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与人为善

投射实验的原理非常浅显,看着一幅画讲述一个故事,画上同样有花鸟虫鱼,有人讲的故事是美好的田园童话,有人讲的故事是科学的生态循环,也有人可以想象出异闻怪志。画的解读没有对错,但多少能反映出讲故事者的内心。

顾浔和崔璨学的是心理,对心理的兴趣却从选择专业前很久就开始了,在长期剖析自我和分析他人的过程中,剥开表象故事注意到真实内心已成为一种本能。要在这样的高手面前隐藏就变得艰难。

崔璨的疏忽之处在于,第一次做专业课个人作业就不小心泄露了机密。留给作业的时间太少,样本太小,使得整个作业就像顾浔说得一样——不具有科学性。因此不管音乐与情绪的外壳做得再精巧有趣,简而言之,这作业只反映一个本质,崔璨主观认为《罗纳河上的星夜》这幅画里有沉船。

她当然看得见美好,只是对美好心存怀疑。

顾浔的暴露却来得很隐秘也更身不由己。他喝多了,诚实坦言自己喜欢的类型。但就像画不重要一样,“喜欢的人”在“喜欢”实际发生前也只是个主观预设,那预设一定代表了他所期待的部分自我。归根结底,顾浔想成为内心平静成熟怡然的人,但他还差得远。

一个内心平静的人是不可能像顾浔这样情绪不稳定又过度自我防御的,崔璨从日常中也能发现许多蛛丝马迹,但如此直接找到他虚张声势的证明还是第一次。

前几天,崔璨沉浸在一种疑似失恋的状态中。仔细想想,好像结症根本不在自己这里。顾浔在回避他应付不了的内心冲突,显然有他的问题。和这样的顾浔较真吵架的自己似乎也相当幼稚。

她决定从明天起做个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人,现实点来说,期中考试周的主要矛盾是人民日益增长的绩点需要和落后的学习能力之间的矛盾,至于群众内部个人恩怨,可以暂隔。

据校广播台报道,“在期中考试周来临之际,一位数学系老师率先在课上发表劝退讲话,呼吁部分同学及时止损、远离学术、去做点对人生有意义的事情。该言论获得中文系以人均退课4.27学分的行动积极响应,同学们普遍认同,中期退课才是备战期中之上策,可不战而屈人之兵。与此同时,哲学系计划召开关于‘学术之外有哪些对人生有意义的事情’研讨会……”

一大早,崔璨在人生意义研讨会的画外音中踩点跑进语音室,两天没见她的陈峄城向她张开双臂:“听说你生病了?”

“小感冒,吃点药就过去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再排练?”

“我……还没想好。”

“先定个周日,反正已经习惯了。”

“快期中考试了,大家都需要备考,要不……考完再说吧。”

陈峄城想了想:“也好,你有几门闭卷?”

“数学和思修。”

男生讶异:“思修?从什么时候开始闭卷的?”

“就今年。”

“借我点钱退课吧,下学期还你。”

“不借,”崔璨无情拒绝,“下学期你会退更多,资不抵债。”

晚上专业课后,老师又提醒一遍:“我们下节课的安排进行小组课题汇报作为期中考试,希望大家重视起来,回去好好准备。”

顾浔没什么反应,低头收拾书本。崔璨更是置若罔闻。

陈峄城只好亲自扛起组团的重担:“我说……期中考试诶,我们要不要找个时间认真讨论一下。”

崔璨随口敷衍:“你们决定就好,我没意见。”

“你不表态,谁敢擅自决定。”顾浔这话是冲崔璨去的。

“擅自决定?”崔璨放慢手里动作,挤出一个友善的微笑:“你不是挺擅长这种事吗……”

“吃一堑长一智,”男生抬起眼睑,“所以我建议,这次就让崔璨来主导吧。”

冬冬脱口而出:“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顾浔也问出了崔璨内心的疑惑。

当然是因为她天马行空脑洞清奇啊,不过这不能说。

“啊……我是说……”冬冬以退为进,“璨璨真的想主导吗?”

“我不介意坐享其成,照‘剧本’来就行。”她还是忍不住话藏小刀。

冬冬转头对顾浔道:“对,还是你主导比较好。”

没想到顾浔铁了心要袖手旁观:“与其推行一个崔璨没法接受的课题,还不如让她亲自操作来得稳妥。”

大家默契十足地陷入沉默。

已知我们组有个学霸,他却在表演孔融让梨,爱情真令人降智。冬冬想。

陈峄城打破沉默提醒道:“我们组开题做内衣研究,中期汇报再作死只有挂科一条路了。”

“你还可以选择退课。”顾浔比他想象的更加无情。

“没钱。而且你和崔璨为什么突然变这么谦让?”

