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02
只是一场细雨,便使得草绿了许多。因而更好的想法大量涌进以后,我们的前景也就明亮起来。倘若我们总是生活在当前,就像承认落在自己身上的最微小的露水能产生影响的草一样,利用每一个落在我们身上的机遇;倘若我们并不把时间花费在弥补失去了的机会上,而是如我们所说尽责的话,那么我们也就得到福佑了。现在已经是春天,我们却在冬天消磨时光。在令人愉快的春日上午,人们的一切罪孽都得到宽恕。这样的一天是对邪恶的休战。在这样一个太阳继续发光的时候,最邪恶的罪人就可能返回。我们自己的清白恢复了,我们就能认识到邻居们的清白。你可能知道,你的邻居昨天是一个贼、一个酒鬼,或者是一个好色之徒,而只是怜悯他或者鄙视他,并且对这个世界绝望;但太阳明亮地照耀着,温暖着这第一个春天的上午,再次创造着世界,那么你就会遇见他正在做某种安详的工作,看见他枯竭、**的血管带着欢乐伸展开来,为这新的一天祝福,带着婴儿时期的天真感觉到春天的影响,而他的所有错误也就都被忘却了。在他身上不仅有一种善意的气氛,甚至还有一种想要表达出来的神圣趣味,也许那种表达就像一种新生的本能一样盲目而徒劳,而且暂时南边的山腰也不会对粗俗的玩笑发出回声。你会看到,一些幼稚的美丽嫩枝,正准备从它节节疤疤的树皮中生出芽来,并且尝试又一年的生活,那生活就像最幼小的植物一样纤弱、清新,甚至它也已经进入了它的主的欢乐之中。为什么监狱看守不打开他的监狱之门,为什么法官不撤掉他的案子,为什么神父不解散他的教堂会众呢!这是因为他们并不服从上帝给予他们的暗示,并不接受上帝毫无保留地给予所有人的宽恕。
“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非无萌蘖之生焉,牛羊又从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见其濯濯也,以为未尝有材焉,此岂山之性也哉?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司以为美乎?
“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则其旦昼之所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复,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人见其禽兽也,而以为未尝有才焉者,是岂人之情也哉?”
黄金时代首先被创造出来,由于无人报复,
也就自然没有法律,而是珍视忠诚和正直。
没有惩罚和恐惧,从来就没有。
不会在悬挂的黄铜板上读到威胁的话语;
哀求的人群不会害怕法官说出的话语;
由于无人报复而安全。
山上被砍倒的松树尚未跌落在水中,
也就不会飘流到一个陌生的世界,
而凡人知道的只是他们自己的河岸。
……
那里有着永恒的春天,温和的西风用温暖的气流
抚慰着没有种子而诞生出来的鲜花。
四月二十九日,我在九亩角桥附近的河边钓鱼,站在潜伏着麝鼠的摇曳的青草和柳树树根上,听见了一种奇特的咯咯声,有点像孩子们用手指拨弄棍子的声音,抬头看见一只纤弱而又优雅的鹰隼;它像一只夜鹰一样,忽而像细浪一样翱翔,忽而以一两杆的距离翻滚着,展现出翅膀的下翼,在阳光中就像丝带一样闪烁,又像贝壳里面的珍珠一样闪光。这个景象令我想到了放鹰狩猎,以及与那种运动相关联的高贵和诗意。在我看来,它可以被称之为灰背隼,不过我并不在意它叫什么名字。那是我曾经目睹的最优雅的飞翔。它并不纯粹就像蝴蝶那样盘旋,也不像大鹰那样翱翔,而是带着骄傲的信心在空气的田野中嬉戏;它发出奇怪的咯咯叫声,越飞越高,又一再潇洒优美地下落,就像风筝一样翻腾,然后又从翻腾中恢复过来,好像它从未落脚在坚实的土地上似的。看来它在宇宙中没有同伴——它独自在那里嬉戏,而且似乎只需要陪它玩耍的清晨和空气。它并不是孤寂的,相形之下,下面的大地可是异常的孤寂。孵化了它的那位母亲、它的亲属、它的父亲是在天国的什么地方呢?它是空气的居民,它是通过一个蛋与大地产生关系,那个蛋又在某个时候、在一个险崖的裂缝中被孵化了出来;难道说它故乡的巢是筑在云彩的角落里,用彩虹的花饰和晚霞编织而成,又用大地蒸腾出来的柔和仲夏雾霭做衬里?现在,它的鹰巢就在悬崖似的云中。
除此之外,我还抓到了一些罕见的金色鱼、银色鱼和闪闪发光的铜色鱼,它们就像一串珍珠。啊!在许多早春的清晨,我都进入那里的草地,从一个小山丘跳到另外一个小山丘,从一棵柳树的树根跳到另外一棵柳树的树根,这时野性的河谷和树林沐浴在这样纯洁而又明亮的光线之中,有人认为,倘若死人是在他们的坟墓里面睡眠的话,这种光线也会把他们唤醒。不需要更有力的证据来证明不朽了!一切事物都必须生活在这样一种光线之中。这样一来,死啊,你的毒钩在哪里?坟墓啊,你的胜利又是在哪里!
