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适时地离开你
人生能得几回醉, 不欢更何待?
——《何日君再来》
他们重新走回来的时候,发现家乐福并不是碧云路顶头的第一座建筑。改变了位置的家乐福同时还变得很不起眼。他纳闷刚才路过时这个家乐福为什么让他印象深刻?一个小时前记忆里它的位置,也就是眼前这第一座建筑,比记忆里却更加气派也更加显眼,但它门廊上霓虹灯的字明显不是“家乐福”,而家乐福,却缩在它高大的穹顶后面,有它LOGO 的那面墙只有一半露在外面……在走向它们的同时,他一边平息内心的困惑一边在心里嘀咕:人,对自己熟悉的事物的关心,是多么本能地、一厢情愿地充满排他性啊,因此而忽视别的可能更重要的事或人,则是一件更自然的事。这么想着(他其实还想继续想下去),他抬头朝那门廊顶上的霓虹灯——虽然四点钟远没到亮灯的时间,但雨天昏暗,十一月天也开始黑得早了——看去,“国际体育休闲中心。”他随即念出前面两个同样重要但必定经常被忽略的字:“碧云国际体育休闲中心。”她应着他的念叨点着头,“难道只卖体育用品?”但是进出的人并不都与“体育”有关,甚至没有一个人标志性地穿着运动服或拿着运动器材,他把视线往里一伸,幽暗的通道右边最外面的店铺,明显是一家西餐速食店,店里的人还不少,灯光和装潢都很明亮……“看来主要还是‘休闲’。”
他向她稍稍昂了一下头,为这“体育休闲中心”并不只卖体育用品而庆幸;“那就好,那就好!”她像小猴子一样摇头摆尾欢呼雀跃。
于是,他搂着她腰的右手本能地把她往右边一拨(就像掌舵那样):“先去这里看看吧。”她欣然答应。一边往里走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叫道:“天黑得怎么这么快啊!”“就是呀!”她欢快地惊呼,仿佛雨下得越欢、天黑得越快,她心情却越好。在将要踏上休闲中心的台阶时,她扭过头来看群树遮掩的碧云路,似乎那里的雨由于没有屋顶的遮挡,或者没有灯光的照射,而比眼前更大些;这当然是错觉。事实上,那里落到地上的雨只会更小,因为那里有树,而且它们枝叶繁茂,如果是晴天,路面上必定浓荫密布。或许正是那里的光线更暗,导致了那里的雨更大的错觉。不过不管怎么说,此刻,随着他们走进高耸的门廊,雨如愿地消失了,但同时光线也离奇地更暗了——按理说,建筑里的灯光会把这里照得更亮,但意外的是,门廊以及更深处的通道都没有亮灯。但这幽暗似乎增添了这座建筑从外观就开始透露出的尊贵。不管怎么说,眼下他们好歹感到了温暖。
他们跺了两下脚,习惯性地试图跺净鞋上的泥浆——尽管它们并不存在:这一带一路洁净,雨水也生不出什么泥浆。门口,一个外国小伙子,左肩背着双肩包的一条背带,双手插在裤兜里呆滞地盯着门口,被雨淋湿的地面。他们没有停留、走过了他,左边,一对中年、接近老年的外国夫妇,从家乐福那边走到他们前面,然后向他们自己的左边拐弯,走进体育休闲中心里面的通道。这让他们发现这个走廊的左边,就是刚才这对外国夫妇走来的方向,直接连着家乐福的入口。不过他们也不一定是从家乐福出来的,因为稍稍收回视线,就可以发现从这里到有家乐福LOGO 的墙面之间还有好几家店铺,他们也有可能是从那里走出来的。明摆着右边的通道才是人流进出的中心,他们随着这股看不见的力量顺从地拐过入口处的弯曲,更长的通道展现在眼前,不过顶头又向右弯去。两边都是店铺。从灯光、店名和装潢都能看出来,这些店都很豪华。这幽暗,按理说,这么豪华的地方不会为了省电而让大家摸着黑儿前进,这真是件奇怪的事。但是,说实在的,这幽暗也还正常,确实没到令人惊奇的地步,因为说到底,刚才在外面也不是阳光明亮。阴雨连着昏暗,接受起来无需过渡,视线很快就能适应。他们一直紧紧搂在一起往前走。
从两三个月或者更早之前开始,当他们搂在一起往前走的时候,他的右手(因为他只习惯走在左边)喜欢从她裤腰后面插进去,摸到她光滑温热的屁股,每当这时,她都会稍作挣扎:“你这个怪叔叔!”
