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皇族隐情

——VOL.01——

[神的恩赐]

燕韶府邸。

袅袅雾气从翠色茶水上升腾,温暖了一室的清冷。

暂住燕韶家中,玄晏自发自觉地当起小管家,给摩苍他们沏好茶,不发一言地与雪眠坐在一侧,看着表情沉重的燕韶和怡然饮茶的摩苍。

“摩苍,你完全可以拒绝玄王的不情之请,这样就不用节外生枝,直接回璇玑谷了。”

燕韶揪起浓眉,他是皇城的禁卫军统领,与常出入宫闱的玄王棣焕有很多交集,对他的野心也有所察觉。他突然安排摩苍进宫为皇上诊断,绝非关心皇上龙田安康,怕是另有所图,那就麻烦了。

“我若不给玄王面子,只怕玄王以后连里子都不会给淳熙大人和燕韶大哥的。”摩苍不以为然,悠悠地啜着茶,笑道,“你们不用杞人忧天,我就当去皇宫观光一回,能有什么事呢?”

摩苍对自己的医术向来自信满满,虽然这次病患不是他挑选的,而且看淳熙大人和燕韶的反应,皇上的病也没什么挑战性。但是,他也好奇数百年前和伊祁氏渊源羁绊颇为复杂的容成氏,传衍到现在的君主是否有当年容成皝的影子?

想到容成皝……摩苍看向雪眠,她坐在他身侧,小手揪着他衣袖瑟瑟发抖,表情恍惚的面容苍白似雪,魂不守舍的。

“雪眠,你怎么了?”摩苍稍稍弯下身,捧起雪眠刷白的面容,她恍然的眼睛看起来很不对劲,“是不是被玄王吓到了?”

自从在千曲楼与玄王棣焕见过之后,她似乎就开始不对劲,犹如惊弓之鸟,深锁的眉头好像藏着重重心事。

“师傅……不……”

雪眠晃过神来,愣愣地对上摩苍关切的眼睛,看见他幽深瞳孔中的自己,不能自主地颤栗着,因为激动和亢奋,还有对未知的胆怯和期待。

那个人……病了吗?

那个人……病得很重吗?

“嗯?”摩苍轻抚着雪眠的脸颊,安抚着神色不对的她,“雪眠想说什么呢?师傅在这儿,雪眠什么都不用怕。”

“师傅……我……”雪眠倏然抓住摩苍的手,眼神变得急切,语气充满了恳求,“明天……明天,我和师傅一起进宫,可以吗?”

她想见那个人!

她好想那个人!

她一定要见到那个人!

他从她的生命中消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差不多有十年吧?她都要忘记他的模样,但始终记得他抱着她,对她说:

“你的发是皓皑千年雪,你的眼是解语海棠花,你的肤是白润羊脂玉,要记住,如此美好的你,是神的眷顾……”

他说她是神赐给他的宝贝?

可为什么他要抛弃她?是不是早已将她忘了?

所以,他将她留在地狱……

咦?

雪眠想进宫?

雪眠的要求,让燕韶和玄晏面面相觑,也怔住摩苍,不解的目光投向雪眠。

为什么?

摩苍瞅着满眼渴望的雪眠,仿佛溺水者一样抓住他的胳膊,充满了恳求和期待,还有一丝难掩的痛楚……摩苍迅速将自己的疑惑藏起,一如既往,满足她,以宠溺的口气道:

“好,我们明日一同进宫,让雪眠见识下皇宫的模样,当然也可以见识下师傅的妙手回春哦。”

闻言,在旁的燕韶和玄晏诡异地看着摩苍和雪眠,隐隐约约觉得不安,本是出谷带雪眠拜师,怎么会变成摩苍和雪眠进宫替皇上看诊呢?

最蹊跷的是,为什么雪眠会那么想进宫呢?

而府邸之外,冥暗的夜空,不知何时下起细细的雪,仿佛漫天的柳絮,飘飘洒洒。

翌日,早朝过后,玄王棣焕派人驾着马车来燕韶府邸接摩苍进宫。

很快,她就能见到他了吧?

