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
“……”
他单手将她身体拉高,在自己面前晃**两下,凑前一闻,“本尊还以为是只和灵兽苟且的下贱小妖,竟然有几分魔味。本尊可不记得收过你这等才入门的小魔物。”
修魔?
她何时修过魔?她一直跟在师父身边修炼仙法,怎可能会误入魔道。不可能的……
他用着师父的声音,却操着魔媚的腔调在她耳边续道,“不过看在你修魔不修仙的份上,本尊不宰了你,速速滚离九华霜曲山,本尊要在此屠山,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屠山?
他要屠尽九华山所有生灵吗?
“不,不可以……”被扼住喉咙,她从喉咙里低吼出声。
“不可以?哼,小魔,还没人敢在本魔尊面前说这三个字。”
挥袖,他将她重重甩出去,撞碎了正殿的玉砌高柱,起身,他昂首大步走向正殿露台,扬手看向这哀嚎遍地的灵山,笑意自唇边越发扩大。
“炼华,当初本尊邀你豢养魔兽,供你为魔兽尊者,你不理会,非要替天庭看顾这些魔不魔仙不仙的畜生,如今,你可用你的眼看清楚,这九华霜曲山是何等面貌,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展袖,他高亢地扬声而笑,却突觉背后有什么玩意在拽扯他的衣摆,回身,只见那只被他甩飞出去的小魔不知道何时又爬了回来,噙着嘴角渗渗而出的血,拽住他的衣摆,朝他喃喃出声。
“师……父。”
“……”
“师,师父……”
“师父?”他像听到笑话般冷哼一声,“谁是你师父?本尊可不记得收过你这等下贱魔类为徒。”
“师父,我是泡泡……”一口血从喉头涌出,滴落在他华贵的锦缎上。
他皱眉,洁癖似地抽回自己的衣摆,抬脚就想将她再度一脚踢飞,却反被抱住了脚踝。
“师父,你吃坏什么东西了么?我是泡泡,我是年泡泡呀!你看,你看……”她想证明啥米似的,张嘴就要吐出个水泡泡来,可血糊糊的嘴角,绷出来的只有粘稠的血水。
闻言,那人停住了动作,扬起的嘴角缓缓地垂下,皱眉,他忽而蹲下身,纡尊降贵地靠近她,扳过她的下巴,这一次,他不再像方才一扫而过,而是用尽了心力地探究她,“年——泡泡?”
“师父!你认得我了吗么?”
“炼华说的就是你?”
“……”
“哼,刚好,免得本尊为了区区一只小魔去人间跑一趟。”抬起广袖,他伸手探进袖袋,取出两颗紫雾缭绕的丹药,像垃圾一般随手扔在地上——
“给,你要的东西。”
“…………这是什么?”她不明白。
“成全你和那凡人的东西。”
“…………”
他双手环胸冷厉地俯视着趴在地上的她,“你本堕天之资,根本没有修仙资格,还妄想和凡人作伴,根本痴人说梦,炼华为助你修行,弃仙选魔,但魔物以毒为身,欲为神,你虽一身魔毒,但是要服下这颗丹药,魔毒自会消散。勉强阳寿一世,去苟活吧。”
紫黑的眼眸里没有其他多余的深意,他像看待蝼蚁般蔑视地瞥她。
“干什么一脸吃惊?你来此不是为了救那凡人么?既然本尊大发慈悲成全了你,这儿的事就与你这等卑贱小魔没关系了,还不谢恩领赏滚离此地。”一股直冲脑门的魔力自他周身扩散而来,那凌厉的气势宛若千万尖针啐着寒毒扎进她的皮肌。
手臂表皮绽开,息肉从伤口裂出,透着丝丝血迹。
抬起挂着几道血口子的脸,她不肯松手,拽住他华服的手反而更紧,咬着牙,她颤声问,“告诉我,我师父呢?他在哪里?你把我师父怎么了?”
他眯起了眼眸,显然耐性已快用尽,恨不能将她凌迟成碎肉几片,抬起手却又悬在空中,像有人从背后拉住他,让他下不去手,深吸一息,他放弃了一掌将她拍去极乐世界的打算,反而冰凉地诡笑起来。
“重要吗?”弯唇,鬼魅的弧度,“他人在哪里对你而言重要吗?”
“当然重要!”
“比起那个凡人呢?”他弯下身,盯住她的眼眸,那满是**的眼眸,像要诱哄她说些什么,“比起师父,那个凡人对你而言更重要不是嘛?”
“……大野人…跟师父是不一样的。”
“当然不一样,是谁在前身最后陪在你身边?是谁为了你被贬下凡间?是谁在前身和你有百年之约?是谁用五世短寿溺毙换金世供养你几载?恩情并重,你自然要陪在他身边,好好偿还……对吧?”
“……”头……好重,好像有什么东西缓缓吹进她沉静的脑子里。
“来,乖孩子,好好告诉你师父,你心里是这么想的……他在不在都不重要,你现在很自足,很幸福,就算他安然睡去,你也会好好和那凡人过完这一世……”
**的声音占据了她的脑海,她的身子像回复了鱼身原型般沉入深深海底,远远地挡起一抹紫雾,幽幽明明,一簇韵光自天外而来,带起一丝轻风吹乱了木雕床榻边的纱帐,床榻上倪大野双眸轻闭,她正趴在床榻边听着他气血虚浮的生息。
师父的背影自她身后覆盖而来,雪色广袖含着紫韵缓缓抬起,轻撩过耷拉在她眼睫上的一丝发,指腹顺势拂过她干涩的唇,良久,才喟叹出她的名字。
“年儿……”
“……”
“年儿。”
师父?是师父的声音……
师父回来了……太好了,大野人有救了!师父,你快救救大野人,他一看见我就吐血……他会死吗?会被我害死吗?
我不想害死他,难道是我就真的不可以吗?我不可以陪着他嘛?就因为我是妖怪,连陪在我想陪的人身边的资格都没有吗?是吗?
师父?你为什么不说话?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只是突然觉得年儿这些话很耳熟。”
耳熟?什么意思?
——就因为我是灵兽,连陪在我想陪的人身边的资格都没有吗?传宗接代,繁衍子嗣,除了这些,我的存在对于您而言,是毫无意义的吗?