但也不挣脱他的手。他往往在她两瓣屁股上摸来摸去,试图找出一粒痘痘来取笑她;不过应该说他这么做的目的到此为止,因为说到底光滑的屁股上一两粒痘痘不至于让人讨厌,甚而同样性感。有时,他突然用食指和中指分开她两瓣屁股的间隙,她当然是一阵紧张。
自从出现这个习惯之后,如今她的要求已经降低成:“不要摸得裤子拱起来好不好……”她这低声哀求的意思是不要让后面的人看出他的手伸进了她的裤子里。他同意。无疑他不以暴露为乐。不摸她屁股的时候,他有时搂着她的髋骨,有时搂着她的肩膀,有时,也按着她的腋下(这样可以方便地护着她右边的小**),根据不同的情况怎么舒服怎么来。她,她一般就紧紧地箍着他的腰。她很轻,只要他握着她的髋骨一提,她就可以被凌空带起。当然,就像抱着她站着**,这些动作都有她不易察觉的配合,并不是他一人所为。
他现在觉得:细瘦的女人只要屁股上有肉,就还值得一爱。他们搂着的动作没有使他们走起来感到别扭,而且仍旧走得很自然、很协调,他们自己应该也感到很舒服。当然,也不会有任何人嫌他们搂得太紧,尤其是这个季节,十一月,所谓“将要入冬之秋”,这样搂着至少也可以算做互相取暖;尽管,他们还没感到有取暖的必要。
从通道前面看不见的入口偶尔吹来的寒气夹带着冷雨的味道。
两边店铺亮着的灯光,包括那些不大的店牌霓虹灯,在灰暗的大背景上显得特别鲜艳。但不刺眼。潮湿,温暖,黑暗,鲜艳;一瞬间总有走在某个陌生小镇的幻觉,作为游客,你虽然会得到善待,但时刻想着归途。在通道里来往的人不多,但也不少得让人感到冷清,虽然大家的表情都比较严肃,但也是那种走路时正常的严肃,整体上大家的步态还是轻松的。他抽出刚才摸着她屁股的手,重新搂紧她的髋骨,顺势习惯性地、更紧地搂了她一下,她也立即舒服地扭了一下肩膀,更紧地贴近了他,同时开心地转过头,把嘴唇送给他亲吻。他吻到她嘴唇的瞬间,突然改变了主意,就势不轻不重地对着她肉嘟嘟的嘴唇咬了一口。在离开她嘴唇之后,她的脸正要缩回,他又在她脸上啵了一下,以给刚才那一咬一个缓冲。这一啵使她停住,正面转向他,想来一个好好的吻。他们吻的时候,他的头歪向右边,她的头也歪向她自己的右边,形成一个“X”形,以错开鼻子的阻挡,方便亲吻。他的舌头不停舔食她的舌头和上下嘴唇,她也同样应合。
随后他用力快速地伸缩舌头,在她嘴里一堵一退、一堵一退,象形着阴茎的**,与此同时,左手绕到她的身后,按住她的屁股把她的下身贴紧过来,同时他轻微地扭动下身,让她感受他阴茎的硬硌。
他右手,则抱着她的后脑,一边抚摸一边掌握她头颅的方向。她的后脑过分地突起,有点瘦骨嶙峋的感觉,不过小巧玲珑得正好被他一手掌握,摸起来也算光滑顺溜。上下左右摸过她头颅之后,他会摸摸、甚至是拽拽她的耳垂,然后把嘴凑上来咬一下她的耳垂,顺势对准她耳洞幸灾乐祸地用气声说:“湿了吧!”她向后仰去,既害羞又担心挨骂地眯着眼,撇着笑点头;“就知道!”他还想继续吓她:“给我摸一下!”她夸张地咂了一下嘴,同时低下头来瞪着他;他哈哈笑起来,一把揽过她然后推着她的腰继续往前走。也许是没到时间?