车厢内,一副侍女打扮的雪眠,双手紧张地揪着衣角,泛着莹白光泽的指节,泄露了她忐忑的心绪。

他还会认得她吗?

她变成这模样,他应该认不出她吧?

“雪眠,放松点,有师傅在呢!”

摩苍微笑地拍拍雪眠的手,示意她放松。

他知道雪眠想进宫绝非好奇心重或者心血**,她比任何人都抗拒与陌生人接触,恨不得将自己藏起来谁也见不到才好。然而,这次,她主动要求和他进宫,那个高高在上掌握着生杀予夺权利的皇上,她本该避之唯恐不及,她好像就是为了见他似的。

雪眠毕竟不是长袖善舞的人,无论她为何要进宫,她仍会紧张,摩苍反而担心她不小心在皇上面前失礼惹来杀身之祸。

“你放心,皇上又不是老虎,不会吃人的,雪眠当好自己就可以了。”

“恩,我会努力不给师傅添麻烦的。”

雪眠深深地吸了口气,慢慢地松开了手,她必须保持镇静,不能失态,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她和那人的关系……她只是太久没见他,心中有着强烈的渴望,想知道为什么他会抛弃她?想知道他是否记得当年被他捧在掌心当做神的恩赐的宝贝?

“雪眠,你要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师傅都会保护你的。”

摩苍握住她掌心冒着冷汗的手,给她最坚定的依靠,他不追问她的异常,不探究她的隐私,他等着她愿意敞开心扉告知一切,他相信终有一天她会将所有的隐情坦白的。

雪眠仰头,深深地望着摩苍,他笃定的眼神安抚了她浮躁的心,他温柔的手拂去了她的怯意,他总是在她彷徨的时候给她定心丸吃,让她相信就算全世界都抛弃她,他也不会放弃她,就像他不顾一切将她从地狱拖回人间重生一样。

雪眠无比坚信,只要有他在,她就不会受伤害。

“师傅对我真好。”

她轻轻地点头,依恋地握紧摩苍的手,小小的身子自然而然地倚在摩苍身上,终有一天,当她不再恐惧,她不会再对他隐瞒任何过往的。

摩苍没有说话,只是一手握着她的手,一手轻抚着她的头,眼中满是怜惜之意。

这样依赖着他的雪眠,让摩苍对她的保护欲愈加浓烈,舍不得让她再受一丝伤害,想到她曾被当做“怪物”的事,心总是不可抑制地泛疼。

终有一天,他会让雪眠忘记过去一切的痛苦,变成最最骄傲的隐族人。

两师徒就这么在马车中依偎着,直到马车停下,已经到了皇城,禁卫军请他们下车步行进宫,而玄王棣焕已在宫门口恭候。

玄王棣焕看到与摩苍同行的雪眠,不以为然地挑眉。

冷风吹过,拂起雪眠颊边的发丝,露出姣好的容颜,让玄王棣焕瞅着她的目标变得高深莫测,这张总让他倍感熟悉的面貌,那人看到会有怎样的反应呢?

玄王棣焕突然好奇起来。

“玄王千岁,雪眠是我的徒弟,也是我的副手。”

摩苍为背着诊箱的雪眠主动解释,他不喜欢玄王棣焕看雪眠的目光,若有所思得让他心生疑窦。

“见过玄王千岁。”

雪眠站在摩苍身后,躬身行礼恭敬问候,然后垂着头,避免和他正面直视,他给她的压迫感太强烈,让她不由地戒备起来。

“请吧,皇上正等着。”

玄王棣焕瞥了眼畏首畏尾的雪眠,嘴角忽然微微勾起,他的直觉不会骗他,这个雪眠绝非寻常之人,她身上一定藏着什么东西,才会让他如此在意的。

他很期待雪眠会给他带来什么惊喜。

——VOL.02——

[疏允太子]