倘若没有尚未开发的森林和草地,我们的村居生活就会停滞。我们需要野性这种补剂——有时我们需要在沼泽里涉水,那里潜伏着麻鸭和草地鸡。有时需要听见鹬的鸣叫声,嗅到飒飒作响的莎草的气味,只有某种更为野性和更为孤独的禽鸟在那里筑巢,水貂贴着地面爬行。我们在热忱地探索和学习所有事物的同时,也要求所有事物都是神秘的,不可探索的,要求陆地和大海是无限具有野性,没有被勘测,并且是由于莫测高深而尚未被我们测量。大自然永远也不能使我们腻烦。我们必须看见那种不知疲倦的精力,看见那些巨大而又强大的特色,来使自己振作起精神——那些特色就是有着其船舶残骸的海岸、有活着的和腐烂树木的荒野、雷雨云,以及持续上三个星期并引起山洪的雨水。我们需要亲眼看见,我们自己的局限被超越了,有某种生物在我们从未涉足的地方自由地吃草。当我们注意到,兀鹫是以让我们作呕、使我们丧气的腐尸为食,并从这种饮食获得健康和力量的时候,我们感到欣慰。在通往我家路边的一个坑里有一匹死马,它有时迫使我绕道而行,在晚上空气沉闷的时候尤其如此,但它又使我确信,大自然有强大的胃口,它的健康无法破坏,这使得我在这一点上得到了补偿。我喜欢看到,大自然是如此充满着生命力,因而无数的生物都经得起被牺牲,成为彼此的猎物;纤弱的有机体能够像果泥一样,被平静地挤压出来——蝌蚪被苍鹭大口吞掉,乌龟和蟾蜍在路上被压死,而且有时血肉像雨水般落下!由于存在着发生事故的可能性,因而我们也就必须看到,不必把这看得太重。在一个智慧者的印象中,宇宙万物是普遍无知的。毒药不一定有毒,受伤也不一定是致命的。恻隐之心是一个很不可靠的基础。它是稍纵即逝的。它诉诸同情的方法不能一成不变。
五月初,橡树、山核桃、槭树和其他的树木,由于刚刚从湖泊周围的松树林当中抽芽,也就给景色带来一种阳光一样的明亮,在阴天的时候尤其如此,就好像太阳正穿过迷雾,朦胧地照耀着各处的山腰。在5月的3日和4日,我看见湖里有一只潜鸟;而在这个月的第一个星期里,我听见了三声夜鹰、棕鸫、威尔逊鸫、美洲小鸫、棕胁唧鹀,以及别的鸟的鸣叫。很早以前我就听见鸫科鸣鸟的鸣叫了。东菲比霸鹟已经再次前来,朝我的门窗里面观看,看看我的房子对她来说是否足够像一个洞穴,当她查勘的时候,捏紧爪子,翅膀发出嗡嗡声,将自己悬在空中,好像是被空气托住了一般。北美油松硫黄似的花粉,很快就覆盖了湖泊,以及岸上的石头和朽木,你如果愿意,很快就能够收集起一桶来。这就是我们所听说过的硫黄雨。甚至在迦梨陀娑的剧作《沙恭达罗》中,我们也读到,“小溪被莲花的金粉染成了黄色。”就这样,就像人漫步进入越来越高的青草当中一样,季节也徐徐进入了夏天。
就这样,我在树林中的第一年的生活结束了;第二年的生活与它相类似。我于1847年9月6日最终离开了瓦尔登湖。
结束语
