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自卑感与优越感

自卑心理

个体心理学的重大发现之一——“自卑情结”好像已经众所周知了。许多学派的心理学家都采用了这个名词,并且按照他们自己的方式付诸实践。然而我却不敢断定,他们对于这个名词的理解和使用是否都准确无误。

例如,告知一个病人他有自卑的情绪并没有什么用。这样做只能增强他的自卑感,而不是教给他如何克服这种情绪。我们必须辨别出他生活中自卑的苗头,在他出现自卑情绪的准确节点给予他鼓励。每个神经功能症患者都有自卑情结。把有无自卑情结作为区分神经功能症患者的依据是徒劳的。区分他们的依据只能是看其生活能力以及完成目标的程度。如果我们只告诉他,“你正遭受着自卑的痛苦”,这样根本无法帮助他获得勇气,因为这就等于告诉一个患头痛的人:“我知道你的毛病,你头疼!”

有许多神经功能症患者在被问及他们是否觉得自卑时,他们会摇头说,“不”,有些甚至会说:“正好完全相反。我很清楚,我比周围的人都高出一筹!”所以不必问,我们只需关注他的行为。在其行为中,我们可以看出,他是采用什么手段来确保自己的重要性的。例如,假如我们看到一个傲慢的人,我们能猜测他的想法是:“别人老是瞧不起我,我必须表现一下,让他们瞧瞧我很厉害!”如果我们看见一个说话时手势过多的人,我们也能猜出他的感觉:“如果我不强调的话,我说的话就显得太没有分量了!”

一个行为举止处处故意要凌驾他人之上的人,我们也怀疑他是为了隐藏自己的自卑感,需要装腔作势一番。这就像是嫌自己个子太矮的人,为了使自己显得高一点,总要踮起脚尖走路一样。两个小孩子在比身高的时候,我们常常可以看到这种行为。

怕自己个子太矮的人,会挺直身子并紧张地保持这种姿势,以使自己看起来比实际身高还高一点。如果我们问他:“你是否觉得自己太矮小了?”我们不能寄希望他会承认这个事实。

然而,这并不是说有强烈自卑感的人一定会显得柔顺、安静、克制、与世无争。自卑感的表现方式成千上万,也许我能够用三个孩子初次被带到动物园的故事来说明这一点。当他们站在狮笼前面时,一个孩子躲在他母亲的背后,全身发抖地说道:“我想回家。”第二个孩子站在原地,脸色苍白地用颤抖的声音说道:“我一点都不怕。”第三个目不转睛地盯着狮子,并问他的妈妈:“我能向它吐口水吗?”事实上,这三个孩子都已经感到了自己所处的劣势,但是每个人去都按照自己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情绪,这与他的生活方式是一致的。

我们每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自卑感,因为我们都希望改善自己的处境。只要一直保持勇气,我们便能以直接、实际和满意的方法改善环境——来使我们摆脱自卑。没有人能长久不变地忍受自卑感,他一定会采取某种行动来解除自己的紧张状态。如果一个人已经气馁了,他认为脚踏实地、努力拼搏,并不能改善自己的处境,那么自卑感就会使他不堪重负。如果他还要努力摆脱它,就会做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来掩盖这个问题。他的目标仍然是“战胜困难”,可是他不再设法克服障碍,反倒用一种优越感来自我陶醉或麻木自己,因此造成自卑的环境仍然一成未变,问题依旧存在。同时,他的自卑感会愈积愈烈。他所采取的每一步都会使他陷入自我欺骗之中。如果我们只看他的动作,而不设法去理解,我们会以为这些动作是漫无目的的。他给我们的印象并不是要改善自己的处境,只是要我们看到他跟其他人一样忙碌,要达到一种自我满足状态,但是他放弃了改变客观环境的希望,他所有的动作在这点上是一致的。

如果一个人觉得自己弱小,他会跑到具有优越感的环境里去。他不会让自己变得更强、更有能力,而是让自己在自我眼中显得更强大。他欺骗自己的努力只能获得部分的成功。如果他对工作上的问题应付乏力,为了获得自信,他可能会在家里变成独裁的暴君。他可能用这种方式来麻醉自己,但是真正的自卑感依旧岿然不动。只要遇到相似的环境,它们就会一触即发。这样,它们会变成精神生活中长久潜伏的暗流。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可以称之为“自卑情结”。