脑海里钻进来熟悉的声音,不断地嗷嗷着这些话,这些问题。
那些本不管她事的疑问一股脑冲进她的思绪,融进她的思考,让她突然也跟着想要一个答案。
“年儿很重要。”
“……”
“年儿,你要知道,你很重要,就算年儿不肯乖乖繁衍子嗣,就算年儿为兽为妖,在为师这里,年儿很重要。”
冰冷的手指牵起她肉肉的手,贴向雪缎衣襟,贴向隐隐散着心跳的胸口。
那节奏扑通扑通,她却听不懂那旋律,只觉得每一下都在刺痛她的手心,钻进掌骨里,好似要翻搅扯弄出什么她不愿想起的回忆,几乎是下意识地,她咻得将手从师父的手掌中缩回,那一瞬,她有生第一次读懂师父眸间的深意。
——失望,落寞,夹杂着隐忿,像一缕黑墨在师父碧池般的眼眸中瞬间绽开,那浓厚的黑雾疾风般扩散,遮蔽住她的双眼。
“…………师父,我只是想要师父帮我救救大野人,他是我的恩人。”
“他不仅仅是你的恩人,更是你前身承诺要赔他一世的人,你跟在他身边,是你所愿,本该如此。但是……”捏握她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吾要听年儿亲口说……”
“……师父想听我说什么?”
“他当真如此重要?”
点头,认真地点头,她拨浪鼓般用力地点头,“大野人很重要!”
“……比为师重要?”启唇,这比较本是无解,他却幼稚地非要个分晓。
就这般亲口告诉他吧,她已非前身那个认死理的龙女。
就算违背天命将她圈养在身边数百年,就算数百年里只让她面对自己一个,就算他有多少手段阻挠她和勾阵再度相见……已经统统无用了。
亲口告诉他,对于他,她真真正正地想通透了。
亲口告诉他,他不再是她心头最重要,最能挑动她贪欲,最想腻在一起的人。
亲口告诉他,她已用另一个对她太好的人代替掉他的位置。
“…………”
沉默,在这种时刻,证明她不是冲口而出毫无留恋,不是没有挣扎犹豫回到他这里,可这些并不会让他好过些。
“师父,我要陪在大野人身边。就算只做一条鱼也好。”
“…………”
他对我太好了,好到我不知该如何回报。只有看到他开心,我才觉得我在把那些亏欠他的东西一点一点的弥补回来,师父,你大概不懂这种感觉吧……
师父……师父?为什么你的脸越来越模糊?我快要看不清了……
“吾明白了……年儿。”
师父……你的声音为何越飘越远?你要去哪里?
……我不是故意甩开师父的手的,我不是故意沉默让您失望难过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答不上您的问题……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光看着您就会好痛,就好像骨头碎断了正要重新拼凑接回,又被您一靠近给斩得粉碎的感觉,好痛……
年儿还有话没有说完,您听我说完好不好?我必须要陪在大野人身边,那师父能不能陪在我身边?为什么,为什么年儿一定要比较师父和大野人谁更重要?我只能留在一个人身边吗?大家在一起不好吗?
是不是我太贪心,惹您生气了?师父?您要去哪里?
您不要别开脸,不看我。
求您回头看我一眼。
“这凡人的命,吾救。”
天音辗转蜿蜒,冻住她意图靠近的脚步,一朵紫晶幽莲从师父体内绽出,他抬起广袖伸出指尖,紫幽般的魔雾飘然而出,将沉睡中的倪大野团团裹住,悄然沁入他眉心,撩拨出白绵绵的梅晶状灵力。那朵朵白梅晶带着强烈的念力,像通晓自己的任务般萦绕不去,不肯轻易离开倪大野的眉心,一心要重新钻回他脑子里再度霸占住他的记忆,可施咒者却已没了耐性和优雅,一记震袖沉挥,紫晶幽莲瞬间涨大,花盘大开如深谭霸道地吞噬下那些白绵绵的梅晶。
叮——
年泡泡似乎听见有什么破碎的声音,白梅晶如砂屑般被师父轻易碾碎。
零碎一地的梅晶纷纷落在她的脚边,落地的瞬间即失去光华和灵性,她寻着那晶屑零落的方向,愣愣地抬头向师父看去,清冷的眼神,仙幽的身姿,梅晶残片从他指缝间细碎地流泻而落。
那一瞬间,她仿若懂了些什么。
在师父手里紧握的,被师父轻易碾碎的——不是百年修为,千年灵力,这些聚集而成的晶屑,明知道在师父术力面前不堪一击,却偏要奋力一争玉石俱焚的,就是她一直弄不懂的“情意”。
是为仙为神,泽庇苍生者最不需要的东西。
那些仙神不是不知道“它”的存在,而是在了解“它”,得到“它”后,再放弃“它”——这便是所谓“舍得”,所谓“放下”,所谓“修行”。
师父也是这样的吧?
能舍得,敢放下,才能如此强大,强大到能轻易碾碎别人和自己的感情。
她,止于师父而言,其实也只是“拿得起,舍得下”的一部分吧。
“年儿,抬起头来。”
抬头,她的眼神还未聚焦,唇上便触到一片冰凉的软意。当意识到那是师父的唇,她下意识地往后一退,后脑勺却被师父的手掌扣住推身向前。
“师……”
“年儿莫动。这次不是吻。”师父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像在刻意强调什么。
不是吻,却依旧唇舌相贴交缠。
不是吻,舌尖却比轻吻入得更深。
她只得怔愣地僵在原地,感受那两片冷唇贴近她的嘴巴。
这次不是吻。
一颗丹药从师父的唇里滚入她的嘴里,她的喉头涌起一股呕意,下意识地长大嘴巴,一团黑雾从她嘴巴里脱舌而出,被师父尽数吸取咽下。
紫黑的浓色开始扩散,弄脏了他洁白如雪的白发,他并不在意,垂下眼帘转身背对着她,雪色迅速退去,一片深黛色浸染了他的发,雾色袅袅,他的身影开始忽明忽暗地在她眼前渐渐消失……
“师父……你要走了么吗?”
“是该走了。”
胸口的空****的……
是在失望她没用么?舍不得,放不下,到最后没能把“情”这东西当做修行。
她不陪在他身边也可以吗?会让师父有一点不习惯,一点难过吗?
应该不会吧?有没有她,师父一定也还是和谪仙一样,清心静气地在洞天福地修行吧?
“……您,要回洞天福地?”
他不语,轻轻摇头。
“那你要去哪里?”
“……”他沉默,眼眸黯淡,任由紫黑色自眸间扩散开来,裹住他周身,最后将他整个身体牢牢占据。
低垂的脸庞再度抬起时,已换上妖娆的魅笑,“去哪里?哼,他哪里也去不了。你以为这等魔族续命灵药是随手就可以拿到的么?他自然要用等价的东西与本尊交换,而本尊什么也不缺,就缺一副干净纯透灵力丰沛的身体方便来往三界。”
梦境如光速退散,她被从海底抛回海面,却只如同死鱼般浮浮沉沉,最后回神在当下,耳边九华山灵兽哀嚎遍地,而站在她面前的人,有着熟悉的面孔表情和躯体,却已不是她熟悉的那个人……
“这躯体杂念太深,让本尊操纵起来很不舒服,不过多亏你的选择,既然你已不需要他,他也可以彻底安心躺下了。”
她对师父说了什么……
师父用身体……为她去换魔界圣药,而她却对师父说,她要陪在大野人身边……
他留话说去仙山采药,却没告诉她,这味药要用他的身体换取。
她以为的师父,无所不能,根本不需要她这等废柴担心,于是,她就没心没肺地不再想他。
她的拜托只是小事情,他是师父呢,她以为他一定能轻松搞定的。
为什么会这样?