坤庆殿。

褚恪皇帝的寝宫,在浓厚云霾的遮盖下,显得晦暗肃穆。

十三岁的疏允太子,步履沉沉地走出坤庆殿,锦衣玉袍也难掩他周身的寒气,仿佛被厚重的乌云笼罩着,使得他的眉间充满了与年龄不符的阴郁之色,微微下垂的眼角敛去稚龄的所有天真。

想到父皇时好时坏的身体,他的心情愈加沉重,而他无法以储君之姿独当一面,也让父皇十分失望,父皇叹息说以后只能靠玄王多多辅佐他才行。

他讨厌玄王棣焕,咄咄逼人的气势和唯我独尊的倨傲,总给他造成巨大的压迫感,让他面对他时,会有种喘不过气来的窒息感。而且,他每次尊称他为“太子殿下”时,语气中宗带着令他不舒服的轻慢之意,他并未将他当成“君”来尊重的。

“太子殿下。”

对,就是这种可以放轻的低沉嗓音,话尾会有翘起的轻浮感,完全听不到臣对君的敬意。

“太子殿下,万福。”

重复的问候声,将一时心绪游移的疏允太子拉回了神,他猛地抬头,就见玄王棣焕已经站在他面前,毕恭毕敬地行礼。

“皇叔好。”

疏允太子立刻就像遇到天敌的刺猬,浑身的寒刺都竖了起来,神色不由地戒备,正色道:

“父皇龙体欠安,皇叔是来和父皇商讨国事吗?”

“不,我是关心皇兄龙体安康,恰逢江湖神医来京,遂请来为皇兄把把脉安安神。”

玄王棣焕看向疏允太子的眼神,带着丝丝的不逊,他并未将乳臭未干的太子殿下放在眼中的。

“神医?”

疏允太子这才发现玄王棣焕领着人进宫来,顺着他示意的视线望去,目光却被背着诊箱的雪眠吸引,有些难以置信地微睁大眼,愕然地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雪眠感应到疏允太子异样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回视,一惊,立刻垂首含目,不敢细看,只听到胸口心跳猛然加骤,失落感随即涌了上来。

他是疏允太子,是那个人的孩子。

那么,是因为有了他,那个人才将她忘记,对吧?

难以名状的苦涩,在血液中弥漫开,舌尖都能感受到无法言说的苦。

“在下摩苍,见过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万福。”

摩苍不着痕迹地将雪眠挡在侧身后,阻止了疏允太子直视雪眠的目光。

然而,当摩苍看清疏允太子的样貌后,诡异的不祥预感犹如排山倒海呼啸而来,豁然明白在千曲楼时,淳熙大人见到雪眠后的欲言又止,也明白了玄王棣焕初见雪眠时异常的关注。

因为疏允太子的五官与雪眠太像了,尤其是眉眼间若隐若现的忧色和戒备的眼神,与雪眠如出一辙,都像是惊弓之鸟似的。只是,两人气质有大为不同,雪眠怯弱安静,疏允太子阴郁压抑。

看着眼前长相与雪眠神似但又比雪眠年幼的疏允太子,不期然想起雪眠不合本性要求进宫,摩苍只觉得突然有块沉沉的大石压了过来,带着浓浓的沉郁,好像暴风雨来临前乌云压顶,有莫名的窒息感。

雪眠的隐情,会和这里的人有关吗?

摩苍不由地猜测,雪眠会和皇族容成氏有瓜葛吗?

“有劳皇叔费心了。”

疏允太子迅速回过神,匆匆将目光从雪眠身上移开,千头万绪一时也无法理清,但他又没底气一直面对向来畏惧的玄王棣焕,跟他站在同一个地方,浑身都不自在,于是,寒暄过后,他就带着侍从离开坤庆殿。

雪眠克制不住心中涌动的躁意,偷偷地回头瞄了瞄疏允太子的背影,心跳变得狂乱,是他取代了她在那个人心中的位置吧?