现在,我们应该给自卑情结下一个定义了。当某个人没有准备好面对某个问题时,他坚信自己无法解决这个问题时出现的便是自卑情结。由这个定义,我们可以看出愤怒、眼泪或道歉一样,都可能是自卑情结的表现。由于自卑感总是造成紧张,所以争取优越感的补偿动作必然会同时出现,但是其目的却不在于解决问题。

获取优越感的行为用在那些毫无意义的事情上,因而就会掩盖或者逃避真正的问题。个人就会约束自己的行为来逃避失败,而非努力追求成功。在困难面前,他会表现得犹豫不决、止步不前,甚至临阵退缩。

这种态度可以在广场恐惧症的案例中很清楚地看出来。这种病症表现出的一种信念就是:“我不能走得太远。我必须留在熟悉的环境里。生活中充满了危险,我必须避免面对它们。”当这种态度得到严格执行时,个人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或待在**不肯下来。在面临困难时,最彻底的退缩就是自杀。此时,个人在所有的生活问题面前已经缴械了,而他的信念表现出的是,他对自己的处境一筹莫展。当认识到自杀是一种谴责或报复时,我们才能理解这是他们在追求一种优越感。在每个自杀案中,我们都会发现死者把责任完全抛给某个人。自杀者仿佛在控诉:“我是世界上最温柔、最敏感的人,你却用最恶毒、最残忍的方式对付我!”

每个神经功能症患者都会或多或少地限制自己的活动范围,以及他接触的整个环境。他想要和生活中必须面对的三个现实问题保持距离,并将自己局限在他认为能够主宰的环境中。按照这种方式,他为自己筑起了一个狭小的马厩,关上门窗,拒绝了清风、阳光和新鲜空气,就这样了此一生。至于他的统治方式是飞扬跋扈,还是委曲求全,则全凭个人的教养而定。为了达到目的,他会穷尽各种方法,并从中选出最高效的来。一旦他对一种方法不满意,就会换另一种。不过不管何种方法,其目的是一样的——在不改变环境的情况下,获得优越感。

受了委屈的孩子发现眼泪是驾驭别人的最佳武器,就会变成爱哭的娃娃,而这类孩子成年后,就很容易患上忧郁症。眼泪和抱怨——这些方法我称之为“水的力量”(water power)。这是破坏合作,并将他人变为奴仆的有效武器。我们可以在其举止上,看出他们的自卑情结。在这点上,他们和生性腼腆、忸怩作态、抱罪怀瑕的人是一样的。他们已经默认了自己的软弱,并且自顾不暇。他们想掩人耳目,并不惜任何代价争取不切实际、至高无上的目标和凌驾一切的野心。相反,一个喜好夸口的孩子,初次见面会表现出优越的情结,可是如果我们观察他的行为而不管他说什么的话,就会很快发现他所不承认的自卑情结。

所谓的“恋母情结”(Oedipus Complex)事实上只是神经功能症患者“小马厩”的一个特例而已。如果一个人不敢在外界面对爱情问题,他便无法成功地解决这个问题。假使他把他的活动范围限制在家庭内部,那么他的性欲也必须在这个范围内解决,这也不是什么大惊小怪的事。由于他的不安感,他从未把兴趣延伸到家庭外部的其他人身上。他担心跟别人相处时,就不能依照他习惯的方式来掌控局势。恋母情结的受害者大多是被母亲宠坏的孩子。他们所受过的教养使他们深信:他们的愿望得到满足是他们的特权,而他们却不知道在家庭之外,可以凭借自己的努力赢得好感和爱情。成年后,他们仍然拴在母亲的围裙上。他在爱情里寻找的,不是平等的伴侣,而是仆人。而能使他们最安心的仆人,则是他们的母亲。在任何孩子身上,都可能会有恋母情结。想要这样的结果,需要做的就是让他的母亲宠溺他,不准他把兴趣扩展至别人身上,同时他的父亲要对他漠不关心或者冷漠无情。