很多店铺没有开门。同时他总是听见一股低缓的水流声。他四下看看,感觉了一下,又看不见具体的流水。他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关着门的大多都是店堂比较大的中餐厅,比如这家金多利川菜馆。还有刚才路过的叫“华越楼”的本帮菜馆。大门关着,里面只亮了一两盏小灯,不过里面厨工和服务员走来走去,似乎正在为即将到来的晚餐奔忙。
这些中餐馆,这些开在这外国人聚集的国际社区的中餐馆,看来看去,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一样,就好像,外国人开的或者是,开在国外的中餐馆。有那种,有些方面过分地强化了中国元素,比如招牌上的书法,门檐下的小红灯笼,似乎都经过了精心雕琢,使它们显现出比菜的味道还重要的地位。确实,他这时想了一下:与此同时首先失去中国特色的,正是菜的味道。或者一些餐具。比如调羹,他们往往会用不锈钢羹勺,以符合外国人的习惯。不过话说回来,在能强化中国特色的餐具上,他们是不会马虎的,只要不欺蒙坑骗,他们一定会用上好的瓷器。说不定瓷器上还是东洋红色的牡丹。即便仅仅看着这乳白色上的东洋红,外国人就已经想付钱了。更不用说还在瓷器里给你端上几朵淋着鲜亮汤汁的蘑菇。那些汤汁之所以特别鲜亮,还因为只对准它们照射的射灯:这可不是普通餐馆重视的事情……这些还没开市的店面,就这样与通道里的幽暗连成一片,使那些开着的商铺虽然鲜艳明亮引人注目,却显得特别孤独。左边这家门面很长的店就是这样,虽然白亮的灯光把整个店堂照得像只里外通透的灯箱,但也照明了店里不多的几个顾客。“中图外文书店”,店名使他想起一件事:“看看有没有港版书。”其实她也同时想到了这件事,因为在他说的时候她就已经点头,并在他放在她髋骨上的掌舵的手还没拨转方向时,就和他一起转向了它的大门。
他没有往书店的里面走,而是在门口就直接问收银台边一个穿着制服的女服务员。他问完之后,她还没开口说话,她身边的一个小伙子说:“没有。”原来他也是服务员,只是他穿着不同的制服。
他们顿时兴味索然,不过随即就感到很正常,因为同样的结果已经不止一次遇到,一个月来,他们在福州路和南京路几家可能有境外图书的书店都没有找到港版书。外文原版书、台版书都有,但就是没有港版书。他更加确信了他的一个猜测:他把它说了出来:“可能有什么政策不让港版书进来。”她点着头,牵着他的手同时左右晃动着脑袋,眼睛无目的地扫着近旁书架上的书。随后走近他搂着他的腰。
他在圆盘书架前站了十数秒,仿佛在思考眼下他们跟书籍还有什么需要解决的联系,然后说:“走,”她点头,欢快轻松地抿嘴一笑,好像在说:“暂时没有联系。”行至此刻,也许他们也正要想想此行——偶然走进这家体育休闲中心——的目的,书店旁一家窄小的烟店适时地提醒了他们:“烟店!”他们同时惊喜地叫道。弯腰伏在柜台上的阿姨典型的上海品牌,齐耳的波浪卷,猫一样斜视的眼睛不过他并不在乎,说真的如果说有时他对上海牌老阿姨还有点在乎的话,更多的是出于对同样是外省的同行者的维护。而对他自己而言,他甚至明白上海老阿姨你越不在乎她,她越有可能喜欢你。但是没走几步,玻璃柜下货架上十几种烟的特点也就一目了然了:看得出这个烟店跟这个阿姨风格一致,卖的都是上海本地烟。“没有别的?”
