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 捕蝉手

猎猎季风,熏熏光影。

捉影,捕风。

皆是飘忽握不牢的游戏。

——By Silence

1

她倚着墙角,大口大口喘着气。

然后,她抹一把额上的汗水,将惊惶失措的衣角袖口拉平整,紧了紧被拉扯松动的书包背带,继续向前跑去。

她知道,或许从今天开始就要这样一直跑下去。

天之彼端,时光的尽头。

追捕的猎人,就快要来了。

上课铃响了。

2

顺时针的,两个人围着建筑绕了一圈。

花了七分三十秒。

因为不确定,两个人又逆时针转回来。

停在出发的地方。

“这里,最像是大门了。”一个对另一个无比坚定地点头。

“可是,到底应该怎么进去?”另一个是一脸“废话少说”的不耐烦。

“是啊,应该怎么进去呢?到底……”为避免重复,用了倒装句。

有人在后面拍他的肩:“对不起,请让一下。”

“哦……”两个人各自向两侧跳开,为身后的四五个男人让出一条路,“不,不好意思啊……呀……”

只见,最前面的男人把手掌伸向边侧假山路引,一晃而过。

然后“哧啦”一声,水滴状的玻璃幕门,自动打开。

“傻了啊,进去啊!”一个推搡另一个。

“啊,好。”另一个跳起来,赶在自动门关上前闪身进门。

看身形,是两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藤藤蔓蔓,是生长了数十年的攀援植物。

密不透风,包裹住这栋看不出真实面目的建筑。

无光,无音,无风。

于空中随时寂静蒸发的,一滴水。

One Drop。水滴。

是这栋建筑的名字。

城中最私密的,成人会所。

这一场与身份年纪不相匹配的奇妙探险,密谋于三天前。

3

2008年夏天,夏蝉太早就停止了喧嚣。

也许是,那一场举世瞩目的运动盛会,最后一块金牌被法国男子手球队获得,观众的兴奋点被瞬间抽离,吁出一口气“终于结束了”,然后倒头补眠。

或者是,突如其来的一次冷锋过境,霜降裹挟着扬沙呼啸而过,北风让所有的欢欣热情刹那哑口无言,还来不及收尾便在收缩日光中被悄然风化。

总之,年初一桩桩大事件延伸至今的口号已逐渐暗哑,而金融危机还来不及兴风作浪的九月间,就连昆虫都提前偃旗息鼓,告别人间。

除了,刚刚开学,一切簇新得来不及适应的,中学校园。

常乐中学。

国家重点中学。优秀示范高中。100%大学本科录取率,全市五连冠。

这么多璀璨光鲜的头衔,此时却敌不过利用暑期修缮一新的高中教学楼。尚未散尽的油漆味儿,才更叫人眩晕。

放课铃响了好一会儿,直到做完手头的一道数学题,高一新生韩天曜这才收拾书包,准备下楼回家。

绕过楼梯转角,眼角余光突然飘到二楼走廊尽头,有一双白色袖子,在风中猎猎招展。

停住脚步,下意识地把眼睛眯成一条缝。

果然是间隔三十米的走廊一头,是一个穿白衬衣的男生,正对着他的方向,招手示意。

扭头看向走廊的另一头,空无一人。

然后,韩天曜用左手食指指向自己,嘴巴张成“O”型。

三十米外的男生,很夸张地点头,仿佛怕他看不清。

“所以,谢谢学长的指点。”韩天曜起身,打算结束这次突如其来的教诲,“有事再来请教你,回头见。”

“啊……哎,一起走吧,”好像意犹未尽的样子,白衬衣少年拎起书包,关窗关灯,跟在韩天曜身后走出高二三班教室。

“对了,学长怎么称呼?”韩天曜问。

“别叫我学长了,多别扭啊!”他挠挠后脑勺,“我叫周人麒,叫我麒哥好了。”

韩天曜“喔”了一声,不再说话。

听这个陌生的高二年级学长喋喋不休了一刻钟,内容涉及常中的辉煌历史未来隐忧教师体制可怕考试历代美女,完全是一堂内容详实新生必需的入学指南课。

只是,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些?