玄王棣焕不以为然地勾起嘴角冷笑,以疏允太子的资质,永远也成不了驾驭群臣傲视天下的九五之尊,更别说重塑央啻国的辉煌了。

他又瞟了眼雪眠,与疏允太子碰面之后就开始心神不宁,想起褚恪皇帝早年的风流史,或许,她的出现是天意。

“请张公公通报,棣焕求见皇兄。”

玄王棣焕向守在坤庆殿的内侍示意,将所有的心思都藏了起来,他有预感,很快他就能找出褚恪皇帝深埋多年的隐情了。

雪眠扶着诊箱的手不由地攥紧,只要进了坤庆殿的宫门,她就能见到那个人了吧?

他还会记得她吗?

见雪眠一副“近君情怯”的模样,摩苍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暗暗地希望,这皇宫之行,只是单纯的看诊,不要再节外生枝了。

“咳……咳……咳……”

揪心的咳嗽声在坤庆殿中回响着,宫女和内侍胆颤心惊地守在一旁,每一声的咳嗽在他们听来都像是催命符似的。

“咳……”

终于,皇帝褚恪止住了咳嗽,才让内侍宣玄王棣焕觐见。

“宣玄王。”

得到传命,玄王棣焕领着摩苍和雪眠随着内侍进入坤庆殿。

“噗通……噗通……”

雪眠亦步亦趋地跟着摩苍,巨大的心跳声在她的脑中回响着,情绪难以自制地亢奋,神经不由自主地紧绷,不安与期待在她的心中交织起来了。

她一步一步地靠近,记忆一点一点地复苏,那些尘封的回忆犹如被风吹过的湖面,在她的心湖**漾起层层涟漪。记忆的碎片好像走马灯似的在她脑中闪现,一片一片又如利刃,剜割着她的心,撕碎了她所有的心。

她看到笑容慈爱的男人爱不释手地抱着粉白粉嫩的婴孩,骄傲地转着圈,将她当成了宝贝。

她看到满脸宠溺的男人牵着雪发女孩的手在蹒跚学步,轻轻地松开手,鼓励着她向他走去。

她看到温柔怜惜的男人抚摸着女孩银白如雪的发和粉嫩如樱的眼,虔诚地亲吻着她的额头。

……

然后,她看到渐渐长大的女孩,孤独地站在门口等待着他的归来,直到他在他的记忆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再也想不起他的模样了。

他消失了,从她的世界消失,没有留下任何的只言片语,让她的心在漫长的等待中绝望,崩溃,最后只求死亡的包容和解脱。

终于,十年之后,她抬起头,看到了正殿中坐在长案后翻阅着奏折的男人,眉目变得深刻,岁月在他温雅的面容烙了痕迹,不再光润而起皱的皮肤,昭示着他离去的时光,长而久。

她见到了他,虽不是记忆中模糊的样子,但她仍然认出了他。

母亲说他是一族之长,是皇族容成氏的大家长,是央啻国至高无上的皇帝,得到他的恩宠是她这辈子最大的幸福。

他就是容成褚恪,曾经将她当成掌中宝,最终将她留在地狱的亲生父亲。

母亲说她是怪物,才会将他吓走,才会害她失宠。

当母亲将怨恨发泄在她在身上,将她关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将她当成怪物斥责打骂,将她赶出家门让她消失时,她以为这辈子她都不会再见到他,也永远不会知道为什么那么疼爱她的父亲会无声无息地消失,将她抛弃在无法解脱的黑暗中。

“爹爹……爹爹……”

她仿佛听到年幼的她在父亲怀中撒娇的声音,眼前却成了最大的讽刺。

再见时,他不可能再认得她了。

雪眠就这样忘记自己身在何处,忘记他是不同亵渎的皇帝,目不转睛地盯着褚恪皇帝瞧,所有的怨恨、愤懑、悲伤、委屈、痛楚、失望、落寞……通通都涌了上来,隐隐约约,她好像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掺杂着药味,仍是记忆中渐渐消淡的父亲的味道。

爹爹……爹爹……

他还记得她吗?

