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Lost:迷失之章

苏子年和萧又其急匆匆地跑过去,两个女生正在南边观测点互相推搡,一堆同学完全把天空中鼎盛的流星雨抛在脑后,关注着眼前更为鲜活的赛事。有人在起哄,有人在嬉笑,也有人在提醒:“小心点儿啦,别再往后了,后面是悬崖了,很危险呀!”

“你凭什么管我怎么看流星!我爱躺着爱坐着,这是我的自由!”蛮横的声音是颜咫遥。

“你来参加我们天文社的活动,就得听我的!这是专业的天文观测,你以为是你们马戏团耍猴!”明日葵不甘示弱,真的很毒舌。

“我告诉你!明日葵,我忍你很久了!”

“颜咫遥,我也是!从开学到现在了!”

高中一年级开学第三天的上午,她们便深刻地记住了彼此的名字。

她叫颜咫遥。

她叫明日葵。

怀抱着某种,莫名的情绪。

深刻地记下了。

两个人你来我往,继续推搡起来。

看着眼前的滑稽景象,萧又其竟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好幼稚哦,还学电影里不良少女打架,姿势都完全不标准,好像两只大猴子,太好笑了……”

“萧又其!”颜咫遥停止和明日葵的攻击,对一旁看笑话的萧又其怒目而视。

“哼!你看,连你的绯闻男友都说你像个猴子,你不觉得自己很悲哀啊!”像突然回过神来,明日葵也对着萧又其吼,“你才是猴子!你们全家都是猴子!”

“你说什么!”颜咫遥前世今生的恩怨凝结成一股蛮力,怀抱着对萧又其的不满,统统施加在已经被她逼到无路可退的明日葵身上。

“啊!”

是明日葵腾空而起的尖叫。

是颜咫遥一时大意的失手。

是萧又其回过神来的紧张。

是每个人大惊失色的恐惧。

眼看着明日葵,就在颜咫遥的一击之下,腾空而起,然后越过山丘的边缘,急速下坠。

突然,却是这样一只手。

未必坚强有力,但却不离不弃的一只手。

这样的一只手,在明日葵怀抱着最后一线希望,遥遥向上伸出手掌的时候,牢牢地抓住了她。

是苏子年的一双手。

不,是他的一只手。

一只右手。

仅剩的一只右手。

而苏子年左手的袖管,依然是空****的孤独存在。

从十一岁那年的某个夜晚开始,空****地存在着。

直到现在,他的十七岁的一个冬夜。

依然是。

孤单寂寞地,存在着。

“小年呀,开心不?能跟爸爸妈妈一起出来玩!”是妈妈的温柔声音。

“开——心——”是苏子年童稚的声音,在幸福地回答。

“好咯,小年自己去玩吧,爸爸妈妈要工作咯。不过小年一定要当心点哦,山上到处都是碎石沙砾,千万不要去危险的地方哦。”老爸打开背包,开始摆弄起各种各样的观测仪器。

“嗯!”

从小开始,苏子年就是个非常安静乖巧的孩子。因为爸妈都是天文学家,经常要外出观测天相,幼小的苏子年便经常一个人呆在家里。白天的时候,他自己跟自己玩,翻看星空图,从窗口眺望天空发呆,数着夜空的星星,直到睡着。

那个时候的他,多么期待自己可以长得更快一些,更高一些,更强壮一些,好让爸爸妈妈再出门的时候,不用总是用:“小年要乖哦,外面很危险的,小年还不能去。等再长大一些,爸爸妈妈一定把你带在身边哦。”

终于,终于从他十一岁之后,爸爸妈妈渐渐愿意带着他一起外出,观测天相,调查研究。

年纪虽小的苏子年非常乖巧能干,一点儿都不娇气,还会主动帮着爸爸妈妈背负行囊,整理器具,乐得爸爸妈妈合不拢嘴。

“小年真是个懂事又听话的孩子,谢谢你,把全宇宙无敌可爱完美的宝贝带到这个世界上来。”

苏子年很小的时候,曾无意间听到爸爸把妈妈拥抱在怀里,用温柔的声音念出诗句一般的话语。虽然那时候,他不太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就像这一次,苏子年又是屁颠屁颠地跟在爸妈的身后,一起爬到城市北郊五百米高的云岭山,等待下午三点半钟的日食观测活动。

