯和种种魅力,让我永难忘怀!”

“好吧,看来你的生活方式更有意思,”河鼠还是有些疑虑,“要是你愿意,跟我说说你在海岸边的生活吧,有什么丰盛的精神收获能在自己晚年时、坐在火炉边重温的吗?

拿我来说,说实在的,我觉得自己的生活圈子太窄小、太局限了。

海上老鼠说:“我上次出海时满心想着寻一处内陆农场,于是来到这个国家。这次出海很典型,是我五光十色生活的一个缩影。像往常一样,一次家庭纠纷引发了这次航行,家里的矛盾一起我就登上君士坦丁堡港一艘贸易船只,前往希腊群岛和东地中海。海上波涛滚滚,承载着不朽的回忆;海面上,白昼金光闪闪,夜晚凉风习习。无论何时,海港内外的任何地方都能遇到老朋友。大热天里,他们会躺在阴凉的庙里或是废旧的水池里睡觉;日落后,他们会在繁星满天的夜色幕布下,推杯换盏、引吭高歌!然后,我们转而向亚得里亚海岸驶去,那儿的海滩上弥漫着琥珀色、玫瑰色和碧绿色的水汽。我们停泊在港口,在古老尊贵的城市里闲逛,直到有一天早晨,金色的太阳从我们身后升起,我们沿着金色的水道驶进了威尼斯。啊,威尼斯真是太美了,老鼠可以在那里自由地尽情漫步!若是走累了,晚上可以坐在大运河旁,跟朋友欢宴畅饮。那时,音乐在空中流淌,空中星辰闪烁,星光照耀在河中摇摆的刚朵拉①的钢制船头上,熠熠生辉;好多只刚朵拉船紧紧相挨,简直可以踏着它们从河这边走到那边。还有那儿的美食,你喜欢吃贝吗?呃,算了,这些就不细说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河鼠听得着了迷,也不作声,仿佛在梦中的河上漂流,听到精灵的歌声在水雾蒙蒙、波涛澎湃的河岸间回**。

“后来,我们向南边驶去,”海上老鼠接着说,“沿着海岸线到了意大利,最后抵达巴勒莫②,我在那儿停下,过了一段很开心的日子。我从不跟随一艘船太久,那样会变得目光短浅、思维局限。西西里岛是我的乐土之一,我认识那① 威尼斯特有的小船,船身细长,两头高高翘起。——译者注② 意大利西西里岛的首府。——译者注儿所有人,他们的做派很合我胃口。我在那儿高高兴兴过了几个礼拜,跟朋友们一起待在乡下。等我又闲不住时,就跟着一条去撒丁岛①和科西嘉岛②的商船出海冒险,当新鲜的海风和海浪打在我脸上时,别提我有多高兴了。”

“不会很热很挤吗?我是指货舱里……你们是这么叫它的吧?”河鼠问。

海上老鼠看了他一眼,眨眨眼睛,简短地说:“我是老手了,船长室很不错的。”

“无论如何,航海生活很艰苦。”河鼠喃喃地说,陷入了深思。

“对于船员来说确实如此,”海上老鼠说,又眨了眨眼睛,“我搭上了一艘从科西嘉岛运酒到大陆去的船,晚上我们来到阿拉斯奥港,把酒桶拴起来吊到海面上,再一个个用绳索连起来。水手们坐上小艇划向岸边,一边划一边唱歌,后面拖着一长串浮浮沉沉的酒桶,就像跟了一大群海豚。岸边已经有马匹在等待,马儿们一阵猛冲,沿着小镇陡峭的街道把酒桶乒乒乓乓拖进去。等酒桶全部运完,我们也进镇子里好好修整一下,跟朋友们喝酒畅饮到半夜。第二天早晨,我会到橄榄树林里待一会儿、休息一下。现在我已经不跑海岛了,在港口或是出海的时候居多;每天闲闲散散,躺着看其他人工作,或者伸展四肢躺在山顶上,远远地能看到地中海在我的视线之下。就这样一步一步,一会儿步行,一会儿① 意大利所属岛屿。——译者注