上海阿姨冷漠地摇头。他低头问她:“总不至于抽双喜吧……”“不抽。”她手撑着膝盖,头埋得更低地在查看烟的品种,希望得到新的发现。“那我们再往前面走,看看还有没有超市之类的。”“好啊!”
她突然欢快地点头同意,并且蹦了一下使自己站直然后飞快地抱住了他的胳膊。不夸张地说,脑壳都歪在他胳膊上了。似乎,只要有他在,怎么着都好。什么都可以推迟,因为什么都可以再有。那些不能有的,没有了也无所谓。“而且,”他说,“这条通道应该通在外面,那边顶头走出去,应该是家乐福另一个进口。”他的意思是,即便休闲中心里找不到他们想要的烟,他们最终还可以在通道顶头拐进家乐福。她明白他的意思。他们清脆而齐整的鞋跟着地声使他留意了一下地砖,但对此他完全外行,根本不能从外型和色泽以及声音辨别它们的质地和好坏。想必不会差。他想。不过转瞬间他更着迷他们完全一致的步子。这在他们刚刚认识没几天的一个在外面步行的晚上他就留意过,此刻,他冷静地、接近毫无表情地重温这份偶然的一致。他虽然是短靴,但鞋跟坚硬,而她的长靴沉重的分量已有固然的威武。鞋头一起迈出,落地,然后左边的再抬起、落下,然后又是右边的。因为没有口令的要求,这齐整的节奏更显宝贵;尽管事实上这样的一致在两个人并排走时是常有的事;因此他什么也没说,只咵咵地往前迈步。而此时右手边巨大的落地玻璃,以及它后面的游泳池吸引了他们。“池子底下是斜的?”他们停下来弯下腰看,“还是水的折射?”“不,”她说,“是池子底下斜。”
这个以落地玻璃为一面池墙的小游泳池里面,是宽阔的大游泳池,高广的穹顶**着钢梁,硕大的灯具把整个室内游泳池照得亮闪闪的,尽管泳道线上的彩球也被照得色彩鲜艳,但整个游泳馆内的色调还是冷飕飕的。那些泳道线笔直地向远处汇聚,显示着强烈的透视。
游泳池里的人不多,真正在游的只有两三个,其他人的动态似乎正在收工回家。他扫视着这些动作迟缓、身着泳装的外国男女,没有看见让他眼睛一亮的肉体。“还是有些体育设施的。”他呵呵笑着。
这时他突然想起外面的雨。是游泳池里的水、游泳池室内鲜艳的灯光以及游泳池对面落地玻璃墙外的天色提醒了他。通过通道里游泳馆的落地玻璃,可以看见对面玻璃墙的大门外并不直接连着街道,而是一座小型的露天咖啡馆,四、五把阳伞下围着一些白色的桌椅。
当然没有人悠闲到这种地步,在十一月、下午四五点、尤其是雨中,露天坐在那里喝咖啡。“我突然很想,”他们重新走起来之后突然她说,然后害羞地停在那里;“做什么?”他从她的害羞、以及口吻看出她决不是想说“**”,所以询问的语气里没有任何的轻佻;“想画画,突然就很想。”他点着头:“嗯,能明白。那回去就画嘛!”“嗯!