各种神经功能症患者都会表现出限制性的行为。在口吃者的语言中,我们便能看到他犹豫的态度。社会归属感促使他和同伴交往,但是他对自己的轻视、对尝试的恐惧与他的社会情感产生冲突,结果他在说话的时候,便显得犹疑不决。那些在学校中“表现差劲”的儿童,三十多岁仍然找不到工作或婚姻久拖不决的男人或女人,反复做出同样行为的强迫性神经病患,对白天的工作感到十分厌烦的失眠症患者——这些人都有自卑情结,使他们无法有效地解决生活问题。**、早泄、**和变态的人在接近异性时,就会害怕自己表现不当,因而在生活中都会犹豫不决。如果我们问:“你为什么这么害怕呢?”这时,他们好高骛远的目标就会显露无遗。对这个问题的唯一答案是:“因为这些人把自己的目标定得太高了!”

我们说过:自卑感本身并不是变态。它们是人类进步的诱因。例如,科学的发展就是因为人类感到自己的无知并预测未来的变化而发生的。它是人类改善生活条件、探索宇宙、利用自然的结果。事实上,依我看来,人类的一切文化都是以自卑为基础的。假使我们想象一位兴味索然的外星人访问我们的星球,他必定会有如下的观感:“这些人类呀,看看他们的社会组织结构,看看他们为了安全所做的各种努力,他们有屋顶以防雨,衣服以保暖,街道以使交通便利。很明显,他们觉得自己是地球上最弱小的物种了!”

在某些方面,人类确实是所有动物中最柔弱的。我们没有狮子和猩猩强壮,而且还有多种动物也比我们更适于单独应付生活中的困难。虽然有些动物也会用团结来补偿他们的软弱,因而成群结队地生活在一起,但是人类却比世界上任何其他动物,更需要形式多样、内涵丰富的合作。因为,人类的婴儿是非常柔弱的,他们需要年长者照顾和保护。

由于每一个人都曾经是最弱小的婴儿,如果人类缺少了合作,便只能完全听凭环境的宰割,所以我们不难了解一个儿童未曾学会合作,他必然会走向悲观,并发展出顽固的自卑情结。我们也能想象即使是对最会合作的个人,生活也会不断向他抛出问题。没有哪个人会发现自己已经接近完全控制环境的最终目标。

生命太短,我们的躯体也太软弱,可是生活的三个问题却不断地要求更丰硕、更完美的答案。我们不停地提供我们的答案,然而,我们却绝不会满足于自己的成就而止步不前。无论怎样,我们都要继续努力,而努力的前提则是与人合作,这样的奋斗才有意义、有希望,这样才能真正改善我们共同的境遇。

人类永远不会达到自己终极的目标,这是众所周知的。如果某个人或整个人类面对的是正道坦途,未来的一切都可以预料,任何事都可以提前做好,这样的生活就会变得索然无味。未来不会出现任何出人意料的事,那我们还期待什么呢?事实上,正是生活的不确定性引起了我们人类的兴趣。如果我们对任何事都一清二楚,我们想知道的事都已经知道,那么探索和发现还有存在的必要吗?科学也就走向了终点,我们的宇宙也成了老生常谈的故事。我们追求的艺术和宗教,也将失去其原有的意义。所幸,生活并非这么容易就被耗尽。人类仍在不断奋斗,我们也总能发现和提出新的问题,并积极合作为社会做出贡献。

然而,神经功能症患者在行动之初就遇到了阻碍。他解决人生的各种难题方法处于较低水平,所以他会面临更多的困难。正常人会努力寻求某一问题的圆满解决方法,他能找到新办法,也能解决新问题。这样,他们就能为社会做出贡献。他们不甘心居于人之后,不甘心成为他人的负担,也不需要别人的特殊照顾,他们会遵循正确的社会规律,行事果敢,并善于独立解决问题。

追求优越感

人人都有对优越感的追求,它具有唯一性。它取决于个人所认同的人生意义,这种意义并非只是口头承诺,而是体现在了一个人的生活方式中,它就像自创的美妙乐曲一样贯穿人的一生。