她不要这样……
她眼眸陡然幻出黑雾,皮肤泛起鳞斑,深红发黑,肥软的手儿变作利爪颤颤发着抖……
既入仙道先修神,既如魔道先欲心,以欲养心,心魔深种。
一声凄厉的龙吟从她喉咙呓出,纵身一跃,那是她在师父的看顾下从未跳过的高度,一身粉稚的鱼鳞被尽数甩尽,她褪去鱼身返回龙型,以云为托,悬飞在深暗的半空中。
“哼,一条小鱼妄想越过龙门。”这等变幻在豢养各类魔兽的魔尊眼里不过雕虫小技,他抬手就想将这条小虫当场击落,却不想她机灵如虫般掉头就往九华山出入口急速飞离。
“……啐。”他收手甩袖,“炼华,让你记挂的就是这么个东西么?还以为她有点骨气要同本尊大战一场,结果却是个姑息性命,抛却所有的孬种。”
“……哼,算她知道惜命。”轻甩长袍,狭长的紫眸一扫脚底魔兽肆虐,弱肉强食的画面,唇角再度挂上凉笑。
忽然天空**起一道惊雷,云团深处隐隐探出那只方才从他眼皮下溜走的红龙。
“去而复返,不过送死而已。”团聚手中魔气,他正欲送她一张归西,却见那龙首上站着一张熟悉的面孔。
仙资玉骨,雪白霓裳裹住曼妙的身体,白纱自额头垂下遮眼帘,随风飘然若舞,两柄如月牙弧的弯刀单手执在身后,她矗立在龙首,微微抬起脸庞,露出深海般蓝色的眼眸,清透的声音有力道地响彻在半空,“魔头,胆敢犯我天界仙境重地荼毒生灵。”
“……”这熟悉的声音让他听来舒畅透顶,深吸一口气,恨不能将她正义凌然的声音全部吸入肺叶,鬼魅的笑意缓缓扩大,“好一条小龙,不是逃跑而是去搬救兵了么?哼,偏偏……搬来的却是本尊想要的女人。”
星子,阔海。
一条艳红的锦鲤从远处缓缓游来,一道通天石门坐落在海平面,几个斑驳只能辨认出印记的字镌刻在石门横匾之上。
洞天石门柱。
支撑天界与地界永世隔离的神柱之一,直插深海底,高耸如云天。
一条锦鲤从远处海面游来,它的鱼尾极美,每每轻扫水波皆留下几片碎莲瓣,一路蜿蜒清香四起,它停驻在洞天石柱边,浮浮沉沉,抬眼眺望那已没入云端的石门顶端,吐着小小的泡儿。
它忽然不再前行,从水波里探出粉色的头来,金色眼瞳透着浓浓的留恋。
“我叫年泡泡,梦想是跳龙门。”
“为了不被吃掉,我要变成一尾大龙!”
“师父让我下山找尘缘。”
“找到了以后嘛……还完前世欠的债,我就回去继续修炼了,龙门还在等我呢。”
“你要养我?”
“为什么?”
“你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你前世对我有恩,所以我该报恩,对吗?”
“可是……恩和情是不能对等的。”
“是不能对等的……”
天海尽头放出晨曦的那一瞬,它终是闭上了眼,摆脱开一切纷扰,纵身一跃而起,一朵幽莲从它尾端散开,托送它一飞冲天,几滴被它鱼尾甩下的水珠重重地砸在海面上,一刹那海面涟漪团团……
一团火由心而起开始灼烧锦鲤的身体,那焰幻作新的皮囊,带着更厚重艳丽的鳞片,鱼尾伴着焰莲疯长,变作如屏山般大小的龙尾,一双龙角撕裂了额前的表皮,突兀地冒出,尖牙利爪,火蛇一般慢慢被拉长的身体……
一条活龙最终在空中浮现——
“师父,你看,我做到了……”
倪大野胸口的胀痛仿佛延绵了一世之久,当它开始褪去之时,却让已习惯痛楚的他有些舍不得。
那痛走得太快太急,仿佛是他要失去什么一般,抬手,他抓住身边一只女人的手,像松了一口气一般,将那只冰凉的手朝自己拉近,就在几乎要贴上自己唇边的片刻,他睁开了眼。
面前是一张陌生的脸,美丽,清灵,淡雅,面无表情,宛如仙子一般洁净无暇。
他触电似地松开手,看向站在一边的娘亲。
“这……谁?”他这辈子最忌讳仙女这种物体了,长得像仙女的也不喜欢。
“……”女人不说话,将白色的头纱重新掩盖住眼帘,转身,朝站在一边的娘亲低首交代,“令公子已无大碍,请放心。”
“道长,可知我儿是患了什么病,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啊?咱们倪家虽然男丁多,但是,那几个都不可靠,我就指望着我家小二爷给我家老爷传宗接代了。”
女人展眉轻笑,“夫人大可放心,令公子只是邪气入侵,如今作祟邪物已被本座擒下,令公子身体不会有碍的。只是……”
“呃?有何注意事项,道长大可说来。”
“是。夫人切记,令公子命中忌水。”
“别闹了,忌什么水,忌水我还不洗澡了吗么……”
插嘴的话还没说完就遭到老娘一个暴栗敲下来,“你可不是不要洗澡了么?也不知什么情况就晕倒在温泉里,吐了一堆血,要不是这位仙游的道长路过,你怕是要比你老爹还早驾鹤西归了!”
“我晕倒在温泉里?什么情况?”