我又不是漂亮学妹。

也不是校长远亲。

更不是邻居小弟。

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为什么要对另一个陌生人,说这些?

现在还要,一起放学回家。

十多岁的少年已有沉着心机,任对方道尽天机,仍懂如何妥帖应对,关于自身的理想家庭爱好情感的一切一切,闭口不提。

有分寸,懂礼数地,猜忌着这一场目的不明的搭讪。

两个人就一路沉默着,绕过楼梯转角,下到一楼半,再转一个转角,十七级楼梯下,便是一楼的走廊。

整个高三年级的教室,都在一楼。

周人麒终于找到了和陌生学弟很合衬的最新话题:“觉得很奇怪吧?”

“嗯?”走在外侧的韩天曜转头,却看见正经过的教室里,是满满当当静默的脑袋,正俯首自修。

是高三年级的学生,他们还要再上两节课,直到暮色四合的六点钟;然后,有半小时的晚餐时间;而六点半的夜自习,一直延伸到九点钟;初秋微凉的夜风中,才能看到被课业折磨十五个小时的少年们,在努力绽放笑脸。

周人麒压低声音:“看到他们会不会觉得,高三超恐怖。”

韩天曜夸张地咧嘴:“简直是阿鼻地狱,六道轮回。”

“不过我看,也就那样了。”周人麒耸肩,“进这个学校的第一天开始,早上从他们的早读声中穿过,放学要憋着嗓子不打扰他们的自习,连上个厕所都要看一眼他们拖堂老师的嘴脸,顺便想象下,这便是自己未来一年的生活状态……”

“啊……”

“所以,你该明白,为什么常中高中部是高一在三楼,高三在一楼吧。让你每天这么看着,从高一开始就有压迫感,一直火拼到高三,升学率能不高嘛。据说,这是前任校长最为得意的教育心理学成果呢。我看,简直就是催眠术!”

日夜熏陶下,葫芦娃也会变成小妖精。何况这些没见过大世面的小青蛙,早就在慢慢升温的水锅里被软化,争先恐后地跃向青春的盛大坟场。

重见天日的时候,那一张饱蘸书卷气息的褶皱面孔,恐怕连自己都不敢相认了吧?

“不过……”周人麒一道挑眉,打破这垂死结界,“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男生们也有自己找乐子的方式,比如……”

他掏出一张黑色卡咭,印着一只闪耀的,卡通蘑菇。

迟疑着,韩天曜接过来,迎着光线偏转,银色蘑菇隐匿成一枚剔透的,水晶头骨。

“这是?”

“常乐中学惟一男生地下组织,蘑菇会。享受青春是我们的宗旨,痛并快乐是我们的规则,专招收品学兼优才貌双全学习运动双丰收裸眼视力1.0以上的,优质男生限量入会。”

然后,周人麒把脑袋歪成四十五度,迎着夕阳光辉,邪邪地看住韩天曜:“恭喜你,韩天曜,本届新生中,第一个被会长钦点入会。”