对病人,医生会明智地建议他换换空气,换换自然风光。谢天谢地,这里并非整个世界。七叶树并不在新英格兰生长,这里也很少听到嘲鸫的叫声。野鹅与我们相比更是四海为家:它在加拿大吃早饭,在俄亥俄河进午餐,而在美国东南部水流缓慢、水草繁多的小河里整理羽毛过夜。甚至野牛,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跟着季节的步伐,它一直在科罗拉多的牧场里吃草,只有当黄石公园里有更青、更味美的草在等待它的时候才离开。然而我们却认为,如果在我们的农场里把栅栏拆掉,并堆起石头墙来,那么我们的生活就有了限制范围,我们的命运也就被决定下来了。无疑,如果你被选作镇文书,那么今年夏天就不能去火地岛;但尽管如此,你仍然可以去地狱烈火的国度。宇宙要大于我们的目力所及。
然而我们却应该更为经常地就像好奇的旅客,从船的艉舷部朝外面看,而不是像呆头呆脑的水手那样,在旅程中只是埋头挑拣麻絮。地球的另外一边,只不过是我们的对应物的家。我们的航行只不过是一个伟大的循环航行,而医生也只不过是为皮肤病开出药方。有人匆匆赶到南非,去追猎长颈鹿,毫无疑问那并不是他应该追逐的猎物。请问,一个人如果能够猎捕长颈鹿的话,他又能猎捕多长的时间?猎杀沙锥和北美山鹬也可能是一种难得的运动,但我相信这比猎杀自己并没有高尚到哪里。
如果把你的目光直接朝内心看,就会发现,
在你的思想中有一千个领域尚未被发现。
在那些领域里旅行吧,
并且成为家的宇宙结构学的专家吧。
非洲代表的是什么——西方又代表的是什么?难道我们自己的内心在地图上不是一片空白吗?尽管可能发现它原来就像海岸一样是黑色的。难道它就是我们将会发现的尼罗河的源头或者尼日尔河的源头,或者密西西比河的源头,或者环绕这个大陆的一条西北航道的源头吗?难道这些就是最与人类息息相关的问题吗?难道富兰克林是唯一的一个走失了的人,因而他的妻子会这样急切地要找到他?难道格林内尔先生知道他本人是在什么地方?最好还是成为你自己的溪流和海洋的芒戈·帕克、刘易斯与克拉克、弗罗比歇吧;探索你自己的更高纬度——如果有必要的话,就带上成船的肉罐头来支持你,并把空罐头高高堆起作为一个标志。难道肉罐头被发明出来,仅仅是为了保存肉吗?不,应该成为一名哥伦布,去发现在你心中的整个新大陆和新世界,应该打开新的渠道,那不是贸易的新渠道,而是思想的新渠道。每个人都是自己领域中的主人,沙皇的帝国和这个领域一比较,只成了个小国,一个冰天雪地中的小疙瘩。然而有的人不知道尊重自己,却奢谈爱国;而为了少数人的缘故,要大多数人当牺牲品。他们爱上他们将来要葬身的土地,却不理睬使他们的躯体活泼起来的精神。在他们的头脑里,爱国主义是一种狂想。南太平洋探险考察的意义是什么呢?那次考察声势浩大,耗资巨大,只不过是间接地承认了这个事实,即在道德的世界里有大陆和海洋,每一个人都是那个世界的一个地峡或者小湾,然而那个地峡或者小湾却并没有被他所探索,不过如果乘坐政府的船,有五百名水手与仆人相助,历经严寒风暴以及食人生番,航行几千英里,那比起一个人独自探索心灵的大海,探索人的存在这个大西洋或者太平洋,就要更加容易。——
Erret,et extremos alter scrutetur Iberos.
Plus habet hic vitae,plus habet ille viae.
