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K醒来时,还以为自己根本没有睡过。屋里还是那样空空的,很暖和,一片漆黑,啤酒龙头上的那盏电灯已经熄灭,窗外仍是一片夜色。他伸了伸胳膊和腿,枕头掉了下来,铺板和酒桶吱吱作响,佩琵马上就来了,这时他才知道,现在已经是晚上了,他睡了十二个小时以上。白天,老板曾几次问过他的情况,格斯泰克这期间也曾来看过他。早晨他同老板娘说话的时候,格斯泰克就在这儿,在黑暗处边喝啤酒边等着,但后来没敢再打扰他。此外,据说弗丽达也来过,并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不过她并不是为他而来,而是在这里有些事情要准备,因为晚上她又要开始干她的老行当了。“她大概不喜欢你了吧?”佩琵端着咖啡、蛋糕问道。但是她问的时候不像以前那样带有恶意,而是有几分伤心,仿佛这期间她体会了人间的恶意,一加对照,她自己遇见的那些就显得相形见绌、毫无意义了,她同K说起话来就像同病相怜似的。K尝咖啡的时候,她看出他嫌咖啡不够甜,就跑去给他拿了满满一罐糖来。她今天虽然伤心,但并没有影响她的打扮,也许还比上次打扮得更漂亮。她在头发上编了许多蝴蝶结和丝带,额头上和两鬓的头发都细心地烫过,脖子上戴了一条细项链,一直垂到领口开得很低的衬衣里。K想到自己终于美美地睡足了觉,而且可以喝到优质咖啡,心里感到非常满意,不由得偷偷伸手抓住一个蝴蝶结,想把它解开,这时佩琵疲倦地说:“别动我。”随后就挨着他坐在一只酒桶上。不用K去问她的痛苦,她自己马上就开始讲了起来。她呆呆地盯着K的咖啡壶,似乎她在诉说自己的痛苦时,也需要分散一下注意力,像是不能完全沉浸于其中,因为她的力量无法控制。K首先得知,佩琵的不幸其实是他的责任,不过她对此事并不耿耿于怀罢了。她一面讲,一面连连点头,免得K提出异议。起先他将弗丽达从酒吧间带走,这才使佩琵有了提升的机会,否则她根本想不出有什么事情能使弗丽达放弃她的职位。她坐在酒吧间,犹如蜘蛛守在网里,四面八方都拉上了只有她才知道的网丝。她本人不愿意却硬要把她从这个位置上弄走,那是完全不可能的,只有她爱上一个卑贱的人,同她的地位不般配的,才能将她从这个位置上赶走。那么佩琵呢?她何曾想过要为自己获得这个职位?她是客房侍女,职位低微,也没有什么前程。她也像每个姑娘一样,梦想有个远大前程。她不能禁止自己做梦,但是她并没有认真想要升迁,能够保住已经获得的职位,她就心满意足了。后来弗丽达突然从酒吧间消失了,这事来得那么突然,老板一下子找不出一个合适的人来替代,于是目光就落到了佩琵身上,她当然也充分地表现了自己。那时候她爱上了K,在此之前她还从来没有爱过别人呢。之前她在下面那间很暗的小房间里待了好几个月,已经准备在那儿度过几年,要是情况不利,就打算默默无闻地在那儿过一辈子,现在K突然出现了,他是英雄,是她的救星,他为她打通了平步青云的道路。

他当然对她毫无所知,他所做的事并不是为了她,但是这并没有影响她对他的感激之情。在她被聘任的前夜——聘任还没有敲定,但是已经极有可能了——她用好几个小时来同他聊天,悄悄向他表达她的感激之情。而且他背负的恰恰又是弗丽达这个包袱,所以在她眼里他的行为就越发显得高尚。为了让佩琵脱颖而出,他让弗丽达做了自己的情妇,这是一种多么不可思议的无私精神。弗丽达是什么?她并不漂亮,人很瘦,又显得老,头发又短又稀,再加上她又诡计多端,心里老怀着某些秘密,这大概同她的外貌不无关系。

她的面貌和身材都很难看,而且她还怀有另一些谁也无法查明的秘密,比如说她同克拉姆的关系。佩琵那时甚至还产生过这些想法:如果K真有可能爱上弗丽达,那么他不是在欺骗自己,或许仅仅是为了欺骗弗丽达,这一切的唯一成果也许就是佩琵被提升,那么K 就会发现这个错误,或是不愿再掩盖这个错误,他也就不愿再看见弗丽达,只想见到佩琵。这倒不是佩琵在异想天开,因为佩琵是很想同弗丽达较量一番的,而且两个人一定旗鼓相当、势均力敌,这一是没有人会否认。再说一时间把K弄得神魂颠倒的,主要是弗丽达的地位,以及她善于给自己的地位涂上一层光辉。佩琵曾经梦想过,要是她得到了这个职位,K就会来向她恳求,那时她就可以进行选择,要么答应K,丢掉职位;要么拒绝他,继续往上爬。她心里已经想好了,她要放弃一切荣华富贵,向他降格俯就,并教他懂得真正的爱情,他在弗丽达那儿永远得不到的爱情,不受世上荣誉地位影响的爱情。但是事情的结果却是另一个样子。这该怪谁呢?

