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正当K漫无目的地东张西望的时候,他在过道远处拐角的地方看到了弗丽达,她装出好像不认识他的样子,只是呆呆地望着他,手里端着装着空碗碟的盘子。他对侍从说,他马上就回来,便朝弗丽达跑去。侍从呢,他压根儿就没注意K——K越是同他说话,他越是显出心不在焉的样子。到了她跟前,他紧紧抓住她的肩膀,简直就像又从她那里夺回了自己的财富似的。他一面向她提出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一面打量着她的眼睛。可是她丝毫没有改变僵硬的态度,并且心不在焉地把盘子里的几只杯碟重新摆好,然后说:“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到那两个……去吧,反正你知道她们的名字。你刚从她们那儿来,这我看得出。”K立即转变话题,绝不能就这样为自己辩解,不能一开始就谈这个对他不利的棘手问题。

“我以为你在酒吧里呢。”他说。弗丽达惊奇地望着他,并用那只空着的手温柔地摸摸他的额头和脸颊,仿佛已经忘记了他的模样,想重新记起来似的,她的眼睛里也显出在竭力回忆的迷惘神色。“他们又重新让我到酒吧去工作了,”随后她慢慢地说,仿佛说的是无关紧要的事,但这表明她还有话要同K说,而这才是更重要的,“这不是我的工作,那是谁都能干的。每个姑娘,只要她会铺床叠被,会做出一副笑脸,不在乎客人动手动脚,甚至还去挑逗他们,她就可以当客房侍女。但是在酒吧工作,那就完全不同了。

虽然我离开酒吧的时候不是很光彩,但是我现在又马上被安排到酒吧去了,当然有人帮我说了话。有人替我说话,老板倒很高兴,因为这样他再接受我就很容易了。他们甚至还催我接受这个岗位呢。

你要是想到,酒吧间会使我想起什么来,那你就了解了。最后我接受了这个职位。我只是来这里帮忙的。佩琵恳求我们不要马上让她离开酒吧,这样她就不会太丢脸,因为她确实干得很卖力,尽其所能地把一切都干得不错,所以我们就给了她二十四小时的期限。”“一切都安排得很好,”K说,“只不过你当时是因为我而离开酒吧的,现在我们快要结婚了,你还回到酒吧去?”“不会结婚了。”弗丽达说。“是因为我对你不忠实?”K问道。弗丽达点点头。“你看,弗丽达,”K说,“关于这个所谓的不忠实问题我们已经谈过多次了,每次末了你都不得不承认,你的怀疑是毫无道理的。打那以后,我这方面没有任何变化,我做的任何事情都是清清白白的,和过去一样,将来也不会改变。不过你这方面倒是有些变了,定是受了别人的挑唆或是别的什么。总之,你冤枉了我。你听一听,我同那两位姑娘是个什么关系?那位皮肤较黑的姑娘,我可能比你更厌烦她——那么具体地为自己辩解,我都感到不好意思,但是你却逼我这么做。只要能离她远点,我就离她远远的。

她倒并不在意,她比谁都稳重。”“是啊。”弗里达说道,这句话仿佛是违心地说的。K看到把话题岔开了,心里感到很高兴,但是她却把话都倒了出来,“你也许认为她稳重,你说这个天下最不要脸的人很稳重,真是难以置信,但是你说出了心里话,没有装模作样。桥头客店的老板娘是这样说你的:‘他真让人无法忍受,但我又不能抛开他不管。我们看到一个小孩,路还不大会走就想跑得老远时,也不会听之任之的,我们得插手管一管。’”“这回你就接受她的教诲吧,”K笑着说,“但是那位姑娘,管她是稳重还是不要脸,我们把她搁在一边吧,我可不愿谈她。”“但是你为什么说她很稳重呢?”弗丽达还是固执地问道。K觉得她对这事关心倒是一个对他有利的迹象。“这是你自己证实的还是想以此来贬低别人?”“都不是,”K说,“我这样说她,是出于感激,因为我不理她,她一点儿也不在乎。要是她常同我说话,那我就再也不愿去那儿了,这对我来说会是一个很大的损失,因为你知道,为了我们共同的前途,我不得不去。因此,我也得同另一位姑娘说话,她能干、谨慎、无私,所以我敬重她。这位姑娘,没有人会说她勾引人。”“跟班们的看法却与你不同。”弗丽达说。“在这个问题上以及其他许多事情上他们的看法都跟我不一致,”K说,“你愿意根据跟班的看法就得出我对你不忠实的结论吗?”弗丽达不作声了,并且任凭K把她手里的盘子拿去放在地上,挽着她的手臂,同她一起在狭小的过道里走来走去。“你不懂什么叫忠实,”

她说,同时不让他挨得太近,“你同这两位姑娘是什么关系,这倒不是最重要的。你上她们家去,衣服上沾了她们家的气味回来,这对我来说就已经是一个无法忍受的奇耻大辱了。你说都不说一声就从学校里跑了出去,在她们那儿一待就是半夜。我让人去找你,你又让她们矢口否认你在那儿,特别是那个稳重透顶的妞儿。你还从一条秘密小道悄悄溜出屋子,也许是为了维护那两位姑娘的名声吧!算了,我们不谈这些了!”“不谈这些,”K说,“谈点别的吧,弗丽达。这事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啦。我为什么要去那儿,这你知道。我心里并不好受,但是我克制了自己。现在事情已经够棘手的了,你就不要再来给我增加麻烦了。今天我本来只想到那儿去一会儿,问问巴纳巴斯到底回来没有,他早该把一个重要消息给我送来了。他没有回来,但是她们很有把握地对我说,他很快就要回来了。我不愿让他回头到学校里来找我,以免你见到他心里感到厌烦。几个小时过去了,巴纳巴斯还没有回来。这时那个我最恨的人倒是来了。我不乐意让他打听到我在那儿,所以就从隔壁花园里出来了,可是我也并不是想躲着他,到了街上就坦然朝他走去。我承认,我手里拿了根非常柔韧的柳条。这就是事情的真相,其他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好吧,我们来谈谈别的事情吧。两个助手的表现怎么样?提到这两个家伙,我就感到恶心,正像你提到那一家子一样。你可以把你与他们的关系同我与那一家的关系来做个比较。

