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长大成人
刘翰舟说完这句话,深深望着我,想要从我狂乱的眼神中找到什么。可他什么都找不到,因为我自己也没有头绪。
这下我全明白了。宋老爷子早就被审查了,自打宋乐天跟我分手,我妈我爸就总念叨宋老爷子在地方新闻上基本不露脸了,当时我以为他病了,没法上新闻,后来我又以为他要调中央了,就一直也没在意。宋乐天那阵子跟我吵架吵得那么凶,是因为他知道了他爸贪污的事了吧。我冲去他家那天的头天晚上,他就是在为了父亲奔走吧?所以才那么晚也没有回家。那个在他心目当中无人能比的高大的父亲,怎么会出这种事?我能想象得出这件事对他有多大的打击,无论如何,宋乐天也想不到他爸会是个贪官,他一直以父亲的清廉自豪。
但是这事出来了,宋乐天为了维护父亲的形象,不肯告诉外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处为父亲奔走,他的心里得多苦啊?对谁也不能说,包括他最爱的女孩儿。可是这个女孩儿还不依不饶地揪着他以前的某一个不怪他的错误不放,因为受了别人的挑唆而不断地伤害他,让他怎么办?
家里的钱肯定都返回给国家了,那么一家人怎么生活?所以他才没回家乡,在北京找了高薪的工作养家。爸爸出事了,家里只有妈妈和姐姐,没有男人照顾她们,这个家不是垮了吗?他怎么可能丢下她们去美国留学?还有我,他怎么可能让我二十出头还有大好前程的时候,就跟着他一起吃苦?他这是疼我,疼我啊……
我懂了。终于懂了。我真恨我自己,为什么当初不留意一下宋乐天的行踪,为什么不打听一下宋老爷子的情况,为什么一直揪着他和王燕的事儿不放。为什么我不给宋乐天一个喘息的机会啊?
“在想什么?”刘翰舟握住我的手,轻声问,像是怕吓坏了我。
“你说呢?”我不相信刘翰舟不明白我在想什么。他知道我多在乎宋乐天,他知道我多了解宋乐天,要不然他不会说他告诉我是谁我就要离开他了。
刘翰舟低下头笑了一下,还是那么从容地说:“我看你上一趟北京吧,跟他谈谈。”那一刻我怀疑刘翰舟真缺心眼儿。他应该留住我啊,这时候他应该想方设法留住我,要不然我一见着宋乐天就完了啊!他只要跟我说他不准我见宋乐天,我就不见啊。我相信我此时对刘翰舟的感情绝不次于对宋乐天的,区别在于……在于……是不是爱情。
“还记得当年我跟你说过什么吗?”刘翰舟拿起我的手亲了一下,“我不在乎你多久能爱上我,我能等。”
我一下子哭了,“刘翰舟,你就是一傻帽儿!你把我放走了我要是不回来了咋办?啊?你说你咋办?”
刘翰舟笑了,“傻丫头,你能不回来吗?”
“我怎么不能?”
“我就不信你不爱我,就算是比乐天少,也肯定有。你要真能完全舍下我,我认了。”
这俩男人算是把我看透了,我的弱点他们俩全知道!连刘翰舟都知道欲擒故纵的道理了,我算是完蛋了。没错儿,我不可能完全舍下刘翰舟,现在这时候,让我在宋乐天和刘翰舟之间做出选择,对我来说真的是个太难的问题。
我想起来《一声叹息》里头张国立跟徐帆说的一句话:“我摸她的手是摸女人的手,摸你的手是摸自己的手,可要是一刀割你手上,那也是割我自个儿手上了。真疼。”可能有点儿不恰当,可我现在对刘翰舟就是这感觉。我觉着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有可能是他受伤那天出来的这感觉,我也说不清。
“你去吧,要不然你一辈子也不安心,我也不想我老婆一辈子心里都装着别人。说清楚了好,要是你真不回来了,我认命。”刘翰舟轻轻淡淡地说着,他手上的戒指闪闪发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我真上北京了,刘翰舟给我买的机票。不过我不是特意为了找宋乐天去的,报社有趟差,呆老大让我去,刘翰舟说我命好,出去还有人报销路费。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看着他,想知道他是不是在强作欢颜,可我看不出来,啥也看不出来。
我到了北京先找的大牛。大牛两口子住在东四一套挺好的房子里,正琢磨着买车呢,小日子过得滋润得要命。我问大牛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大牛羞羞答答跟个大姑娘似的说,还得再过两年,现在没想法。
那天我跟大牛一起吃的中午饭,大牛直截了当地问我上北京是不是找宋乐天来了,我装都懒得装直接说是。
大牛看着我,问:“怎么回事儿?能告诉我么?”