首先得怪K,其次当然得怪弗丽达的狡诈。K在追求什么,是些什么重要的事情使他忙得不可开交,使他把最亲、最好、最美的东西都抛在了脑后?佩琵是牺牲品,一切都蠢不可言,一切都已失去;谁有力气放火把整个贵宾饭店烧掉,彻底烧掉,烧得毫无痕迹,像在炉子里烧掉一张纸一样,谁就是今天佩琵选中的人。是的,四天前,快吃午饭时,佩琵来到了酒吧间。这里的工作并不轻松,简直要把人累死,但是能够捞到的好处却也不少。佩琵以前的日子也不是过得无忧无虑的,尽管她从来没敢妄想自己把这个职位弄到手,但却仔细观察过,知道这个职位很重要,所以在接受时已经胸有成竹。没有准备是根本不能接受这个职位的,否则不消几个钟头就会把它丢掉。在这里要是照客房侍女的方式行事,那就糟了!客房侍女慢慢都会有一种虚度光阴或者被人遗忘的感觉,就像在矿里干活一样,至少在秘书们住的那条过道里是这样,在那里几天只见到几个申诉人,他们来来去去一闪而过,连抬头看一眼都不敢。那儿除了两三个侍女,没有一个人,而这些侍女也都非常郁闷,早晨根本不准她们走出房间,那时候秘书们愿意自己待着,饭由跟班从厨房里给他们拿来,所以侍女们一般都没有什么事干。吃饭时间侍女也不许到过道里去,只有老爷们办公时,侍女才可以去没人的房间收拾,而且干活的时候要非常轻声,以免打扰老爷的工作。可是老爷们在房间里一住就是好几天,再加上那帮邋遢货跟班在里头瞎折腾,等到终于让侍女去收拾的时候,里面脏得连洪水都冲不干净了,清扫那样的房间怎能轻声!不错,他们是高贵的老爷,可是他们走后侍女要去打扫房间,就得使劲克服对他们的厌恶。虽说侍女的工作并不太多,但都很棘手。她们从来听不到一句好话,听到的只是责骂,尤其会又那句最让人难过却又成了家常便饭的责备:清理房间的时候文件丢了。其实什么也没有丢失,连张小纸片都是交给老板的。当然,文件确有丢失的,但并不是侍女弄丢的。接着调查委员会就一批批来了,侍女都得离开她们的房间,把她们的床铺翻了个遍,侍女本来就没有什么财物,仅有的一点儿东西背筐里就全放下了,可是调查委员会一搜就是几个小时。当然,他们什么也没有找到,文件怎么会到那儿去呢?侍女们要文件干什么?可结果怎么样呢?大失所望的调查委员会谩骂和恐吓侍女,当然这又是由老板转达的。从来都没有安静的时刻,白天没有,夜里也没有,吵闹声一直持续到半夜,天还没亮又开始了。要是不在那儿住,总会好些吧。但是又必须在那儿住,因为在这段时间里老爷要什么小吃,就得到厨房去拿,这可是侍女的事,尤其在夜里。侍女的房门常常突然被拳头敲得嘭嘭响,接着便报出所要的东西,侍女就跑到楼下的厨房里,把熟睡的伙房小伙子弄醒,侍女将盛着所订东西的盘子端出去放在门口,再由跟班到那儿去取。多惨啊!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确切地说,最糟糕的是没有人来要东西的时候,又是深更半夜,人人都该都睡了,实际上大部分人也都睡了,有人在侍女的房门口蹑手蹑脚地活动。于是姑娘们便纷纷从**下来——床是三层铺,因为那儿的房间都很小,侍女的房间不外乎是一个大三屉柜罢了——到门边去听听,跪在地上,吓得互相搂抱在一起。那个悄悄溜过来的家伙,还一直在门口走来走去。倘若他进屋里来,大家倒高兴了,但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也没有人进屋来。对于这件事,你也只好对自己说,这里不一定会有什么危险,也许只不过是有人在门口走来走去,是在考虑要不要订一份夜宵,后来还是没有拿定主意罢了。也许就是这件事,但也许完全是别的事。其实这些老爷大家都不认识,也从来没有见过。不管怎么说,房间里的几位姑娘都快吓晕了,等到后来外边终于没有声音了,她们都靠在墙上,连重新爬上床的力气都没有了。这种生活现在又在等待佩琵了,今天晚上她就又得搬回侍女房间去了。为什么?都是因为K和弗丽达,她又要回去过那种生活了,那种她刚刚逃脱的生活!干那种工作,姑娘们都不修边幅,连本来最讲究打扮的姑娘也一样。她们打扮给谁看?谁也看不见她们,能见到她们的,顶多是伙房人员。谁要是心安理得地给他们看,那她就去打扮好了。除此之外,她们活动的地方始终只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或者老爷的房间里,要是穿着干净的衣服踏进老爷们的房间,那可真是糟蹋衣服了。一年到头见不到阳光,老是待在有霉味的空气里——任何时候都生着暖气,人也就没有不累的时候。每星期一个下午的休息时间,最好到厨房里去找个储物间,安安静静、放心大胆地在里面睡一觉。干吗要打扮?是的,连衣服都穿得很少。现在佩琵突然调到酒吧间来了,在那里要想保住自己的职位,要做的事情恰好同当侍女时相反。在酒吧间,别人的眼睛老盯着你,这些人中不乏爱挑剔的、观察细致的老爷,所以你的模样时时都要让人看了觉得漂亮、舒服。

好吧,这是一个转折。佩琵可以对自己说,这一切她都做到了。事情将来会怎么样,佩琵对此并不担心。对于这个职位所需要的能力,她是具备的,这一点她知道,而且很有把握,到现在她还有这份自信,谁也无法将它抢去,即使在今天,她失败的日子别人也抢不走。只不过,一开始她要经受这个考验,还是很困难的,因为她是个穷招待,既没有衣服,也没有首饰,老爷们可没有耐心看着她慢慢添置,他们希望立刻就有一个合格的酒吧女招待,中间没有过渡,否则他们会转身就走。有人可能会想,既然弗丽达都能使他们满意,那他们的要求一定不会太高。但是这种想法并不对。佩琵也常常思考这个问题,她以前常跟弗丽达在一起,有段时间还同弗丽达睡在一起。要发现弗丽达的诀窍是不容易的,稍不留意,马上就会被她迷惑。那么又有哪些老爷会处处留神呢?弗丽达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有多难看,比如说,谁要是第一次看见她把头发松开的样子,一定会因同情她而双手合十的。按理说,这样的姑娘连当个侍女都不配。她自己也知道,好几个夜晚她都曾为此而痛哭,并且伏在佩琵身上,把佩琵的头发盘在自己头上。但是她只要一当班,一切疑虑就统统消失了,她认为自己是最美的,而且善于把别人的目光引到她身上来。她会识人,这便是她的看家本领。她撒谎骗人的话可以脱口而出,使得别人没有时间来仔细看她。当然,这样下去总是不行的,人人都长着眼睛,迟早总是会明白的。但是,她在发现这种危险的一刻,就已经准备好了另一手,比如最近她同克拉姆的关系。你要是不相信,可以去调查,去问克拉姆。好狡猾!好狡猾!你大概不敢到克拉姆那儿去问这个问题,也许你有比这不知重要多少的事情要问他,可他也不会让你去,对你来说克拉姆是根本见不到的——只有你和你这样的人才觉得克拉姆是见不到的,而弗丽达,她想什么时候见他,就什么时候蹦到他那儿去。如果真是这样,你还是可以对这事进行调查的,你只要等着就好了!克拉姆一定不会长时间忍受这种流言蜚语的,人家在酒吧里、在客房里说了他些什么,他一定非常急于知道,这一切对他来说事关重大,要是讲得不对,他一定马上就会出来加以澄清的。