我理解你对那一家的厌恶,我也有同感,只是为了我的事,我才到他们那儿去的。有时候我觉得,我在利用这一家,这是很不正当的。再来说你和助手。你从未否认他们在跟踪你,你也承认你对他们很迷恋。我并没有因此而生你的气,我看出来了,这里有几股势力在较量,你可不是这些力量的对手,但你至少还在进行斗争。对于这一点我很高兴,我也在保护你。只因为我疏忽了几个小时,那是由于我相信你的忠诚,而且屋子肯定已经锁上了,两个助手也终于被我打跑了——我老是低估他们,希望不会有什么问题了,谁知道我只疏忽了几个小时,那个耶雷米阿斯——仔细观察,这小子并不是很健康,而且有点衰老了——居然厚颜无耻地走到窗户跟前,这样一来,我就失去了你。弗丽达,刚见面就听到你说出‘不结婚了’这样的话。至于说责备,该去责备别人的本该是我,但是我还一直没有责备过别人。”说到这里,K觉得又该分散一下弗丽达的注意力了,于是就求她给弄点东西吃,因为自中午到现在他还没有吃过东西呢。弗丽达听到K请她去拿点东西来吃,心里感到如释重负,就点点头,跑去拿东西了。K以为厨房在过道的那头,但是弗丽达没有往前去,而是从旁边往下走了几个台阶。不一会儿,她便拿来一碟切好的肉和一瓶酒,但是这大概是人家吃剩的东西:她把肉匆匆忙忙地重新摆了一下,免得给人看出是剩下的,可是忘了把碟子里的香肠皮扔掉,那瓶酒也已经喝掉四分之三了。K对此并没有说什么,就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你刚才到厨房去了?”他问道。“没有,到自己房里去了,”她说,“我在这里下边有个房间。”“你刚才带我去多好,”K说,“我想到你下面的房间里去,这样就可以坐着吃了。”“我去给你拿张椅子来。”弗丽达说着就要去拿。“谢谢,”K说,并把她拉住,“我不到下面去,也不要椅子。”弗丽达很不情愿地让他拉着,低着头,咬着嘴唇。

“那好吧,他在我房间里呢,”她说,“这事你没想到吧?他正躺在我的**,他在外面着了凉,正在打哆嗦,他还没有吃东西。说起来,这都是你的错,要是你不把这两个助手撵走,不去追求那种人,现在我们就可以和和睦睦地坐在学校里。我们的幸福就是被你破坏的。你想,要是耶雷米阿斯还在给我们当差,他敢勾引我吗?

你要是以为他在当差期间敢勾引我的话,那你就完全弄错了我们这里的制度。以前他想得到我,为此他煞费苦心,一直在窥伺机会,但是这不过是游戏而已,就像一只饿狗在玩游戏,却不敢跳上桌子。我的情形也是这样。他对我很有吸引力,小时候他总是同我一起玩,我们一起在城堡的山坡上玩耍,那真是美好时光。你还从没有问过我以前的事呢。只要耶雷米阿斯受着差事的约束,这一切就不会起到决定性作用,因为我知道,做你的未婚妻是我的职责。可是后来你把助手撵走了,还自鸣得意,以为为我做了什么大好事似的,现在看来,这在某种情况下来说也是真的。在阿图尔身上,你的目的达到了,当然只是暂时的,他很脆弱,没有耶雷米阿斯那种不怕任何困难的劲头。那天夜里你一拳差点把他打个粉碎——这一拳也是朝着我们的幸福打的,他逃到城堡里告状去了,即使他不久后还要回来,可是耶雷米阿斯却留下了。当差的时候主人眉毛一皱他就会吓得要死,可是不当差他就什么都不怕了。你抛弃了我,他来要了我,他——我的老朋友占有了我,我可把持不住。我没有打开学校的门,他砸碎窗户,将我拉了出来。我们逃到这里,旅店老板很尊敬他,对客人来说,有这么个招待员,当然是很欢迎的,这样,我们就被录用了,他现在没有同我住在一起,但是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房间。”“尽管这样,”K说,“我并不为撵走了这两个助手而感到遗憾。如果事情真像你所说的那样,你的忠实只是取决于这两个助手是否受着差事的约束,那好吧,一切就此了结。处于两只只有用鞭子才能使之屈服的猛兽间的婚姻,那是没有多大幸福可言的。这样的话,我还得感谢那一家,他们在无意中却促成了我们的分手。”两个人都不说话,又并肩走来走去,也分不清这回是谁先开始踱步的。弗丽达挨着K,对于K这回没有再挽她的胳膊似乎有点生气。“这样,一切都解决了,”K接着说,“我们可以道别了,你到你的耶雷米阿斯先生那儿去,他可能是在校园里着凉的,要是这样,那你让他独自一人待得太久了。我嘛,我一个人到学校去,或者到有人收留我的地方去,反正你不在,学校里也无事可做。如果我还有点犹豫不决的话,那是因为我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你对我说的那些事。我对耶雷米阿斯的印象正好同你相反。他在当差期间,老是跟在你屁股后面,我不相信差事会永远约束他不对你进攻。但是,自从他认为已经解除了差役关系以后,情况就不同了。