“干嘛不信任崔璨?她说她满脑子都是智慧之光。”

陈峄城缓缓转头看向崔璨的头顶。

崔璨强调:“我没有说‘满脑子’。”

“我没看到智慧之光。”陈峄城坦言。

“要不……”冬冬提议,“还是听陈峄城的,坐下来正经讨论吧。反正我们现在有场地了。”

两个刺头没发表异议。

陈峄城果断敲定时间地点:“明天一二节课,活动室见。”

“为什么一二节课?我起不来啊。”崔璨又企图节外生枝。

“期中考试了姐姐,你还想睡懒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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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面上是陈峄城负责组织,但由于气场的缘故,小组讨论实际落地时依然是顾浔在提出各种安排,其余人只管点头摇头。

“……下周前做完前期调研。班长准备书面内容,我陈述,陈峄城统计数据,崔璨收集相关文献,还有问题吗?”

三人机械地摇头。

顾浔特别多看崔璨一眼,怀疑她不是没反对意见,而是没睡醒,接着说:“但是照这个进度做不完,所以需要征用你们的周末。”

集体沉默。

果然是没睡醒。

顾浔意会:“还有一个办法可以节省时间,就是沿用我之前的选题。”

已知,之前的选题是崔璨的雷区。

陈峄城小心翼翼避开:“我觉得还是用上周末比较好。”

冬冬附和:“对,周末我可以请假。”

“他说得没错啊,有现成的资源为什么不用。”崔璨对顾浔道,“但你那个太难了。

“你有什么想法?

崔璨循循善诱:“除了你的选题之外,其实我们还有一个选择——”

“女性内衣?”崔璨的坏笑表明他猜对了,顾浔惆怅地望向窗外,“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校内湖最近水位上涨了?”

崔璨就知道他说话阴阳怪气又要嘲讽:“因为挂科留的泪?”

“因为小组作业太水。”

崔璨撇撇嘴:“来投票表决吧。”

四人把各自准备好的提案资料扔到会议桌中间。

顾浔说:“个人认为,期中考核课题应该相对严肃一些,比如这个——”

崔璨凑过去念道:“心理联……结对跨期选……择的影……响机制。”

顾浔无奈:“我不信你不能正常断句。”

“你就不能选个我们都觉得有意思的吗?”

“那你肯定会选这个……‘coser身份认同’。”

看来和平相处十分钟对他们来说已是极限,陈峄城不得不出面干预:“你们俩能遵守心理系学规‘不读心、不算命、不解梦’吗?要不讨论到明年也没办法生成一个有效字数。”

“但我就是觉得‘coser身份认同’挺好。”崔璨正色。

陈峄城笑:“是吧,这题是我想的。”

顾浔摆来一眼:“好在哪?因为可以去漫展玩吗?”

陈峄城捂住心口:“你连我都下手?”

顾浔无语。

冬冬把话题扯回来:“只剩两个,二选一就好啦。”

顾浔看看左手的课题,又看看右手的课题,欲言又止,忍受有话不能说的煎熬。

崔璨试探:“两个都不行?”

他说出理由:“我们的时间只够在校内取样,这样一来,前者样本单一,后者回报周期太长。”

崔璨想了想,把刚才已经扔开的一个课题捡回来:“那我们就做这个‘大学生偶像崇拜的消费心理’吧?”

三人齐刷刷看向顾浔,显然冬冬和陈峄城觉得这个课题做起来轻松,也很容易在校内展开。

顾浔勉强妥协:“算了,反正其他组也水。”

陈峄城长吁一口气:“太好了,这简直是国共合作、跨越三八线、推倒柏林墙!”

崔璨站起来:“我犯困了,去买点咖啡。你们谁要带?”

陈峄城和冬冬同时举手:“拿铁。”

“我和你一起去。” 顾浔跟着起身。

崔璨有点意外地挑挑眉,不过没吐出什么刻薄的嘲讽,一起出了门。

冬冬目送两人,隔着会议桌凑到陈峄城耳边小声说:“只有我觉得他们从吵架变成抬杠了吗?”

陈峄城小声:“有什么区别?”

冬冬小声:“吵架的终点是凶杀,抬杠的终点是结婚。”

陈峄城小声:“所以有什么区别?”

