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 车

他决定去见她。她的轻松携带出的冷漠不像是伪装。但这并不重要。他并不担心一个哪怕是最严重的结果。在这性命攸关的当口,他知道更稳妥的安慰一定来自于对一个行事方式的选择,而不是它带来的结果。他想重新、哪怕是最后一次创造和她面对面的机会,一辨其真假。尽管对这机会的希望他感到极其渺茫。比起其他希望,他更需要采取一个最轻捷的方式,在最短的时间里知道一个答案,以便让自己最快地摆脱眼下止不住的漫无边际的联想。他需要迅速回到自己。哪怕是极其弱小的自己。他不允许自己再身处猜疑之中虚耗心力。他不知道自己的死期,他并不清楚所谓的珍惜生命的手段,甚至,所谓的“生命”需要“珍惜”吗?但他不愿意浪费。他不愿意身处徒劳无益的焦躁之中。这个世界不应该有任何一个别人,值得自己虚耗。但在知道结果之前,他愿意做一切努力,哪怕给所有人落下轻贱的印象。他不需要尊严。谁在此时意识到尊严,谁就永远没有尊严。如果她也在这个名单之列,那正好彻底证明她不值得自己珍爱;这,难道不是另一个更好的结果吗?但他还是想说:他不寄望任何结果;他只需要一秒不落地以最快的时间见到她。看见那个粉红夜色下模糊的全新世界;如果它存在的话。

这是一次没有把握的远征。他甚至不能确定此时,接下来的时间内,她一定身处她的城市和她所就读的学校。甚至,她果真已经和另一个人在一起、在被窝里相拥、匍匐其上互相冲撞并在冲撞中以她尖利的喊叫划破夜空?为了报复他、尽快彻底斩断他,她翻得出这样的手腕。或者,她正和一个飞快交上的新男友在异地遨游、**漾在水光霓虹之中。异地的欢笑海潮淹没他的哀鸣。而他历尽艰苦拖着自己的沉重之躯奔去的,却是一片空旷的海绵……他不是没有想到这些;他知道自己完全有可能扑空。就算她在,她不能拒绝他吗不能欺骗他说她并不在南市吗?“我会扑空的,”他对自己说。“不过这又何尝不是我的盼望?”他问自己。“我盼望落空。”最后他肯定自己一切最坏的预计。“我需要落空。我不必再有收获。”

为此他重新成为一个秘密携带者。他怀揣只能独立执行的计划。

不言而喻的沉重压着他的肩膀,笼罩他的脑壳。伴随这种昏蒙的感知历经公车的颠簸、落进永远嘈杂的火车站,不啻一种极大的协调。

他意识到自己再一次在背离,背离这并不是自己故乡的租住地,背离曹秀,背离尽管搬来搬去但好歹终究属于自己的家,背离这一边何尝不是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深爱,背离母亲,背离他对自己曾经所作的伟岸宽厚的期望。就像他曾经说过的,他一味地嫌恶自己太过干净,他渴慕脏。他渴盼堕落脏浊支离破碎给自己一次次带来重组升腾的几乎不可能翻盘的压力。如果要说贱,没有什么再比这更贱了吧?

他差点在这无可比拟的兴奋中尖叫起来;兴许宽广无边的车站大厅永恒浩瀚的靡靡之音抑制了他的尖叫,尽管他茫然四顾,目空一切,并没有看见黑压压的人群惊奇地注视着他的凝重和哀戚。

他知道这班车。自从和她相恋(严格来说是上床)以来的两年里,这班列车车次的数字一次次成为他们心里的烙铁。拮据使他们放弃高价而稍快的车次。最让他不齿的是它们高出的价格和它们的速度并不匹配。他鄙视它们的性价比。当然还有时间。他并不喜欢它们抵达她城市的时间,尤其这边出发的时间更会打乱他整个作息。但说到底首先还是价格。他懂得在众多的关键时刻,金钱能助所谓的爱情一臂之力;疑难沉重的心神进一步勒紧钱袋,期待省下的宽裕以备抵达目的地之后那可能遍地的不时之需。但是,有吗?需要吗?