雪眠情不自禁地抬起手,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倾,似乎想要抓住……

“雪眠。”

摩苍见雪眠诡异地晃神失态,忙不迭地抓住她的手,紧紧地抓住,却感受一片的冰冷。

“师傅。”

雪眠猛地回过神,脑中记忆的碎片消失,恍然的眼睛重新聚焦,对上摩苍担忧的眼睛,她蓦然耷拉下脑袋,手也垂了下手,抓紧了诊箱的袋子,紧闭双唇,不再言语。

——VOL.03——

[褚恪皇帝]

坤庆殿。

“臣弟知道皇兄近来身体微恙,正巧遇见江湖中传说的神医魅公子,特地请他入宫为皇兄诊脉,皇兄应该不会怪臣弟自作主张吧?”

玄王棣焕自在地褚恪皇帝说明来意,嘴角扬起,但笑不及眼。

“皇弟如此为朕着想,朕要谢谢皇弟的费心。”褚恪皇帝放下手中奏折,轻咳两声。

“皇兄,这位就是魅公子摩苍,他身旁是他的徒弟雪眠。”玄王若有所思地瞄了有些心不在焉的雪眠,向褚恪皇帝引荐,暗暗地观察着他的神情。

“皇上,万岁。”

摩苍拉着雪眠行礼,心中的不安莫名地蔓延开,褚恪皇帝略显下垂的眼睛不但像疏允太子,与雪眠也极像,他们三人的眼中都有着淡淡的忧色。

“免礼。”

褚恪皇帝了解他的弟弟,玄王棣焕绝不只是关心他的龙体,这摩苍应该有什么过人之处引起他的注意吧?

不过,江湖传说的神医魅公子,倒出乎他的意料,是位及其年轻的男子,有双勾人心魄的魅惑眼睛,虽然容貌平凡,但神态从容气度非凡,自里而外散发出自信的气息,即使面对九五之尊,依旧不卑不亢,器宇轩昂。

与师傅的泰然相比,他的徒弟气势怯弱,低垂着头,滑落的发丝遮掩了她的脸,让他看不清她的模样。她整个人靠在师傅身后,小小的身子仿佛恨不得钻进地里不让人瞧见似的,缩成了一团。

心底突然涌起莫名的冲动,让他很想拉过她细瞧……不过,褚恪皇帝倏地平复诡异的情绪波动,怀疑的目光回到摩苍身上。

江湖神医,能够治好他的心病吗?

“有劳魅公子了。”

褚恪皇帝客气道,自从受了风寒之后,身体每况日下,时好时坏难以痊愈,他渐渐感到力不从心,常常沉湎于回忆,牵挂着失去踪迹的“她”,心神难安。

虽然他暗中派心腹卫麒去调查,但一直杳无音信,“她”被发疯的戚夫人赶走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生死未卜。

前段时间玄王棣焕又发现了高宗皇帝藏在《容成训言》中的隐谕,当时他敷衍了事,可心底也知道玄王棣焕绝对会追根究底,证明关于高宗皇帝的那些传说是真的,在皇族容成氏中,定会有天赋异禀的“隐帝”存在,可以辅佑他实现称霸燎迹大陆的野心。

所以,当玄王棣焕挑明“隐帝”之谕,他就开始惊惶,唯恐在他找到“她”之前,玄王就发现了她的存在,那么,玄王绝对不不折手段地利用“隐帝”,在容成氏内掀起惊涛骇浪的。

只是,“她”到底在哪里?是生是死?

他还能不能抚摸到她满头媲美月光的雪发呢?

再者,要继承大统的疏允太子,尚未成年,优柔寡断难以独当一面,让褚恪皇帝无法放心。

内侍扶着愁肠百结但力持平静的褚恪皇帝在软榻躺好,才允许摩苍靠近号脉。

雪眠双手低着头,双手死死地抓着诊箱的带子,亦步亦趋跟着摩苍,努力地克制内心的汹涌澎湃,不让自己泄露不必要的情绪。

十年后,她和他的距离终于只剩下一步之遥。

然而,已是咫尺天涯,曾经亲密无间的父女,如今变成陌生人,对面不相识。

现在的她,是摩苍的徒弟,眼前的他是至高无上的皇帝,她如何能问他当年为什么要抛弃她呢?