冬冬愣了愣,笑出声:“看不出来啊,你居然反婚。”

-

崔璨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念经,这是她与人为善的第二天,可不能前功尽弃。

而顾浔如履薄冰的反常其实正源于她的反常,他可以准确地推理得出崔璨的反常是从他喝多那天晚上开始的,此人攻击性急剧下降,看人的眼神充满同情,似乎掌握了什么不得了的把柄。

最好的可能性,她拍了些陈峄城拍的那种失态小视频。

最坏的可能性嘛,不堪设想。

基于记忆缺失这个前提,还是小心为妙。

顾浔察言观色,决定展开一轮友好的搭讪:“听陈峄城说你感冒了,现在好了吗?”

崔璨警惕地远离他:“我吃过药了。”

顾浔深感莫名:“你这么紧张干吗?”

“劝人吃药是你的老本行。”

顾浔无语数秒:“那天你没来排练,我去帮忙做道具了。他们都挺有想法的,特别是陈峄城,按这个标准做下去应该至少能拿到前三。”

“你让我赢的那个赌是旨在第一吧?”崔璨长期处于战备状态。

“其实我……”

话没说完,被迎面而来的麦芒和她哥打断了。

女生招呼着女生:“你们俩去哪儿?”

“去买咖啡。”崔璨答。

“帮我带杯美式。”

“没问题。”

“自习室有人吗?”

“小城城和冬冬在。”

麦芒和谢井原加快向教学楼走去,等和顾浔崔璨拉开了一段距离,才展开评论:“老觉得跟他们同框怪怪的,我们是肥皂剧画风,他们俩是电影画风。”

“什么电影?”

“《星战》、《闪灵》、《大白鲨》、《现代启示录》那种。”

“你举的这四个都不是一个画风。”

谢井原手机响了,拿出接听。麦芒踮脚凑过去看来电显示,眼睛一亮,靠近身侧,竖起耳朵听。

“……不了,我们都要准备期中考试……好,挂了。”谢井原挂断电话。

麦芒还垫着脚:“是钟摆哥吗?他找你什么事啊?”

“问我要不要双十一去他们学校,有国际文化节活动,我哪有空。”

“我有空啊!我早就想去了!”麦芒拿出手机给谢井原看相册里的国际文化节宣传海报。

“那你去吧。”

“你帮我约他。”

“约他干嘛?他又不是留学生,怎么也轮不到他组织啊。”

“那可以一起逛逛呀。”

“你双十一难道没考试么?”

“《哲学导论》只要交一篇论文,《中国哲学》只要出勤率达到百分之七十期中就能过了,《西方歌剧》只要交一篇观后感,至于《中医养生学》和《地震概论》压根就没有期中考试。所以我双十一不去玩也没别的事。”

人文社科专业果然适合养老。

谢井原一脸无奈跟在她身后进了理财活动室,找位置坐下。

陈峄城听了个尾音,好奇地追问:“去哪玩?”

“东师大,有国际文化节。”麦芒还在兴奋。

陈峄城立刻紧张,脱口而出:“不能去。”

“为什么?”

“因为……”陈峄城随机应变,“我校和东师大关系破裂,从情侣变成了情敌。”

这说法新鲜,麦芒歪过头:“怎么变的?”

“不信你自己看我们学校官方微博,性别最近改成了女。”

麦芒拿出手机刷了刷:“……真的。为什么要改?”

陈峄城耸肩表示不知所以然。

“不过仔细一想改得有道理,”麦芒很快自圆其说,“我校阴盛阳衰越来越严重,东大男生不行。”

谢井原从韩一一的习题本上抬起头,往陈峄城方向扫一眼,什么也没说,失望地摇摇头。

要搞定麦芒本身就具有极大挑战性,更何况还存在着一个无法忽视的假想敌。

陈峄城把焦虑带回了寝室。

顾浔在晚自习期间备受隔壁桌男孩转身叹气的噪音困扰。

“到底怎么了?”

“双十一麦芒要和她的‘钟摆哥’单独去逛国际文化节。”

多大点事?顾浔心很累,把视线移回专业书上:“所以呢?又没说是约会。”

“一男一女单独出去还不是约会?这就是约会。”

“如果你坚持是的话,我没意见。”

“不行,我得想办法跟麦芒一起去,绝对不能给他们单独相处的机会。”

这完全不是一个正常人在期中考试周的正常行为。

顾浔提醒:“无意阻止你的拆散行动,但是双十一下午你有考试,期中考试成绩占总成绩的百分之五十,缺考直接挂科。”

陈峄城发出了一声哀嚎,在桌上趴了好一会儿又重新燃起斗志,发出豪言壮语:“那我要想办法让麦芒也去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