仙女一般的道长淡笑不语,悄然退出厢房。
“等等,我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那个什么仙女道长,你等等,我还有事想问问……”他是不是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记忆某一块好像被冻结成冰,他觉得他床榻边应该有个不安分的小脑袋,一条活蹦乱跳的小鱼……
跳下床榻,他追出去房门,却被眼前的景象怔在原地。
一条龙,正飘浮在他家山庄的上空,它垂首而待,一只琉璃金眸正与他对视。
它好大,瞳孔有他整个人那么大,殷红的须缕仙气飘飘地随风而动,艳红的鳞片遍布在眼眶,龙角隐在云雾之间若隐若现,一声细碎的龙吟也能震动出风。
它看见了他,眼瞳稍动,从喉中发出低吟,眼睛眨了眨,像是想要说什么,却只能发出他听不明白的兽言兽语。
“这……这是……”
“少公子莫怕,此乃本座坐骑——年。”
“…年?”短短一字,他喃喃地重复。
“此兽前身为鱼,生性善,不伤人。”
“……”
“公子若胆大,可上前摸摸它。”
这么大个家伙,发起怒来一爪子就能拍死他,谁有胆子去碰触它,他想开口调侃这仙风飘然的天女,手却不知被什么牵引住,不受控制地抚上这大家伙的眼眉。
指尖碰触到的鳞,冰冷,坚硬,厚实,似乎在表示,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进入它的心。
而藏进去的东西,也永远不会透露出来。
对不起,说好让你养我的……
我又食言了,都说食言而肥,你看,我又肥了不少,对吗?
我这般言而无信,你也受够了吧?
所以,不要再等我了,五百年已经够久了,五百年轮回往世的惩罚应该结束了,不要再在水里寻我,不要再被水吞没,不要再准备好鱼缸……
不要再记挂我。
找一个离水最远的地方,不被我们的约定束缚为你自己活一次,好吗?
“你的坐骑,为什么会掉泪?”
“……”
“道长,它在掉眼泪。”
“……”
“为什么?它是不是认得我?”他忽然意识到什么,转身就想向那位天女求证。
“……认得又如何,不认得又如何?既然有缘,终会一见,如若缘尽,便淡然处之。少公子,切记强求五福。本座告辞。”
她淡淡挥袖,隔开与倪大野的距离,轻巧地跃上龙首,扶角而站,轻声唤道,“年儿,回洞天石门柱。”
轰然一声,大家伙听命昂起龙首,面朝东海腾飞而起。
回首俯视,金色衣袍的公子慢慢变小,灵水秀山慢慢远去。
他在奔跑,追上它,想求一个答案。
求一个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执着的答案。
“年。”龙角边的天女闭眸唤她的名字。
她回应,“天女有何吩咐。”
“息心。”
“……是。”
她回首,将视线看向辽阔的东海,加速升高,只留几片破碎的绵云证明她来过的痕迹。
她用这一世所有的时间向太平天女求救,用龙身为坐骑的条件换取太平天女解救九华霜曲山。
太平天女与那些天庭供养的女仙不同,她镇守天人两界重地,虽为天女却与勾阵一样是天界将守,魔物入侵,她难辞其咎。
“年,本座不用你供奉自由时间,但求你将前身今世所有情怨统统放下,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皆因情爱而起,若你肯放下,本座即可同你前往九华霜曲山。”
那些曾经纠结于心的小情小爱,从那刻起,于她不再是重要的东西,她的一己私欲,霍乱了人界,扰乱了天庭,毁掉的是自己的家,和本该最重要的人。
她没理由不放下。
她以为太平天女与那魔尊之间会有一场恶战,却不像他竟问出与她一样的问题。
“我不信,为何你没有那种感情?”
那一瞬间,她才明白为何太平天女要对她说那些话。
“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皆因情爱而起,你我皆有责任,任重而道远,何必自找怨念。”
“少用那些大话诳我,你定是觉得我们魔族在你们仙神眼里太过低贱,你与炼华都是这样想的。”
“……所以你占了炼华尊者的身体,你明知道这样会破坏他的身体,为何还要这样做?”
“他当年为了一条小鱼下魔界求我,我就为他指了一条明路,那条小鱼不能修仙,那就修魔,否则,鱼受该是多少就是多少,那时我让他留下的是一身灵力,从此他只能缩成孩童模样沦为笑柄,如今,他二度求我,已经没什么可以与我交换了,我只要他躯体一用,有何不可?你该了解我,没有等价交换,我凭什么要白给他好处。”
“……这便是你,说来情深,却只是自私而已。只觉得自己的情是情,只觉得自己的苦是苦。”
“为何宁可苦守那些破石柱也不愿和我去魔界。”魔尊用师父清灵的声音问着。
“帮你还债。”
“……”
简单四个字,字字诛心,听在年泡泡的耳朵里,像一杆利剑扎上她的胸口,四周安静下来,只有苍劲的风簌簌地刮过。
原来,她与那魔尊并无差异。
以为自己感情浓烈就觉得多么情深,其实压根没有学会如何爱人。
师父不是没有那种感情,只是不会用像他们这等低劣的办法表达出来。
“荼毒生灵,滥杀生灵,所以的孽障,我替你还。”
“……”
他沉默,不属于他的脸庞被一双白皙的手轻轻地捧起。
“离开吧。你杀孽太重,是不可能再入天人二界的。”
“……”
“就算你抢来炼华的身体,附他体穿过我的守界,也不过几个时辰而已。”太平天女仙灵般好听的声音吹拂进他的耳朵,“时辰已到,你我终究还是要两界相隔。”
“……”
像是应证她说的话,他的身体渐渐透明涣散,像一朵被风吹散的云,轻薄不堪一击,快要在天空中化开。
紫雾随着他透化散开,空中留下斑斑紫晶,他仿若不甘心,展袖伸手想要抓住她,手碰触到她,却因为透明的身体从她手心穿过,扑空……
“太平……”他唤出她的名字,那音调像被什么扼住了胸口般低哑。
她淡然地站在原地,眼眸凝视着他,“我知道,你不过想见我一面。”
“……”他想说些什么,可形体已经散化的发不出任何声音,只看见唇形在动。
袖口,袍尾,指尖,眼眉,他的身体完全消散融化,只剩下一片轻盈的紫雾,连唇瓣的喃语也无法再看清楚,太平天女却像听懂了,轻轻颔首。
“我知道,所以,我来了。”张唇,她小声地回应。
他也许听到了,也许没有,紫雾留恋萦绕在她身边不过片刻,就被九华山的劲风一吹而走,沉淀下来的只剩下一朵莲花。
那朵莲,年泡泡见过,在师父的胸口上,她在师父的胸口上看到它绽放着,如今却花苞一般被丢弃在这儿。
年泡泡褪去龙身,化为人形,扑身抓住那朵幽莲,生怕它也会随着师父的身体一起消散不见。
那莲比想象中重许多,沉甸甸地砸在手里,莲瓣缀着凝露像极了泪珠,她胸口撞向地面,双手高托护住莲身,生怕它有丝毫损伤。
她抱住了莲花,看着眼前丝缕随风散化的紫雾发愣,沾染了九华山的土地,那些紫雾像找到了家,被净化透明,幻作有着熟悉气息的灵力,将颓败的山景治愈修复,嗜血魔兽受不住纯净灵力碎成粉末,古树复苏,灵泉重涌,就连山顶的晶雪也重新飘散而下。
她起身,抱着莲花走到露台前,看着眼前一幕幕再熟悉不过,家一般的山景,再也无法忍住喉头的苦涩,呜咽出声——
只有师父在的九华山,才是家。
师父的灵力回来了,对于九华山所有生灵而言,这足够了,可是……对于她,还不够,她想要师父真正回来,再一次牵她的手,用清灵的语调同她说话。
为了这个愿望,她可以背信弃义,抛掉承诺,她不能陪在大野人身边,她要去找到让师父回来的方法。
“年。你当真要去寻你师父的身体?”太平天女低首轻声问她。
“是。”
“哪怕比前世更怨更苦?”