我还是很喜欢画画的,”她语速突然有点慌乱,显出那份谈起自己工作时特有的紧张和害羞,“我的意思是,我还是很喜欢笔、颜料、笔触这些,不是……,装置那些也喜欢,我的意思是,”“嗯,我明白……”“喜欢装置那些的同时没有抵制绘画……”“嗯嗯……”
他一边走一边老成地点着头:“完全理解的,”他转过头,看着她说:“我支持你这么做啊!”“嗯,”她知道就会得到他的支持;“作为作者你怎么想都是对的,也是重要的。因为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这是最重要的。”“嗯,是的。”她歪过脖子把整个头都蹭在他的肩窝里,他也顺势搂着她的肩膀,把她更紧地向自己压过来——事实上已经不能再紧。他这么搂着她的时候,想到了一个因为自己并不高大而极少与自己有关的词:小鸟依人。以往的女友,要么比他高,要么比他宽,很难让他感到对方在自己面前显得像小鸟。由于她的瘦(身高只比他矮两公分),小鸟依人的感觉第一次出现了。
不过本质上他对这个词仍旧无法喜欢。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想,她也根本不是小鸟;她骨子里并不喜欢自己有依靠别人、男人的感觉,即便要做小鸟,也只在他面前偶尔做一下。他是这么想的,或者说,他是这么感到的。因为这正是她真实的、深刻的感觉,如果这个真实而深刻的感觉被他发现和感知,她将感激不尽。
他们走到了通道的顶头也没有发现另一家卖烟的店。但这不能不说是意料中的事。在这寸土寸金的地盘一家小小的烟店是很难生存的。于是,当通道顶头与室外相连成直角的落地玻璃显露出灰暗、阴雨、但却仍比通道里面明亮一些的天色的时候,他们没有、至少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怨恨,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急切。“果真没有,”
他说;“嗯,”她轻松地应和,随他一同扫视通道外面,似乎幽暗了这么久此刻出来透口气正是一件妙事。透过玻璃往里瞧:呵,这可是一家实打实的体育用品店——这么一来,整个这条“体育休闲中心”
倒像一篇小说,中间的游泳馆唤起了将要被各种餐饮商铺淹没的节奏,而这家体育用品店在最后点了题。结构虽然老套,但经典。不过,他随即想到,倘若游客从这个门进来呢——因为明显通道这头的入口外也直接连着街道——呣,这同样是一篇小说,甚而是篇更好的小说:一开始就毫无顾忌惊心动魄地点题,中间来个游泳馆**出歧义,最后大胆地抛弃主题……他们走到外面,雨还是那么小,但没有停的趋势。他们绕过落地玻璃向左拐,同时抬头看了看体育用品店的店牌,“迪卡侬”,作为一个对体育没什么兴趣的人,他当然没听说过它。他们沿着迪卡侬门廊下(因为可以避雨)往左边、也就是家乐福的方向走,理想的情况是这样走下去就能走到家乐福的后门,如果它有后门的话;如果它没有后门,那么体育休闲中心与家乐福之间有条小巷也不错,这样他们就可以穿过巷子,走回家乐福的入口……但是一面铁丝网宣告这两个愿望似乎都不成立。铁丝网内好像是座球场。至于什么球,看不出来。但肯定不是足球……再往前连续几座建筑看去,都发现不了折回家乐福的夹道入口。“要不然我们原路返回吧!”“好啊!”刚刚漫长的通道的记忆重新印现脑海,如此迅速就重复一条刚刚走过的陌生的道路,既有可能存在重新发现的兴奋,又有可能索然寡味的担忧,但无疑兴奋大于担忧。更重要的是:此刻这么做最保险。于是他们说干就干,互相紧搂立马回头。
不过这次他们不再带着欣赏的意味走走停停,而是大踏步地向前走。
他们的步子更响了。他们走在通道的最中央,他们俩似乎就是整个通道的主角。两侧灰暗而抑郁的外国人似乎都是他们的陪衬。仿佛有一束追光跟随着他们。不过这只是旁观的效果,他们自己并不知道,那些外国人也不知道。他们各行其是。这样最好。果然,“华越楼”
已经灯火通明,并且里面已坐着食客,临窗,一个外国男人,五、六十岁;和他们俩走去的同一个方向,也就是这个外国男人的对面是个女孩的背影。顶上的收光吊灯照亮桌面和他们的脸。高耸的眉弓和深陷的眼窝、还有下垂的眼袋,使这个外国男人的神情看起来有点苦涩。但灯光还是把他的眼睛照得水汪汪地发亮。灯光同时照着他额前蓬松的灰发,像一簇不豪华但很暖和的兔毛。当他们走到与他们平行时,他假装很随意地转头,为的是看一下外国男人对面女孩子的脸。是个中国姑娘。不过很朴素,朴素的特点即便在他假装随意转头的瞬间都迅速散发,应该是因为她脖子前垂着两根麻花辫……走过华越楼后,他一直回味着外国男人额前的灰头发。他感到它使这个外国老人看起来很可靠。就像他自己对于身边的她这般可靠吗?
