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勇敢
毛小雷一脸诚恳的样子跟他日后在我面前嬉皮笑脸的样子完全不同，他说，老师，你是一个勇敢的人。
有一年冬天，还是快过年的时候，我回鞍山玩。
说好了毛小雷去长途客车站接我。
结果我下错车，七拐八拐进了一条没人走的胡同，走了才一百米，就听见身后有人大喝一声，站住！
我两眼一闭，心想，擦，遇见劫匪了这是。
我想跑，那人具体拿了个什么东西我也不清楚，硬硬的什么抵在我的背上，说前面还是我们的人，跑也没用。
我说，兄弟想干啥？
他说，给钱。
我说，多少？
他说，有多少给多少。
我干啊，不带这么倒霉的吧。
那一刻我恨透了毛小雷，这贱人说接我，结果连个人影都没有，我掏出手机想给他打电话，结果劫持我的人说，你要报警？
我说找朋友。
他说找朋友也不行，赶紧把钱包拿来。
然后我就被抢了五百块钱。
算他好心，还给我留了十块钱打车回家。
大约半个小时后，该死的毛小雷才眯着小眼睛套着蓝色的大羽绒服出现在我面前，然后笑嘻嘻地说，老师，你要请我吃火锅！
我说吃个屁。
他说耍赖啊你。
我说你干啊，我被人抢了，现已破产。
然后那天我就在毛小雷的鄙视下吃了一顿辣死人的火锅，我请客，他埋单。
第一次请我吃饭的毛小雷终于找到了老师的感觉，一顿饭跟个娘们似的磨磨唧唧说，要是搁我，就直接撂倒那逼。
不吹能死不？
瞧你吓那样，小脸煞白。
滚！
嗯，我不是一个勇敢的人。
所以读大学的时候，每次刘景乔讲鬼故事，无论夏天还是冬天，我都躲到走廊上站着，他什么时候讲完我什么时候回去。
可是天下胆小如鼠的人又不止我一个，对不？
身边有个人高马大的叫迟春光的怂货跟我一起往那儿一站，我觉得我还挺勇敢的。
我问毛小雷，还记得高伟林不，他比我高不，比我壮不，比我有劲不？
毛小雷说，高伟林一条腿就快顶你一整个了，人家往那儿一站就是一座大山啊。
我说，还不是照样被人抢，被抢的时候连声都不敢吭一声，再怎么说，我是被车站附近的盲流给抢了，也没什么可丢脸的，他呢，他是被几个小学生给抢了，丢脸不？白长一米八的大个子，对付几个小学生还得找韩天宇帮忙。晚自习回家有段夜路还不敢走，每天都求着人家韩天宇送。有他比着，我觉得我的胆子还是挺肥的。
毛小雷用了我教过他的一个成语形容我，五十步笑百步。
我被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二十三岁那一年大学毕业，在一所高中当语文老师。
那时，我常常错觉时光倒流，念完了大学又来念中学，像是变成了十七岁的少年，每天早上边咬着面包边朝在马路上飞奔的出租车招手，一跳上车，我就跟司机说，你把它当成飞机给我开，有多快开多快。
司机师傅就问我，你读高几？
我愣住。
他开始滔滔不绝：一看就知道是高三的学生，迟到了算个天大的事啊，我上学那时候天天迟到，我跟你说，借口多得很，不会扯？用我帮你编几个不？
……
我经常会被误认为学生，学校的保安、值班的大爷、一些陌生的同事甚至是我们学校的学生……这实在是太有损尊严了。
我问同事刘仲义，可能我不太适合当老师？
刘仲义说，我看也是。
滚！
那合格的老师是什么样的呢？
刘仲义指了指对面，我们一个教研室的女老师正在歇斯底里地骂人。
女老师不到一米六，学生有一米八，所以整个画面就很怪异，小个子老师高扬着头，大个子学生耷拉着头，女老师的两片嘴唇上下翻飞。
持续了大约有二十分钟之后，我才听见她终于说了一声，你可以走了。
就仿佛被骂的人是我一样，我终于松了口气。
然而，这口气还没吐完，就听见女老师嗷一嗓子，天花板都被戳了个洞。
你给我回来！
男学生又跑回来。