让他们漫游并仔细观察稀奇古怪的澳大利亚人吧。
我心中有更多的神,他们心中有更多的路。
周游世界,为的却是要数数桑给巴尔有多少只猫科动物,是不值得的。然而在你能够有更好的事情可做之前,你甚至也不妨这样做,也许你可能发现某个“西姆斯的地心空洞”,通过这个空洞最终能够进入地球内部。英国和法国、西班牙和葡萄牙、黄金海岸和奴隶海岸,它们全都面向这个隐蔽的大海;不过尽管毫无疑问它直通印度,但这些国家却没有一艘三桅帆船曾冒险离开陆地的视野。如果你想学会说所有的语言,符合所有国家的习俗,如果你想比所有的旅人走得更远,那么你就要适应所有的气候区,并让斯芬克司自己在石头上撞死,你还是要听从古代哲学家的一句话,“探索你自己。”这才用得到眼睛和脑子。只有败军之将和逃兵才能走上这个战场,只有懦夫和逃亡者才能在这里入伍。现在就起程吧,向最遥远的西方前进,不要在密西西比河或者太平洋停顿,也不要前往一个疲惫不堪的中国或者日本,而是沿着地球的一个切线前进,不管冬夏,不管日夜,不管日落还是月落,直到最后地球也消失。
据说米拉波曾在公路上抢劫,“想要弄清,为了使自身与社会最神圣的法律正式对抗,有必要具有何等程度的决心”。他宣称:“一个在队列中作战的士兵,只需要一个徒步的拦路强盗的一半勇气也就够了。”他还宣称,“荣誉和宗教从未阻碍过一个考虑周到而又坚定的决心。”按照通常标准,这是具有男子气概的;然而如果说它不是铤而走险的话,也是毫无意义的。一个更为清醒的人会发现,服从更为神圣的法律,自己也就足够经常地与被认为的“社会最神圣的法律正式对抗”,从而不用越轨便检验了他的决心。其实他不必对社会采取这样的态度,他只要保持原来的态度,仅仅服从他自己的法则,如果他能碰到一个公正的政府,他这样做是不会和它对抗的。
我离开树林,就像我前往树林一样理由充足。也许在我看来,我还要过几种别的生活,因而没有更多的时间过那种生活。我们是非常轻易而又无动于衷地走上了一条特殊的路线,又为我们自己造成了一条踏成的路,这是值得注意的。我在那里还没有住上一个星期,我的双脚便从门口到湖边踏出了一条小路;尽管自从我踏出以来已经过了五六年的时间,那条小路仍然清晰可见。事实上,我害怕别的人也可能走上这条路,并因而有助于这条路的畅通。地球的表面是柔软的,人走过便会留下脚印;思想旅行的道路也是如此。这样一来,世界上的公路一定是破损不堪、尘土飞扬啊——传统和顺从的车辙又是多么根深蒂固啊!我并不想坐在小船甲板下面的统舱里面航行,而是要走到桅杆的前面,站在世界的甲板上面航行,因为在那里我才能够最清楚地看到群山当中的月光。现在我不想走到甲板下面。
起码,我是通过实验得知这一点的:如果一个人充满自信地在他梦想的方向上前进,并努力过着他所想象到的那种生活,那么他就会遇见在普通时刻里意料不到的成功。他将把某些事情置于身后,将跨越一个看不见的边界;新的,普遍的,而且是更为自由的法律,将围绕着他并在内心里把自己确立起来;或者说旧的法律将会被扩展开来,并在一种更自由的意义上做出有利于他的阐释,而他的生活,则将获得一种更高级的存在秩序的许可。他能在多大的程度上简化他的生活,宇宙的法律就能在多大的程度上显得不那么复杂,而孤独就不再是孤独,贫困就不再是贫困,软弱也不再是软弱。如果你建起了空中楼阁,那么你的工作成果就不会丧失;空中楼阁就应该在那个地方。现在就在空中楼阁下打地基吧。
英格兰和美国要求,你的讲话须让他们能够听懂,这是一个可笑的要求。不论是人还是毒蕈都不是这样成长起来的。好像这是重要的,若是没有了他们就没有足够多的人理解你。好像大自然只能够支持一种秩序的理解,不能既供养四足动物又供养鸟儿,不能既供养爬行动物又供养飞行动物,好像布赖特牛能够听懂的“嘘”和“吁”,才是最好的英语。好像只是在愚蠢里才有安全似的。我主要惧怕的是,我的表达可能不够荒谬——可能并没有偏离正道足够远,因而并没有超越我的日常经验的狭窄界限,这样一来也就没有足以达到我所确信的真理。荒谬啊!它取决于衡量你的尺度。那头迁徙的水牛,在另外一个纬度地区寻找新的牧场时,并不像在挤奶的时候,踢翻奶桶,跳过牛栏去追牛犊的那头母牛那样放肆。我渴望能够在某个地方没有限制地说话,就像一个人在清醒的时刻,对处于清醒时刻中的人们说话一样,因为我确信,我甚至并不能夸大到足以给一个真正的表达奠定基础。这样一来,凡是听到过一段音乐旋律的人,又有谁会害怕,他竟会永远放肆地讲话呢?为了未来或为了可能的事物,我们应该生活得不太紧张,表面上不要外露,轮廓不妨暧昧而朦胧些,正如我们的影子,对着太阳也会显得不知不觉地汗流浃背。我们真实的语言易于蒸发,常使一些残留下来的语言变得不适用。它们所表达的真理是时刻改变的,只有文字形成的真理丰碑还保留着。那些表达出我们的信念和虔诚的话语是不确定的,然而对卓越的人来说,它们却就像乳香一样意味深长,气味芬芳。