请原谅,我要这样来解释这件事,打从你不再是他主人的未婚妻之后,你对他就不再具有以前那样的**力了。他这个人,可以说我是经过今天晚上简短的谈话才了解的,你可能是他儿时的朋友,但是他却并不珍惜这种感情。我不明白,你怎么会觉得他的性格很热情。我倒觉得他考虑问题特别冷静。他从加拉特那里接受了一项有关我的任务,可能对我不怎么有利的任务,于是他便以一种当差的热情——我承认,这种热情在这里并不少见——竭力执行这个任务,其中包括破坏我们的关系。他也许试过了好几种方法,其中之一就是设法用他色眯眯的眼神来勾引你。他的另一个办法得到了老板娘的帮助,说我这个人在感情上朝三暮四,他这一手得逞了,也许萦绕在他心头的对克拉姆的某种回忆也帮了他的忙。他虽然失掉了职务,不过也许恰好是在他不再需要这个职务的时候丢掉的,现在他在收获他的这番苦心结出的果实了,把你从学校的窗户里拉了出来,这样他的任务也就完成了,他那当差的热情也消失了,他已经精疲力竭,这时他倒宁愿同阿图尔换个位置。阿图尔根本没有告状,他得到赏识,接受了新的任务,但是总得有人留下来,好注视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对他来说,照顾你是个有点麻烦的责任。至于说对你的爱,那是一点儿也没有的,他曾经公开向我承认,你是克拉姆的情妇,他对你当然是尊敬的,在你房间里筑个巢,体会一下当个小克拉姆的滋味,他当然乐意,不过也就仅此而已,在他心中你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了,把你安排在这里只不过是对他主要任务的一个补充而已。为了让你放心,他自己也待在这里,但这不过是暂时的。只要他没有得到城堡的新消息,他对你的那种冷淡态度也就不会治好。”“你竟如此诽谤他?!”弗丽达把两个小拳头互相对敲着说。“诽谤?”K说,“不是,我并不想诽谤他。我也许是冤枉了他,这当然是可能的。我所说的关于他的情况,也不都在表面,可以一目了然。关于他的情况也可以做出别的解释。可是诽谤?诽谤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反对你对他的爱。倘若有必要,倘若诽谤是个恰当的手段,我就会毫不犹豫地诽谤他。谁也不能因此而谴责我。他背后有人支持,所以处在比我有利的地位,我完全是孤军奋战,稍稍诽谤他一下也未尝不可。这也许是一种没有多大罪过的、到头来也是软弱无力的自卫手段。那么,就让你的拳头歇息吧。”说着,K握住了弗丽达的手,弗丽达想把手抽出来,可是她脸露笑容,并没有使大劲。“但是我不必去诽谤,”K说,“因为你并不爱他,你只是以为你爱他,要是我让你摆脱这种错觉,你定会对我感激不尽的。看吧,假如有人想不用暴力,只靠周密的盘算就从我手里把你抢去,那他只有通过这两个助手才能办到。表面上看,这两个小伙子很善良,孩子气,很快乐,不负责任,是上面下来的,是从城堡吹来的,身上还带着一些童年的回忆,这一切确实妙不可言,尤其是我大概是这一切的对立面,老是做那些你并不完全理解而且惹你生气的事情,并把我同那些你所恨的人带到一起,尽管我是清白无辜的,但这些事情也被推到了我身上。这件事是恶毒的,当然,他很聪明地利用了我们关系中的弱点。任何关系都是有弱点的,何况我们的关系呢。我们两个人是从完全不同的世界走到一起的,自从我们相识以后,我们每个人的生活都走上了一条全新的道路,我们觉得还不太稳当,毕竟生活太新了。我不是说我自己,我自己不那么重要,自从你第一次把目光投向我以来,我总是不断得到赐予。习惯这种赐予,对一个人来说并非难事。可是你呢,别的且不说,你是我从克拉姆手里夺过来的,这件事的意义我无法估量,但是我慢慢地感觉到,你飘飘然了,不知天高地厚了,即使我准备永远都要你,可是我又不能时时守在你身边,就是我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也往往被一些梦幻的东西或者像老板娘那样活生生的东西所迷惑。总而言之,有时候你的心没有放在我身上,你在注视着某个地方半明半暗、模糊不清的东西。可怜的孩子,在这种时候,在你的视线之内如果出现了合适的人,你就会对他们倾心,成为错觉的牺牲品,这些错觉实际上只不过是些转瞬即逝的东西,是鬼怪,是过去的回忆,可以说是不断消逝的昔日的生活,而这些又是你今天的现实生活。这是一个错误,弗丽达,也是我们最终结合前的最后一个,确切地来看,这是个不值一提的困难。清醒过来,振作起来吧,即使你以为这两个助手是克拉姆派来的——其实不对,他们是加拉特派来的,他们利用这种错觉迷惑了你,使你以为在他们肮脏下流的行径中可以找到克拉姆的痕迹。这就像有人以为在粪堆里发现了一块从前丢失的宝石,而实际上即使那儿真有宝石,他也根本找不着,他也不过是像马厩里的仆役那类人罢了,只不过他的健康不及仆役,稍微呼吸点新鲜空气就会生病,就去躺在**,这张床他当然是以奴仆的机灵精心挑选的。”弗丽达把头倚在K的肩上,两个人胳膊挽着胳膊,默默地走来走去。“要是我们,”弗丽达慢慢地、平静地、几乎是愉快地说,仿佛她知道,她只有很短的时间可以静静地倚在K的肩头,因此她要尽情地享受,“假如那天夜里我们马上跑出去,我们就可以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我们就会永远在一起,我可以握着你永远在我身边的手,我是多么需要你在我的身边呀!我认识你以后,你不在我身边,我就觉得六神无主。相信我,我做的唯一的梦就是待在你身边,没有做过别的梦。”这时旁边的过道里有人在喊了,那是耶雷米阿斯,他正站在旁边的过道最底下的一级台阶上,他只穿了件衬衣,但是围了一条弗丽达的披肩大头巾。他站在那里,头发蓬乱,稀疏的胡须耷拉着,吃力睁着的两眼露出乞求而又责备的神情,凹陷的脸颊涨得红红的,但面部肌肉却过于松弛,光着的大腿冻得直发抖,使得围在身上的头巾上的穗子也颤动起来了。他活像个从医院里逃出来的病人,别人见到他,除了马上再把他送到**去,不会有别的想法。弗丽达也是这么想的,她从K的身边走开,马上跑下去到了耶雷米阿斯的身边。她挨着他,关切地给他把围巾围紧,急着要让他回房间去,这一切似乎给了他一丝力量,他好像现在才认出K来。