“靠!”一直悬着的心情终于被验证确实有所企图,韩天曜反而放下心来,当胸捶了周人麒一拳。

教室里正苦读的高三四班全体同学被不和谐的噪音打扰,纷纷抬头侧目。

而讲台前坐着监督的任课老师扶了扶眼镜,朝他们瞪了一眼。

两个少年惊觉失态,忍住笑,捂着嘴,拔腿向车棚跑去,帆布球鞋一路打出欢快的声响。

所有的猜想推测终于找到了事发有因的落脚点。

而所有的教诲铺垫终于引导向昭然若揭的目的。

不过就是,叫我接下来的三年,要跟你们这帮小子混在一起嘛。

那还,絮絮叨叨啰里啰唆装神弄鬼的,废话一大堆干嘛!还真以为你已经被这所神叨叨的学校给折磨成变态了。

装B遭雷劈,你知不知道啊。

靠。

4

迈进水滴形幕门,是一道狭长的夏竹走廊,绿光幽浮的百转千回之后,是拨云见日的豁然开朗。

好像瞬时穿越了日夜。

也许刹那泄露了光线。

迷离音乐气若游丝,微醺气味弥散放肆。

霓虹灯光,缤纷羽毛,璀璨性感的形色男女,不辨雌雄的异兽珍禽。混杂着酒精、香烟、咖啡因和香水味儿的空气,缔造出一处坚不可摧的声色结界。

外表藤蔓缠绕的陈腐建筑,俨然是心机叵测的幌子,实则隶属于低调华丽的古墓派。

“水滴”之内,别有洞天。

那个自称是“麒哥”的少年反而躲在韩天曜身后,抖抖嗦嗦只敢露出半个脑袋,好奇促狭地打量少年们不曾见识过的花花宇宙。

“喂,我看这种地方,不是我们应该来的……”周人麒打退堂鼓。

“你还知道啊。”韩天曜白了他一眼,“真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一个高中女生怎么可能在这种地方做……咳!回去,回去咯。”

说着,转身拉周人麒往回走。

“不行,”周人麒却改变了主意,“没一点证据,上头不会相信我们的……”

“你……”韩天曜快要发作,正想强行拖着这个有点鸡婆的学长离开,却被一名身穿黑色燕尾服的年轻男子挡住来路——

“欢迎光临水滴,两位先生,这边请。”

韩天曜和周人麒干咳两声,清了清嗓子,抖擞出一副豁出去的大人模样,昂首阔步跟着侍应生步入会所深处。

事到如今,只得ENJOY。

哪怕,勉强得连头皮都微微发麻。

5

非狼非狗的黄昏五点钟,这个城市的初秋天空。

九楼家里,从玻璃窗望出去,是另一幢二十四楼,反射来的太阳光。

三楼教室,从玻璃窗望出去,是初中部,正熙熙攘攘的,进行着大扫除。

而顶楼天台,则是谁家盘旋而过的鸽群,在低得惊人的头顶,“扑哧”划出一圈圈诡谲光影。

常乐中学位于城市古城区。出于对原味民风的保护,市政府对古城区所有建筑的高度都有着严密的监控:不得超过这个城市的标志性建筑——两座不足五十米高的古代铁塔。

因此,不需要支付昂贵费用预定五十楼的旋宫餐厅,也不用驱车赶往数十公里外的荒山野岭。不用担心恐高症,更不怕身体不灵光。只要稍作攀爬,便能突破钢筋水泥的冷漠空间,俯首望向尽是淳朴民宅和葱郁梧桐木的单纯人间。

也有人抱怨,因为这项“限高令”,让整个古城区看上去像是刚从地下挖出来的城池遗址,陈旧古老,了无生趣。然而,他们也很快就习惯,其实只需几站路的距离,便是高楼林立,动感十足的年轻世界。五光十色的现代生活,和这片新区才是天生一对。

于是,不堪忍受寂寂生活的孩子们,自动自觉地撤离古城区,把大片大片的宁静留给数十所学校,各种类型的博物馆,研究院,还有绿化面积大得惊人的中央公园,以及居住在低檐老宅里的上一辈,上上一辈,喝着茶,晒着阳光,逗弄着他们的宠物猫。

“啊哈——这儿可真是个好地方啊!”

刚探出头,天台上的开阔气象一下子就让韩天曜兴奋起来。

其实只要爬过十五级阶梯,用点小劲推开铁质顶盖,然后一个双手撑,就能跳跃进几乎静音的美丽新世界。

这么神奇的地方,竟然会没人发现?

韩天曜拍拍手掌上的灰尘,在空旷的天台上潇洒逡巡。

几把破旧竹条扫帚,一坨来历不明的破布,几根剪得长长短短的废弃电线,上一届或是上上届同学丢弃的辅导用书,还有高高低低暗黑色的水泥墩儿。

这里是哪件教室的天花板,可以跳两下;楼梯顶部的阁楼是一间播音室,它的尖顶在这里;这边还有排水管道,跟每层楼的厕所水管应该是相通的吧……

一路辨析着“险峻地形”,韩天曜不知不觉走到天台边侧。那里除了几根纤细铁丝,几乎没有什么别的阻隔。

要不要过去看一眼?应该不会很高吧,才三楼嘛。不对,天台算是四楼了。这有什么的,保持重心稳定就好,我不恐高我不恐高……

努力说服自己,不要错过天台的独特视角,韩天曜俯身探头——

“喔唷!”