“爹爹……爹爹……”

她多么渴望能够光明正大地再这样唤他,在他怀中撒娇,诉说着这么多年的委屈,告诉他她有多么地想他……告诉他,她也是恨他的。

但是,她什么都不能做,她必须扮演好雪眠的角色,不能让师傅发现她的异常,更不能让人发现她和褚恪皇帝的关系……特别那个给她形成巨大压迫感的玄王棣焕,他投射过来的视线如芒在背,让她不敢轻举妄动,绝对不能让他知道,他太危险了。

玄王棣焕双手环抱着胸,静立在一旁,别有深意的目光在雪眠和褚恪皇帝之间来回,寻找着蛛丝马迹,想要发掘其中的隐情。

他看人从来不会出错,摩苍和雪眠的秘密,他一定会抽丝剥茧,挖出来好生端详的。

他缓缓地勾起嘴角,满眼的兴味之色,眼神愈加的高深莫测。

摩苍从容不迫,右手搭在褚恪皇帝的脉动上,望闻问切,细细诊查。

褚恪皇帝正值壮年,本该神清气朗身强体壮的,可惜,身处高位只让他皱纹深刻气色虚糜,拧成“川”字的眉宇间泄露了他太多的愁绪,深沉晦暗的眼中凝聚了太多的烦恼。

“摩苍,你看皇兄身体如何?”玄王棣焕开口问。

“皇上只是受了风寒,身体并无大恙。”摩苍顿了顿,回头看了玄王棣焕一眼,才道,“不过,皇上积郁成疾,心病太重,必须静心调养才行。我会开个舒心养性的方子,希望皇上宽心休养,保重龙体。”

心病,即使是灵芝仙丹也难治。

这话,摩苍没有说出口,皇宫之中,有太多隐情,即使是九五之尊的褚恪皇帝,也不是事事顺心如意的。

“国泰民安,皇室和睦,太子懂事,群臣尽职,皇兄怎么会有心病呢?”玄王棣焕不以为然道,故意挑衅,“所谓江湖神医,也不过如此,庸医而已。”

“师傅不是庸医,”

雪眠一听玄王棣焕贬低摩苍的话,倏然激动,出声反驳,师傅是将她从地狱拉回来的人,他的医术不容置喙。

“雪眠。”

摩苍忙不迭地抓住雪眠的手,以眼神示意她冷静,在褚恪皇帝面前这样失态,很容易招来横祸的。

“皇弟,不得无礼。”褚恪皇帝反而出言维护摩苍,声音略带薄斥,“魅公子说得没错,朕太担心疏允太子能否成为合格的储君,才落下心病的。”

“皇兄,刚刚是臣弟失礼了。”

玄王棣焕颔首,端出示歉的姿态,谁知话锋一转,再出口的话让在场的人都震住。

“皇兄,说到疏允太子,若他做平民打扮,像极了刚刚出口替师傅鸣不平的小徒弟雪眠,你看他们眉眼间都带着令人心疼的忧郁呢!”

疏允太子和雪眠长得像……玄王棣焕不动声色的话语,让雪眠和摩苍交握的手僵住,雪眠脸色不由自主地刷白,倏然攥紧摩苍的手,目光闪烁不定。

闻言,大感讶然的褚恪皇帝,再次关注的视线转向一直低着头的雪眠,沉声命令:

“雪眠,抬起头,让朕瞧瞧。”

摩苍轻轻地拍着雪眠紧绷的手背,仿佛在告诉她,有师傅在,什么都不要怕。

于是,雪眠缓缓地伸直僵硬的颈项,慢慢地仰起头,抖瑟的目光与褚恪皇帝探索的目光交汇,她又看到许多年前那个将她捧在掌心疼的他。

可是,她知道,就算面对面,眼观眼,鼻对鼻,他也绝对认不出她来。

因为,她的发不再是皑皑千年雪,她的眼不再是解语海棠花,现在的她是伊祁雪眠,不是雪发粉眼的怪物,不是他口中“神的眷顾”。

爹爹……爹爹……

她只能在心中唤着他。

爹爹……你还认得我吗?你还记得你的女儿吗?