他同样记得有时这烙铁也会衍变成一把火炬,那大多是她奔来的时刻,再多的愁虑也阻止不住小别即将重逢的急切和喜悦。但是火炬永远太少。“我们总是诅咒沉重的日子,而对欢乐时光的到来总感到理所当然。”八个小时。抵达她就读的城市是晚上十点。漫长的行程和破旧的车况有利于所谓的爱情的创伤。和**。的继续溃烂和假想的复元。他始终记得这样一句与两个他并不愿轻易提及的当事人的话:“我想任何人,心里难处再大,一经火车颠**,一看到大自然,胸中郁闷也应化解了。”于是他早已并不去仔细聆听火车那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无比性感的撞击声。同样他不能不说希望车厢里的嘈杂更响些、更具体些,温热的臭气更加扑鼻,婴儿的哭声更加刺耳,挑夫的扁担砸中他的脑门,箩筐里的鸡蛋碎落一地,有人亮出刀子,少妇露出**,丑女再丑一些,扑克再旧一些,白酒更烈一些,花生皮屑落进他的鞋窝,横跨长江大桥一如过零丁洋,满天月一颗星……而他端坐在自己的坐席,温文尔雅面带微笑。他需要知道自己是这列车厢中最好的那一个。只是他需要双手撑着膝盖,他需要扶住上身,以保持自己这尊塑像的完整不碎。

昏蒙似乎随着她的城市越来越近而越发稀散。这让他再次清楚自己确实是有备而来。他尚能控制自己。他仍能把自己控制得游刃有余。

但这并不是什么好事也并不值得庆幸。但也不是坏事。此时并不重要,它。还没到用上它的时刻。他明知道这所谓的新的城市并没有迥异的空气,但他还是在走出车门踏上站台时止不住地吞吸,以便不放弃大自然任何可能的协助。与此同时,他仿佛回到了家。他竭力装作一副游子归乡的感觉。毕竟他也在这里住过一整个月。正是通过这一整个月与她的贴身居住,他才真正使他们俩的器官最终绞合在一起。现在,好歹他回来了。“这是在提前给自己营造乐观的前景吗?”他在下车旅客愉快的响鼻声中欢乐地问自己。“越营造越落空。”他在心里呵呵笑着。而同时,他在思考此刻,他业已踏上她的城市的此刻,他是否可以、是否需要和她联系,告诉她他已经……不。这么简单的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但它在任何时刻都需要在脑子里浮现一遍,而不能提前设置完备。但是,直到踏进她的校门、直到最后的最后一刻,再通知她他正身处的位置,断然躲不掉“别有用心老谋深算”的惊诧,虽然倘若放在美好时期这完全是让她激动得狂奔欢呼的惊喜。想到这里,他不免思忖:之前自己为什么一次都没有给过她这样的惊喜馈赠给她这样的礼物让她感到上天也对她不薄呢?“哦,forget it。”他对自己说。“我不想后悔。根本就不需要后悔。根本就没有后悔这回事。”

“到最后的最后一刻,再通知她,”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此时出租车正带着他穿越他以为他熟悉其实完全陌生而根本上他无暇顾及的南市夜景,“是最安全周密的部署。”由此他立即再次发现自己怀揣着一颗多么虚弱的心。需要全方位每个细节都度量精确才能把自己保护得完好无损。并且这完好无损最终完全是不存在的。但是好吧,他对自己说,我并不否认我已体无完肤。我不否认我的贱。

今天,我可以贱。而这出租车,他想到他们无数次在车上,特别是每次刚刚接上对方奔向自己的寓所,他们多少次肆无忌惮在这出租车上搂抱拥吻得近乎窒息近乎伸进对方湿润的体内并放心大胆地在自己心里提高出租车司机的心理质素和思想境界。但是这样的回想是多么无聊。不,比讽刺更重要的是无聊。他是多么讨厌所谓的怀旧。

他永远命令自己成为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当她在电话里没有当即说她不在南市不在这里也没有拒绝他时,他突然想到自己为什么之前没有想到“只要她没有说不在南市,那就说明一切还有希望。”因为,彻底的拒绝只需要这句无论真假的谎言。

而随即她那并不吃惊更无惊喜并且连日来已经让他逐渐熟悉的冷漠,又立即让他感到自己之前的不完备有其命定的暗示;也让他顿时感到自己似乎并没离开自己的城市:他们之间,仍旧隔着一千公里;或者说,他们之间,已经隔着难以愈合的、任何地理距离所不能照应的距离。但他显然不会就此败下阵来。这点装糊涂的能力在这紧要关头不能缺失。大老远一路狂奔重新与她鼻息相近,不就是为了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相信吗?