“能。”我说。
事情到了这个分儿上,已经不能算是秘密了,我想凭着大牛如今在新闻圈的地位和人脉,他不可能一点都不知道。于是,我大概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等着大牛的回答。
大牛好久好久都没说话,最后,他说:“官场上的事儿,你多少也知道点儿。这么大的事儿,他不能跟你说,他爸对他而言太重要了,他那个人,怎么可能在他最亲的人面前说他父亲这么肮脏的事啊?更何况,宋乐天那么一个顶天立地的老爷们,怎么可能牵连你呢?怎么可能让你跟着他趟这个浑水呢?他爸贪污的钱是要还的,而且,妈妈和姐姐也是要生活的,家里只有他一个男孩,他必须担起这个重担。他也不能让你这么年轻就背上‘贪官家属’的名声。我猜,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事儿到底有多大,他不想就这么把你拖进这个无底洞。”末了,大牛说,“你说是不是荆盈?”
我忽然感觉浑身都没了力气,颓然往后一靠,“我知道。我来北京之前就都知道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刘头儿怎么办?”
我苦笑着看大牛,“大牛,我不能对不起刘翰舟,你懂么?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来,可能见着宋乐天我就知道了。”
大牛一听我这话,站起来就走,头也不回地甩下一句话:“赶紧走。”
于是,我和大牛就到了中关村,我站在玻璃门外边儿,一眼看见了宋乐天。他似乎正在那儿冥思苦想什么东西,盯着显示器一动不动。
我让大牛别言语,我信心灵感应这一说,我跟宋乐天有心灵感应。大牛没搭理我,他是懒得理我。
有没有心灵感应我是不知道,反正宋乐天是看见我了,他从办公桌冲到门口的过程中一共撞了三个人,其中两个男的一个女的。
“你……怎么来了?”
“大牛,我想跟他单独聊聊,晚上我们俩再找你,成吗?”我跟大牛说。
大牛点头,“我才没工夫跟你们俩在这儿耽误时间,一大堆事儿等着我呢,先走了,回头给我打电话。”说完他扭头走了。
我跟宋乐天说:“我知道你们家老爷子怎么回事儿了,咱俩上学子居,怀怀旧,顺便儿听你讲讲故事。用请假吗?”
宋乐天的脸“唰”的一下就白了,拽着我的胳膊把我往外拉。
“不请假啊?回头再把你开除了!”宋乐天不搭理我,把我拽到门口打车就奔理工去了。道儿上我说他:“屁大点儿道儿非打车干吗呀?你有钱啊?”宋乐天根本不理我,就跟司机说让他快点儿。那才多远呐?十分钟就到了,今儿这司机没跟我们犯贫,我觉着挺新鲜的,可能是道儿太近的缘故,他没来得及犯贫就到了。
其实我比宋乐天还慌张,因为这次来,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想的,我不知道我究竟想做出什么决定。可我始终记得刘翰舟到机场送我的那种表情,那是一种生离死别却不能表现出来的苦涩表情。就算我是石头人也会动容,何况我不是石头人。
“你怎么知道的?”坐在“学子居”里头,宋乐天第一句话就是这。
“你犯什么急呀?我又不能说出去!”我有点不悦,宋乐天也闭上了嘴。“宋乐天,今儿这事儿我都知道了,你倒是给我说说明白吧,到底怎么回事儿。”话虽这么说,但我太了解宋乐天了,他那种隐忍沉默大男人的个性,到了天崩地裂都不会让他爱的女人感受到一丁点儿,事到如今,虽然我都知道了,但他还是不可能把真相亲口告诉我。这就是他的致命弱点——选择承受,而不是分担。
果然,他开口了,说的却不是他的父亲。“荆盈,当初我跟你分手,是真的觉得我们的感情没法回到最初了,那一阵子你把我折腾得筋疲力尽,说实话,也很伤心。那些事儿你也都知道了,我多说无益,我那个时候,不知道事情有多大……”宋乐天说着双手掩面,长长呼了一口气出来,“荆盈啊,谁也不能怪,命啊!”
“那……你现在,知道了?”我没有明说,但他一定知道我在问他爸的事。
“是。”宋乐天看着我,我这才发现他眼睛里全是血丝。“拖了这么久,也该有个定论了。毕竟是有罪之人,迟早,是要遭天谴的……我也帮不上忙了,怎么着,看我爸的造化吧……”宋乐天似乎垮了,最后这句话若不是我仔细听,根本听不清楚。
我是吃了一惊的,宋乐天居然能这么泰然,他明知道老爷子要出事儿啊!那可是死罪啊!他怎么就能眼睁睁看着他爸死呢?他那么孝顺一人,他爸就这么去了,他不得精神失常了?
那是生他养他的父亲,换做是我,我也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父亲被捕而顾着自己的风花雪月,他就要看着他父亲伏法,他帮不上忙。我无法想象一个以父母为天为地的人面对这样的情况会痛苦成什么样。我这不是原谅宋乐天,我是理解他、体谅他。如果他没有了父亲,再失去我,那么他就什么都没有了。而我,该做何选择呢?
“我好一阵子没上这儿来了,一点儿也没变。”宋乐天说,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学生换了一批又一批,可能跟咱们那时候一样,无忧无虑的。”
“多少人羡慕你啊,一个月小一万块钱拿着,潇洒呀。”
“我也就是别人看着挺好。你呢?”
我苦笑,摇摇头。
“还记着我问过你吗?如果我能给你一个你可以原谅的理由,你会不会重新选择?”宋乐天前所未有地无比期待地望着我的眼睛,我再次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