——VOL.04——

[欲盖弥彰]

他记得。

对上雪眠似有千言万语但欲说还休的双眸,褚恪皇帝不知不觉晃了神,脑中浮现出遥远而模糊的影子,那是记忆中的“她”,曾经酷似解语海棠花的粉眼,也是这般盈盈若秋水,望着他,投进他的怀中撒娇。

他与她分开,十年多了……

当他发现高宗皇帝藏在《容成训言》中的隐情后,惶惶不可终日,担心别人发现“隐帝”的秘密,更恐惧她卷入其中。于是,他一狠心,断了与她所有的关联,用“忽视冷落”来保护着她,将她藏在密林别苑之中,不让人发现皇族容成氏有她那样特殊的存在。

他知道他自私又软弱,只能以这样的方式保全他的宝贝。

每次看到疏允太子,他都会想,她也长大了吧?她一定变成美丽绝伦的姑娘,连神见了她都会心生垂怜之意的,她不必卷入凡人的纷争中,在与世隔绝的地方,无忧无虑地度过终生吧?

他有很多次想去见她,想要让她知道爱她的爹爹从未离开过她。

可是,他都忍住了,他怕他一时的想念会毁了他多年的苦心。

等到她十五岁生辰,她该行及笄之礼成年了,他再也耐不住满腔成灾的思念,让心腹卫麒偷偷地去紫椴林小苑替他看她……结果,她却失踪了。

卫麒说这些年,曾流传在市井间的怪物之说随着他们的“隐居”而消失,戚夫人一直和她生活在别苑之中,她没有再出门一步,谁也没有发现她的存在。

可惜,失宠的戚夫人疯了,她将所有的怨恨发泄在她身上,将她赶走,从此音信全无。

她的下落,成了褚恪皇帝最大心病。

他开始懊悔当年的决定,因为他逃避的做法才将她推向了地狱,他想补偿她,却无能为力。

眼前的少女,清丽素净,黑发黑眼与寻常人无异,但眉眼之间隐隐有着她的影子,瞳孔深处涌动着令他心疼的悲伤,似乎向他诉说着什么。

玄王说她长得像疏允太子,倒不如说疏允太子五官像她。

如果他的她还在,是不是就像雪发粉眼的雪眠呢?

她在哪里?

她还好吗?

有生之年,他还能和她再见吗?

神给的恩赐,他丢掉了,是不是要受到天谴呢?

褚恪皇帝一言不发地打量着雪眠,心中百转千回,思及他的宝贝生死未卜,顿觉肝肠寸断,胸口有着灼烧的疼痛。

不管眼前的雪眠再怎么像疏允太子,她都不可能是他的“她”。

褚恪皇帝眼中的光亮骤然覆灭,失落的目光从雪眠脸上转开,移向玄王棣焕,不以为然道:“眉眼是有点像,不过毕竟男女有别,细看之下,疏允和雪眠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人。皇弟,疏允若知道你将他与平民相比,怕是要生闷气了。”

疏允太子贵为太子,但性情阴郁自尊心其高,不喜他人对他评头论足。

“皇兄说的是。”

玄王棣焕也不纠缠这个话题,瞥了眼似乎松口气的雪眠,心中自有算计。

“那请皇兄好好休息,保重龙体,臣弟告退了。”

摩苍和雪眠随着玄王棣焕跪安请退,离开了坤庆殿。

在送摩苍和雪眠出宫之际,玄王棣焕突然开口邀请:“摩苍,本王想请你留在宫中为皇兄调养龙体,你可否愿意?”