但是,在他的生活方式中,并没有直白地表现出来,它的表现形式很委婉,我们只能从他的举止中去猜测。了解一个人的生活方式就像解读一位诗人的作品。诗人的文字不多,意义却异常深远,只有我们动用自己的直觉和研究才可以推敲出来。对于无比深奥也最为复杂的生活方式,心理学家也需要从其字里行间中推敲,换句话说,他必须学会品读生活意义这门艺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在四五岁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懂得了人生的意义。这并不是通过数学精算计算得来的,而是在暗中摸索获取的。我们一直在整体中摸索,一点点地获得线索,然后对事物的局部进行认识,最后做出自己的解读。我们对于优越感的追求同样是在暗中摸索而出的,它是我们的一种追求,是一种动力,而不是地图上的某一个静止的点。没有人能够说出自己优越感的目标是什么,也许他有自己的职业目标,但那只是人生目标的一部分。即使有了确定的目标,通向目标的途径也各不相同。比如,一个人想成为医生,可是作为医生需要他具备很多素养。他不但要有专业的医药学和病理学知识,他还要在行医中体现出仁爱之心。其救死扶伤的行为和尽职尽责的态度都会表现出来。这一目标其实就是他对自己自卑感的一种补偿,并且我们还能从他的工作以及其他领域的表现中,推测出他所补偿的是哪种具体的自卑感。

比如,我们经常发现很多医生很早就耳闻或目睹过死亡的事例。而这种事给他们最深刻的印象是人生是不安全的。也许他们的兄弟姐妹或者父母死去了,这就激起了他努力学医的决心,以找到一种对抗死亡的方法。也许有人的具体目标是当一名老师,但是老师之间的差异也是巨大的。如果一个老师的社会情感很弱,那么他就可以通过当老师的方法来让自己获得优越感。只有和那些比他弱小或者经验不足的人在一起,他才会有一种安全感。可是那些社会情感很强的老师则会平等地对待学生,并为人类做出自己的贡献。在此我需要提醒一下,老师之间不仅有能力和兴趣的差异,自身的目标对他们的行为也有着重大的影响。如果他有明确的目标,那么为了适应这个目标,个人潜能就会受到压抑或限制。但是,原来的目标却依然顽强存在,直至他找到一种实现人生意义的方法,并实现其最终理想——即一种优越感。

所以,对于任何人来说,我们都不能只看其表面。就像一个人可能改变他目标的实现方式一样,比如,他可以随意调换工作,所以我们必须寻找其潜在的一致性,即性格上的统一。人的性格不论以怎样的方式表现出来,都是固定不变的。就像我们拿到了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形,当我们将它放在不同位置,或者以不同的角度去观察它时,就会觉得它有所变化,然而进一步观察发现,它始终是原来的那个三角形。个人的整体目标也是如此。我们无法从某种行为观察到其整体目标,但是从他的全部行为中却可以窥其全貌。我们不可能说:“如果你做成了这些事,你就获得了人生的优越感。”追求优越感的过程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一个人身体越健康,精神就越正常,在遇到困难时,就越能找到最佳办法。只有神经功能症患者才会只认定一个目标说:“我就必须如此,否则就无路可走了。”

我们都不会急于对特定优越感的追求给出定义,但是我们却发现,这些行为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希望成为神一样的人。

有时我们会听到小孩子毫无顾忌地说出这样的话:“我要成为上帝。”很多哲学家拥有同样的想法。老师也希望将孩子培养成上帝般的人物。在古老的宗教中,这种目标更是司空见惯——教徒们必须以这种方法修炼,使自己成为超凡脱俗的圣人。而成为“超人”的观念其实是成为上帝的委婉的说法。尼采在发疯后,曾写信给斯滕伯格,署名为“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人”。那些疯子常常将自己想象成为神,而且明目张胆地把这种愿望表达出来。

他们会说“我是拿破仑”或“我是中国的皇帝”。他们想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想成为众人膜拜的对象,他能用无线电波沟通世界、监听他人的谈话并拥有预测未来的超凡能力,总之,他想要成为世界的主宰。

也许,把自己想成为世间主宰的想法用来获取知识,是一种更为理想的方式,比方说,掌握世界真理或者变得长生不老等。

不管我们是想让自己永世长存,或者在人间反复轮回,还是预见一个永生不朽的世界,它们都是以成为上帝一样的人为基础的。在宗教思想中,只有上帝才是永垂不朽的,因为他可以劫后重生。我们暂且不说这种观念的是非对错,这些都是对人生的解读,都是人生的意义。在某种程度上,我们都认同了这种意义——成为上帝或者圣人。即使无神论者也希望自己能战胜上帝或者比上帝高出一筹。由此,我们可以看出这个目标有强烈的优越性。