“是。”
“那你听好。”
太平天女抬指一点,她手里的莲宛如找到主人般,竟顺势从她的胸口侵身而入,一瞬间,断断碎碎的记忆扑面而来,厚重的,隐秘的,那些被她所抛弃忘却的……
“为什么还不行?我不可以喜欢你吗?”
“我不要繁衍后嗣,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我对你是贪念,是嗔痴,是修行切忌的执念,是你没有也不需要的东西。”
“一寸情思一寸愁,好,真好,下辈子,我也不要这种垃圾了。”
“我才没有错,我……不要认错……”
太多她不想要的片段一股脑涌进她的脑海,连痛的记忆都那么清晰。
宛若一夜成人,她瞬间明白了什么……
这莲本不是属于师父的东西,而是她的一情一欲,她曾那么决绝把所有与他有关的记忆,情欲统统抽离身体,想垃圾一般丢掉了的东西,竟然被师父揣在胸口,附在他身。
难怪她永远也不明白何为情爱,难怪她永远懵懵懂懂不清不楚,少却了一情一欲,她是永远无法弄明白的……
为什么离开了九华霜曲山?
为什么不把一情一欲还给她?
为什么……愿意陪在她这只恶兽的身边?
为了感悟她么?
“现在,我已将炼华封印的东西还给你。”太平天女遥遥看向远方,“你本不必再受一次如此苦楚,但你若坚持要寻回你师父的身体,就必须去寻他去过的每一个地方,收集他所有的记忆,一点都不能错过,天魔人三界,如果你收集到他全部的过往,再来找我。”
“……多谢天女赐教。”
“想清楚了吗?”
“从来没那么清楚过……”
“哪怕那些记忆会让你痛不欲生?”
“是。”
“那……去吧。”
她要再度踏入尘世之旅,这一次,没有尘缘,没有纷扰,她要去寻师父所有的记忆。
把他一点一点寻回来。
年年有条小鲤鱼
星野樱
雪色霜景,红莲池畔。
白亦白,红亦红。
一头垂青丝,一袭银锦织。
她仰躺着,伸手想触摸那随霜雪清扬的发丝,手却被冷漠地挡开。
看着收回的手,指节龙鳞斑斑,她仿若习惯似地轻笑,“真希望有一天,我恋上别人,让你也尝尝这般被人漠视的滋味。啊——不过以我现在这不争气的样子,是没希望了。”说罢,她更加肆无忌惮地将头搁在他打着禅坐的膝顶。
他闭眼,神情丝毫未变,眼睫不动分毫。
那时天空银雪点点,他以为这等场景会天长地远。
她恋上别人是何等状况?他从未想过,就像他从未想过,若果她乖乖地听他的话,**繁衍生嗣,他又会是何等心境……
就这么在他身边吵吵闹闹过一生,也许也不错吧。
如果不离开他,他愿意一辈子这样宠着她,纵容她。
可是她第一次跟他说,她想离开……
因为一个男人。
她宁可去当坐骑,只为了可以离开九华山,离开他身边。
他断然拒绝,鲁莽浮躁定会惹祸,征战四方以她的能力非死即伤,但这些说出来的借口拙劣到连自己都没法说服。
他虽是灵兽之主,但众生皆有自己的命数轮回,岂有他多余担心,他不过是这九华山的山体支柱,为自己的身体他们生存撑起一片天地。
所以,他不应该因为一己之私离开九华山,哪怕是因为她即将在南江被处死。
可他还是去了……
知晓她又与他人苟且放浪,他胸口的闷痛早已麻木。
只要她肯随他回去,他什么都可以忍让。
可情与欲本来就只有一线之隔,只要稍微偏离一点,两边皆会丧失平衡。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跟在他身边,被他轻抚额头就会满足的小女孩,她要的太多,他给不起。
被抽筋锁骨,他在一旁看着,被贬罚为鱼,他在一旁听着,他不为所动,也不知该如何动弹。
只是弯身将她抽离的情欲存留了下来,封在一朵莲花里,带回了九华山。
他枯坐了多久?
思量了多久?
日升日落与他全然无感。
他本以为,心应如止水,无论丢多大的石头在水面,最后都会归于平静,此乃道,情欲亦是。
可那朵莲花不是多大的石头,却时常发出吵耳的声音,每当他心如止水,脑海里空无一物时,便会钻出来她的声音在他身边萦绕。
“不曾。”
“我折一枝回来,给你看吧?”
“不用。”
“……哼。”
“师尊,你的手好大,看,比我的大好多。”
“……”
“人界的女儿家都说,手儿小,是福气。”
“何解?”
“因为这样的女儿家就不会贪心呀。你看,我的手这么小,太多的幸福就会从指缝里溜走,所以,只要双手可以握住的幸福对我来说就刚刚好了。”
“……”
“师尊,我不想从你那里得到太多。”他眉头轻动,几乎快要被她的软音融化开来。
“只要……你愿意偶尔亲亲我就好。”她忽然踮起脚尖,拽住他的衣襟,双唇贴上他冰凉的脸颊。
“胡闹。”他心头一颤,挥袖即可退开。
“噜噜噜。”
她俏皮的吐舌,得逞似地绽开笑颜。
那唇瓣的热暖触感似乎还停留在颊边,他站起身,走向那养在殿池中的莲……
究竟是何样的感情让她宁可死无葬身之地也要离开他,他不明白,却又想要弄明白。
那便让它附进他的体内吧。
一朵莲印烫进他的胸口,她所有的记忆、感觉、情、欲一并钻进他的体内,痛楚如浪潮一般袭来,那是她被锁骨抽筋时的记忆,身体被撕裂的痛苦感觉并没有让他有多大动容,他所有的注意力被一丝绵绵弱弱的扯痛拉走。
那抹痛楚,不锥心,亦不刺骨,却柔柔怯怯一下又一下地扯住心底最柔软的的角落。
每一次他闭眸不语,每一次他挥袖拒绝,每一次他无动于衷,她一直这般痛着么?