为什么总是要朝下面看齐,达到我们最愚钝的感知的地步,却又把那最愚钝的感知赞扬为常识呢?最普通的感觉就是睡觉的人们的感觉,他们用打鼾把这种感觉表现出来。有时我们会把偶尔智力低下的人与智力低下的人混为一谈,因为他们的智慧我们只理解三分之一。有的人偶尔起床足够早,就会找朝霞的碴。我听说,“他们认为,迦比尔的诗有四种不同的意义——幻觉、精神、智力,以及吠陀经的通俗教义”。但在世界的这个地方,如果一个人的作品有不止一种阐释,那就被认为是可以抱怨的理由。英国正在努力治愈土豆的腐烂,难道就不会努力治愈头脑的腐烂吗?须知头脑的腐烂是比土豆的腐烂流行得更广泛,更致命啊。
我并不以为我已经达到了晦涩的境地,但如果在这一点上,并没有发现本书有比在瓦尔登湖冰面上发现的更为致命的瑕疵的话,那么我就应该感到骄傲了。南方的买冰人不喜欢它的蓝颜色,好像蓝颜色说明冰里面烂泥多,其实蓝颜色是冰纯洁的证据;他们更喜欢坎布里奇的冰,坎布里奇的冰是白色的,但有杂草的味道。人们所喜欢的那种纯洁,就像笼罩着地球的雾,而不是像雾上面的蔚蓝色天空。
有些人在我们的耳朵边喋喋不休地说,与古人相比,甚至与伊丽莎白一世时代的人相比,我们美国人以及一般的现代人,都是知识上的侏儒。但这又有什么问题呢?活着的狗比死了的狮子更强。难道一个人因为属于矮人的种族,而且不是他能够成为的个子最高的矮人,就应该上吊吗?让每一个人都管自己的事吧,并努力成为他的本色的人。
为什么我们竟会这样要不顾一切匆忙获得成功,并且从事这样不顾一切的事业呢?如果一个人与他的同伴步伐不一致,也许是因为他听到了一个不同鼓手敲出的鼓点。让他按照他所听到的音乐迈步吧,不管那音乐是多么有节奏或者多么遥远。也许他会像苹果树或橡树那样很快就成熟了,这并不重要。难道他应该把他的春天变成夏天吗?如果尚没有我们生来就适应的条件,那么能够替换现实的东西又是什么呢?我们不应该在一个无实在意义的现实上把自己的船撞烂。难道好像因为那个无实在意义的现实不真实,我们就应该努力在自己头上建起一片蓝色玻璃的天空吗?尽管当这蓝色玻璃的天空建成的时候,我们就一定能凝视到更高处那个真实的缥缈天空。
在库鲁城有一位艺术家,他天生就追求完美。一天,他想要做一根手杖。他认为,一件作品不完美,是因为时间的因素,由于现在又没有做出一件完美作品的时间,因而他便对自己说,它一定要在所有方面尽善尽美,尽管这样一来我会一生别无所成。他立即前往森林寻找木料,他抱定决心,绝不用不合适的材料把它做出来。他寻找了一根又一根,又一根根地放弃,在这期间他的朋友们逐渐离他而去,因为他们已经工作到老,死去了,但他却一点也没有变老。他的单一目的和决心,以及他升华了的虔诚,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让他永葆青春。由于他不与时间老人妥协,时间老人也就给他让路,因为不能战胜他而只能在一段距离之外叹息。在他找到一根在所有方面都合适的树干之前,库鲁城已经变成了一片陈旧的废墟,于是他便在其中一个废墟堆上面剥掉棍子的树皮。他还没有把手杖削成合适的形状,坎达哈王朝就已经消亡了,于是他便用手杖尖在沙地上写下了那个种族最后一个人的名字,又继续工作。等到他把这根手杖削好磨光的时候,劫已不再是北极星了;在他还没有给手杖装上金属箍,用珍贵的宝石装饰手杖的顶部时,梵天已经醒来又睡去许多次了。不过为什么我要停下来提到这些事情呢?当作品做完最后润饰的时候,它突然在吃惊的艺术家眼前扩展开来,成了梵天所有创造物当中最美的。他在制作一根手杖的过程中,创造了一个新的体系,那是一个完全协调美好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尽管古老的城市和古老的王朝已经死去,但更美好和更光荣的城市和王朝却已经取而代之。现在他看见脚下的那堆刨花仍然新鲜,于是领会到,对他和他的作品来说,以前的时间逝去是一种幻觉,让梵天思想里的一个火花落在凡人头脑的火种上面并使之燃烧,也并没有要求有更多的时间逝去。材料是纯洁的,他的艺术也是纯洁的,这样一来,作品又怎能不令人惊叹?