随即他问自己。对女人而言,自己是一个“可靠的男人”吗?看来,无论怎么衡量,都算不上。那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做呢?突然他本能地掐断了继续的追问。我现在不想面对这个问题,他想。但我什么时候想面对这个问题呢?他又在心里问自己。他抬眼看其他店牌上的字,但他发现心里的问题又把他拽了回来。嗯,也许,我迟早会捧出一个结论吧。或者,某个结论必定在不久的未来等着他,和他的女人。
但是,那会是什么呢?未来,时间真能帮忙解决问题吗?所谓的未来,最终,不都是那一个字吗?突然,他搂紧了她,把步子迈得又响又大,仿佛把所谓的未来踢得纷纷躲避。她转头看了他一眼,自以为会心地一笑,把步子迈得和他的一样响。不管怎么说,此时此刻,那簇灰头发,还是让他在心里纯粹多管闲事地,为那个中国姑娘感到放心。
天已经黑了。休闲中心门口的人却变多了。进出的,站着的,都多。
看来晚饭时节对任何地方都有相应的影响,外国人聚集的地方也不例外。看到外国人和我们保持一致,这让人放心。整个门口的空地却没有哪怕一盏起决定作用的灯,这再次让他感到纳闷。偶尔几束移动的车灯把空中随着风向扭转的雨丝照得闪闪发亮但随着车灯转移而瞬间归于空无。一些没打伞的人都猫着腰快步来回在出租车和门廊之间,黑暗中传出鞋底踩踏水渍的清脆声响。在一阵风哗哗地吹来、吹得他衣领上的毛掀上他的脸颊时,他紧紧地把她搂到胸前。黑暗中,她缩着脑袋,然后仰起头,幽亮的眼睛盯着他,仿佛在捕捉他的情绪,然后突然乖巧地一笑:“爸爸!”他没有亲热地应出“诶”,而是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嗯”,并立即昂起头,搂着她大踏步地往前走,一副气不打一处来的样子。不过,她却更开心地把脸蹭在他的胸前,抿着嘴憋着笑。他们走在体育休闲中心和家乐福相连的走廊里,淋不到雨,但走廊两侧没有护墙,因此这两侧正好是南北方向的穿堂风,风也会偶尔吹来几丝雨星。他一边走一边提上右手,把她脑壳后面的帽子拨上来给她戴好,然后隔着帽子捂着她的脑壳。她在帽子里轻轻转动脑壳,耳朵隔着帽子刮着他的手,他顺手捏住她的耳朵,像制服一只猫似的制服她。她重新把头安静地靠在他胸前,不过,嘴又抿了抿,憋住一阵笑。当然他看不见。他用下巴抵着她的头顶,随着步子的迈动,一下一下轻轻地撞击着她。各种移动的和静止的物体在夜幕下影影绰绰,潮湿的寒气和灰蓝的天空使他始终感到身处异地。就在这时,突然间,另一个女孩子多年前的另一个动作迅疾而安详地潜进他的脑海。随着整个跳出来的动作,记忆的其他画面逐渐清晰:那也是十一月,五、六年前,也是傍晚,虽然不下雨,但那是北方,只会比现在更冷,当时她必定想起自己的心事,竟然像捂着热腾腾的茶杯取暖那样双手抱着冰冷的厚玻璃啤酒扎杯。那是她和他见面一周之后,没完没了兴奋的谈话期正逐渐过去,她带着他去她学校附近吃烤肉。她突然陷入一种明显的沉静,隐在镜片后面的眼睛斜视着地面,双手抱着啤酒扎杯,连日来第一次如此地对他视若无睹。这突然降临的沉静提醒他:这里,是她的生活,是她生活过三年多的地盘。而他,才来了十天。他想象多少次,各个季节,春夏秋冬,她和她以前的男朋友都来这里吃烤肉。那时他还没有知道在她和她的男朋友之前还发生了一件更重要的、她和另一个男人发生过的让她久久不能走出阴影的事。为了这件更重要的事,他本应该立即撤离。但是什么也没有阻止他和她之间发生的一切。而滑稽的是,事后很多年,他发现,似乎太多的人盼望他和她发生的这一切。