让他不可揣摩又隐约滑向更加不妙的,是她甚至没让他等太久,在一个正常偏短的五六分钟之后,就出现在他面前。而这短暂飞快的时间紧连着她那似乎已经固有的“正常”、无奇、对他熟悉到了冷漠的距离感,以及既不朴素更无专门装扮完全平淡得像一个陌生人没有为他做出一丁点努力哪怕是刻意糟蹋的外形,让他一瞬间差点在心里哭出声来。他甚至不愿再为他个人失去的一个爱而哭,他为所有的曾经的爱人如何可以变得如此不愿理解、甚至刻意仇恨到可以以如此高级的冷漠打击报复对方这一现象而深深苦痛。她为何不能、不愿理解不管之前他让她(也有他自己)多么痛苦那都仍旧是因为爱、都仍旧是因为仍然爱着她,而他从来没有也从来不可能要以冷漠和距离来接待尤其是远道而来的她。眼下这种丝毫看不出伪装或者如果是伪装那将更显其恶、而不再是爱的赌气的冷漠,除了确确实实的变心、确确实实的“没了感觉”,还能说明什么呢?在这瞬间的灰心中,他自然地忘记了动用**去发挥一些可能的、合理的动作,比如久别重逢之后理所当然的拥抱甚至亲吻。而这动念一瞬间滞后,就永远滞后。很快消失殆尽再也唤不回来。他甚至不再掩饰他的疲惫和涣散甚至,那么一点苍老。他问:“去哪……”他想说“坐坐”

但其实想到的是之前他所有来到这里都是立即直奔一个可以躺卧**的床铺,而此刻,更提醒他注意的却是他声音的沙哑和衰老。他已经意识到自己也跟随其上的冷淡。他不由得听见自己心底不可遏止的下坠的叹息。以及它的回声。意料之中的,她并没像以前任何一次那样很快以主人身份给出地点的建议;意料之外的,她甚至不为之思索、哪怕是假装思索:她甚至没有意识到他会提出这个问题;也就是说,她根本没有准备去“哪里”;甚至她也没有为此显出她对他的提问所感到的可笑和纳闷。既如此,解铃还需系铃人,自己下的种只能自己用刀切,他也没必要拖延,“那我们,这是……?”

她摇头;比摇头更重要的是几乎毫无表情,既无表示歉意的笑,也无厌恶和轻微的愤怒。甚至并不皱眉。她的淡定和轻松充盈着不可估量的喜悦。这种空无确实只有强大而真实的坚定才能支撑。

几乎没法顺畅地交流。她把他们面前设置了使尽一切办法都徒劳无功的屏障。非常成功。为期两年的摩擦交锋此刻终于第一次让他感到他的智商在此束手无策。他长途跋涉运筹帷幄事无巨细心思缜密,理论上他有足够的时间、精力和智力提前把一切可能都思想周密,眼下这么快就束手无策甚至让他自己都感到震惊和耻辱;而她却理所当然地对此没有任何惊异,甚至这束手无策也并不在她的预料之中:实质是她没有做任何预料,毫无预料的必要。所有最致命的武器就是她全身上下散发出的理所当然的、业已坚定而恒久的:“无关”。

它使他的一切哪怕是再微小的努力都显得可笑,都连他自己都提前对去希冀一个结果而感到可笑。在她那里一切都已经显而易见,不能理解竟然还有人糊涂至此惑于迷津。过程中他甚至发出“那我从那边搬出来呢,我搬到南市来……”这虽然声音喑哑但性质明摆着属于哀求的内容,但早在它的中途就被她无所谓夹杂着一点小厌倦的摇头偃旗息鼓。“即使一个情种的万般乞求,也绝唤不回一颗对爱情绝望的女人的心。”这些道理他不可能不懂。他知道自己在面临着一个怎样的对象一个怎样的处境。他呆滞地望着她,在等待和思考着各种气若游丝的新的可能;而她,旁顾着花圃细枝后的某个空点,远处小商铺的灯火在她眼镜片上轻微抖动,曾经她的泪水滴在镜片上一片模糊,让他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一个戴眼镜的人的哭。

毕竟,她是他至今唯一一个戴眼镜的女友。也曾经,每次准备**前,她脱下眼镜放在床头柜上,这个动作此刻想来是多么性感,不亚于那些不戴眼镜的姑娘自己主动脱下胸罩。在这样的印象中,眼镜在他的脑海里是一个多么柔软的物品,它随时可以被折叠,揉成一团。

隐形眼镜就是这么来的吧。终于,他突然抛出了他的贱的底限:“你有新的男朋友了吗?”——好了,他并不想听她那在他意料之中的回答,他只是想看一下自己到底能够有多贱到底能够贱到什么地步。

他想看一下在关键时刻他可以把所谓的尊严扔到什么地步。而他此刻是要庆幸刚才刚一见到她被她的冷漠激涌的泪水没有真的流下来吗;不够厚黑的贱才是最大的贱。他应该为自己彻底的贱而感到快乐。