我们能够给予物质的任何面目,最终都不如真实对我们有用。只有真实才经得住考验。我们通常并非就位于我们所处的位置上,而是位于一个错误的位置上。由于我们的天性中有弱点,我们也就设想出一种情况,并把自己置于这种情况之中,而这样一来我们也就同时处于两种情况之中,要从中摆脱出来也就加倍困难。在清醒的时刻,我们只是尊重事实,也就是实际的情况。应该说出你必须说出的话,而不是你应该说出的话——任何真实都要强于虚假。当补锅匠汤姆·海德站在绞刑架下面的时候,有人问他,他有什么要说的。“告诉那些裁缝们,”他说道,“记住在缝第一针以前,应该给线打一个结。”他的同伙祷告说的话却被人们忘却了。
不管你的生活是多么卑微,你都要迎接这个生活,都要过这个生活;不要躲避它,不要恶语咒骂它。它不像你那么糟糕。你最富有的时候,生活却显得最贫穷。找碴的人甚至在天堂也会找到毛病。尽管你的生活是贫穷的,也要爱你的生活。你也许会拥有一些令人愉快、激动、荣耀的时光,即使在济贫院里也会如此。落日在救济院窗户上得到的反射,就像在有钱人寓所窗户上的反射一样明亮,积雪也是同样在早春的时候在门前融化。我只看到,一个恬静的人,在那里也像在宫殿里一样满足,一样拥有令人振奋的念头。在我看来,这个镇子里的穷人往往过的是最为独立的生活。也许因为他们很伟大,所以受之无愧。大多数人以为,他们不屑于被镇子里的人赡养,但更为经常发生的是,他们并非不屑于凭着不正当的手段来养活自己,而这就应该是更不光彩了。应该把贫穷当作花园里的药草,当作洋苏草来培育。不要为获得新东西而烦恼,不管那是新衣服还是新朋友。把旧东西翻新;回到旧东西那里去吧。东西并不改变,而是我们改变了。你要是卖掉你的衣服,也要保留你的思想。上帝将会看到,你并不需要与人交往。倘若我整天都被关在阁楼的一角,就像蜘蛛一样,但只要四周有我的思想,那么对我来说世界还是那么大。哲学家说:“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不要这样急于得到发展,不要让你自己受到将要施加上的许多影响的控制,这全都是消耗精力。谦恭就像黑暗一样,揭示出了天国的光。如果贫穷和卑微的影子在我们周围聚集起来。“那么看哪!天地万物就会在我们眼前扩大。”我们经常被提醒,倘若我们被给予了克罗伊斯的财富,我们的目标也必须一如既往,而且我们的手段也必须在本质上一如既往。除此之外,如果你被贫穷限制在你的领域之内,譬如你买不起书和报纸,那么你也就只不过是被限制在最有意义和极其重要的经历之内;你将不得不与生产出最多糖和最多淀粉的物质打交道。最甜蜜的生活恰恰是靠近骨头的生活。你就不会成为计较小事的人了。谁也不会因为在高层次上仁慈而在低层次上蒙受损失。多余的财富只能购买多余的东西。人的灵魂所必需的东西,是不需要用钱来买的。
我住在一道铅建造的墙的一隅,那道墙的成分中含有少量的钟铜合金。
往往在我中午休息的时候,外面的嘈杂叮当钟声就传到我的耳边。那是我的同时代人发出的喧闹声。我的邻居们告诉我他们与著名绅士淑女的奇遇,他们在餐桌上遇见了什么名人;但我对这种事情并不感兴趣,正如我对《每日时报》的内容不感兴趣一样。那种兴趣和交谈主要是有关服装和风度;但鹅终归是鹅,不管你怎么打扮它。他们跟我谈到加利福尼亚和得克萨斯,谈到英格兰和西印度群岛,谈到佐治亚或者马萨诸塞的某某先生阁下,全都是过眼云烟,转瞬即逝,听得我就像马穆鲁克老爷一样,要从他们的院子里跳出去。