但是他如果没有出来澄清,就是说没有什么可澄清的,人家说的都是实情。别人看见的只不过是弗丽达把啤酒端进克拉姆的房间,再拿着克拉姆付的钱出来,但是人家没有看见的,弗丽达却自己讲了,人家只好相信她。她根本没有讲这件事,她是不会把那种秘密泄露出来的,不会的。在她周围,秘密是自己泄露出来的,而秘密一经泄露,她当然也就不再避而不谈了,但她适可而止,对什么事都不予肯定,谈的都是人人皆知的事。她并不是什么都说,比如说自从她到酒吧间以后,克拉姆喝的啤酒比以前少了,虽然没有少很多,但确实是明显地少了——关于这件事她就没说。克拉姆喝啤酒喝得少了这件事也会有各种原因,可能这段时间里克拉姆不怎么喜欢喝啤酒,或者是他把心思都放在了弗丽达身上,忘了喝啤酒。总而言之,无论多么奇怪,反正弗丽达成了克拉姆的情妇。连克拉姆都中意的东西,别人怎会不对其大加赞赏呢!于是转眼间弗丽达就成了个大美人,成了一位天生就适合在酒吧间工作的姑娘。是啊,简直太漂亮、太有魅力了,酒吧间已经搁不下她了。事实上,大家都觉得奇怪,她怎么还一直在酒吧里呢。当个酒吧女招待是很了不起,由此看来,她同克拉姆的关系是很可信的。但是,要是酒吧女真是克拉姆的情妇,他为什么让她待在酒吧间,而且还待那么长的时间?为什么不提拔她?人家可以对大家说一千遍,说这里并没有矛盾,克拉姆这样做一定有他的理由,或者说,弗丽达会突然在什么时候,也许就在最近,就会得到提升的,只不过种种说法都没有多大效果,大家已经有了一定的想法,时间长了,无论别人耍什么花招,他们也不会改变自己的看法。已经没有人再怀疑弗丽达是克拉姆的情妇了,就连那些对情况显然比较了解的人,也没有劲儿去怀疑了。当克拉姆的情妇去吧,他们想,不过要是你真是情妇的话,我们倒想从你的升迁上看出来。可是别人什么也没有看出来,而弗丽达也同现在一样仍旧留在酒吧间,而且她看到一切都依然照旧,暗地里还非常高兴。不过在别人心目中她已失去了威望,这事她自然不会不注意到。其实她是颇有先见之明的。一个真正漂亮、可爱的姑娘,一旦习惯了酒吧间的生活,是用不着施展什么手段的。只要她的美貌犹在,酒吧招待就一直会当下去,除非有什么特别不幸的事情发生。但是像弗丽达那样的姑娘大概时时刻刻都在为她的职位而担心,当然了,她很聪明,非但不露声色,反而常常在抱怨和咒骂这个职位,暗地里不断观察别人的情绪,这样她就发现大家满不在乎了,对于她的露面人家觉得抬一下眼睛都不值得了,就连跟班都不理她,而是聪明地去巴结奥尔珈之流的姑娘。从老板的举止她也觉察到,她越来越失宠了,关于克拉姆的新故事也不是老是能够编得出来的,凡事都有个限度,因此弗丽达决定采用新花招了。要是有人能够立即看穿她的花样就好了!佩琵对此有所感觉,可惜并没有将其看透。弗丽达决心搞件轰动的事情出来:她,克拉姆的情妇,随便就委身于一个人,尽可能是个最卑贱的人。这事定会引起轰动,大家会谈论很久,最后又会想起当克拉姆的情妇是何等荣耀,因迷恋新欢而丢掉这份荣耀又是多么可惜。只不过要找到一个能玩这场聪明游戏的合适的人,也着实不容易。弗丽达的熟人不行,某个跟班也不行,他说不定会目瞪口呆地望望她就走掉的,尤其是他恐怕不会一直很认真,纵有鼓簧之舌,也不可能去散布这样的奇闻:弗丽达遭到他的袭击,无法反抗,在失去知觉的时刻被他强暴了。虽说要找的人得是个最卑贱的,可这个人又要能够让人相信,他虽然迟钝、粗俗,但是他渴望得到的不是别人,恰恰是弗丽达,他除了想娶弗丽达,没有什么更高的奢望——我的天呀!虽说要找的人得是个老百姓,但是如有可能,这个人最好比跟班还要低下很多,但又不是被每个姑娘都嘲笑的人,也许另一位有判断力的姑娘还会在他身上发现什么有吸引力的东西呢。可是到哪儿去找这么个人?别的姑娘兴许一辈子也找不到这样的人。弗丽达的运气真好,大概恰好在她第一次想出这个计划的当晚,土地测量员就到她的酒吧间来了。土地测量员!是啊,那么K在想什么呢?他心里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呢?他能达到什么特殊目的吗?一个好职位?得到嘉奖?他想得到这些吗?若是那样,那么他一开始就不该这么干。他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看看他的处境,真叫人伤心。

他是土地测量员,这也许有那么点资本,就是说他学了点本事,可要是他毫无用武之地,这还不等于零。到了这个份上,他又没有靠山,却还提出要求,虽然不是直截了当地提出来的,可是人家注意到他正在提出某些要求,这是很令人气愤的。他知不知道,就连个侍女,要是同他多说了会儿话,也是有失体面的。他脑袋里装着这些特殊要求,第一天晚上就扑通一声掉进了这个明摆着的陷阱。难道他不觉得害臊吗?弗丽达身上有什么东西使他如此神魂颠倒?现在他总可以承认了吧。难道他真的喜欢这干瘦干瘦、脸色发黄的妞儿?没有,他看都没有看她,她只是告诉他,她是克拉姆的情妇,在他听来这还是个新闻呢,这下他可完了!她不得不搬出去了,现在贵宾饭店里当然没有她的位置了。

佩琵还是在她搬出去的那天早上见到她的,旅店的人都跑来,个个都好奇地要看上一眼。她的威力还那么大,大家竟都为她惋惜,所有的人,连她的对头也在内,都在为她惋惜。一开始就证明了她的估计丝毫不差,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堆上,大家都觉得不可理解,这是她的劫数。厨房里的那帮小姑娘,她们当然对每个酒吧招待都很佩服,所以更是伤心到极点。就连佩琵也受到感动,即使把注意力放在别的事情上,也还忘不了这件事。她发现,其实弗丽达自己倒并不怎么伤心。本来她碰上的是个极大的不幸,她也做出一副很不幸的样子,但是还装得不够,这点把戏骗不了佩琵。她怎么会挺得住的?是这次新的爱情的欢乐?