他和她发生的这一切,成了很多人活下去的动力。这一切,给了太多的人太多的——“你在想什么?”“啊?”他应了一声,随后说:“我在想”,他停了一下,左手轻轻挡着被一个黑人推着从他们身边走过的购物车,然后抬头看着家乐福宽广而明亮的入口,他说:“怪不得刚才一直听到流水的声音。”他立即感到她不太可能理解,“是那游泳池。”补上这句之后他同样感到游泳池的水流声不可能弥漫整个通道,但他也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解释,就“呵”地笑了一下,不过在他笑的时候她已经若有所思地点着头。“你饿了吗?”她停了一下,说:“还好。”“还好就是饿了。”“没有,几乎没感到。
你呢?”“我也还好。不过马上准备吃什么?”“嗯——”她在考虑;他脑子里闪现了刚才通道里见到的几家西餐厅,心想今天莫非要尝一下西餐?!她会不会也——“想吃辣!”他点着头,“那是吃湘菜还是川菜?”她又想了几秒,然后既**满怀又带着征询他意见的口吻说:“川菜!你觉得呢?”见他思考的脸上并无否定她继续说:“我们去吃‘麻辣风暴’吧,那里味儿正!”“好!”“嗯!”“那我们买了烟就去,这么一说我突然饿了。”“我也是!”他在她肋下按了按,推着她往家乐福里走,同时骂道:“跟屁虫!”“嗨——嘿——”她一边走一边晃动脑壳,嘴里发出卡通动物的声音。
于是他们又加快了节奏。事实上外表看不出来。因为如果比刚才他们从通道里走回来的步子更快的话,那差不多就得小跑了。其实只是他们心里的节奏加快了而已。而真正的现实却使他们不由自主地停了一下,迟钝了一下:和刚才的幽暗相比,家乐福的明亮、宽广、繁多的人和商品都需要他们适应一番。不过他很快就表达了他的心情愉快,“嚯,”他扫视着攒动的人群,叫道,“嘿嘿,”她也笑了;随后他仔仔细细地盯着她看,他看见整个下午以来第一次被灯光照亮的她,仿佛也(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明亮的自己;虽然穿在身上的衣服没有减少,但他感到自己轻了很多,就像她在灯光下显得更瘦一样。他搂着她轻捷地往前走,一瞬间他感觉他牵着她在跳一场冰上芭蕾,他们滑向哪里,哪里的人群就会自动而有序地让开。尽管他们的步子严格来说是非常的规整。他们穿过为了迎接圣诞和新年而临时搭设的大礼包区,同样的商品重复堆砌,无比大方地显示物质的极大丰富,仿佛这一切完全免费根本不需要考虑钱随便捧回家。在欢快、实际上庸俗得有点肥腻的音乐声中,她有意迈着小碎步,应和着她的欢乐。他们目光一会儿被商品吸引一会被人吸引,但是什么也没有停留。“卖烟的地方在哪呢?”他这样问着,随后搂着她朝附近一个穿制服的服务员走去。顺着服务员的指示,竟然就在不远处、差不多最中央的柜台,而此前他还担心在别的楼层。他上下抚摸着她的肋骨,最后重新搂紧她的髋部。她再次把嘴唇送上来吻他,但他只象征性地碰了一下她嘴唇的上方就立即缩回,并且使她明白此刻这一碰已经足以说明问题。事实是在人多的地方,他还是有点害羞。而此刻,一个只要走进商场就会不自觉升起的疑惑又升了起来:他总是疑惑他们,他和她,或者至少是他自己,和这些购物的人不一样;不,不是那种感到自己很特殊的自恋,而是,他总担心他们进了商场就没有别人那么悠闲。其“非职场中人”、“非消费者”的原因虽然早有所知,但至今不能克服这种身处集体消费时的不适。“还有什么要买的吗?”似乎好不容易进了这么大一个场子,就买一包烟,有点得不偿失。或者仅仅买这包烟也不能满足他们欢快的心情。没等她想出来他又说:“其实我还是想买把转椅。”“嗯,”
她赞同,但是他随即想到马上还要去八佰伴那里吃晚饭,带着转椅肯定不方便,他把这意思跟她说了,她也觉得对,而且天还下雨,明摆着不是一个买椅子的日子。“对了,要给你买个焐脚的!”“对!