“哦,土地测量员先生,”他说,弗丽达不想让他再说下去,他便劝慰地摸摸她的脸颊,“请原谅,打扰您了。我觉得不舒服,这总可以原谅吧。我想,我在发烧,我得要杯茶,喝了出出汗。校园里那该死的围栏,我至今还忘不了,我已经受凉了。方才我还在外面跑来跑去。我为那些真是毫无价值的事牺牲了自己的健康,而且没有马上觉察到。可是您,土地测量员先生,您到我们房间里来吧,您可以探望一下病人,同时还可以把要说的话讲给弗丽达听。两个人在一起惯了,现在要分手,在这最后一刻自然有很多话要说,这些话第三者是无法理解的,更何况他还躺在**等着送茶来呢。您只管进来好了,我一定一声不吭。”“行啦,行啦,”弗丽达攥着他的手臂说,“他在发烧,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但是你,K,别到这里来,我求你啦。这是我和耶雷米阿斯的房间,确切地说只是我的房间,我不许你跟进来。你再跟着我……啊,K,你为什么要跟着我?我永远永远不会回到你那里去了,我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心里便会不寒而栗。你还是到那两个妞儿那儿去吧。别人对我说,她们只穿了件衬衣,坐在炉边的凳子上,在你左右两边各坐一个,要是有人来叫你,她们就对他破口大骂。既然那儿那么吸引你,那儿大概就是你的家。我总不让你到那儿去,但没什么用,可我还不断阻拦你,都已经过去了,现在你自由了。美好的生活展现在你面前,为了其中的一个,你也许得同那些侍从做一番争夺,至于另一个嘛,你要了她,天底下谁也不会妒忌你的。这是天赐良缘。你不要否认,当然,你会赖得一干二净的,但到头来还是什么都赖不掉的。想一想,耶雷米阿斯,他已经把什么都赖掉了!”他们两个人点点头,现出会心的微笑。“但是,就算他把什么都赖掉了,”弗丽达继续说,“这又有什么用,关我什么事呢?在她们那儿发生的事,这完全是她们的事,是他的事,又不是我的事。我的事是把你服侍好,等你恢复健康,恢复到K还没有为了我而折磨你以前那样的健康。”“那么您真的不来了,土地测量员先生?”

耶雷米阿斯问道。这时弗丽达都没有转过来看K一眼,就把他拉走了。台阶下面有扇门,比这里过道两边的门还要矮,不仅耶雷米阿斯,就连弗丽达进去的时候都得猫着腰。屋里似乎很亮,还可以稍稍听到里面的窃窃私语声,也许是弗丽达用甜言蜜语在哄耶雷米阿斯上床,随后门就关上了。现在K才发现,过道里已经变得那么寂静了,不仅是过道的这一部分,这个他和弗丽达一起待过的、看来是属于后勤房间一部分的地方,就连这条很长的过道,它两边的房间里原先是很热闹的,现在也静得没一点声音。这么说,那些老爷终于睡着了。K也已经精疲力竭了,也许正因为他疲惫不堪,所以才没有像他本该要做的那样狠狠地给耶雷米阿斯以迎头痛击。学耶雷米阿斯的样子也许更聪明些,他显然有些夸大——他这副可怜相并不是因为着凉,而是天生的,什么保健茶都治不好,所以K倒不如完全学耶雷米阿斯,把自己确实疲惫不堪的样子表现出来,倒在这个过道里——这本身大概就是很惬意的,睡一会儿,这样也许会有人来服侍他呢。只不过这种做法的结果不会有耶雷米阿斯那么好,在这场争取同情的斗争中,以及其他所有斗争中,耶雷米阿斯都得胜了,这也许是理所当然的。K累极了,以至于想,有些房间一定是空的,他能不能走进一间房里去,在舒适的**美美地睡上一觉。在他看来,这是对他吃了许多亏的一种补偿。他还准备喝上一杯睡前酒,弗丽达放在地上的餐具盘上还有一小瓶朗姆酒,K又走回去,把瓶里的酒喝光。

现在他至少感到有精神去见艾朗格了。他到处寻找艾朗格的房门,但是因为侍从和格斯泰克都不见了,而所有的门又都是一样的,所以他找不到艾朗格的房门。可是他自信地记得门大概在过道的什么地方,并决定推开一扇门看看,他想,说不定这正是他要找的那个房间呢。试一试不会有太大的危险,如果是艾朗格的房间,那他就会受到接待;要是别人的房间,那么他可以道个歉再出来;倘若客人睡着了,这种可能性最大,那么他闯了进去也根本就不会被发现;如果房间是空的,那就糟了,因为那样他准是挡不住躺上床去睡个大觉的**。他又向过道的两边瞧了瞧,说不定正好有人来,可以给自己一些指点,使自己不必去冒险,但是长长的过道里寂静无声,空空如也。于是K就到门口去听听,这里也没有人。他敲敲门,声音轻得绝不会吵醒睡着的人,这时还是没有什么动静,于是他便极其小心地打开房门。可是他却听到一声轻轻的叫喊。

这房间很小,一张大床就占了一半多,床头柜上电灯还亮着,旁边有只手提包。**的人全身都蒙在被窝里,身子动呀动的显得很不安,透过被窝和床单间的一条缝低声地问:“谁啊?”这下K就不能一走了之了,他不满地打量着这张铺得厚厚的但可惜已睡了人的床,这才想起人家问他的话,就报了自己的姓名。这一下似乎取得了好的效果,**的那个人稍稍掀掉一点盖在脸上的被子,但又怯生生地准备着,万一外面情况不妙,就马上重新把头全部蒙上。但是随后他却毫无顾虑地掀掉被子,坐了起来。此人绝不是艾朗格。那是位小个子老爷,相貌不俗,但是脸上有点不大协调:脸颊圆鼓鼓的像娃娃,眼睛很快活,显得孩子气,但是高额头、尖鼻子、窄嘴巴,合不拢的嘴唇以及几乎像是没有长出来的下巴可全没有一点孩子气,倒是显得非常善于思考。也许他对这点很满意,对自己很满意,这才使他保留了几分明显的健康的稚气。“您认识弗里德里希吗?”他问道。K说不认识。“他可认识您。”这位老爷笑着说。K点点头,认识他的人倒不少,这甚至成了他路上的主要障碍之一。“我是他的秘书,”老爷说,“我叫毕格尔。”“对不起,”K说,并伸手去抓门把手,“很遗憾我把您的房门同另一扇房门搞混了。我是来见艾朗格秘书的。”“多可惜,”毕格尔说,“我可惜的不是您要去见什么人,而是您把房门搞混了。我这个人睡觉,一被吵醒,肯定就再也睡不着了。不过,这事您也不用太放在心上,是我自己倒霉。为什么这里的房门都不能锁,是吧?这当然是有其原因的。因为有句古老的谚语说,秘书的房门应该永远开着。当然,这倒不必单从字面上去理解。”毕格尔快乐地注视着K,同他的抱怨相反,他看起来休息得相当不错,像K现在那样的疲倦,毕格尔大概还从来未曾有过。“那么现在您想到哪儿去?”