哦,这种考虑已经排除。可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原因呢?甚至对于佩琵,她都还像往常一样保持着不太热的友情,而这时佩琵已经定为接替她的人了,她哪儿来的这份力量?当时佩琵没有时间去琢磨这个问题,她要为这个新的职位做种种准备,忙得不可开交。几个小时以后她就要上岗了,可是她还没有做头发,没有像样的衣服,没有漂亮的内衣,没有穿得出去的鞋。这些都得在几个小时内准备好,要是配不齐这些东西,还不如干脆放弃这个职位,否则不出半小时肯定也会把它丢掉的。好在她办成了一部分。做头发她是一把好手,有回老板娘还让她去帮她做头发呢。

佩琵的手天生就特别灵巧,她这一头秀发,在自己手里爱做什么样子就可以做成什么样子。衣服嘛,也有人帮她的忙。她的两位同事对她真是实心实意,再说从她们这一批中出了一个酒吧招待,大家也都跟着脸上沾光呀,何况佩琵将来掌了权,她们还可以得点好处呢。一位姑娘手里有块贵重料子,已经留了很久,那是她的宝贝,她常把料子拿出来让别的姑娘欣赏,梦想有朝一日用来做身衣服好好风光一番,眼下佩琵需要,她就割爱了,这事她真是做得太漂亮了。两位姑娘还热心地帮她做衣服,而且比为她们自己做还要卖力。她们觉得这活干起来非常轻松愉快,两个人都坐在自己的床铺上,一个上铺,一个下铺,边缝边唱,把缝好的部分和零件互相递上递下。佩琵一想到这种情景,再看看眼下,这一切都是白费力气,自己又要两手空空地回到这两个朋友那儿去了,想到这些,心情非常沉重。多倒霉呀,这主要是K的轻率造成的!当时大家多喜欢这件衣服,它好像是成功的保证,要是再补做一条腰带,毫无疑问就会成功了。这件衣服不是真的很漂亮吗?佩琵没有衣服替换,白天黑夜都得穿着它,所以现在已经有点皱了,还在上面弄了几个斑点,但是大家还是觉得这件衣服很漂亮,就连巴纳巴斯家那个该死的小妞也做不出一件更好的来。这件衣服还可随意收紧和松开,上下都行,衣服虽然只有一件,但式样却可以变来变去——这是个特殊的优点,其实是她自己的发明。当然,给她做衣服也不难,这一点佩琵可不是吹牛的,年轻、健壮的姑娘穿什么都合适。要弄到内衣和鞋,那可难得多了,实际上失败就是从这里开始的。这件事情她的两位女友也竭尽全力帮过忙,但是力不从心。她们凑来凑去、缝缝补补,只是弄到一些粗布内衣,没有高跟靴,就只好穿便鞋,这样的鞋穿出来还不如藏起来好。她们安慰佩琵说,弗丽达也穿得不大漂亮,有时候她邋里邋遢地东跑西晃,客人见了宁肯让管酒窖的小厮来侍候呢。这倒是真的,但是弗丽达可以这么做,因为她已经得宠,有了威望。假如一位贵妇人偶尔有一次在人前穿得脏兮兮的,马马虎虎,反倒更有魅力,但是像佩琵这样的新手这么做,结果又是怎样的呢?再说弗丽达根本就穿不出像样的衣服来,她这个人一点审美观都没有。倘若有人生来就是黄皮肤,当然就只好随它去了,大可不必像弗丽达那样还去配上件领口开得很低的奶油色短衫,免得映入别人眼帘的全是一片黄色。就算不是这个原因,她也太小气,舍不得穿好的,她把挣的钱全都积攒起来,谁也不知道她要干什么用。她在酒吧间工作,一个子儿也不用花,靠撒个谎、耍点花招捞到的钱就够用了。佩琵可不愿意,也不能学她的样,所以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以便一开始就给人一个好印象,这也是合情合理的。倘若她这样做的时候手段更厉害一些,那么,任凭弗丽达有多狡猾,也不管K有多愚蠢,胜利者一定依然是她。开始倒还顺利。在酒吧间工作所需要的那点操作技术和知识她事先已经知道了。她一到酒吧间,马上就适应了那里的工作。弗丽达不在这儿干活,谁也没有记挂她。第二天才有几位客人打听弗丽达到底去哪儿了。佩琵一点差错也没有,老板很满意。头一天他不放心,所以老在酒吧间待着,后来还不时地来看看,最后他把一切都交给了佩琵——因为账目一点不差,平均收入甚至比弗丽达在这儿的时候还略多一些。佩琵还对酒吧间的工作进行了一些革新。弗丽达那时对跟班都要加以监视,至少有时候是这样,特别是有人看着的时候,这倒不是因为她工作勤奋,而是出于贪心和支配欲,唯恐别人削弱她的权利。同她的做法相反,佩琵却把这项工作派给了管酒窖的小厮,他们做起来反而更合适。这样她就腾出了更多时间来照管老爷们住的房间,客人要啤酒她很快就给送去。尽管这样,她还能同每个人都说上几句话,不像弗丽达。据称,弗丽达把自己整个儿包给了克拉姆,同别人说了话或者接近了,她都将其看作是对克拉姆的侮辱。这当然也是聪明的做法,因为倘若有朝一日她让某人亲近,对那个人来说,这简直是天大的恩宠了。但是佩琵却痛恨这些伎俩,再说一开始就耍这些手段也没有用。佩琵对每个人都很客气,每个人对她也报以和蔼亲切的态度。由此看出,大家对这个变化感到很高兴。老爷们被工作累得精疲力竭,终于可以坐下来喝杯啤酒的时候,她说句话,通过一个眼神或者耸一下肩膀,就能把他们的情绪调动起来。所以大家都抢着摸佩琵的鬈发,弄得她一天得梳上十来遍头发,谁也抵挡不住这些鬈发和蝴蝶结的**,就连平时心不在焉的K也不例外。就这样,几个兴奋、忙碌但很有成果的日子过去了。日子要是不过得那么快,要是再多几天这样的日子那该有多好!即使她拼了命地干,四天的时间还是太少了,要是有第五天就好了。在短短的四天时间里,佩琵就已经遇到了不少热心肠的人,获得了不少朋友。她信赖大家的目光,每次端着大啤酒杯走来的时候,都沉浸在友情的海洋里。一位名叫巴特梅厄的文书迷恋上了她,赠给她一条鸡心项链,鸡心里还放了自己的照片,这事说明,这位文书的脸皮是很厚的。虽然发生了这样或那样的事,但是总共只有四天,在这四天里,要是佩琵使出浑身解数,全力以赴的话,弗丽达几乎会被忘掉,但还不会被彻底忘掉。要不是她早做准备,搞了个大桃色事件,被大家挂在嘴上的话,恐怕她真的会被忘掉,而且速度是异乎寻常得快。但由于这个桃色事件,她在别人心目中变成了新人,人家很想再看到她,纯粹是出于好奇心。本来大家对她已经感到乏味,甚至感到讨厌了,但由于这位平素心不在焉的K的功劳,她对大家又产生了魅力。当然,只要佩琵还在这里,并且产生影响,大家就不会为了弗丽达而放弃佩琵,但是这些人大都是年纪较大的老爷,在他们对酒吧新招待习惯以前,他们原有的习惯还将持续几天。即使这次换酒吧女招待好处很多,他们原来的习惯也将违背他们的意愿而持续几天,也许只是五天,但是四天是不够的。无论佩琵获得了哪些成功,她还一直被看作是临时酒吧招待。接着她碰上了这件也许是最倒霉的事:在这四天里克拉姆没有下楼到客厅里来,虽然头两天他就已经在村里了。要是他到客厅里来了,对佩琵来说,这将是一次决定命运的考验。对于这次考验她一点也不怕,而且还很欢迎呢。她绝不会成为克拉姆的情妇——这种事当然最好不要用语言去触及,也不会谎称是克拉姆的情妇来抬高自己,但是她至少会像弗丽达那么可爱,把啤酒杯放在桌上,她也不会像弗丽达那样去缠磨挑逗,但会好好地请安和道别的。倘若克拉姆想在姑娘眼睛里寻找什么东西的话,那他一定可以在佩琵的眼睛里心满意足地找到的。可是他为什么不来呢?是纯属偶然吗?佩琵当时也是这么想的。那两天她时刻都在等他,夜里也在盼他。现在克拉姆要来了,她不断地这样想,并且跑来跑去,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心里等得着急,她还希望克拉姆进客厅时第一眼就能看见她。不断的失望使她疲惫不堪,也许正是出于这个原因,许多本来可以办到的事,她都没有办到。只要有点时间,她就悄悄溜到楼上那条严禁闲人进去的走廊里,蜷缩在走廊上一个壁龛里等着。她想,要是现在克拉姆再过来,要是她能把他从房间里弄出来,用双手把他抱进楼下的客厅,那该多好。无论他有多重,这点分量是压不垮她的。但是他没有来。楼上的这条走廊里是那么静,如果你没有身临其境,是绝对想象不到的。那里静得让人待不了多久,就会把你赶跑的。但佩琵还是一次又一次地跑上楼去,被寂静赶走十次,她又第十一次上去。当然,那是毫无意义的。克拉姆要是来,就会来了;要是不来,佩琵哪怕在壁龛里待得快被憋死,也不会把他引诱出来。这毫无意义,但要是他不来,那么几乎什么事都没有意义了。他没有来。今天佩琵知道克拉姆没有来的原因了。要是弗丽达看见佩琵躲在楼上走廊上的一个壁龛里,双手按着胸口,她一定会觉得非常好玩。克拉姆没有下楼,是因为弗丽达不许他下来。克拉姆没下楼并不是弗丽达请求的结果,她的请求到不了克拉姆那里,但是这只蜘蛛精,她的关系多得不得了,谁也搞不清楚。佩琵跟客人说话总是公开的,隔着一张桌子都听得见,弗丽达可一句话也不说,把啤酒放在桌上就走了,只有她那条绸裙子,她唯一花钱买的那条绸裙子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但若是她有什么话要说,从不公开说,总是弯下身子悄悄地对客人说,弄得邻桌的人都竖起了耳朵。她所说的事情,大概都是无关紧要的,这样她便可以拉上关系。她还善于利用一个关系去拉另一个关系,虽说不是每回都成。她的关系虽然大都失败了——谁愿意老是去为弗丽达操这份心,但她总可以不时地紧紧抓住一两个关系。现在她开始利用这些关系了。