女老师说，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男学生想了想给女老师鞠了一躬说，谢谢老师的教育。
女老师心满意足，说，这次你可以走了。
学生一走，女老师胸一挺，特得意地对我和刘仲义说，你们看到没，对待他们就得像对待奴隶一样，不然他们就骑在你们头上作威作福。
女老师言行一致，第二天就在课堂上把黑板擦当飞镖，砸得一个男生鼻口流血。
……
然后家长跑来学校说，老师，没事，我家孩子不听话，您就给我狠狠地打。
每天6点钟我们就要上早自习，无论冬夏，风雨无阻。
那也是冬天。
那天温度极低，大雪纷飞，寒风裹挟着雪吹进了走廊，聚拢成堆。从走廊走过的人不时滑一下，发出一声惊呼。
我早自习被安排讲语文课，可是毛小雷迟到了。
她的班主任决定惩罚他。惩罚方式是站在操场上不许回来，直到早自习结束。
我一边讲课一边从窗口望出去，大大的操场上全是白色，红色的塑胶跑道已被白雪覆盖，空****的篮球架子下站着一个小人，背着挺大一个书包，头顶着一撮雪，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我暂停授课，跑出教室，从教学楼的门口一路跑过领操台、国旗杆、足球门，像是跋涉了万水千山，才来到篮球架下，跟毛小雷说，回教室站着吧。
然后我们俩就一路咯吱咯吱踩着皑皑白雪回到了教室。
我没让他回座位，我说，你站门口吧。
起初他站在门外，我说你进来，外面你听不到我讲课啊，再说，门外正对着教学楼的大门口，那儿的风比外面的还硬，还不冻感冒了。
毛小雷又挪进了屋里。
然后她的班主任风风火火就赶来了，当着我的面怒吼，你给我出去站着！
我脸色铁青，捏粉笔的手太过用力而微微颤抖。
她还没完，继续吼，谁让你进来的呀？你听不懂人话吗，我让你在外面站着，在操场上站着，这里是操场吗？
我说，你还有完没完？
那天我忍不住当着全班学生的面和她大吵了一架，但最终胜利的人却不是我。
那个鸡飞狗跳的早自习，毛小雷还是在被凉风和冷雪席卷的走廊里度过的。
我的下场是被她到校长里那里狠狠奏上一本。
我气得快炸掉。
有天我一个人去公共浴室洗澡，脑袋上涂满了洗发水，拧开龙头闭着双眼冲水时，听见一个人喊我老师，我吓得立马胡乱冲了几下就睁开眼睛，然后看见站在我面前，和我“坦诚相见”的毛小雷。
他说，老师，我帮你搓背吧。
我警觉地说，干吗？
他说，我就是想帮你搓背。
我说，你是不是想让我也帮你搓背？
他说，不是。
……
可是这不对啊，我记得我读大学的时候，在澡堂里偶遇我们可爱的马哲老师，我就腆着一张厚脸去问马哲老师考试的题目，马哲老师说想要我透露题目给你没问题，你得给我搓背。
于是读大学时，我们的马哲老师节省了很多搓澡钱，我们都当过他的搓澡工，搓得特别卖力，以至于有次搓澡工都看我不顺眼了。
我说，你是不是想让我透露考试题给你？
他说，不是，我就是想帮你搓背。
我说，那不用，我不搓，实在要搓，我可以用搓澡工。
他说，那你去找搓澡工吧，我请你。
于是我莫名其妙地被毛小雷请客搓了一把澡。
一起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他很认真地说，老师，平时我们都觉得你胆子小，韩天宇说你走路都靠着墙沿儿走，一定很好欺负。其实，你胆子挺大的，敢和我们班主任对着干。
我都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话了。
毛小雷一脸诚恳的样子跟他日后在我面前嬉皮笑脸的样子完全不同，他说，老师，你是一个勇敢的人。
被毛小雷表扬过的我之后还是很胆小。