“据说是三十年一次的难得机会啊,这一次,一定要做好记录,千万必能大意错过。”爸爸一边搭建观测台,一边提醒妈妈。

“是啊,这对我们接下来的地球引力和太阳黑子活动活跃程度的主题研究很有帮助。”妈妈用袖口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珠。

“妈妈……我……”苏子年在身后拉了拉她的衣角。

“子年,爸妈在忙哦,有对于爸妈来说非常非常重要的研究项目哦,自己去玩一会吧。”妈妈连头都没有回。

“嗯……”苏子年特别想尿尿,他站起身,左右打量了一番,看见离自己大约三十米的地方,有一丛灌木。

苏子年三步并作两步地奔过去。

云岭山。

海拔532.12米。

位于城市北郊。

常见植物为耐干喜光型灌木。

山体土质疏松,多沙石。

提醒市民在登山时,穿着防滑胶鞋,并时刻留神脚下,以免发生摔倒滑落事件,行动不便者或是幼童、老年人,必须由行动稳健的成年人陪同。

这是云岭山山脚下,矗立的告示牌上的内容。

年仅十一岁的苏子年。

急忙奔跑的苏子年。

被父母叮嘱“不要打扰”的苏子年。

丝毫不懂得“土质疏松”、“多沙石”、“摔倒滑落”是什么概念的苏子年。

就在云岭山的山顶,从那堆干枯的灌木丛中,连呼号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便沿着滑动流沙,硬生生地跌落进去,沿着丛生荆棘一路跌落进去。

彼时,日光被阴影笼罩。

三十年一次的日食瞬间遮蔽地球表面。

跌落进黑暗里。

谁说过三十年一遇的日食转瞬即逝?

谁说过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

谁说当阳光被遮蔽,天和地的界限不见踪影,其实是很美妙的事?

谁说的?

是谁说的?

为什么在这一秒之后,我的世界,从此堕入,没有边界的黑暗地域?

亘古日食。

在天文学里,这究竟是美妙的天文景象,还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永世劫难?

结束珍贵的日食观测,记录完详细的观测资料,苏子年的爸爸妈妈才发现,他们年仅十一岁的儿子,不知不觉中,已经消失不见。

发了疯一样拼命寻找,等在某个山窝里找到被干裂灌木划得遍体鳞伤的苏子年,他已经失血过多,陷入重度昏迷。

经过一天一夜的抢救,苏子年的命算是捡回来了。

只是,他的左臂因为感染严重,不得不进行截肢手术。

从此,这个鸣叫苏子年的双子座少年。

永远的,失去了左臂。

惨绿少年所不愿回忆起来的过去。

一只手和另一只手紧密勾连,她的身体却依然摇摇欲坠,而他,则再也没有多余的一只手攀住牢固岩石,借来力量。

“子年……我……快要坚持不住了……”明日葵的声音带着哭腔。

“别怕,我,不会松手的。”苏子年深吸一口气,丝毫未打算放开。

然而,滑动的沙石,下坠的重力,拖扯着苏子年的身体向前滑动,与明日葵一同陷入危险边缘。

“大家快帮忙啊!”

被意外状况吓蒙了的萧又其终于反应过来,一声喝令让其他同学如梦初醒,纷纷上前住正在滑动的苏子年。

“来,左手给我!抓住我的手!”萧又其趴在苏子年旁边,试图捉住明日葵的另一只手,“待会我说一、二、三,我们一起发力,把她拉上来。”

“好。”苏子年紧咬牙关,对萧又其点点头,额头上的硕大汗珠汩汩冒出,“你快点。我要吃不消了。”

“一、二、三,一起用力!”