② 法国所属岛屿,位于地中海。——译者注乘船,我终于到了马赛① ,见到了很多往日的海上朋友,参观了巨大的远洋轮船,又一次盛宴言欢。说到贝!哎呀,我现在有时还会梦到马赛的贝,惊醒时还大声嚷嚷着它呢。”

热情的河鼠说:“这倒提醒我了,你刚才说饿了,我应该早点说这话的,你愿意跟我一起吃午饭吗?我的洞穴离得不远,现在已经过中午了,欢迎你来吃点儿什么。”

“你真是个好人,真够朋友,”海上老鼠说,“我坐下来的时候确实很饿,我刚才无意中说起贝的时候就饿得更厉害了。不过你能不能把午饭拿到这里来?除非情势所迫,我实在不想到密闭空间里去。等我们吃饭的时候,我会给你讲更多我在海上的有趣经历——至少,我觉得很有趣,至于你的感受就得自己判断了。我一进屋里就百分之百会立刻睡着。”

“这是个绝妙的主意。”河鼠说着,便急匆匆往家赶去。他包裹了一些简单的食物放进午餐篮,考虑到海上老鼠的经历和口味,他还专门拿了一根一码长② 的法式长面包、一根蒜味香浓的香肠、不少香喷喷的奶酪和一只用稻草塞住的长颈酒瓶,瓶里装满了产自遥远南坡的葡萄美酒。装好之后,他一路飞奔着跑回来,把篮子里的东西一一摆到路边的草地上。海上老鼠大声赞叹着他的美食品味,河鼠高兴地脸红起来。

当海上老鼠稍稍填饱肚子时,他便又开始讲述起上次出① 法国第二大城市,也是法国最大的海港。——译者注② 1码的长度约为91.4厘米。——译者注海时的故事,带领着他那位专心的听众神游在西班牙的一个个港口间,来到里斯本① 、波尔图② 、波尔多③ ,描绘英国的康维尔郡、德文郡的港口风情,然后又沿着英吉利海峡驶入最远的码头。他顶着狂风暴雨登陆上岸,捕捉到了春天将至的美好讯息,突然被这个念头触动,急匆匆奔向内陆,渴望过上宁静舒缓的农庄生活,远远离开颠簸劳碌的大海。

河鼠如同着魔一般,激动得浑身打颤,跟随冒险家一站一站,驶过风雨肆虐的海湾,穿过船只拥挤的锚地,乘着大浪涌进港口,顺着蜿蜒曲折的水流驶进河的急转弯处隐藏着的村庄……最后,冒险家在那生活枯燥的内陆农庄长住下来。这时,河鼠便遗憾地长叹了一声:农庄里的生活他可一点都不想听了。

吃完午餐后,水手恢复了体力,意气风发,声音洪亮,双目炯炯有神好像远处灯塔的熠熠火光,他往玻璃杯里斟满红艳艳的葡萄美酒,说话时身子倾向河鼠,双目直视着他,紧紧地抓住了河鼠的全部注意力。那双灰绿色的眼睛好像北海上跳跃变幻的波涛泡沫,而杯中酒如同热烈的红宝石一般,好像南方的心脏,专为有勇气回应它的人跳动。变幻的灰色和越加艳丽的红色迷醉了河鼠,让他不由自主地被紧紧抓住,沉迷其中而无力自拔。安静的周边世界远远退去了,不复存在了。天地间只能听到海上老鼠的说话声,那精彩绝伦的讲述啊——是① 葡萄牙首都,也是葡萄牙最大的海港。——译者注② 葡萄牙第二大城市。——译者注③ 法国第四大城市,也是港口城市。——译者注只剩下他的言辞讲述吗?或者是他的声音化作了歌声——水手们拉起水底船锚时高唱的船歌;船帆在呼啸的东北风中发出的响亮的呜呜声;夕阳西下,橙色的天空下,渔夫收网时哼唱的民谣;或者是刚朵拉、帆船上传来的吉他、曼陀铃琴① 的伴唱歌声?是不是它已经变成了风的呜咽,初听时忧伤,渐渐变成尖利的怒吼,又升级成嘶哑的呼啸,最后音调慢慢降低,变成鼓起船帆时稀稀疏疏的和风?所有这些声音,河鼠这入了迷的听众好像都听到了,他甚至还听到了其中夹杂着的海鸥、海燕饥饿时的鸣叫,浪拍海岸时发出的轻柔轰鸣,以及海边卵石被海浪冲刷时发出的轻声抗议。然后,所有这些又汇集成海上老鼠的说话声。河鼠的心怦怦直跳,跟随着海上老鼠一起到各个海港冒险、战斗、逃跑、集会、结义、行侠仗义;一起上岛寻宝,在静水湖中钓鱼,在细白沙滩上晒太阳打盹儿;听他讲深海捕鱼的故事,巨型渔网中银鱼跳动;听他讲意想不到的险境,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突然听到巨浪滔天,或是浓雾中大型轮船突然出现在眼前;听他讲回家时的欢快心情,转过海角看到港口上的万家灯火;听他讲码头上人头攒动,人们大声欢呼,系船索抛出来溅起一片水花,水手们爬上陡峭窄小的街道,街旁红色的窗帘里透出温暖柔和的光芒,他们就朝这里走来。