只要确定了自己的具体目标,个人所有的行为也不会与之背离,个人的习惯和表现也都会完全遵循这一目标。那些问题儿童、神经功能症患者、酗酒者、罪犯、变态者的行为都是在追求优越感。他们的目标导致了这些病症的出现。但是在他们看来,这是无可指责的,因而他们绝不会反省自己的病症。

在一所学校里有这样一个男孩,他是全班最懒的学生。有一次,老师问他:“为什么你的成绩总是那么差?”他却说:“如果我是班里最懒的孩子,你就会把更多精力放在我身上。你几乎很少注意那些上课安安静静、按时完成作业的好学生。”只要这种做法能够吸引老师的目光,并驾驭老师,那么他就不会改正了。要他放弃懒惰是不可能的,因为他需要用它来达到目的。从这一角度来说,他是完全正确的,如果他改掉了自身的毛病,反倒成了一个十足的傻子。

还有一个孩子,他在家里很老实,甚至略显愚钝、笨拙,在学校他的成绩也很差。他有一个大他两岁的哥哥,但是哥哥的行为方式则与他全然不同,哥哥既聪明又活泼,可是因为莽撞总是惹是生非。别人曾听到弟弟对哥哥说:“我宁可笨一点,也不要像你那样鲁莽。”如果我们认识到弟弟的做法是在避免麻烦,那么就会知道他的愚笨其实是明智之举。因为弟弟天生愚笨,所以别人不会对他要求太高,即使做错了事也不会受到责备。从他的这一目的来看,他并不是真愚,而是装笨。

时至今日,一般的纠正只针对其外在表现。不管是在医学上或是在教育上,个体心理学对这种态度都是完全不赞同的。当一个孩子的数学赶不上别人,或学校的作业总是做不完时,如果我们只注意到这点,就想要他在这些方面取得进步,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也许他是想给老师添些麻烦,甚至是使自己被开除来逃避学校:如果我们在一点上纠正他,他会另找新途径来达成他的目的,这和成人的神经病症如出一辙。例如,一个人患有偏头痛(migraine),这种头痛对他非常有用,当他需要它们时,它便会适时发作。由于头痛,他可以避免许多社交问题,每当他必须与陌生人见面或做新的决定时,他的头痛便会发作。同时,它还能被用来当作对别人发脾气的借口。

这么有效的方法,我们怎样才能奢望他放弃呢?在他看来,头疼可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它可以带来他想要的一切。不过,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我们可以吓唬吓唬他,让他无法再继续演戏。就如同一些士兵害怕上战场,当在假装要给他电击或动手术时,病症就完全消失了。但是,只要他的目标不变,即使改掉了一种症状,他还是会患上失眠症或其他新的病症。有一种神经功能病患者能以飞快的速度甩掉病症,然后毫不迟疑地再患上另一种,令人啧啧称奇。他们变成了神经病症的收藏家,不断地扩展着他们的收藏目录。阅读心理治疗的书籍,只是向他们提供了更多的尝试方式而已。因此,我们必须摸透他们选用某种症状的目的,以及它与一般优越感目标的关系。

如果在教室中,我让人取来一个梯子,爬上了黑板顶端,然后坐在那里,看到我这样做的每个人很可能都会想:“阿德勒博士一定是疯了!”他们不知道梯子有什么用,我为什么要爬上它,或者我为什么要坐在那么不雅观的位置上。但是,如果他们知道:“他想要坐在黑板顶端,因为如果不是他的身体高过其他人,他便会感到自卑。只有在能够俯视他的学生时,他才感到安全。”如此一来,别人便不会以为我疯得那么厉害了。我是用了一种非常明智的方法来达成自己的具体目标。梯子看来是一种很合理的工具,我爬梯子也是按计划行事的。我的疯狂就在于我对优越地位的解释。假使有人告诉我,“你的具体目标糟糕透顶”,那么我就会改变自己的行为。假如我的目标保持不变,而我的梯子却被拿走了,那我会锲而不舍,试着用椅子爬上去。如果椅子也被拿走了,我会尝试往上跳、徒手往上爬。每个神经病症患者都是这样的。他们选用的方法都无可厚非。他们需要改变的是自己的具体目标。目标一旦改变,思维惯性和态度也随之转变。他就不再需要它们,新思维和新态度就会取而代之。