我感到高兴的是,我并没有迷失方向——我并没有走在浮华炫耀的行列里,不是走在一个摆阔气的地方,而是如果可能的话,甚至与宇宙的建造者走在一起——我不是生活在这个焦躁不安、神经紧张、忙忙碌碌,而又微不足道的19世纪,而是在19世纪经过的时候沉思地站着或者坐着。人们是在庆祝什么呢?他们全都是一个筹备委员会的成员,随时等着有人演说。上帝只不过是这一天的主席,而韦伯斯特则是上帝的演说者。最强烈而又最恰当地吸引了我的东西,我都喜欢衡量它,确定它,接近它——而不是要靠在秤杆上,以便减少它的重量——不是要假设出一个情况,而是要面对实际的情况;要行走在我能够行走的那条唯一的路上,而且是那条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我的路上。在没有建立起牢固的基础之前就开始给拱门装上弹簧,绝不能让我感到满足。我们不可玩在浮冰上行走或者跑步的游戏。到处都有一个牢固的底层。我们从书中读到,旅行者问男孩儿,是否在他前面的那个沼泽有一个硬的底部。男孩儿回答说有。但一会儿旅行者的马就齐腰陷了进去,于是他便对男孩儿说道:“我以为你说的是这个沼泽有一个硬的底部。”“它是有一个硬的底部,”男孩儿回答说,“但你离硬的底部还差一半深呢。”社会的沼泽和流沙也是如此,不过等到知道这一点的时候他却已经老了。只有在某个罕见的巧合中所想到、说出或者做出的事情,才是好的事情。我不愿成为那些人当中的一员,他们只是愚蠢地把钉子钉进木板条和灰泥墙里去;要是让我这样做,我会整宿睡不着觉的。给我一把榔头,并让我摸索着寻找板条吧。不要依赖于油灰。如果能把钉子钉牢,敲平,那么你在晚上醒来,就能满意地想到你的作品——这是一件你不会羞于让诗神缪斯为之讴歌的作品。这样,上帝就会帮助你,也只有这样,上帝才会帮助你。在你继续这项工作的时候,每一枚被钉入的钉子都应该是宇宙机器里的另外一颗铆钉。
不用给我爱,不用给我钱,不用给我声誉,给我真理吧。我坐在放满美味佳肴的桌子前,服务周到,但那里却没有真诚和真理;于是我便饿着肚子离开这个格格不入的餐桌。那种周到款待就像冰块一样寒冷。我想,无需用冰块便可把他们冰冻起来。他们跟我谈起葡萄酒陈年多少,佳酿是多么有名;但我却想到一种更为古老却又更新更纯正的葡萄酒,一种更值得称道的佳酿,他们没有这种酒,也无法买到。这种风格、房屋和庭院以及“款待”,在我看来一文不值。我拜访国王,他却让我在大厅里等着,那种举止就好像在好客上力不从心。我有一个邻居,他住在一棵空心的树里。他具有真正的帝王气派。我本来应该还是拜访他为好。
我们将在门廊里坐上多久,实践着乏味而又陈腐的美德呢?须知任何工作都会使得这些美德显得毫不相关。那就好像,一个人用长时间的痛苦开始一天的生活,雇用一个人来为他的土豆田锄草;而到了下午,又进而用天知道的什么预谋,来实践基督徒的温顺和仁爱。请考虑一下中国的那种自大以及人类的那种死气沉沉的沾沾自喜吧。这一代人有这种小小的倾向,庆幸自己是一个卓越家族的最后一代;而在波士顿、伦敦、巴黎和罗马,这一代人想到他们的悠久血统,于是便满意地谈到他们在艺术、科学和文学上所取得的进步。有题为哲学协会档案的丛书,还有公众对伟人的赞颂词。这不啻善良的亚当在思忖他自己的美德。“是的,我们完成了伟大的业绩,唱了圣歌,圣歌永远也绝不会死去”——换句话说,只要我们能够记得它们,它们就永远也不会死去。