K就给了她这种机会,他非但不跟她守在一起,看住她,反而几乎不待在家里,整天东转西转,这里谈谈、那里说说,对什么事都注意,就是没有注意弗丽达。后来为了让她更加自由,他竟从桥头客店搬进了那所空着没住人的学校。这一切就是他们美妙的蜜月的开始。现在佩琵准是最后一个责备K没有耐着性子守在弗丽达身边的人。他是没法守在她身边,但是他为什么又不彻底跟她一刀两断?他为什么还一再回到她身边去?为什么他到处奔走给人造成这么个印象,好像他在为她奋斗呢?看起来他似乎通过同弗丽达的接触才发现自己真是微不足道,希望能配得上弗丽达,但愿自己能飞黄腾达,因此而暂时放弃跟弗丽达厮守在一起,以便日后可以给这种匮乏的生活不断加以补偿。这期间弗丽达可没有浪费时间,她坐在学校里——当初K恐怕就是在她的操纵下搬进学校去的,观察贵宾饭店和K。她手下有出色的信使,可以随时差遣:K的助手。他居然把两个助手完全交给她去支配,真让人无法理解。即使了解K的人,对此也无法理解。她派他们到她那些老朋友那儿去,让他们记着她,向他们诉说,她被K那样的人拘禁了,唆使他们跟佩琵作对,说她马上就回去了,请他们给予帮助,并发誓不向克拉姆透露,还做出好像必须照顾克拉姆,所以绝对不能让他下楼到酒吧间来的样子。她在别人面前装出一副爱护克拉姆的样子,在老板面前则又成功地利用这件事,让老板注意到,克拉姆果真没有再下来过。她说,楼下只有佩琵一个人在接待客人,克拉姆怎么会来呢?让佩琵到酒吧间来干活,这事老板没有错。到现在为止佩琵是能找到的最佳替代人选,只不过这个替代人还不合格,只干几天也不行。对于弗丽达的这些活动,K一无所知,他不出去奔波的时候,就躺在她的脚边,被蒙在鼓里,而弗丽达却在扳着手指计算还要几个小时她才能回到酒吧间去。这两个助手不单单为她跑腿,传递信息,还搞得他醋意大发,神魂颠倒。弗丽达从小就认识这两个助手,他们之间肯定没有什么秘密可保,为了给K增加点面子,他们开始相互渴慕了,对K来说,他们相互间的渴慕有变为伟大的爱情的危险。K呢?他所做的任何事情,连这最矛盾的事,也都是为了博得弗丽达的欢心:一方面他被这两个助手弄得醋意大发,另一方面在他独自出去转悠的时候,却又允许他们三个人待在一起。看起来他好像是弗丽达的第三个助手似的。弗丽达根据她观察的结果,现在决心采取重大行动了:她决定回去。现在的确是最好的时机,弗丽达这只狐狸精居然看到并且利用了这一点,这真令人钦佩。这种观察力和决断力是弗丽达的本事,别人是无法模仿的。要是佩琵有这个本领,她的生活将会是另一种样子。倘若弗丽达在学校里多待一两天,佩琵就不会被赶走,她最终成了酒吧招待,大家都喜欢她、爱护她,她可以挣到足够的钱,添置令人看了眼花的衣服装备。再有一两天,无论弗丽达耍什么阴谋诡计,也阻止不了克拉姆到客厅里来,他会来这里喝酒,感到如鱼得水,要是他真的发现弗丽达不在,反而会对这个变化感到非常满意。再过一两天,大家就会把弗丽达以及她的桃色新闻,她的各种关系,两个助手,以及一切的一切统统抛到九霄云外,她永远不会再出来抛头露面了。这样一来,她也许会更紧地依靠K,而且,假如她能够去爱的话,说不定会真的爱上K。不会,这不会。因为K也用不着一天的时间就会对她感到厌倦,就会认识到她是如何无耻地以她的所谓美貌、所谓忠诚,尤其是所谓同克拉姆的爱情等来欺骗他的。他不用太多时间,只要再有一天,就可以把她以及她同助手搞的肮脏勾当一股脑儿逐出屋子。想一想,K也用不了更多时间,只要一天就够了。弗丽达身处这两个危险之间,眼看要遭灭顶之灾了,这时她忽然脱身了,头脑单纯的K 还给她留了最后一条生路。这事违背常理,谁也没有料到。突然间她反而把还一直爱着她、始终追求她的K撵走了,加上在她的朋友和两个助手施加的压力下,在老板眼里,她竟成了饭店的救命恩人,凭着她的桃色丑闻,她比以前更有**力了,无论下等人还是上等人,个个对她垂涎欲滴,这是有据可查的。那个卑贱的人,她只迷恋了一阵子,马上就一脚把他踢开了,她又像以前一样,他和别的人都无法挨近她,无法把她弄到手了。不过以前大家对这一切只是怀疑罢了,现在大家已经相信了。她就这样回来了,老板睨了佩琵一眼,心里犹豫不决,佩琵干得那么出色,该牺牲她吗?可是他不久就被说服了,为弗丽达说话的人真多,大多是说,她一定会重新把克拉姆争取到客厅里来的。现在已是傍晚,我们的谈话就此打住。佩琵可不会等着弗丽达神气活现地来接收这个职位的。账目她早已交给了老板娘,她可以走了。侍女房间里那个下铺已经为她准备好了,她就要过去,受到两位眼泪汪汪的同屋女友的欢迎,脱下身上的连衣裙,扯下头发上的丝带,塞在一个角落,藏得严严实实,以免不必要地触物生情,想起那些本该忘却的时光。随后她将提起大桶,拿起扫帚,咬紧牙关,开始干活。但是眼下她还必须把这一切都讲给K听,要是不告诉他,他就一直弄不清楚这件事。她要让K看清楚,他对佩琵的做法有多可恨,把她害得好苦。当然,在这件事情上他也不过是被人利用而已。