锥心刻骨终有过去的时候,而这种痛,却伴着心口跳动,不消失,不减弱,反而越来越强烈,越来越蚀骨。
一缕银雪丝发从额前垂下,他垂眸看着莲池里的自己,那痛楚每钻进他身体一分,他的发丝便雪白一分,他默然站立不动,任由那痛楚蔓延扩散,直到连指尖也疼痛发颤,他一头垂地乌丝长发已像被白雪浸染一样彻底花白。
天若有情天亦老——
他的头发白了,是不是说明,他也懂情了?
他离开了九华霜曲山,什么也没有想,没想过以后要去哪儿,没想过他离开会有什么后果,没留下只言片语,他消失了,消失在九华霜曲山,却站在人界一颗桃树边一站便是数月——
他在等……
等它开花。
等它开出粉红色的花瓣,他要亲眼看看,那花瓣是否跟她夸奖的一样,值得她那么笑容灿烂。
人间三月天,桃花开漫天。
第一个花苞绽放的刹那,他也跟着笑了起来。
弯唇展颜的滋味原来是这样的,这便是快乐吧?看到与她一模一样的场景……
原来,他一直往外推拒的,不想要也不屑要的竟是这种感觉。
桃瓣如雨翩然散落在他身上,粉色花瓣挂在他的白发上留下清雅的芬芳,像是要替他洗礼,为他沾染烟火尘世味一般,他仰面深吸一口气,飞身奔向南江江畔。
他要找她。
定要找到她……
告诉她,他也许已知晓那种感觉。
告诉她……
他……很想她。
滚滚南江水里,每一条南江鱼都可能是她,鱼的寿命何其短暂,他根本不知道,她已经轮回往昔到哪里去了。
一天,两天——
一年,两年——
十年,百年——
每一次睁眼,搜寻南江里千万条过江之卿,每一次闭眸,掏出所有与她有关的记忆。
二百个春秋已过,那些感情已经在他身体沉淀扎根,浓烈到连他自己都觉得可怕。
她回眸,总喜欢调皮地眨一下右眼。
她嘟嘴,总喜欢将脸颊高高鼓起。
她喜欢红衣,爱躺在高地数星星,窝在他身边酣睡时最放松……
这些他曾经不知道的小习惯,随着那朵莲在他胸口悄然绽开,全都走进了他的心坎。
他第一次感到害怕,怕无缘再见,怕记忆太浅,怕岁月太长……
狂雨,烈日,暴雪,飓风,闪电,冰雹,他在每一个日子,每一种季节找寻她,几乎看遍了南江里的每一条鱼,终于在一个堤岸的浅滩,看到一条奄奄一息,快要轮回到下一世的红色小鲤。
那个水洼太浅,容不下太多水,她分明快要渴死,干死,连鱼鳍都已经变干发硬。
他心头一阵揪痛,爱怜地将她双手捧出,小心翼翼地放入袖袋,急速飞回洞天福地将她放入幽莲池内。
如鱼得水,她一碰水池边欢快地游了起来,鱼的记忆不过一瞬,她忘却了方才几乎快要渴死的绝境,畅快淋漓地游水甩尾,像个孩童般快乐得没心没肺,让他唇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
“你在想什么呢?”
“你每日也在这儿静坐,到底有什么想不通的事情嘛!睁眼看看我嘛。”
“……算了。不打扰你静修。我走了。”
“你当真看不出,我在喜欢你吗?”
“再瞪我也没打算放弃的,我喜欢师尊,要和你永远在一起。”
“师尊,桃花开了,我们去看桃花吧?”
“我的手这么小,太多的幸福会从指缝里溜走的,双手可以抓住的幸福刚刚好。”
“嗯……小小幸福就是,每天想我一次,我一不在身边,眼睛就会不自觉四处找我的身影。看着我的时候,嘴巴要弯到这么高,连眼睛都含着笑。”
“咦?我这样太贪心了吗?”
“我脾气很坏,我知道。如果有一天,我发脾气说了什么狠话,你都不要相信哦,因为我嘴硬嘛。”
“不做你豢养的宠物,就连待在你身边也不可以吗?”
“我不是你的豢宠!不是你的坐骑!更不是可以按照你的期望,可以随随便便去**繁衍宗族的移动**!”
“为什么我在你面前那么渺小?卑微的,连我自己都觉得好可怜。”
“我对你是贪念,是嗔痴,是修行切忌的执念,下辈子,我绝不要这些垃圾了!”
“……可我还在喜欢你。”
“一直一直……最喜欢……”
“我为什么还在喜欢你?我也很想知道……明明已经没有资格和你有关系了,明明有人比你对我好,明明放弃比较好过,明明……你从来不曾喜欢我。”
眼眸间,滑下一滴泪。
黏着颊边一缕银雪白发,渗进他的唇角,他轻咬下唇,隐在广袖里的双手紧握成拳。
那些在他耳边脑海回**两百余年的话,眼前的小鱼已全然不记得了吧,他一直以为她只是遗落在世界的某处,他还可以找到她……
直到如今,看着幽莲池里的那抹红色小影,他才后知后觉地顿悟——
那个年儿当真已不在了。
那么的动心,那么痛过以后,什么都留下。
不是和他闹坏脾气,不是故意躲起来让他担心,她不在了,从身体到魂魄,在他面前被斩杀,被沉尸,被投入轮回。
每一次轮回,洗炼掉的是她的贪嗔痴,也一并洗掉她对他的爱欲恨。执念,占有,怨恨;挂念,心动,相思统统被洗去,她像一张纯白的纸展在他的面前,却没有半点关于他的痕迹。
那么的动心,那么痛过以后,只留下他一人陷在里面。
因果报应,是否该轮到他执念了?