毕格尔问道,“现在四点钟了。无论您去找谁,您都得把他吵醒,并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样不在乎被打扰的,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如此宽宏大量,当秘书的都有点神经质。您就在这里待一会儿吧。快五点的时候,这里的人就开始起床了,您最好那个时候去找约您谈话的人。那么,现在请您放开门把手,随便找个地方坐下吧,当然这里地方窄了点,您要是坐在床沿上,那就最好不过了。您一定奇怪,我这里怎么连桌椅也没有。是这样的,我可以挑一个设备齐全,但床很窄的房间,也可以挑张大床,但房间里除了盥洗台就没有别的设备了。我选了这张大床,卧室里床可是最重要的东西!嗯,谁要是想伸展开四肢,美美地睡上一觉,那么这张床对一个爱睡觉的人来说一定妙不可言。我这个人不睡觉就老是困倦不堪。我觉得这张床很舒服,我一天的时间大部分是在**度过的,我在**处理所有的信件,询问来申诉的人。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来申诉的人当然没有坐的地方,他们也不在意,更何况他们站着,记录员也感到舒心,这总比他们自己舒舒服服地坐着让记录员臭骂一顿要好得多。所以我能够提供的就只有床沿上的这个座位,不过这并不是正式座位,是专门为夜里聊天准备的。您怎么不说话, 土地测量员先生? ” “ 我累极了。”K说,他一听到让他坐在床沿上,便立即毛里毛糙地、毫不客气地坐到**,往床柱上一靠。“当然,”毕格尔笑着说,“这里人人都很累。比如说,我昨天以及今天所办的事,没有一件是小事。现在我根本睡不着,但是在发生了这件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之后,您在这儿的时候,如果还要叫我睡一觉的话,那么就请您保持安静,并且不要把门打开。可也不用怕,我肯定睡不着,顶多也只会睡着几分钟。我的情况是这样的:有人在的时候,我总是最容易睡着,这大概是因为我非常习惯于同申诉人打交道吧。”“您睡吧,秘书先生。”听到这番介绍K感到很高兴,说,“那么,要是您允许,我也睡一会儿了。”“不,不,”毕格尔又笑了,“可惜我不是那种请我睡就睡得着的人,只有在谈话过程中我才会有睡着的可能,所以谈话最容易催我入睡。是的,干我们这一行,神经可受罪呢。比如说我吧,我是联络秘书。您不知道联络秘书是干什么的吧?这么说吧,我是弗里德里希和村子之间最重要的联系人,”说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乐得急忙搓搓手,“我是他的城堡秘书和村里秘书之间的联系人,我多半都在村里,但也不是常住,我每一刻都要做好坐车上城堡去的准备。您看这旅行包,生活很不安定,这并不是对每个人都适合。另外,这样说也不错,我确实再也离不开这种工作了,所有其他工作我都觉得很乏味。那么, 土地测量工作怎么样?”“我现在没干这工作,我不会当土地测量员了。”K说,他的心思没有放在这上面,他只是巴不得毕格尔快点睡着,其实他这样想纯粹是出于一种对自己的责任感。他心里知道,此刻离毕格尔睡着的时间还相差十万八千里呢。“这就令人奇怪了,”

毕格尔一甩脑袋说道,并从被窝里抽出一个记事本,好把事情记下来,“您是土地测量员,又没有做土地测量工作。”K机械地点点头,他已经将左臂伸出来搁在了床柱上,把脑袋枕在左臂上。他已试过多种姿势,想坐得舒服些,可是只有这个姿势才最舒服,而且这样还可以较好地留意毕格尔说的话。“我准备进一步了解这件事,”毕格尔接着说,“放着专业人才不用,这种事在我们这里是绝对不会有的。这事也一定使您很委屈,您不感到痛苦吗?”“我感到很痛苦。”K慢慢地说,心里暗自好笑,因为现在他恰恰一丝痛苦也没有,毕格尔的这番美意也没有对他产生什么印象,他说的完全是外行话。K是在什么情况下被聘用的,在村里和城堡里碰到哪些困难,他在此逗留期间已经出现和将会出现哪些错综复杂的情况,对这一切他毫不了解,也没有表示出他对此事至少已经有所知晓——按理说秘书都会毫不考虑地装出无所不知的样子,他居然想靠他那个小本子,在**就一下子把问题解决。“看来您已经有过几次失望了。”毕格尔说,这话再次证明他对人还是有些了解的。其实K一踏进这个房间,就不时提醒自己,不要小看毕格尔,但是在目前的情况下,除了自己的疲倦,他很难对别的事情做出合理的判断。“不,”毕格尔说,仿佛他在回答K的一种想法,而且体贴入微,省得他说出来,“您不要让失望吓退。看来,这里有些事情的安排专门是为了吓人的,新来这里的人,他觉得这些障碍无法克服。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想寻根究底,也许现象真是和实际相符,处在我的地位上,要弄清这件事,就得拉开到一个合适的距离,但是请您注意,有时候又确实有这样的情况,有些事情几乎同全局很不合拍,碰到这样的事情,通过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信任的手势,反而比辛辛苦苦奋斗一辈子所得到的还要多。肯定,情况就是这样。如果说这些机会从未被利用,那么在这种情况下这些事情又是同全局相一致的。可是这些机会为什么不利用呢?我一再这样问。”K不知道。他虽然意识到,毕格尔的话很可能是针对他而言,但是他现在对一切涉及他的事都极其反感,所以他便把脑袋稍稍往一边挪了挪,仿佛给毕格尔的问题让出了路,他就不会碰上这些问题了。“秘书们,”毕格尔接下去说,同时伸了伸懒腰,打着哈欠,这副神态同他严肃认真的言谈显得很不协调,“秘书们常常抱怨,说村里大部分询查工作,他们不得不在夜里进行。他们为什么对此抱怨呢?是他们觉得太辛苦了吗?是他们宁肯在夜里睡觉吗?不是,对这些他们绝不会抱怨。同别处一样,秘书当中自然有的勤奋些、有的差些,但是再大的劳累,他们当中也没有人会抱怨,更不用说公开表示出来了。很简单,这不是我们的作风。在这方面,平常时间和工作时间对我们并没有什么区别。把这两种时间区分开来,对我们来说是格格不入的。那么究竟是什么才使秘书们反对夜间询查呢?难道是为申诉人着想吗?不是,不是,这也不是。对于来申诉的人,他们是很严格的,当然并不比对自己严格,而是完全一样的。其实,这种严格不外乎是恪尽职守,这种一丝不苟的严格是申诉人求之不得的。归根结底,这也是完全得到肯定的,一个轻率潦草的人当然看不到这一点。比如深受申诉人欢迎的夜间询查恰好就是这种情况,原则上并没有人反对这样做。那么秘书们为什么反感呢?”