佩琵讲完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擦掉眼睛里和脸颊上的几滴眼泪,并且望着K点点头,仿佛想说:其实这事也并不是只让她倒霉,她承受得住。她不需要别人,尤其不需要K的帮助和安慰。她虽然年轻,但却体验了人生,她的不幸只不过证实了她的人生体验而已,但是这事关系到K,她要让他明白事情的真相,即使在她的全部希望破灭之后,她也必须这样做。“这是你的胡思乱想,佩琵,”K说,“你说,这些情况你现在才发现,这不对。这无非是你在你那间又暗又窄的侍女房间里所做的梦而已,这些梦只有在那里才适得其所,但是在这宽敞的酒吧间里就显得奇怪了。抱着这些想法,你就不可能保住这儿的职位,这是不言而喻的。就连你那么夸耀的连衣裙和发式,也只是在你们房间的黑暗里和**所产生的怪胎,在那儿当然很漂亮,但是在这里谁见了都会在明里或暗里哈哈大笑的。你还说了些什么?说我被利用、被欺骗了,是吗?没有,亲爱的佩琵,我跟你一样,并没有被利用、被欺骗。不错,弗丽达眼下是离开了我,或者如你所说,跟一个助手私奔了,你是看到了一点儿真相。你说她还将成为我的妻子,这确实是非常难以想象的;至于说我讨厌她了,甚至第二天就要把她撵走,或者就像有的妻子也许会欺骗丈夫一样,她也把我骗了,凡此种种完全都不是真的。你们侍女习惯在钥匙孔里偷看,并由此形成你们的思想方法:从你们确实看到的一件小事就对全局做出卓越但是错误的结论。其结果是,比如在这种情况下,我知道的要比你少得多。我远不能像你那样如此详尽地解释弗丽达离开我的原因。照我看,其原因很可能就是你曾提到过的,但没有充分论证的那个:我没有把她放在心上。这是真的,我没有把她放在心上,但这是有特殊原因的,这些并不需要在这里讨论。若她回到我身边来,我会很高兴,但是我马上又会不把她放在心上。事情就是这样。她在我身边时,我就像你所嘲笑的那样不停地四处奔走,现在她走了,我却无所事事,我累了,一心想着永远什么事都不用干。你不给我出点主意吗,佩琵?”“好啊,”佩琵说着,突然变得活跃起来了,并抓住K的肩膀,“我们两个人都被骗了,我们就待在一起吧。来,跟我到底下侍女那儿去吧!”“只要你还抱怨受骗了什么的,”K说,“我就无法同你取得一致意见。你总爱说自己受骗了,因为这话投你所好,又可以使你大为感动。可事实是,你不适合这个职位。这种不适合是一目了然的,就连我这个你认为最不了解情况的人都看出来了。你是个好姑娘,佩琵,可是要认识到这一点并不容易。比如说我吧,我起初以为你心狠气傲,其实你不是这样的,使你失态的只是职位,因为它对你而言不合适。我不愿说,这个职位对你来说太高了,这并不是什么特殊的位子,仔细看看,它也许比你以前的工作体面些,但大体上差别并不大,两者十分相似,很容易搞混。几乎可以肯定地说,当酒吧女招待还不如当客房侍女,因为客房侍女总是同秘书打交道;而酒吧招待呢,虽然也要为客房里秘书的上司服务,但也得跟下等人,比如说跟我这样的人交往。按照法律,我除了这里的酒吧间,哪儿都不可以待,能够同我打交道难道是非常体面的事吗?你觉得是的,也许你自有道理。但是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你才不合适。这个岗位也和别的岗位一样,但是你认为这个岗位就是天堂了,所以干什么事都拿出过分的热情,并且拼命打扮,你认为要打扮得像天使一样——实际上天使不是这个样子,整天担心会丢掉这份工作,总感到经常被人盯梢,想以极其热情亲切的态度来拉拢所有你认为能为你撑腰的人,可是这种做法反而打扰了他们,让他们反感,因为他们来这儿是图个清静,不愿在他们自己的烦恼上再加上酒吧女招待的烦恼。弗丽达离开以后,这些高贵的客人本来谁也没有注意这件事,这倒是有可能的,可是今天他们知道了,确实都在盼着弗丽达呢,因为弗丽达办起事来确实大不一样。不论她平时怎么样,也不论她多么看重这个职位,她在当班的时候很有经验,也很冷静和镇定。这些你自己也强调了,但你并没有学到人家的长处。你有没有注意过她的目光?那已经不再是酒吧女招待的目光了,而几乎是老板娘的目光。她一览无余,同时每个人又都在她眼里,她对某个人一瞥,其威力之大,足以使此人折服。她也许瘦了点,有些显老,她的头还可以梳得干净利索一些,但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要是把它同她真正具有的长处来比,这全是些细枝末节,谁若对这些小缺点抓住不放,这只表明他缺乏抓大事的意识。我想谁也不会因为这件事而去责怪克拉姆。你不相信克拉姆爱弗丽达,只是因为你年轻没经验,看问题的角度错了。在你看来,克拉姆高不可攀——这是有道理的,因此你以为弗丽达不可能接近他。你错了。在这个问题上我虽然拿不出确凿的证据,但我还是相信弗丽达的话。无论你觉得这件事多么难以相信,无论这件事同你对世界、仕途、高雅的风度以及女性美的效果等种种看法多么格格不入,但这确实是真的。就像现在我俩并肩坐在这里,我把你的手攥在我的手里,大概克拉姆和弗丽达也是并肩而坐,仿佛是世界上最理所当然的事似的。