眼前景致着实出人意料,韩天曜一个趔趄左右摇摆,好不容易稳住颤抖的身体,嘴里还在“嘶嘶嘶”地倒抽着凉气。

“吓死人了,不是见鬼了吧?”

他抚了抚胸口,打算再次一探虚实,口袋里的手机却发出短信提示音:“蘑菇会本学期首度全体例会于六时整在高中部顶楼天台召开,请务必准时独身赴会。”

哎?

这帮吃喝玩乐样样冠军的家伙,怎么可能错过这个“集打牌抽烟偷瞄女生交换光盘写真各项功能于一体,全民公投隐蔽性趣味性容纳性测评三料王”的天台地带?

我就说嘛。

6

“来!再来一杯……”手中的鸡尾酒杯,被重重地搁在玻璃台面上,险些把杯脚震碎。

“喂……”韩天曜完全拿周人麒没办法了。

而十五分钟之前,跟在他身后的周人麒还是一副孬种模样。

侍应生招呼他们点单,他看也不看地随便指了几个貌似法文的名字。看见侍应生流露诧异神色,韩天曜小声问他:“你知道点的是什么饮料吗?”周人麒却一本正经地教育他:“我们来这里不是花天酒地的,钱是兄弟们凑来的,意思一下就行了。”

很快的,一杯“炫色彩虹”,又一杯“香草天空”。伏特加混着龙舌兰,琴酒换到赤霞珠,色彩纷杂,气味各异的酒精调和在一起,勾兑出一个面如猪肝烂醉如泥的,周人麒。

此时的周人麒瘫软在沙发卡座上,一只手捏着空掉的高脚酒杯,另一只脚跷到了白沙发的靠背上,嘴里大嚼着酒杯里剩下的绿色樱桃,一边还在嘟嘟囔囔。

“韩小弟,今天跟我来,算你开眼了!”他弯下身子,把头凑到韩天曜面前,“你看,你身后,十一点钟的方向,那个混血美女,我,要去把她!”

周人麒的声音越来越嚣张,幸好这是在状况百出的夜店,身边奇形怪状的男女老少比比皆是,他的状貌仍不算唐突到底。

“好了,够了,我跟你说,你快点看看清楚,如果她不在的话,我们就回去吧。”韩天曜按捺住一肚子的火,好言好语哄他。

“哦,对,任务,对对对,我怎么会忘记。”周人麒对韩天曜招招手,示意他把耳朵靠过来,“目标发现,你的右手三点钟方向,就是她,没错!”

什么?

是真的?

被他发现了?

传说中的雪之女王?

流言蜚语的终极目标?

整个高中部男生的兴趣所在?

韩天曜迅速转头,却看见隔壁卡座上,是一个俊美少年在和一个欧巴桑,在进行着令人作呕的调情。

“拜托,那是个男的……”韩天曜咬牙切齿。

“我,我知道,我是说,他搂着的……那个女的。”周人麒含混不清地狡辩,又一口扑面而来的酒气。

“我靠!”

韩天曜忍无可忍,一把推开醉醺醺的周人麒。

而周人麒,竟像一坨绵软微量的棉花,整个人都轻飘飘地飞起来,直冲冲地栽倒在身后的沙发上,然后把整个沙发都带着侧翻过去。

飞起来的一瞬间,他的右脚踢到面前的玻璃茶几,将桌面上的酒杯水杯水晶烟缸悉数掀翻。

稀里哗啦的。

乒乒乓乓的。

响得不得了。

7

“你就是,那个一年级新生,韩天曜?”