一只雪袖探入水中,他将小心捧起,推送灵力希望先保住她的鱼寿,她却窒息般地难受,在他手掌上坐立不安地跳动,一条小命几乎快要消散。
天庭的惩罚果然很受用,她不仅永生永世都无法再有修仙灵根,连承受仙家之气都会断送她的小命。
这一刻,他突然自嘲出声。
他到底有多愚钝,连天庭都笃定他定不会袖手旁观,为了惩罚她,要断了她所有的后路,他却花了最大的代价才明白,她之于他有多重要。
采下一株莲叶,盛满了池水,他将她装进荷叶里,护进自己的雪色广袖,起身飞向天际。
他不顾九华山山体频频塌陷,违反天庭规矩私自下凡,天兵天将追缉他。
他一生丰沛灵力,浑然天成,纯净无比,各路精怪妖魔闻到他的气息想吞噬。
他罔顾天魔两界誓不往来的铁律,奔赴洞天神柱,越过镇守之处,进入魔界。
“这条小鱼,呵,修仙不行,便来修魔,你的如意算盘倒是打得漂亮。”魔尊不屑地轻笑,眼眉上下打量他的身体,“看在与你也算旧识的份上,送你一个人情也未尝不可。但这条小鱼资质太差,修魔也只是治标不治本。”
“给她准备个灵力储备仓吧。”
“……”
“不作声?那便是听懂了。”魔尊双手环胸昂起下巴轻蔑地看向他,“你——废掉一身仙家修为,修魔为她提供足够的灵力,延续寿命。”
“……好。”
千年仙灵修为一朝散尽,他的身体开始急剧缩小,掏干净身体最后一丝仙气,他像内脏被掏空的尸体般倒地不醒,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间,再睁眼站在池边,他成人的身体已变成孩童般大小,像个牙牙学语的稚童,一切从头开始。
只是,这一次,他要为她入魔。
每得到一点魔灵,他就哺喂给她,小小的身体够不着养她的池子,他常常狼狈地摔进池里,每当这个时候,这条没心没肺的小鱼便吓得躲在莲叶下怎么也不肯探出脑袋,非要他用小小手掌捧住她的身体,小心地安抚她,她才肯乖乖听话。
她一天天变大,他却再也没有长高,最终,他再也抱不动她,只能在池边陪着她。
他开始期待她变成人形的一天。
胸口的莲花在他小小的身体上生根开出了花,她也在那一日有了人形——
长而柔亮的黑发遮蔽着她肉圆的身体,站起身,比他还要高出一个头,婴儿肥的圆脸上,润红嘟嘟的嘴唇微微张开,呼吸着他传度的灵力,两只不解世事的大眼扑闪扑闪地眨着。
她看着他,却不发一语。
那纯白如纸的表情让他揪心。
伸手,他用小手鞠起她初生的软发,挂在她耳廓后。
“……你,是谁?”
手,在她耳边僵住,他如何也没想到,这会是他们之间的第一句话。
曾经,他说,那种感情,他不懂也不打算要,可等他彻底明白那种感情后,她却已经把拿东西丢弃了。
他是谁?
他是她的谁?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问题,谁来替他解答。
她呆呆地看着他,在等一个答案,也在等一段关系的开始,他和她的新关系——
垂下眼帘,他看向胸口,只要把胸口的莲摘下还给她,她就会想起,想起她是年儿,想起他是炼华,想起她曾那么执着他,喜欢他,爱他。
“你总是抱着我,给我吃的,你是谁?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
“你为什么不说话,一脸难过的样子?”
“……师父。”
“咦?”
“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徒儿。”
“师……父?嗯!”
虽然不甚了解,她还是咧嘴朝他笑。
他踮起脚,才能摸到她的头……
指尖传来碰触的痛楚,仅仅只是碰触她,胸口澎湃的痛楚就让他难以抑制……可是,这朵苦莲,他不会还给她了。
——你不用懂,不用明白什么是情什么是爱,不用去相思,不用再吃这些苦。
——你可以肆意挥霍我的感情,我这里应有尽有。
——不要在意我对你的好,就把它当做理所当然。
——如果有一天,你想再一次弄明白什么是情爱,我愿意,一点点教你。
——就算,让你想要再次动情的那个人不是我……也没关系。
一朵莲,两生忆。
她麻痛地站在幽莲池里,师父酸涩的记忆漫天潮涌般侵入胸口。
师父,她辜负了他的怜爱和不舍,又再次懂得情爱了,和前身一样苦,一样涩,丝毫没有好转,可是——她宁愿再懂一次。
让她知道,她曾被那么小心翼翼地爱着,宝贝着。
他一定很着急吧,不想让她明白,却又害怕她不明白,情这个字,他答应过,要教会他,却又害怕他没资格教会她。
她依赖他,他害怕那不是情爱。
她离不开他,他害怕那不是情爱。
看着她懵懂的样子,他开始懊恼自己的私欲把她锁在山中与他在一起,明明他比谁都清楚,她和勾阵的前身一诺,已经把她的情锁在那儿,再也不走了。
就放她下山吧。
去见那个人。
有资格教会她情爱的人,终究不是他。
他是这样想的吧。
她见到了,那个前身承诺一世养他的男人,他很好,真的很好,他从没忘却他的承诺,她几乎要在他身上明白爱欲,那些甜恋的瞬间,她几乎忘却了师父,沉浸在小恋爱的幸福世界里。
可是,恩与情始终不能对等。
她愿意背着不守承诺的罪名去寻师父,她愿意对勾阵愧疚一生去寻师父,她愿意承受一切一切去寻师父——
繁华雄丽的京都,流云水波的南江,城郊外牧笛声声的野村,斑驳的百年老树旁,瘴气弥漫用阳寿交换的魔界,需要臣服委身为坐骑的天界,为了搜寻师父的记忆,哪怕只是一星半点,她也不愿错过……
狂雨,烈日,暴雪,飓风,闪电,冰雹……
她从不停下脚步。
天狐言化规劝她,何苦,算了吧。
水麒麟霜幽对此从不多话,偶尔与他对视,他也移开眼眸,轻撇来一句,别太勉强自己。
太平天女一直对她摇头,不够,还不够。
一个人的记忆尚且多而繁,何况他是一位谪仙,动则上千年的记忆,每涉足一步也不能错过。
也许她阳寿将尽也拼不会他的原貌。
她知道。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她就是如此依恋着他,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也不能让她罢手。
尾声
三十九年后
剑冥山庄
一片红叶自枝掉落,飘进清莲池中泛起涟漪朵朵,一柄大而重的钝剑插在池塘中央,像在祭奠什么似的高高耸立。
一只带着剑茧的男人手从空中垂下,落在自己腰间的细剑柄上,他一身金灿华贵的装扮,沉稳英挺。
咻得抽出腰间细剑,他在池边自在的舞动起来,流水一般的剑法轻挑池水,水落剑身清脆可闻。
一套剑下来,他甩甩一头薄汗,弯身又去逗弄池中红鲤。
“您真是爱鲤成痴,刚还舞着剑呢,又去逗人家做什么?”侧院门走进来一名温婉的女子。
他也不抬手,继续逗弄池中鱼儿,直到女人走进自己身边,拿出毛裘替他披上:“别着凉了。”
他拉紧裘衣朝女人笑笑。
“这山庄里所有有水之处都被你占了养鲤鱼,明明还有更多名贵的鱼可以养,为什么老爷您如此偏爱鲤鱼啊?”
男人愣了愣,随即浅笑出声:,“不知道。”
“不知道?改明儿叫厨子抓两条给炖了。”
“哎!娘子,我错了,别别,可千万别。宁可炖了我给你补身子,也别碰它们。”
“瞧你,爱鲤成痴的模样,这么多条鲤儿,硬是一条都不让吃,人家是婆婆与媳妇掉进水里,你救谁,到你这儿,我得问,我和这些鲤儿掉进水里你救谁。”
“自然救你,鲤儿自己会游。”
“哼!看来,如果鲤儿不会游,你可能还要选鲤儿咯?这么宠这些鲤儿,到底是为何?”