这个问题K也不知道,他知道得太少了,毕格尔是要听他的回答或只是表面上问问,连这一点他也分辨不清。他想,要是你让我躺在你的**,那我就于明天中午或者最好是晚上回答你所有的问题。可是毕格尔好像没有注意他,他正一门心思地扑在给自己提出的问题上,“据我所知,就我自己的体会来说,秘书们对于夜间询查问题有以下顾虑:夜间之所以不太适合同申诉人磋商,是因为夜间很难或者简直就不可能充分保持磋商的官方性质。其原因并不在于表面的东西,当然夜里也可以同白天一样严格,这随你的便。所以,原因不在这里,但是夜里官方的判断难免会受到影响。在夜间,大家总是不由自主地喜欢更多地从个人的角度来判断事物,申诉人的陈述受到的重视会比其应该受到的重视更大,在判断的时候难免掺进种种与所谈之事毫不相干的东西,如考虑申诉人的其他情况,他们的痛苦和担心等。申诉人和官员之间那种必要的界限,即使表面上仍完美无缺地存在,现在也开始被打破了。本来在一般情况下只允许一问一答地进行,但是夜里有时候竟会出现主客易位这种完全不合适的怪事。至少秘书们是这么说的,当然,他们由于职业关系对于这种事情是极其敏感的。但即使是他们,在夜间询查时也不大注意到那种不利影响,这一点在我们圈子里已经谈过多次了;相反,他们从一开始就想竭力消除这类影响,最后还以为已经取得了特别好的成果。但是事后读一读记录,你往往会对他们那些一目了然的缺点感到吃惊。这些都是漏洞,是使申诉人不断得到不太正当的好处的漏洞,这些好处至少按照我们的条规通过普通捷径是捞不到的。这些漏洞有朝一日肯定还会由某个监督部门来加以填补,但是这样做只是于法制有利,是不会再影响到那些申诉人的。在这种情况下,秘书们的抱怨不是很有道理的吗?”处于半醒半睡状态之中已经有好一会儿的K,现在又被惊醒了。他问自己: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他耷拉着眼皮,并没有把毕格尔视为一个同他讨论困难问题的官员,而只是把毕格尔看作妨碍他睡觉的某种东西,至于其他用意他也搞不清楚。但是毕格尔却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想活动中,他笑笑,仿佛他刚刚把K搞得有点稀里糊涂似的,不过他准备马上把他重新领到正确的道路上。“这么说来,”他说,“又不能笼统地说这些抱怨是有理的。关于夜间询查没有明文规定,因此如果想避免夜间询查,那也没有违反规定,可是这种种情况,超量的工作,城堡官员的工作方式,他们难以脱身的状况,以及关于对申诉人的询查必须在其他调查完全结束以后才开始,但又得立即进行的规定,这一切,以及其他许多原因,就使得夜间询查非搞不可。如果像我所说的,夜间询查已经非进行不可了,那么这是规章造成的结果,至少也是间接造成的结果,要对夜间询查挑三拣四,几乎就等于是对规章制度挑三拣四。当然,我说得有点夸张,正因为夸张,我才可以这么说。另外,不妨告诉秘书,他们尽可以在规章制度范围内反对夜间询查,反对夜间询查所造成的也许只是表面上的弊端。秘书们也这样做了,而且是以最大的规模来做的。他们安排的商谈对象从哪一方面来说都是最不用担心的,商谈之前先仔细检查,如果检查的结果需要,在最后一刻也可以取消一切询查,他们在真正处理申诉人的问题以前,往往先传唤申诉人十次,以壮声势;他们喜欢让同事来代表自己,这些同事因为不负责此案,所以处理起来便不费吹灰之力;他们把磋商时间定在黑夜开始时或者结束时,避免安排在中间那段时间。类似的措施还有很多,秘书们很不好对付,他们既顽强又脆弱。”K睡着了,但并不是真正地睡了,毕格尔的话,他也许比原先迷迷糊糊地醒着时听得更清楚,每个字都传进他的耳朵里,但是他那累赘的意识消失了,他感到自由自在,现在毕格尔已经抓不住他了,只是他有时还摸索到毕格尔那里,他还睡得不熟,但是已经沉入梦乡。谁也不该再把他的睡眠夺走了。他觉得,他似乎是取得了一个大胜利,那儿已经有许多人在欢庆胜利了,为了庆祝胜利,是他或者是别人举起了香槟酒杯。为了让大家知道庆祝的是什么胜利,所以就把斗争和胜利又重演了一遍,或者也许根本就不是重演,而是现在才进行,不过已经提前庆祝了,庆祝也一直没有停止,因为最后的结局已是十拿九稳的了。一位秘书赤条条的,活像一尊希腊神像,在搏斗中被K逼得陷入了困境。这事很可笑,那位秘书在K的进攻下大惊失色,放弃了傲慢的姿态,赶忙举起胳膊,握紧拳头来挡住头上的暴露部位,可是还是慢了,所以K在梦里轻轻地笑了。