于是,当最后问出“那我现在呢,我今天晚上呢?”她仍旧意料之内地流露出和她无关的表示之后,他突然意识到他终将不会一无所获:他来回奔波十六个小时,只为在这个异地停留半个钟头;他知道他又为自己无人知晓的黑暗生命创造了一个同样不为人知的奇迹。

他深知从此他羸老的残躯不会再有这样的雅兴,也不再舍得这样的折腾。这些空前绝后加厚了人心的茧皮,它们不会上瘾拒绝重复,只在同样的打击力度上呼唤不同的形式。

他是真的没有停留,义无反顾地走出校门就拦下出租直奔火车站。她也是真的没有回头,根本不需要担忧这个熟悉到陌生的人的行踪,自然轻松地消失在这属于她的领地的黑夜之中。这一切都是真的,虽然表面多么像是演戏。他本来以为,本来完全可以让随便一列火车捎上自己把自己带向任何一个随意的地点以便让这梦幻般的旅程继续延续。然而铁路的现实程序会一步步把他拉回理性,协助他把这次空前绝后掌握好它该有的分寸。十分钟后将有一般快车飞向他的城市,然而只剩下站票和软卧。软卧!啊软卧,命运的安排过于精妙,此刻还有什么比得上软卧对所谓伤痛的伺候。价格是来时硬座的三倍,这多么符合他此刻挥金如土的渴盼。他恨不得给她六倍。

命运的恩赐在意识到不该吝啬的时候确实奢侈到极限:他的软卧间空无一人,整个世界都清楚面对这个流放之徒不如继续赠予彻底的孤独,让昏暗的四壁和床架将他包围。他不累,他靠着下铺车厢外壁抱膝而坐,他在对面幽暗的镜中看到自己坐姿挺拔矍铄,白弱的床头小灯照着他清癯坚毅的颧骨和明亮凝滞的眸子。他知道自己强硬外壳的内里已经溃烂不堪,但正因为如此他更需要强行保持外壳的坚硬,期望它一点点一点点不易察觉地使内脏逐渐恢复成型。

习习冷气使他头脑异常清醒,他甚至感到这是他两年来第一次有机会如此凝神专注。他像一个面临中考的少年在思考自己空白的人生。

现在,他终于得到了结论:他的过去再一次被刷新和抽离。但显然也没有未来。这沉重的空白需要全新的准备。并且需要至少一整个晚上的定力来压服由它而生的令人颤抖的恐惧。当他和她之间最后一丝粘连在一起的温度被火车终于拉开完全独立,他突然升起一丁点那令他自己同样厌恶的骄傲:他发现,自己其实是多么喜欢被打败,这不由得让他重新体会自己一些曾经的胜利,他对自己一旦获胜就立即将之抛诸脑后的习性更加印证失败的迷人。他爱这被失败的群山簇拥的黑压压的力量。正因为这样的簇拥,他才更适宜于他愿望中的躲藏。是的,他所需要的,只是一个躲藏。一个永久的躲藏。行至午夜,火车像一支永不干涸的喉咙,埋头啃泥永不停歇。

窗外始终一片漆黑,一丁点儿的星火都未曾闪现,可见它在多么广阔的原野耕作。这黑寂的车厢让他不时地拥抱着错觉:整条列车就只载着他一个人;就只他一个人,被这整条列车驮着,在黑沉沉的海面乘风破浪。漆黑的大地在代替他腿脚的车轮下面呻吟翻滚,迫不及待毫无保留地献出新的、更贞洁的自己。当火车扭动转弯,一节节肉体挤压舒展然后又被挤压,“吱嘎吱嘎”的声音不禁让人潸然泪下;他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它,火车,它的肌肉是最好的,没有任何拉扯可以给它造成伤痕,没有任何分离可以拉伤它的韧带。

他想象着沉沉夜幕下显着透视的长龙,他感到火车将他绑缚在它身上,让他与它紧紧贴合、粘连,直至融为一体,让他作为千挑万选出来的失败者接受夜间超常肌肉训练的惩罚。当黎明来临,火车重新驶上长江大桥,车轮与钢轨的撞击声显出前所未有的空旷和回响,这凌空的怒吼将震醒多少或大或小的生灵,也将度越那过零丁洋时怀揣不朽信仰的魂灵,破晓的晨色刺痛他整夜未眠的眼睛,但是他还是希望这盛夏末日的凌晨冷光射进自己的眼瞳。他在心里说:“我回来了。但是我错了,我并不需要一个家。我只需要一个洞穴。”

2015/12/31

2016/5/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