那个需要买!”但是他们一时忘了那东西叫什么名字,所以在向服务员打听时,他结巴得厉害:“就是那种插电的,……既可以焐脚又可以焐腰的……,有两个孔,脚可以伸进去……”“暖身宝吧。”“对对对。”他很担心服务员给他来个“卖完了”的回答,但她果断地指了方向:“在电热毯那里。”他连声道谢,然后重新搂着她大踏步地往电热毯那里走。“今天好顺啊,”他说,“要什么有什么。”“嗯!”
她木偶似的点着头;其实他自己的声音还没消失,他心里另一个声音就已经升起:胡扯。
他把她捧着的暖身宝盒子举到她头顶给她挡雨,“你也低点下来嘛。”她这样说着,同时把盒子移到中间挡着他们俩的脑袋。他完全不愿意相信,而且他认为事实也绝对不会如此,但出口处确实就是这么黑。也许只有深秋下雨的傍晚才有这种冷静坠落的黑。而人来车往更提示大家这漆黑之中奇特的沉静。他没有对这黑提任何一个字,但在转头抬手之间始终感受着这黑。同样漆黑的雨滴在贴近身边时才闪出一丝明亮,让人感到刚刚参加过一场婚礼或者一场葬礼:它们都提醒自己需要更加小心谨慎。“还去看碧云别墅吗?”
他这样问着同时哈哈笑起来,她也不好意思地嘿嘿笑起来,“明天,或者过两天再说吧。”他在心里笑着说:那当然。同时说:“那我们现在就去‘麻辣风暴’?”他仿佛看见了‘麻辣风暴’那闪亮的、黑红相间的装修。一辆出租车从岔道滑溜溜地驶进家乐福出口处,稳稳地停住。“是大众的。”他赶紧搂着她朝它奔去,担心有人更快地叫住它。在红色的尾灯的照耀下,尾气管忽忽喷出的灰白色气雾让他们感到温暖。下车的人关上前门的同时,他打开后门习惯性地示意她上车,而同样习惯性地,她让他先上;她总是愿意他坐在左后座、即驾驶座的后面,根据了解,她认为那是最安全的位置。等她上了车,“砰”地一声关上门,“去八佰伴。”“好的。两位晚上好。”
可能只有大众的司机才这么有礼貌了。而况现在已是晚饭时间,是上班的人最心烦疲惫的一刻,这司机还能做到如此的温文尔雅,不排除受到了他们的欢快的传染。在车开动的那一刻,他把暖身宝贴着自己这边的车门放好,然后向中间、也就是靠近她那边挪过去,伸手搂住她,然后摸到她的脸,“怎么这么冷?”随即伸出左手,与右手一起捂着她的脸。待她脸上的温度有所回升之后,他又握起她的手,轻轻地搓动那几支百力滋似的细手指。但是那完全是垃圾食品,他想。而她似乎没感到这个动作的重要性,只被他搓了几下,就抽出左手抱住他的腰,然后把上半身靠在他的胸前。灯光在雨水滑动的玻璃外流动,而玻璃异常干净,没有油质阻挡雨水的滑落,明亮的画面就像电影镜头。“我要吃酸汤鹅肠。”她在他下巴下面叫道。“没问题。”他说,“我要吃牛蛙。”他好像看见桌面上的光,而且眼睛正好被那束反射的光刺中。
2008/11-200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