六点过五分,天台上突然出现一群穿着黑色制服的少年,齐刷刷地在楼顶一字儿排开,很有气势的模样。

为首的那个站得笔挺,尤为突出地排在队伍前列,发出严肃又干净的问询。

韩天曜朝他们走近,却发现说话的,是个极其普通的男生,体格羸弱,身型单薄,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身高才及自己额头。

更要命的是,男生左手的胳膊下面,还夹着一摞数学练习册。很怕掉下来似的,又用右手手指紧紧捏住,战战兢兢的姿势。

哪里有半点老大的样子。

“呃……”韩天曜挠挠后脑勺,歪着嘴笑了,“对,我是韩天曜。”

然后,他的右手食指翘起,非常戏谑地在空中画了一个圈,一边想一边说:“你们,就是……那个什么蘑菇会的?”

“韩天曜!”周人麒奋力从那堆少年中挤出来,气急败坏地阻止他的无礼,“这是我们容老大!”

眼镜小子看了周人麒一下,眼神中并未有太多威严,反而饱含着一种征询的调调。然而,周人麒却乖乖噤声,安静下来。

韩天曜不禁纳闷儿了,这个其貌不扬气质三流身高几乎编入二等兵的小子,究竟有着怎样的不言自威的说服力,可以让常中高中部这些伟大的才子帅哥筋肉男们俯首称臣?

“好,我们就需要这样敢大声讲话的新鲜人,”眼镜小子右手扶了一下眼镜,“不过,光敢讲话还不够,有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不知你敢不敢……”

少年“不知者无畏”地努努嘴,依然用轻浮的眼角眉梢,不知天高地厚地斜挑着眼前比他矮半个脑袋的“老大”。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轻描淡写:“试试看咯。”

“好!”为首的少年竟然带头鼓起掌来,后面的一组人马立刻跟上,噼噼啪啪的掌声在顶楼天台扩散开来,气氛显得尤为古怪。

“既然这样,我们蘑菇会欢迎你正式加入,”眼镜少年挥一挥手,“下面将要举行欢迎仪式。”

“欢迎仪式?”韩天曜不解。

“嗯,看到对面初中部教学楼吧?我们将合力把你抛过去,让你体验一下飞翔的感觉。当然了,有几个兄弟会在对面试图接住你……”

眼镜少年正神采飞扬地解释着,却听见身后有“咕咚”一声。

然后有人大叫:“容老大不好了,他吓昏过去了!”

“哎呀!”眼镜少年马上露出阴谋得逞的暗爽嘴脸,“你不是胆子很大的吗?这么一点想象力都没有,逗你玩的呀……喂喂……醒醒呀……”

窸窸窣窣的,一阵动静从天花板上传来,头顶悬吊的日光灯也微微颤动,簌簌落下些许尘埃。

“哟,又是高三那帮死小子吧。”靠窗坐的老师年纪最轻,第一个放下手中的笔,翻着眼皮向上瞪着。

“没错,听说叫什么,什么香菇党?古里古怪的名字。”他身后的老师也不再撰写教案,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管他叫什么,反正那些臭小子的脑子里想的净是把妹打游戏踢足球,”坐第三张办公桌的老师转过头,“说起来容老师,你家孩子也在高中部,有没有听说些什么?最好跟周董事反应一下这个情况呢。”

被唤作容老师的中年女子搁下手中的原子笔,扶了扶镜架,抬起的一张面孔严肃得吓死人:“要是那些孩子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我一定直接跟校长汇报。还有,教案大赛的初稿,请大家今天下班前交给我。”

背朝方老师的前面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吐了吐舌头。

然后,高中语文组办公室,又恢复了之前的安静。

8

“五毛,一个,两个,这边,还有一个……还有个一块的!”

韩天曜把裤子右侧口袋也翻了个底朝天,而左侧口袋和上衣口袋,早已吐着空空如也的惨白舌头。

“老板,我们身上的钱总共也就这么多了……”他露出一脸惨兮兮的模样。

打碎的那些杯子桌子,这些零碎硬币是远远不够赔偿的。本来身上那几张“集资”而来的百元大钞倒是够了。可是,钱都被那小子买酒灌下肚了。换句话说,周人麒要不是喝了那么多酒,也不会闯祸踢翻玻璃桌台。

拍成新一集的《名侦探柯南》,标题可以叫“水滴密室酒精连环坑死人不偿命惨案”。

想到这里,韩天曜歪过脑袋,瞪了一眼周人麒,仍是一脸熏熏然的蠢笨模样。

“算了算了,算我倒霉。我看你们还是学生,赶紧走吧!要是被公安抓到我这里有未成年人,我就死定了!”