他笑,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我也不知道,好似,我曾经在哪里答应过一条鲤儿,我会养它,要养它一辈子。”他看向这满池锦鲤,喟叹一息,“这世上鲤鱼千千万,我怎知道哪条是它,索性……养一湖!”
“若我倪大野有幸能养到它,也算是我……信守承诺了吧。”
承诺被一阵凉风过了湖面,泛起湖波连连,红枫树像流下泪珠般扑簌簌地掉下红叶,他眼眉微瞥,只见那红枫树下隐约有两道孩童的身影——
一个红衣,一个白衣……
白衣娃娃眼瞳宛若新生婴儿般不解世事,他粉唇紧抿,只是呆呆地站着,面无表情,一只小手僵硬地被牵在红衣少女手里。
而那红衣少女正朝着他淡淡地笑着……
好似许久许久未见的老朋友般,她看着他绽出柔媚的微笑。
——“决定了!要是有下辈子,我就要做条鱼!每天没心没肺地吐泡泡。”
——“我养你。养你这条鱼。免得你又是被大鱼吃掉,又是干死在河里,还变成别人的下酒菜。”
——“为什么要对我好?”
——“我对你好吗?”
——“你到底在求什么?”
——你。是你,一直是你,我所求的,只是你,就像你所求的,一直是那个人。
——“下一世,若你真如愿当了条鱼,让我养你好不好?”
红白身影一霎消失,仿佛被冷风吹散了身影一般,他恍然若失。
“傻丫头!”
“老爷,你叫谁呢?”
“你看,树下有两个孩子,你看见了没有?”
“孩子?老爷,树下什么也没有啊。这大冷天的,哪来的孩子跑到咱们家池边蹲着啊。”
“…………”
“我看你是老糊涂了吧。”
“……”
“明天就是你大寿,你那几个捣蛋儿子说好要给你过寿,我先进屋忙了,你也别老蹲在鱼池旁边陪着鱼了。”
“……”
雪,开始斑驳地自天上飘下。
带着来自天空的气息洒进满是锦鲤的碧池里,钻进他的衣衫里……像满载的思念让他酸涩难耐。
一朵小小的幽莲不合常理地在池边悄然绽放。
——大野人……
——你还好吗?
——就算不记得任何事,也能信守承诺,你这样真不厚道,显得我多么卑鄙。
——我现在很好,再也不会求不得,舍不下。
——所以,不要再记挂我。
——你的娘子……很漂亮。
——比傻丫头漂亮好多。
——她会给你披衣服,会记得你的喜好,会疼你照顾你,比傻丫头体贴很多。
——这下,我便放心了。
——大野人,再见……不,再也不用见了。
——没有我的大野人,最幸福。
“下雪了呢。这么说,春日也快来了。”
红色莲火袖轻摇手腕,一双金色眼瞳看向身侧毫无生人气息,宛如石木般的白衣小童,她蹲下身,抚过他精致的眉眼,瑰红的小唇,“师父……桃花快开了。”
“……”
“我们一起去找好吗?那颗让你第一次让你知道笑是何滋味的桃树。”
“……”
他看着她,像个精致的娃娃,毫无反应,眼眸里亦没有半分感觉。
她咬咬唇,深吸一口气。
就算世间变化万千,就算那颗凡间桃树已化为灰烬再也不见,她也要寻回属于他的所有记忆。
一定会找到。
一定会……
这一次,桃花盛开,漫天飞舞的盛景,她要同他一起看。
就让桃瓣洒满他银雪般的长发,就让那些花蕊眯了她的眼,就让她亲眼看一次,他真正展露笑颜的模样。
这一次,弯唇,只为她一个人。
后记
这算悲剧吗?
眼巴巴地打开文档,我盼星星盼月亮,某樱我终于又有机会光明正大地写后记了。
在此,万分感谢在我拖稿近半年后,一怒之下,将不争气的我拖进编辑室,断网加抽打的奶妈小编千月兔。(尼玛,她真的好可怕呀,上QQ,不准,看见聊天就砍死!!查资料?不准,她给我问度娘,就连写后记的时候也不给网线T T)半个月时间让某樱体会到万爪挠心的痛苦(。额呃,你说你们等书也是万爪挠心?好吧,因果报应,我已经尝到这种痛苦了!)
拍上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感觉几年的气都顺畅了,艾玛!突然想到还在拖稿中的学生会。(跪地,我这算自掘坟墓,哪壶不开提哪壶么?)
好叻,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喂喂节操呢)让我们沉浸在完结的喜悦中吧!
众:哪里喜悦了,你竟然敢给我们玩悲剧?你这种尿性凭什么玩悲剧~。
某樱:(挖鼻)纳尼?悲剧?哪里悲剧了?妥妥的男一号和女一号永结同心了呀?
众:和植物人永结同心么吗?
啊啦,这个,请听我解释,因为那颗桃树找不到了咩(泥煤,这算个蛋解释呀!)好吧好吧,其实,事件是这个样子的,太平天女用年泡泡找来的记忆塑了一个师父的身,但是最重要的有感情的记忆部分,还没有完全找寻回来,所以,希望年泡泡女主角桑加了个油呀!
众:你这算什么不负责任的娘亲。
某樱:挠头,反正我不负责任也不只一天两天了嘛,你看看大野人炮灰的多么彻底。
众:大野人才是我们心中的男一号好么吗!
别说你们,某樱我也一度差点控制不住,把大野人送上了男一号的位置。
千月兔:就篇幅来讲,我觉得,倪大野同学当之无愧是男一号。
T T我也知道师父的篇幅实在少的可怜啊,可是以师父的人物设定,他要是能抢到戏份就有鬼了呢,一个大闷骚,冰山,还不爱说话,基本上来说,他连毒舌都算不上,而且连个头都比不过男二号,镜头打过去,要拍到他,还得弯下身子来给她特写。
总之不管从身体还是性格来说,设计他当男主,本身就是我对自己的一种挑战(另类的找抽)。
他本来就以莲为化身,到了最后彻底变成植物人了,嗯嗯,首尾呼应,相得益彰,挺好挺好(众:好你个大头鬼!板砖飞砸)
大家都知道某樱是渣剑网三的孩子,而倪大野的原型就是参考了藏剑这个门派,前身勾阵是天策。(艾玛,暴露我策藏本命)
年泡泡参考的是七秀萝莉。
至于师父,有点像纯阳,但是又有点像万花。(= =花羊CP万岁)
说到这里,似乎又暴露了我拖稿的真相——(╯‵□′)╯︵┻━┻
渣剑三,打副本,刷声望,刷挂件,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