亚述的学术团体和伟人——他们现在又在哪里呢?我们是多么年轻的哲学家和实验者!在我的读者当中,没有一个人已经度过了完整的人生。在种族的生命中,这些可能只不过是春季的那几个月。倘若我们有了七年之痒,我们也就没有看到在康科德还有十七年的蝗灾。我们所认识的,只不过是我们生活的地球的薄膜。大多数人并没有挖掘到表面以下六英尺的地方,也没有跳到六英尺高的地方。我们并不知道我们是在何处。除此之外,我们几乎有一半的时间是在熟睡。然而我们却自以为聪明,我们还在这个表面上建立了一种秩序。确实,我们是深刻的思想家,我们是雄心勃勃的人!我站在一个昆虫的上方,它在森林地面的松针当中爬着,尽力想让我看不见它,我自问,它为什么会有这些卑贱的念头,把它的头藏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而我也许可能就是它的施主,能够给它的族类一些让它们得到安慰的信息,在这个时候,我油然想到了站在我这个人类昆虫之上的那个更伟大的施主和智者。
新奇的事物在不断地涌进这个世界.我们却容忍不可思议的乏味。我只需提出,在最开明的国家里,人们仍然在聆听着什么种类的布道也就够了。有类似欢乐和悲伤这样的词语,然而它们只不过是一首圣歌的合唱叠句,是带着鼻音唱出来的,而我们却信仰普通和卑贱的东西。我们认为,我们只能够换换衣服而已。据说不列颠帝国幅员辽阔可敬,而且美国是个一流强国。我们并不相信,如果在他的脑子里竟会有这种念头的话,那么在每一个人身后涨落的潮水就能够让不列颠帝国像小木片一样浮起来。谁知道下一次还会发生什么样的十七年蝗灾?我生活的这个世界的政府并不像不列颠政府,不是在饭后喝酒聊天中构筑出来的。
我们身体中的生命,就像河里的水。今年它可能上涨到人所未知的高度,并淹没干透了的高地;甚至今年就可能是那个多事的年头,将把我们所有的麝鼠淹死。我们所居住的地方,并非总是干旱地区。我看到在遥远的内陆,有一些古时候被溪流冲刷过的河岸,那是在科学开始记录它的水流以前的事情。每一个人都听说过这个流传在新英格兰的故事,故事讲的是一个强壮而又漂亮的虫子,它从一张用苹果树木料做成的旧桌子里爬了出来,是从桌子干燥的活动面板里爬出来的,那张桌子在一个农夫的厨房里放了六十年了,先是在康涅狄格,后来又是在马萨诸塞——它是从一枚虫卵里爬出来的,而那枚虫卵又是在多年以前,在树还活着的时候就产在那里了,这一点你只要数一下树的年轮就可看出;人们有几个星期都听见它在啃咬东西,也许它是被水壶的热量孵化出来的。在听说这个故事以后,又有谁不会对复活和不朽抱有更多的信心呢?虫卵最初是产在一棵绿色活树的白木质之中,白木质又逐渐变得像是虫卵的完全风干的坟墓,可谁会知道,在死气沉沉而又干燥的社会生活中,在被埋葬在木头的许多个同心年轮下面很久之后,虫卵居然孵化成这样一个美丽、带翼的生命呢?——也许它已经啃咬了几年之久,让围坐在欢宴餐桌四周的一家子感到吃惊——那种生命可能出乎意料地从社会的最微不足道、由别人赠予的家具当中出现,以便最终享受它完美的夏日生活!
我并不是说,约翰或者乔纳森会理解所有这一切,但对仅靠时光的流逝永远也不能出现黎明的那个明日来说,所有这一切就是它的特点。让我们目盲的光线,就是我们的黑暗。唯有我们觉醒之际,天才会破晓。破晓的,不只是黎明。太阳只不过是一颗晨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