那时还不会游泳的我，傻逼呵呵地从深水区跳下去了，然后整个游泳池都被我的鬼哭狼嚎给惊到了，最后还是我的女同事奋力将我从水里捞出；
有天晚上回家发现我家的门敞着，肯定有贼进来了，我吓得站在门口不敢往里走，大呼小叫地给刘仲义打电话叫他过来陪我；
见了我们凶神恶煞的女校长还是绕着道走，以至于有次校长大人故作慈祥地来问我，你很怕我吗？我的内心戏是，你真的很可怕，我怕得都快尿裤子了好嘛！
那时候我已经接到了出版社的邀约，出版社的主编说你不适合做老师，你来做编辑吧。
我想去，又有点害怕。然后我打电话给一个信赖的学长，也算我文学道路上的前辈，他说，你得出来闯**，勇敢一点。
嗯，告别也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
我打算离开学校了。
最后一课，我准备了一个关于端端的故事。
端端是那位大我一轮的学长的儿子。
学长有天夜里赶论文睡得很迟，次日没有按时起床。
他七岁的儿子端端和往日不同，悄悄起床，穿衣服，收拾书包，吃饭，自己往水瓶里灌水，然后站在学长的床前说，爸爸，今天不要你送我了，我自己走。
而之前的每天早晨都是学长督促端端起床，催他吃饭，帮他整理用具，然后一起下楼，一直把他送到学校门口。
学长大吃一惊，立即从**爬起来。
端端不等他穿好衣服就自己穿上鞋，关好房门，走了。
学长愣怔了一会，赶紧穿好衣服，快跑下楼，楼下是一个长长的早市，端端的小身体灵巧地在熙攘的人流里穿梭。
而学长远远地跟在他的身后。
端端走得很快。
前面就是学长最不放心的地段，整个城市里车流最密集的交通干道之一。
但就是在那一天，2004年5月28日，端端一个人穿行了那条马路，像一只小鸟，奋力鼓起稚嫩的翅膀，他那么小心，那么笃定，那么执着。他过去了。
站在马路对面的端端停下来转过身，朝马路那边的爸爸使劲挥手。
但是学长没看清他再次转身的动作。
因为在那个瞬间，他的眼里已蓄满泪水。
我特别矫情地在讲台上挥了挥手，然后高伟林领衔笑出声来。
那个故事讲完的第十年。
韩天宇偷了户口本和女朋友结婚了，这事过去了半年，除了高伟林之外还没几个人知道。
高伟林还没女朋友，而且和十年前一样胆小。已经260斤的高伟林还是很怕鬼，他问我信鬼不，我不置可否，他就开始说了，这次从天津回大连参加高中同学聚会，在高速上目睹了一次车祸现场，有一个人很不幸，被撞身亡，接下来的一路都超不顺，还爆了胎，叫了道路救援，磕磕绊绊才到了大连，以至于高伟林一到大连就烧香拜佛，求孤魂野鬼放他一马。
那个故事讲完的第十年。
那个和我一样最爱吃土豆的刘仲义被确诊为白血病。他在天津透析化疗等配型，偶尔我在线上会陪他聊天，我问他，要是配型不成功，你想过死吗，你害怕吗？
他避重就轻，至少比你胆子大。
那个故事讲完的第十年。
在大连，高伟林问我为什么会讲端端的故事。
我说，那是一个讲勇敢的故事啊。
他说，没懂啊，有话你就直说，你这也太绕了啊。
白瞎我那么深情了，都快讲哭了。因为当我知道要告别的时候，你们还蒙在鼓里。等第二天上课时换了新老师，你们才会意识到，那是我们的最后一课。
我只是想让你们印象深刻。
你太高估我们的记忆力和感悟力了，哈哈。高伟林没心没肺地笑。
我问，刘仲义最近怎么样了，好久都没他的消息了。他的QQ头像一直灰着，手机也不通。
高伟林说，他配型失败，所以……
别说了，我说，你别说了，我知道了。
我喝了一口白酒，假装自己不曾嘴欠问到这个问题，红星二锅头简直要辣死人的节奏啊，我干，都快给辣哭了。
我说，有年冬天，还是快过年的时候，我回鞍山玩。
说好了毛小雷去长途客车站接我。结果我下错车，七拐八拐进了一条没人走的胡同，走了才一百米，就听见身后有人大喝一声，站住！