最后,沉浸在白日梦幻中的河鼠觉得海上老鼠像是站了起来,仍然滔滔不绝,灰绿色的眼睛牢牢吸引着河鼠的注意力。

① 一种弹拨乐器,起源于意大利,由其外形得名。——译者注他轻声说:“现在,我得继续赶路了,往西南方去,得风尘仆仆好多天;一直走到我熟悉的一个灰突突的海边小镇,它坐落在海港旁的峭壁上。在那儿,从昏暗的大门口往下看,可以看到一串覆盖着粉色缬草的石阶,一直延伸到碧波闪闪的海里。好多小船都被系在古老海堤上的铁环或是铁桩上,船身艳丽多彩,就像是我小时候爬进爬出玩耍的那条。鲑鱼随着海潮涌动高高跃起,一群群银光闪闪的鲭鱼嬉戏着游过码头和海边,巨型轮船从窗边驶过,日夜不息地开往目的地或是公海。所有海上国家的船只都或早或晚会来到这里;命中注定某个时刻,我选中的船会抛锚停船。我不会急着做出判断,我会再等待一会儿,直到我中意的船出现;等它装好货物,驶向水中央,船首指向港口之外,我就坐船或是依着绳索爬上甲板;第二天清晨我就会听到水手们的歌声和脚步声,绞盘发出的咯吱声,拉着锁链提起铁锚时发出的清脆撞击声,我们升起三角帆和前桅帆,船儿出海时,海港两边白色的房屋缓缓地向后滑去,航行正式开始!当船儿驶向海角时,全帆升起;一出港口,碧蓝色大海涛声阵阵,船儿乘风破浪,直冲南方而去!”

“小兄弟,你也一起来吧。时光一去不复返,南方仍然等待着你啊。倾听这召唤,趁你还有机会,来次冒险吧!只需要关上你身后那扇门,放胆往前走,你就脱离旧生活焕发新生啦!然后某天,很久之后的某天,如果愿意的话再回这儿来,那时所有有趣的生活你都已经经历过,你可以坐在安静的老河边,把你精彩的故事讲给你的朋友们。你轻轻松松就能取代我的位置,你还年轻而我已经老了,使不上劲儿了。我会慢慢走着,经常回头看看,我相信最终会看到你迫切而又欢快地向我走来,朝着南方的美景走来!”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好像嗡嗡作响的小虫一下子归于沉静,河鼠木呆呆地看着前方,盯着远方白色路面上的一点。

他木呆呆地站起来,仔仔细细、不慌不忙地收拾好午餐篮;又木呆呆地回到家里,收拢了很少几样必需品和自己爱不释手的东西,把它们放进一只背包里。他动作很慢很仔细,梦游一般在屋里子走来走去,嘴里嘟嘟囔囔。他把背包甩到肩头,仔细挑选了一根结实的棍子以备路上使用,便一刻不停,甚至头也不回地穿门而出。而恰在此时,鼹鼠也出现在门口。

鼹鼠吓坏了,一把拉住河鼠,问道:“哎呀,河鼠老兄,你这是要去哪儿?”