他是自动下楼的,甚至是跑下来的,没有人埋伏在走廊里耽误自己的工作。克拉姆一定是自己下来的,就连曾经令你十分吃惊的弗丽达衣着方面的缺陷,克拉姆也没有觉得不顺眼。可你却不相信她!你不知道,你这样做正好暴露了自己,正好说明你没有经验!即使有人对她同克拉姆的关系全然不知,那也一定会从她的气质上看出来,这是有人加以训练过的,此人比你我以及全村老百姓都高明,也一定会看出来,他们的谈话已经超出了客人和招待之间常有的那种打情骂俏,而这种打情骂俏却是你的生活目的。我这是在冤枉你吧?你自己非常了解弗丽达的长处,知道她的观察才能、她的决断力、她对人的影响,只不过你对这一切都做了错误的解释,认为她自私自利,只是把这些用来捞取好处,用来干坏事,甚至拿来作为对付你的武器。不,佩琵,就算她有那样的箭,那么近的距离她也无法把箭射出去。自私自利吗?我宁肯说她牺牲了已有的和可以得到的东西,为我们两个人创造了高升的机会,但是我们两人的关系却使她很失望,简直逼着她非得重新回到这儿来不可。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另外,我对自己的过错一点都不明白,只有我把自己同你相比的时候,心里才会出现这样的想法:我们两个人太过死心眼,太过吵闹,太过幼稚,太没有经验,我们拼命想得到某些东西。要是我们像弗丽达那样平静,那样实事求是,这些东西就可以轻而易举地、神不知鬼不觉地获得,可是我们却要瞎折腾:哭啊、扯啊、拖啊——就像小孩扯着桌布,结果非但什么都没有得到,反而把一桌绝好的东西统统扯到了地上,弄得自己再也得不到了。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么回事,但这比你讲的那些要更为真实,这我知道。”“是呀,”佩琵说,“你爱上了弗丽达,因为她从你身边跑掉了。她走掉了,爱上她并不难。就算是这样吧,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就算你什么都对,连丑化我也对,那么你现在要干什么呢?弗丽达已经把你甩了,无论是照谁的说法,你都没有希望让她再回到你的身边来了。就算她要回来,你也必须先找个地方安身。天气很冷,你既没有工作,也没有床,到我们这儿来吧。你会喜欢我的两位朋友的,我们会让你过得舒舒服服的。你呢,就帮我们干活,这种活单让我们女孩子来干确实太重了,以后我们就不必事事亲自动手了,夜里也不会再害怕了。到我们这儿来吧!我的两位女朋友也认识弗丽达,我们将会把她的故事讲给你听,直到你听腻了为止。来吧!我们还有弗丽达的照片,都会给你看的。那时候弗丽达比今天还简朴,你一定认不出她来,最多从她那双当时就在窥视别人的眼睛中能认出她来。你到底来不来?”“这会被允许吗?昨天我在你们那条过道上被抓住,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那是因为你被抓住了,但要是你待在我们那儿,你就不会被抓住。谁都不会知道你,只有我们三个。那才好玩呢。我已经觉得那间屋子里的生活比早先要好受多了。我虽然不得不从这儿离开,但我因此而失去的东西一点也不多。我们三个人在一起倒也不会觉得无聊,我们得把艰辛的生活搞得甜甜的。我们在年轻时就尝到了生活的艰辛,现在,我们三个人同舟共济,在那儿,日子能过得多美,我们就过得多美。你会喜欢亨丽爱蒂的,爱米莉你也会喜欢的,我已经跟她们讲过你的事了,这类故事她们听起来总是觉得难以相信,仿佛房间外面本来是出不了什么事的。房里又暖和又狭窄,我们彼此还可以挤得紧一些。我们虽然相依为命,但是我们彼此之间并不感到厌倦。相反,当我想起我的两位女友,重新回到她们身边就感到很高兴。我的境遇为什么要比她们好呢?当初我们三个人之所以同心协力,是因为我们的前途都同样被封死了,可是我毕竟冲破了障碍,才和她们分开。

当然,我并没有忘记她们,我怎么能为她们做点事,帮些忙呢?

这是最让我发愁的事。我自己的位子还不稳固呢——究竟是怎么个不稳固呢?我一点都不知道。我已经同老板谈过亨丽爱蒂和爱米莉的事了。对于亨丽爱蒂,老板倒不是没有通融的余地。爱米莉的年龄比我们大得多,大约同弗丽达一般大。关于爱米莉,老板可没有给我一点希望。你想一想,她们根本不愿意走,她们知道,她们在那里过的是苦日子,但是她们已经适应了。这两个好人,我想,分别时她们之所以流了眼泪,多半是由于她们心里难过,因为她们看到我不得不离开那间我们共同生活的房间,走到外面的严寒里去——我们觉得,房间外面的一切都是冰冷的,而且不得不在那些陌生的大屋子里同陌生的大人物周旋,这一切又没有什么目的,只不过是为了混碗饭吃罢了。迄今为止我们三个人一起生活,日子不也过得好好的吗?我现在回去,她们大概一点也不会吃惊,为了安慰我,她们定会略微哭一哭,为我的命运抱怨一番。随后她们将会看见你,并且会发现,我走了这一阵子,倒很不错。现在有个男人来帮助我们,保护我们了,她们一定会非常高兴的。她们知道,这个秘密必须严守,而且有了这个秘密,我们的心比以前连得更紧了,这将更使她们欣喜若狂。来吧,求你了,到我们这儿来吧!你又不用承担什么义务,你也不用像我们这样永远待在我们的房间里。等春天来了,你在别处又找了个安身之所,而且不喜欢待在我们那里了,你就可以走。当然,那时你也得继续保守这个秘密,不得出卖我们,要不然我们在贵宾饭店就无法再待下去了。要是你跟我们在一起,自然也应当小心谨慎,绝不能在那些我们认为并不安全的地方露面,你还得听从我们的劝告。约束你的,就只有这件事,你同我们一样,得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除此之外,你是完全自由的,我们分给你的工作并不重,这你不用担心。怎么,你来吗?”“到明年春天还有多久?”K问。“到明年春天?”佩琵重复了一遍,“我们这儿的冬天很长,既长又单调。但是我们住在底下对冬天倒并不抱怨,我们过冬的防寒措施搞得很好。是的,春天总是会来的,还有夏天,夏天也会来的,但是我记得,好像春天和夏天都特别短,仿佛总共也超不过两天似的,即使在这几天里,有时大晴天还下雪呢。”