这场搏斗的时间并不长,K步步进逼,迈出的每一步都很大。这是一场搏斗吗?K并没有遇到什么严重的障碍,只有秘书不时发出的尖叫声。这位希腊神叫起来活像一个被人挠着痒痒的姑娘。

后来秘书走了,K独自一人在大房间里,他做好搏斗准备,转过身来寻找他的对手,但是那里已经没有人了,与会者都散了,那只香槟酒杯摔在地上,碎了。K把破杯子踩得粉碎,但是碎玻璃刺了他,他吓了一跳,就又惊醒了,他像一个被叫醒的孩子,心里极不高兴。尽管这样,他一见毕格尔**的胸脯,梦中的情景就掠过他的心头:你的希腊神在这里!把他拖下床去!“可是,尽管采取了各种防范措施,”毕格尔说,并若有所思地仰面望着房顶,仿佛想在记忆中搜寻例子,可又找不着,“尽管采取了各种防范措施,申诉人还是可以钻空子,利用秘书们在夜间的弱点——假如这是弱点的话。当然,这种可能性是很小的。确切地说,几乎从未有过。只有在半夜三更,申诉人未经通报就擅自闯进房间的情况下,才存在这种可能性。您也许会奇怪,看起来这么容易的事,怎么会很少发生呢。是啊,您还不熟悉我们的情况。可是您大概也注意到完美无缺的官方机构了吧。正因为机构是完美无缺的,所以才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任何人,凡是他有所请求或是出于其他原因必须向他调查某件事,往往在本人尚未把事情考虑好之前或者他本人尚未了解这件事情之前,就立即毫不迟疑地受到传唤。他这次并没有受到查问——往往还没有受到查问,是因为事情还不那么成熟——但是他已经收到了传唤通知,因此,不经通报他是不会来的,他顶多是没在指定时间来,于是就会叫他注意传唤的日期和时间。如果下回他准时到了,通常会叫他走的,这并不会造成什么困扰。申诉人手里的传唤单和卷宗里的记载,这就是秘书们的防御武器,虽然并非多么完备,却是强大的。这当然只是对于恰好负责这件事的秘书而言,申诉人还可以在夜里出其不意地造访别的秘书。但是这种事几乎没人干,因为这是毫无意义的。首先,这样做就会大大激怒主管秘书。我们秘书在工作问题上虽然不会互相妒忌,每个人肩负的工作担子太重,任何小事都压不上来了,但是在对待申诉人的问题上,我们绝不会允许他们来破坏我们的责权范围。有人就失败了,因为他觉得在主管部门那儿没有进展,所以就试图溜到非主管部门。

这样的打算之所以必然会失败,那也是因为一个非主管秘书,即使夜里别人出其不意地找上了他,而他出于好意愿助一臂之力,但此事不在他的主管范围内,所以他也和任何一个律师一样无法插手,也许还不如律师。而且即使他比律师更熟悉法律上的秘密途径,本可以有所作为,可对于不是他主管的事情,他缺少时间,抽不出一点时间去管这件闲事。就申诉人来说,他们也忙得不可开交,除了日常工作,还要听从主管部门的传唤,根据其脸色行事,这条路的前景既然如此,谁还会把他夜里的时间用在非主管秘书身上。‘忙得不可开交’当然是从申诉人的角度来说的,它同秘书们的‘忙得不可开交’并非一回事,两者不能同日而语。”K笑着点点头,现在他觉得一切都了解得很清楚了,这倒不是因为这事使他感到忧虑,而是因为现在他确信一会儿他便会完全睡着,这次可不会做梦,不想被打扰了。一边是主管秘书,另一边是非主管秘书,面前是一样忙得不可开交的申诉人,他就要在他们的包围中沉沉入睡,用这个方法把一切事情摆脱干净。对于毕格尔那轻微、自满、显然毫无成效地催促自己入睡的声音,K现在已经习惯了,这声音非但不打扰他,反而能催他入眠。你就咯吱咯吱地磨你的牙吧,你磨吧。他想,他只是为了我而咯吱咯吱地磨的。“那么,”毕格尔说,两根手指头抚摩着下嘴唇,眼睛睁得大大的,脖子伸得老长,就像经过一番艰辛的跋涉到了一个迷人的观景点似的,“那么,刚才提到的那个稀有的、几乎从未出现的可能性又在哪儿?秘密就在关于主管权限的规章里。其实,并不是说每件事情只有一位秘书主管,规章中并没有这样规定,在一个巨大的、生气勃勃的机构里也没有这种情况。事实只是这样:一位秘书握有主要管辖权,但是许多其他秘书在某些部分也有权,尽管是比较小的主管权。就算是最有才能的秘书,又有谁能独自把一个事件,即使是一个最小的事件的各种材料都收集到他的办公桌上来呢?即使我刚才说的主要管辖权,也是言过其实。在最小的权限里不也已经包含着整个权限吗?这里起决定作用的不是处理事情的热情吗?这热情难道不是始终如一、极为强烈的吗?在任何事情上,秘书们都是有差别的,这种差别多得不可胜数,但热情却没有差别:任何一个秘书,如果要求他办一个案子,又只赋予他很小的权限,即使这样,他也不会抑制自己的热情。对外当然必须建立一套井井有条的商谈秩序,所以对每个申诉人的问题都会有一位以官方身份出现的秘书来处理。不过,这位秘书大概不会是对此案拥有最大权限的那位,这要由机构及其眼下的特殊需要来决定。已经向您描述过,一般来说尽管困难重重,但申诉人由于某些情况仍然可以在半夜里出其不意地找到一位对该案拥有某些权限的秘书那儿。

土地测量员先生,请您考虑一下这种可能性。您大概还没有想过吧?这我相信。其实也不需要去想那种可能性,因为它几乎从来没有出现过。要想从这面美妙绝伦的筛子中漏过去,这申诉人恐怕一定是个形状奇怪、构造特别、小巧灵活的颗粒吧?您觉得这样的事根本不会出现?您说得对,这种事根本不会出现。可是谁会对什么事都打包票?一天夜里,那样的事居然发生了。当然在我认识的人中,谁也没有碰到过这种事,但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因为比起这里可以考虑进去的人数来,我认识的人很少。另外,一个秘书遇上了这种事肯不肯承认,也很难说,因为这总是个让人以及在某种程度上使官方丢脸的事。无论如何我自己的经验也许可以证明,这种事是非常少的,其实大家只是风闻,根本未经证实,所以说对这种事怕得不得了,那是言过其实的。即使真有这种事发生,我们轻而易举就可以证明,这个世界上没有它的位置了,可以相信,这样我们便可使它不致造成有害的影响。