“去南方,跟他们一起走,”河鼠如在梦中喃喃自语,连看都没看鼹鼠一眼,“先到海边,然后上船,然后去那些期待我的海岸!”

他一门心思往前走,意志坚决,没有任何犹豫。鼹鼠一下子紧张起来,赶紧挡住河鼠的路,发现河鼠的眼睛僵死地盯着前方,眼中有灰色的变幻纹路——这不是他朋友的眼睛,是其他人的!鼹鼠死死抓住他,把他拖进门里,摁倒不放。

河鼠拼命挣扎了一会儿,突然间就像是失去了浑身力气,双眼紧闭,浑身打颤,筋疲力尽躺着一动不动了。这时,鼹鼠扶起他,把他安置在椅子上。河鼠瘫坐在椅子上,蜷缩成一团,全身剧烈地颤抖着,不一会儿就演变成歇斯底里的干号。鼹鼠把门关好,把背包放回到抽屉里锁好,无言地坐在桌边陪着他的朋友,等着河鼠发泄完毕。

渐渐地,河鼠打起盹儿来,但总会被惊醒或是嘟嘟囔囔说些奇怪荒唐的话,让鼹鼠大惑不解,又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沉入了睡眠。

鼹鼠心里非常不安,走开去收拾了一会儿家务,等天黑他回到厅里时,发现河鼠已经完全清醒了,但是仍然无精打采、沉默不语,一脸沮丧的表情。鼹鼠匆匆瞄了一眼河鼠的眼睛,高兴地发现那双眼睛恢复了之前清澈的深棕色,于是他坐下来,想让河鼠振作起来,讲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可怜的河鼠尽了最大努力,一点点讲述事情的经过,可现在冷冰冰的词语哪里能说得明白?面对其他人,怎么才能解释清楚萦绕在他心头的海之歌声,怎么给别人重现海上老鼠那精彩纷呈的神奇经历?甚至对他自己来说,那些都已不再具有魔力和魅力。几个小时之前让他觉得理应如此、不可违逆的想法,现在却让他无从解释。这也难怪他讲不清楚所发生的事情了。

鼹鼠明白,尽管河鼠受到了不小的打击,有些沮丧,但他已不再冲动狂热,恢复了理智。一时间,河鼠像是对生活中的任何事都失去了兴趣,甚至懒得预测季节变化的种种有趣细节,而这件事本是他每到此时的保留节目。

有时候,鼹鼠会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提及正在进行的秋收情况:装满了粮食的运货马车、使劲拉车的马队、越堆越高的草垛,以及皎洁月光下堆着一捆捆收成的光秃秃的庄稼地;他讲起日渐红润的苹果、变成棕色的坚果,以及人们制作的果酱、蒸馏酿制的美酒;就这么讲着讲着,讲到了隆冬时节的高兴事和舒适的家居生活,鼹鼠完全沉醉其中了。

渐渐地,河鼠也坐了下来,跟他一起聊了起来,枯涩的眼睛明亮了起来,不再干呆呆听着了。

这时,机智的鼹鼠悄悄溜出去,回来时拿着一支铅笔和几页纸,把它们放在河鼠面前的桌子上。

“你有好长时间没有作诗了,”他说,“今天晚上试试吧,别再……呃,闷闷不乐了。我觉得,只要你能写出几句来,甚至只是几个韵脚,也会很开心的。”

河鼠倦怠地把纸笔推开,细心的鼹鼠找借口离开了房间。过了一会儿,等鼹鼠偷偷往里看时,河鼠已经全神贯注,对外界视而不见了,他一会儿刷刷写上几笔,一会儿又咬起笔头。相比下笔作诗的时间,他咬笔头的时间确实多了不少,但鼹鼠欣慰地看到自己的疗法开始起作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