明日葵的左右,萧又其的右手,汗湿濡滑的两只手,悬空打了个照面,却又因为太湿滑而错开。向上的冲力落空后,反而变成向下的垂坠力。

明日葵的身体,猛地向下一坠。

暗夜无光。

不知身处哪个国度。

无法揣度边界线的沙石之地。

无穷怨念光波驱逐追赶的狂奔。

脚底一滑,她一个趔趄,笔直地坠向无底深渊。

心猛地往下一沉,颜咫遥惊醒过来,大口喘着粗气,眼角垂挂泪水。

那个不堪回首的夜晚过后,颜咫遥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都是我的错。

都是我的任性蛮横惹出来的祸。

从梦境中转醒的颜咫遥,在漆黑的深夜里,再一次“呜呜”地哭起来。

“颜咫遥,班主任叫你去一下。”

自从那次事件之后,班级里的同学对颜咫遥再也不似以往那么热络,昔日人气女王风光不再,周遭臣子魂飞魄散。

大多数时候,颜咫遥一个人在别人的目光中默默进来,默默出去,原本接近100的分贝直接压缩为0。

变成最最最没有存在感的,可有可无的,那个人。

这次也一样。

颜咫遥小声说了句:“谢谢。”然后,起身走出教室。

原本安静的教室因为颜咫遥的离开骤然喧腾起来。

那个过来通知的女生立刻被其他好事之徒围得水泄不通。

“怎么了啊?老师找她干什么啊?”

“不会是那晚打架的处分下来了吧,会退学吗?”

“别那么神秘兮兮呢,你就快说吧!”

……

那个八卦女生不慌不忙,甚至有些得意地说:“刚才经过班主任办公室,你知道我看见谁了吗?”

“谁啊?”异口同声的好奇询问,充满不耐烦的口气。

“萧又其的妈妈!”女生自鸣得意。

“啊!萧又其的妈妈你都认识啊?”众人难以置信。

“你们都笨死了!”女生解释道,“我正好经过,班主任就叫我通知颜咫遥过去。我还听见班主任对那个阿姨说,别着急别着急,待会就把那个女生找来问清楚,看看她跟你儿子萧又其是不是有什么!”

“啊!原来传说都是真的啊!颜咫遥真的劈腿了!”

“我就说嘛,看来这个女人真的是心狠手辣无情无义哦!竟然又劈腿,又想把明日葵推下山!看不出来啊,太恐怖了!”

“不会他们有什么意外了吧?否则萧又其的妈妈为什么要来学校呢?”

……

沸沸扬扬的议论声不堪入目。

“哗啦!”

八卦女生桌上的课本被全部掀翻在地上。

女生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站着的男生,苏子年。

“你如果再不闭嘴,我就让你的嘴永远都闭不上。”苏子年双目圆瞪,用从未有过的恶狠狠的语气恐吓她,“别以为男生永远不会打女生。”

八卦女生的苍白脸颊瞬间通红,然后又因为恐惧再次苍白。她愣愣地看着苏子年,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然后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捂住嘴拼命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于是,同学们只听见这个八卦女生发出含混不清的,仿佛被剪去舌头一般的“呜噜噜”的哭泣声。

教室办公室。

“你就是颜咫遥?”萧阿姨上上下下地打量低着头的颜咫遥,“这么一脸没什么精神的样子。是不是生病了?”

“颜咫遥同学最近身体不大舒服,可能是学习压力太大了,所以脸色不太好。”班主任给她解围。

“嗯……”颜咫遥依然没有抬起头来,用低沉的,怯生生的声音问,“阿姨,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哦,”萧阿姨摆摆手,“没什么特别的事儿,就是想问问你和我儿子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颜咫遥抬起头看着眼前的萧阿姨,不明白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年过半百的萧阿姨,直到三十一岁才生出萧又其。原本一直忙于事业的夫妇二人自然是非常宝贝这个儿子,生怕他受到一丁点儿伤害和欺骗。在这种单纯优渥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萧又其,自然是个简单、乐观、单纯的男孩子。

虽然萧阿姨已经不再年轻,但她保养姣好的容颜和华丽高档的衣服无不显示出良好的家庭背景和富裕的生活环境。

就连她打量颜咫遥的眼神,都是如此高高在上,不屑一顾。

“对。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他?”萧阿姨的眼神咄咄逼人。

原本心理防线已经不堪一击的颜咫遥被她吓得直往后退,泪水瞬间充盈眼眶。

“没,没有……”

“别跟我装腔作势!”萧阿姨步步紧逼,“其实我什么都知道,别人都说你是个特别有心机的女孩子。为了接近我们家萧又其,不惜一切代价地混进魔术社,还找各种各样的理由让我儿子送你回家。我这个单纯的傻儿子还三天两头地叫我们家保姆给你煲这个汤那个汤的,不知道你是用了什么迷魂计把我儿子勾引走的!我最恨你们这种狐狸精!小小年纪就如此不得了,再过个几年还不知道要坏到什么程度呢……”

萧阿姨火气越来越大,甚至想对颜咫遥动手。

“妈!你别这样!”