假如我们出于对这种事的恐惧而躲在被子里,看都不敢往外看一眼,那么无论怎么说,这是一种病态。即使说这完全不可能的事突然成了真,难道一切都完了?说一切都完了,这种说法比最不可能的事情更加不可能。当然,如果申诉人到了房间里,这就非常糟糕了。这事憋得人透不过气来。‘你能抵挡多久?’人们这样问自己。可是根本不会有什么抵抗,这一点大家明白。您得把情况好好想一想。从未见过,一直在等待,望眼欲穿,而且凭理智一直认为不可能来的申诉人正坐在这里。单凭他默默地往这儿一坐,我们就想进一步了解他的生活,像欣赏自己的财富一样欣赏他的生活,并分担他们因毫无希望的要求而造成的痛苦。在寂静的夜里,这种**真让人陶醉。面对这种**,我们毫无防御能力,这时候我们其实已经停止了公务人员的身份。在这种情况下,就不可能马上拒绝他的恳求。确切地说,我们已经豁出去了,更确切地说,我们非常高兴。说是豁出去了,那是因为我们坐在这里毫无防卫能力,等待申诉人说出他的恳求,并且知道,他一旦说出了这个恳求,即使它会彻底破坏官方机构——最起码也是我们自己没有看出来——也一定会实现的。这大概是一个人在实际工作中所碰到的最令人恼火的事。尤其是因为——撇开其他事情不谈——我们误以为这是一次异乎寻常的升迁,就在这一刻我们还硬为自己提出升迁的要求呢。按照我们的职位,我们根本无权答应我们这里所说的那种恳求,但是由于接触了夜间来的申诉人,于是我们觉得,在某种程度上我们的权力也增加了,对于一些我们职务范围之外的事,我们也给人家许了愿,还要去加以实施。像强盗在树林里,申诉人在夜里强逼我们做出平时绝对不会做出的牺牲。嗯,好了,现在就是这种情形,申诉人还在这里,在给我们打气,强迫我们,激励我们,而这一切还都是在我们半醒半睡的情况下进行的。事情过去后,申诉人心满意足、满不在乎地离开了我们,只剩下我们自己,面对滥用职权的指控毫无还手之力。这时情况会是怎么样的呢?真是不堪设想!尽管有这些情况,我们还是很快乐。这是自杀性的快乐!是的,我们可以竭力对申诉人隐瞒事实真相。申诉人绝不会看出什么名堂来的。他以为可能是由于某些无关紧要的偶然原因,比如极度疲乏啦、失望啦,以及由于过度疲乏和失望而引起的无所顾忌和满不在乎啦,居然走错了房间,他木然地坐在那里,脑子里在想自己的差错或者是自己的疲倦——如果他是在想的话。不能让他离开吗?不会的。你一高兴就会唠唠叨叨,把什么事都给他解释清楚,而且会毫无保留地向他详细说明所发生的事,是什么原因发生的,这个机会是多么罕见,又是多么重要。还一定会告诉他,申诉人是在一筹莫展的情况下碰上这个机会的,这是千载难逢的,除了他,谁还能有这种机会。现在,只要他愿意,土地测量员先生,只要以任何方式提出自己的请求,那么什么目的他都可能会达到,人家已经准备满足他的请求了,他要实现自己的愿望只在片刻之间,这一切都一定会告诉他的。对官员们来说,这是一个严峻的时刻。不过,做了这些事情之后,那么,土地测量员先生,一切不可或缺的事情就都已办好,就可以安心等待了。”

这时隔壁墙上有人重重地敲了几下。K惊醒了,注视着墙上。

“土地测量员是不是在你那儿?”有人问。“是的。”毕格尔说,从K手里抽出了脚,突然像个孩子似的故意放肆地伸开四肢躺着。“那就叫他过来吧。”隔壁又说,话里根本没把毕格尔放在眼里,也不管他还需不需要K。“这是艾朗格,”毕格尔悄声说,看样子艾朗格在隔壁屋里,这事并没有使他感到意外,“您马上到他那儿去,他在发火了,您想办法消消他的气。他睡觉睡得很死,但我们刚才确实聊得声音太大了。一个人在谈到某些事情的时候,是无法控制自己和自己的声音的。好了,您走吧,看样子您还没有完全醒过来。您走吧,还待在这儿干吗?不必,您不必为昏昏欲睡的样子道歉,干吗要道歉?体力只能到达一定的限度,谁能说,这个限度平时也是非常重要的呢?不,谁也不能保证。世界就是这样自己校正其航程而保持平衡的。虽然在其他方面不尽如人意,但这却是个绝妙的、怎么也想不到的设施。

好了,您走吧。我不明白,您干吗这么看着我?您再犹豫下去,艾朗格就要和我过不去了。这种麻烦我是要避免的。您走吧,谁知道您在那边的运气怎样,这里的一切都充满各种机会。当然有的机会实在太大,大得没法利用;有的事情落空了,原因不是别的,就在于自身。是的,这令人惊异。至于别的嘛,我现在希望稍微睡一会儿。当然,现在已经五点钟了,马上就会有嘈杂声了。您至少可以走了吧!”

K在沉睡中突然被叫醒,有点晕头转向,还是困得不得,而且因为姿势不舒服,全身哪儿都疼,很久都不能下决心站起来,他用手支着额头,眼睛望着怀里。虽然毕格尔不断下逐客令,但还是不能把他弄走。这时K觉得这间屋子有说不出的单调乏味,再待下去毫无意义,于是决定离开。他不知道这房间是现在变成这样的,还是一直就是这样。在这里他再也睡不着了,这个想法甚至起到了决定性作用。他对此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只要有可扶的东西,如床啦、墙啦、门啦,他就扶住,连招呼都不打就走了,仿佛他早就同毕格尔道别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