“玄王千岁如此厚爱摩苍,摩苍倍感荣幸。”

摩苍进宫本是盛情难却,不想让淳熙大人和燕韶大哥为难,但皇宫毕竟是个是非地,无论如何他都不能久留。

“摩苍只是区区江湖游医,比不上宫中御医,无法担此重任,请玄王千岁见谅。”

“既然如此,本王就不强人所难了。”

玄王棣焕也不为难摩苍,爽快地派马车送摩苍和雪眠回燕韶府邸。

望着他们远离宫墙的影子,玄王棣焕扬起嘴角,笑容诡谲,他看中的猎物,不会轻易放手的。

为了钓到大鱼,这线他会放得很长很长。

晃晃悠悠的马车中,雪眠眉头深锁,神情凝重,思绪仍沉浸在坤庆殿与褚恪皇帝对视的那一刻,无法回神。

他看着她却晃了神,好像想起了什么,眼中有着失落和懊悔。

他是想起了她吧?

他还记得她吧?

然而,她却什么都不能说不能问,梗在心中十年多的疑惑依然得不到解答,而她不知道何时他们才会再见?何时她才能与他相认?何时她才能找到答案不再怨恨他的遗弃?

“雪眠。”

摩苍抚摸着魂不守舍的雪眠的头,将她揽进怀中,叹了一口气道:

“雪眠,你有什么心事吗?”

雪眠晃回神,愣愣地抬起头望着摩苍忧心的面容,双手情不自禁地环住他的腰,紧紧地抱着他,吸取着他身上的力量,却依然没有勇气向他坦白一切。

“师傅……我……我很难受……”

她只能这样说,不想让摩苍知道她和褚恪皇帝之间的关系,不想让他知道过去的是是非非。因为她现在是雪眠,重生的伊祁雪眠,她要摆脱一切,成为真正的隐族人,不想再和皇族容成氏有任何的瓜葛了。

无法忘掉的过去,她不想提及。

“雪眠,难受想哭的话,我不会笑你,我也不会逼你说你的心事,师傅永远不会勉强你的。”

摩苍轻轻地捧起雪眠的脸,深深地打量着这张与疏允太子极像的面容,纵然心中疑窦重重,他也不忍心勉强雪眠满足他的好奇心。

“对不起,师傅。”

鼻子倏地发酸,双眼慢慢地滋润,雪眠有些自责地望着摩苍,她明明全身心地信任他,但还是没办法坦诚,只能急切地许诺,不想让他对她失望。

“等我,师傅,你等我,等我准备好了,我会跟师傅说所有的心事的。”

“好,我等你。”摩苍怜惜地亲了下雪眠的额头,“雪眠,你要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支持雪眠,保护雪眠。”

“嗯,我会努力的。”

雪眠重重地点头,环抱着摩苍的双手收紧,他是她的依靠,为了他,她一定会成为骄傲的隐族人,摆脱过去的束缚,放弃所有的奢望,忘记她的姓氏和名字,只当雪眠,伊祁雪眠。

“雪眠,我相信雪眠会越变越好,越变越强。”

一转眼,师徒二人就将进宫发生的事沉淀在心底,不再讨论,反而想到不久后的分别,不舍之情油然而生。

“明日,我就要回璇玑谷,这段时间,只能将雪眠交给燕韶大哥,我相信,雪眠一定会成为和莲一样的骑射高手,我很期待着学成归谷的雪眠,肯定是飒爽英姿,让大家都羡慕我徒弟的风采呢!”

等到那时,璇玑谷中的瑶空婆婆和照影他们都会承认雪眠,谁也不会再将雪眠当外人了。

“师傅,我不会辜负师傅的。”

雪眠好像倦鸟钻进摩苍的怀中,暗暗地下定决心,不管付出多大代价,她都不会让摩苍失望的……然后,整个人沉沉地靠在摩苍身上睡去,与那个他见面,耗尽了她所有的心力。

摩苍只是微笑,爱怜地抚拍着雪眠的背,心却慢慢地沉到谷底。

其实雪眠和褚恪皇帝对视时,雪眠眼中涌动的喜悦、期待、隐忍、委屈、怨恨、渴望……在旁的摩苍看得一清二楚,一切好像是欲盖弥彰。

雪眠和疏允太子长得像,绝不是巧合。

再想到雪眠触动莲的“半莲弓”之后发生的一系列诡异之事,摩苍心情更加沉重,他怕……他怕雪眠和皇族容成氏有什么牵绊和隐情。

但愿,一切只是他的杞人忧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