我两眼一闭，心想，擦，遇见劫匪了这是。
时间无声而有力地改变着我们。
成长可能就是，那些我们以为惊天动地的大事变成了平淡无奇的小事，而那些曾经毫不在意的小事慢慢增加了分量，成为我们心中最看中的沉甸甸的大事。
填满我们生命的，应该是这些人、那些事。
有时我们迷茫，有时我们奔波，有时我们无聊，有时我们焦灼。
而所有这些生命的难题都是因为我们没有勇气剥开沉重的伪装、卸下防御的铠甲，用力注视着藏在心窝里那个小小的、柔软的自己。
你得看清你自己。
这个世界赋予了我们很多任务。
就像是游戏世界里的关卡一样，要披荆斩棘，要全力以赴，要骁勇善战，砍死怪兽，打通关卡，成为强者。无数个一模一样的被复制的人生，它们从被叫做社会的流水线上生产出来。他们拥有不同面孔，生活在不同地方，但是他们过着没有区分的、一样的人生。
考试、恋爱、赚钱、买房、成家……它们成了人生考卷里的题目，完成者被判及格，是这个社会公认的成功代表，而未完成者则被判出局，他们被统一称为失败者。
他们真的是失败者吗？
只要你喜欢，一样的人生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我们总得给自己留一点点的不一样，就是这一点点的不一样，让我们成为自己，让我们与众不同，让我们成为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自己。
当你愿意看见自己时，世界也会为你让路。
人生最难的，不是你按照关卡去通关，而可能是摆脱外力，摆脱他人，成为你自己。
当有一天，在游戏的世界里，你没有砍死怪兽，而是和它做起了朋友；
当有一天，你不想被上帝之手操纵，停止永无休止的砍砍杀杀，在暴风城的门口发了一下午的呆；
当有一天，你放弃了所有的装备和宝贝，你像最初来到这个世界一样，两手空空地离开；
……
可能因此你变成了世界公敌，你丢了饭碗，你一无所有，你成为他们眼中的奇葩，但是你却在茫茫人海里找回了你自己，你无需任何人的评判，你不要任何力量的奖赏，你就是自己的上帝，你能定义什么是成功，你知道幸福该怎样获取，到了那一天，你才是最好的自己。
因为除了你自己，没有任何人能代替你走完属于你的路。
所以——
我写下的这些故事，无论治愈还是伤感，对我来说，都是最美的经历，因为它们被留在琥珀一般的过去，我没有时光机，我再也没办法回到过去，能把它们记录下来，哪怕是伤痕，我也觉得闪闪发光，它们是我生命里一枚枚闪亮的勋章。
它们可以证明，这个世界我来过，我用脚丈量，用胸腔内的跳动去感受，用掌心上的温度去碰触，疼痛的时候我坚强地承受过，温暖的日子我柔软地收藏过，感动的瞬间我潮红的眼睛记录过，绝望时我千疮百孔的灵魂被风吹散过。
那些你以为辛苦的征途，在后来的岁月里，也许会变成你生命中的一段美好。
这个世界有十万条路。
十万条路殊途同归，它们都无一例外全部通向死亡。
有时我们走在康庄大路，有时候我们又走上一条偏僻小径，有时我们和十万个人沸反盈天地走在一起，有时我们一个人孑孑独行。
你别自卑，也别那么骄傲。
没有第一名，也没有成与败。
无论哪一段旅程，发生什么事，遇见什么人，美好就是和你喜欢的一切在一起，喜欢就是陪伴，陪伴就是在一起。
其实，我们谁都不拥有这个世界。
我们只是过路人，我们路过风、路过雪、路过你、路过我、路过微笑、路过哭泣、路过软弱、路过坚强、路过喧嚣、路过沉默、路过群星闪耀、路过阳光万丈……
人生那么长，你得相信——
你总会路过这个世界的美好。
2014.7.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