让我们再举一例,一位三十岁的女士向我求助说,她交不到朋友,也找不到工作,成了家里的累赘,因此她备受煎熬。她时不时地做些临时工作,比方说打字员或秘书一类的职位,然而她的老板们个个都想占她的便宜,可把她吓坏了,只好落荒而逃。

有一次,她也找到了一个工作,这个老板对她并不感冒。可是她却认为这是对她的蔑视,又愤而辞职了。她接受心理治疗很长一段时间,我记得差不多有八年,精神治疗对她并没有起到多大作用,她仍不大合群,也没有找到赖以谋生的工作。

我接诊她时,追踪了一下她童年的经历。因为不了解儿童,就无法了解成人。她是家里的小女儿,天生丽质,而且被宠爱的程度令人难以置信。当时她的家庭十分富裕,因此凡事只要她动动嘴,就一定能如愿以偿。当我听到这里时,不禁说道:“哇,你那时的生活就像公主一样。”“是呀,说也奇怪,”她回答道:“以前每个人都称我为公主。”我接着问她最早的记忆,“当我四岁时,我记得走出家门,看见一群孩子正在玩游戏,他们蹦蹦跳跳,还同时大喊‘巫婆来了’,我被吓坏了。回到家中,我问和我们一起生活的女佣‘世上真的有巫婆吗’,她说,‘是的,有巫婆、小偷,还有强盗,他们还会到处跟着你。’”

从那以后,她就很害怕一个人待在家里,并且她将这种恐惧带到了全部生活之中。她说自己不够强大,无法离开家,家人必须在各方面支持她、照顾她。

还有一段她早期的记忆:“我曾经有过一个男性钢琴老师。

有一天,他想亲我,我立马就不弹了,撒腿就跑,接着就告诉了妈妈。从此,我再也不想弹琴了。”在此,可以看出,她受到的教育就是要和男性保持很远的距离。她对性的观点就是,要通过拒绝爱情来保护自己。她认为谈恋爱是软弱的表现。

在此我想说,很多人在恋爱之后觉得自己变得很脆弱,其实从某些方面来说,他们是正确的。恋爱中的我们会变得很温柔,并且对对方的爱慕也会比较容易使我们受到伤害。只有那些认为自己永远是强者、刻意隐藏感情的人,才会避免对爱情的依赖。

这样的人没有做好恋爱的准备,也不会去接受爱情。我们发现,这种人如果感到自己有坠入情网的危险时,就会亲手毁掉这段爱情。他们会挖苦、讽刺、揶揄让他们陷入爱情的人,用这种方法摆脱自己的脆弱情感。

这个女孩在面对爱情和婚姻时,也会变得很脆弱,而且她会变得过于敏感。当在工作中,有男人向她示爱时,她就会惊慌失措,只得逃走。当她需要处理这些事的时候,父母都去世了,她的王朝崩塌了。她设法找来亲戚帮忙,可没多久,亲戚们就开始对她厌烦了,再也没有人无微不至地照顾她了,她的境遇早已今非昔比了。她很生气地责备那些人,说“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你们知道有多危险呀”。这样,她才勉强地避免了形单影只的生活。

我想,如果所有的亲戚都抛弃了她,她肯定会疯掉的。她获得优越感的唯一办法,就是强迫家人供养自己,并帮她解决生活中的所有问题。她常常会有这样的想法:“我不属于这个星球,而是另一个星球的人,我在那里是公主。这个星球的人不理解我,也不知道我有多重要。”如果再这样下去,她肯定会发疯的。不过,还算她机灵,她还能得到亲戚们的救济,所以没有踏上这最后一步。