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了颜咫遥的前面,身影形成硕大安全结界,把弯下身准备忍受殴打的颜咫遥包裹覆盖。

是闻讯赶来的萧又其。

“儿子!你让开,今天我要好好质问一下这个狐狸精,到底有什么招数,把你迷成这个样子!”萧阿姨再一次扑上来,企图把萧又其身后的颜咫遥捉出来。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萧又其猛地把萧阿姨一把推开。

被这个动作吓到的,不仅是萧阿姨和萧又其,颜咫遥和班主任老师也呆住了。

“萧又其!不可以动手,她是你母亲!”

“好……好,我的儿子,你竟然,为了一个女孩子,跟你妈动起手来!你,你跟你爸一样没良心,一样不把我放在眼里!”萧阿姨全然不顾形象,当场嚎啕大哭。

“妈,你别这样!就是因为你总是这么坏脾气,这么霸道,老爸才不愿意回家,才会,才会在外面有别的女人的!”萧又其无可奈何地劝她。

萧阿姨马上停止了哭泣,愣愣地看着萧又其:“你都知道了?”

“妈,我已经快要二十岁了,你别以为我是傻子。你总说老爸在忙事业,忙应酬,总是没时间回家。我知道,你是怕影响我的学习,才一直忍着没有告诉我。但我,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们已经协议离婚了。我早就在你的书房里,看到那张协议书了!”

“……小其,”萧阿姨突然又大叫出声,“所以你也要跟你那个没良心的父亲学!宁愿要一个狐狸精,也不要你老妈了!是不是?我告诉你,你跟别人谈恋爱我都不反对,可是这个女孩子,绝对不行!你难道不知道她为了跟人抢你,差点把人家推下悬崖,太狠毒了!而且,而且还把原来的男朋友给甩了,不就是看中我们家的钱了吗?不就是嫌那个男孩子家里穷,还是个只有一只手臂的残疾人……”

“住口!”

如同石破天惊一般,一直因为恐惧而浑身发抖的颜咫遥推开萧又其,几步冲上前,抓住萧阿姨的手臂,用她布满血丝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她:

“我告诉你,你可以说我狠毒,说我有心机,说我为了得到你的儿子不择手段。但是你,不可以这样污蔑苏子年。他不是残疾人,就算他没有左臂,他也比你健全一百倍。他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我不允许你伤害他……”

一鼓作气的嘶吼声越来越小,颜咫遥满脸泪水地放下萧阿姨的手臂。现在轮到萧阿姨,一脸惊恐地呆站着,不知道颜咫遥接下去会做出什么事来。

颜咫遥却只是摇摇头,对身边的萧又其说:“对不起,是我错了,我不该喜欢你。”

然后,颜咫遥几步跑出教师办公室。

在办公室门口,颜咫遥看见身穿白色棉质冬季校服的苏子年,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着,就这么逆着冬天并不强烈的光线,一动不动地站着。

用他与生俱来的静谧气质,悄无声息地存在着。

在他的脸颊上。

泪流成河。

但是颜咫遥,她分明看见了。

苏子年的嘴角,用那么好看的弧线,微微上扬微笑着。

那么心满意足,那么快乐地微笑着。

一如十二岁那年,他第一次吃她带给他的牛奶面包。

一如十五岁那年,她第一次跳上他骑得歪歪扭扭的单车。

一如最初遇见时,彼此毫无心机的信任模样。

是的,苏子年,无论过多少年。

无论我们是年少,抑或苍老。

无论化身蝴蝶,抑或是云朵。

无论你在天涯尽头,我在海之彼端。

哪怕。

发肤挥散,脸庞污损,心脏碎裂。

只要。

气息存在,意识存在,思维存在。

你都是我。

最好的朋友。

最后的朋友。

永远不舍得伤害,不允许伤害的——

Dearest Friend。

颜咫遥眼泪肆意,拔足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