这时门开了,佩琵吓了一跳,她的思想像脱缰的野马,已经跑得离酒吧间很远了,不过进来的不是弗丽达,而是老板娘。她装出惊奇的样子,居然还在这里碰到K。K为自己找了个台阶,说他一直在等老板娘,同时又感谢饭店允许他在这儿过夜。老板娘可不明白K为什么等她。K说,他觉得老板娘还要跟他谈一谈,还说,如果这是误解,就请她原谅,此外他表示,现在他得走了,因为他是校役,他离开学校的时间太久了,这一切都是昨天的传唤造成的,在这些事情上他的经验还太少,像昨天那样把老板娘搞得很不愉快的事,以后肯定不会再发生了。他鞠了一躬,打算走了。老板娘望着他,那眼神好像在做梦一般。这目光倒把K多留了一会儿。她还略微笑了笑,只是看到K脸上那惊讶的神色,她才清醒了几分。好像她在等待K对她的微笑加以回报似的,可是K没有回以微笑,她这才醒过来。“我认为,你昨天竟狂妄地议论过我的衣服。”K已经记不起来了。“你想不起来了?胡言乱语之后又畏首畏尾,胆小如鼠。”K请她原谅,说昨天他困倦至极,很可能瞎说过什么,现在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他怎么会去议论老板娘的衣服呢?她的衣服那么漂亮,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哪个老板娘干活时还穿着那样的衣服。“别说这些!”老板娘很快地说,“我再也不愿听你说一句关于衣服的话了。不许你来关心我的衣服。我永远禁止你说我的衣服。”K再次鞠了一躬,便朝门口走去。“你说,你还没有见过哪个老板娘干活时还穿着那样的衣服,”老板娘冲他背后嚷道,“这是什么意思?你说那些毫无意义的话干什么?真是一派胡言。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K转过身来,请老板娘不要发火。他说,那种话当然是胡说八道,再说他对衣服又一窍不通。就他的境况来说,他觉得每件没有补过的干净衣服都很值钱。他说,昨天夜里走廊里的那些男人几乎都光着身子,老板娘却穿了漂亮的晚礼服,他只是对此感到惊讶而已,没有别的意思。“这么说,”老板娘说,“看来你到底还是想起昨天说的话来了。你竟敢继续胡说八道,把昨天的话磨得天衣无缝。你对衣服一窍不通,这没有错。既然不懂,就别去妄加评论,别说什么衣服值钱、晚礼服不合适诸如此类的话……还有,”说到这里,她好像身上打了一阵冷战,“我的衣服不用你来操心,听见了吗?”K又打算默默地转身走开,这时她又问,“你对衣服的知识是从哪儿得来的?”K耸耸肩膀说,他对衣服一无所知。“你既然一无所知,”老板娘说,“那就别摆出一副行家的样子。来,跟我到那边办公室去,我要让你看点东西,但愿你从此永远改掉胡言乱语的毛病。”她走在前头出了门。佩琵借口要K付账,一下跳到K的身边,两个人很快就取得了一致意见。其实这是很容易的,因为K熟悉这个院子,出了院门就是一条胡同,院门旁边还有扇小门,大约一小时以后佩琵就站在小门后面,听到门上连敲三下,她就开门。

老板娘的私人办公室在酒吧间对面,只要横穿走廊就到了。

办公室里的灯已亮了,老板娘已经进去,正不耐烦地朝K望着。

可是这时又有人来打扰了。格斯泰克已在走廊里等着,想同K说话。要摆脱他并不容易,老板娘也在帮K的忙,而且指责格斯泰克来这儿纠缠。“到哪儿去?到哪儿去?”门已经关上了,还听见格斯泰克在叫嚷,这喊声中还混杂着叹息和咳嗽,好不难听。

办公室是一个小房间,烧得太热,横里,两边挨墙放着一个斜面桌和一个铁柜;纵里,两边靠墙有一个衣柜和一个长沙发凳。衣柜占了房间的大部分地方,不仅放满了一面纵墙,而且柜子前后很深,让房间显得更窄。衣柜上装了三扇拉门,这样才能把柜子完全打开。老板娘指着长沙发凳,让K坐下,自己则坐在斜面桌前的转椅上。“你没有学过缝纫吗?”老板娘问。

“没有,从来没有。”K说。“那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土地测量员。”“那是干什么的?”K对土地测量员的工作做了一番解释,她听得直打哈欠。“你说的不是真话。你为什么不讲真话?”“你也没有讲真话呀。”“我?你大概又要开始胡言乱语了!就算我没讲真话,难道我必须向你解释清楚不成?我究竟哪儿没说真话?”“你绝不像你所装的那样,仅仅是老板娘。”“那你就看看吧!你的发现倒还真多!我不仅仅是老板娘,那我还是什么?你的胡言乱语可真是变本加厉了。”“我不知道你还是什么。我只看到你是老板娘,另外还看到你穿着不合老板娘身份的衣服,就我所知,这样的衣服这村里也没有第二个人穿。”“好,现在谈到正题了。你是心里有话憋不住,也许你并不是胡言乱语,只不过像个孩子,知道了什么蠢事,用什么办法都不能让他不说。那么,你就说吧!这些衣服有什么特别的?”“我说了,你会生气的。”“不,我会笑的,因为那准是小孩子在胡说八道。这些衣服怎么样?”“你一定想知道,那我就说了。衣服的料子很好,价钱很贵,但是衣服的式样过时了,装饰过于繁缛,应该重新改过,是旧衣服,与你的年龄、身材和地位都不相称。大约在一星期前,我在走廊里第一次看见你,就注意到你的衣服了。”“这下你总算说出来了!衣服过时了,装饰过于繁缛,还有什么来着?这些你是从哪儿知道的呢?”“我看见的呀,这可不用专门训练。”“这些你轻而易举就看出来了。你不必到别处去打听,马上就知道现在流行什么式样。这下我可不能缺少你啦,因为我的毛病是爱穿漂亮衣服。这个柜子里全是衣服,对此不知你有什么话要说?”她把推拉门推到一边,只见衣服一件挨一件,把整个柜子都放得满满的,衣服大多是深色的——灰色、棕色和黑色,全都挂得整整齐齐。“这是我的衣服,正如你说的,都过时了,装饰太繁缛。可这还只是我楼上房间里放不下的衣服,楼上还有满满两柜子衣服,两个柜子,每个差不多都有这个这么大。你吃惊了?”

“没有,我已经料到了,我说过,你不仅仅是老板娘,你还另有目标呢。”

“我的目标只是穿得漂亮。你呢,你不是傻瓜就是小孩,要不就是个可恶的危险人物。走吧,现在你走吧!”

K到了走廊里,格斯泰克又紧紧抓住他的衣袖,这时老板娘还在朝他喊道:“明天我有件新衣服,说不定我让人把你叫来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