另外,还有一个例子,可以很清楚地看出主人公的自卑情结和优越感。有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被送到我这儿来,她从七岁起便开始盗窃,十二岁起便和男孩子在外面过夜。她的父母感情不和,经常吵架。在她出生的时候,父母的关系已经僵到了极点,所以母亲并不欢迎她。因为母亲不喜欢这个女儿,所以母女关系很差。在她两岁时,父母终于离婚了。她被母亲带到祖母家里抚养,祖母对这个孩子却是非常疼爱。

见到这个女孩后,我很友好地和她交谈,她说:“其实,我并不喜欢偷东西,也不喜欢和那些男孩子混在一起,我做这一切就是为了让妈妈看,我要让她知道她管不了我。”

“那你这样做是出于报复了?”我问道。

“我想是的。”她说。

她想要证明自己比母亲更强大,她之所以有这个目标,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比母亲软弱。她觉得母亲并不喜欢自己,因而受到自卑的困扰。她认为能够制造麻烦就可以证明自己更强大。由此看出,儿童偷窃或者有其他不良行为时,大都是出于报复。

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在失踪了八天之后,被带到了法庭上。她在法庭上编造了一个故事,她说自己被一个男人绑架了。那人将她绑在房间里整整八天。没有一个人相信她说的话。医生亲切地跟她聊天,想让她说出实话。她很生气地问医生为什么不相信她,并且给了医生一记耳光。当我见到她时,问她对未来的打算,让她相信我只关注她以后的命运,而且我能给她提供一些帮助。

当我让她将自己做的一个梦告诉我时,她笑了笑,最后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梦:“我在一个酒吧里,当我打算从里面出来的时候,看见了妈妈。一会儿,爸爸也出现了,我让妈妈把我藏起来,不让他看到我。”她害怕她爸爸,并且一直在反抗。她以前常受到爸爸的责罚,怕受到打骂,她只好说了谎。一方面,当我们听到说谎的案例时,一定要看当事人的父母是否严厉。除非说真话会带来危险,否则他们不会说谎的。另一方面,我们可以知道,女孩和母亲之间有一定的合作。后来,她向我坦白有人将她引诱到一个地下酒吧中,在那里待了八天。因为对父亲的惧怕,她不敢讲真话。但是她又想让父亲知道这件事,以压他一头。因为她一直被父亲压制,只有在伤害他时,她才会有征服的快感。

对于这些在寻求优越感中犯了错误的人,我们应该给予怎样的帮助呢?假如我们知道每个人都在追求优越感,这就不难了。

如果我们设身处地想一下,就会对他们的挣扎深表同情了。他们的唯一错误,就是把精力浪费在了毫无意义的事情上。每项人类发明的背后,就是追求优越的不断努力,这也是人类文明之源。

人类所有活动都沿着这一主线前进——由下及上,从负到正,再从失败到成功。只有那些为了全人类的福祉奋勇前进的人,才能真正成为生活的主人。如果采用正确的方法对待别人,我们就会发现,说服他们并不难。

人类对价值和成功的判断,总是以合作为基础,这是我们人类最伟大的共同点。我们对行为、理想、目标和行动的要求,都是为了促进人类的合作事业。任何人都不可能没有一点社会责任感。这一点连神经功能症患者和罪犯都一清二楚,他们同样拼力为自己的一贯作风辩解,同样知道将责任推向他人。但是,他们丧失了向正面生活进发的勇气。自卑的心理一直告诉他们:“在合作中取得成功没有你的份!”他们逃避现实问题,而为了证明自己的强大,去跟虚幻的影子搏斗。

由于人类的劳动分工,行业中的目标各不相同。正如我们所见,每一个目标都存在着一定的错误,我们总能从其中找到一些吹毛求疵一番。可能对有的孩子来说,数学是他的优势,有的孩子可能对美术更有天赋,有的孩子也许体力强于他人。对于一个消化系统有问题的孩子来说,可能更关注营养问题,他们会对食物有更大的兴趣,他认为这样做可以改善他的状况,将来他也许会成为厨师或营养师。在这些特殊目标中,我们都可以发现,在得到真正补偿的同时,孩子们排除了其他的可能性,并自我限制学习的内容。比如,一位哲学家需要远离社会,安静地思考和写作,可是,只要他追求的优越感中含有高度的社会责任感,他就不会犯很大的错误。总之,人类的合作需要各种不同特长的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