老板摆摆手,打发走这两个小瘟神。

韩天曜搀扶着周人麒,从逼仄的走廊里跌撞经过。

经历了一场场风波的周人麒丝毫没有转醒的迹象,相反的,他几乎快要睡着了。韩天曜努力架着他,一路走得跌跌撞撞。

走廊的一头,是“水滴”老板幽密的办公室;而另一头,则连接着喧嚣舞池。长达十米的走廊两侧,则是炮制各种食品饮料的工作间:西点、简餐、饮料……一个格子一个格子里,都是身穿黑色制服,在迷离光线下紧张忙碌的工作人员。

原来以为,“穿着白衬衣黑马甲肆无忌惮地在女孩子面前耍帅”很简单。

原来以为,“彻夜穿梭于缤纷夜场在音乐中摇摆身体来来回回”很享受。

其实他们,也是为着生计而努力忍受着辛勤工作着。

不知他们,会不会嫌弃音乐太吵光线太暗制服总有一股香烟味道?

而在这黑暗光线里,又得摔碎多少玻璃杯才能如此娴熟操练?

没有任何征兆,周人麒突然停下不动了。

韩天曜拍拍他的肩,又推推他的胳膊,示意他继续走:“还有几步咯,再走几步,我们就可以回家,你就可以上床睡大觉了。”

任凭他换着花样欺哄,周人麒就是定定站住,一动不动。

“哎……到底什么意思啊,你?”

韩天曜撇过头,却发现周人麒双眼圆瞪,目光定定地看向身体左侧。

咖啡制作间。

暗沉光线里,是一个女孩。

和其他侍应生一样,她穿白衬衣黑马甲,一条黑色西裤过分肥大,松松垮垮套在身上,更显得她身型薄弱。她一直低着头工作着,双颊隐匿在不甚明朗的灯光里。

磨豆,填粉,压粉,温杯,冲煮,打奶,加糖浆,在洁白瓷器里浇灌出一枚白色橄榄叶,然后配上糖包和银匙,双手端起递给侍应生,说一句:“榛果Mocca,辛苦了。“然后她转身,马不停蹄制作下一杯。

在吞吐白雾如怪兽般硕大的意式咖啡机面前,她愈发显得小小可怜,但一系列动作却极其娴熟轻快,甚至能在短短的六十秒钟内,同时做出一杯Latte和一杯Cappuccino。

直看得人目瞪口呆。

工作时,她的微蜷长发随便拢起,束成马尾垂吊脑后,晃晃****左右摇摆,是与众不同的学生气。

终于忙得告一段落,她用衣袖轻擦额前汗珠,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一抬头,发现咖啡制作间的门口,立着两个形容陌生的少年。

舞池的斑驳霓虹扫射过他们的脸。

一个涨红着脸,难以抑制发现宝藏般的兴奋神情:“果然!出现了……”

一个惨白着脸,难以置信却不得不信的尴尬表情:“哎唷!你不是……”

女孩一脸莫名,手指反指自己:“我?……我们认识?”

周人麒的声音杀猪般嘹亮:“当然!你是一年六班的……戚竟默!我是高二三的周人麒,终于让我碰见你了!”

韩天曜则不太确定地试探:“应该见过,前几天我好像在天台见过你。你不记得了吗?”

被唤作“戚竟默”的女孩看着韩天曜,双瞳在黑暗中熠熠闪亮,如扫描仪器般缓慢攀援过他的眼角眉梢。

她侧过头回想片刻,然后说:

“喔。我不记得了。”

9

要不要过去看一眼呢?

天台边崭露的葱茏一角,预示着应会存在的养眼风景。

少年一边小声嘀咕“不怕不怕没什么大不了”,同时已经在小心步进。

距离高出一截的天台边缘大约半米,少年停下脚步。

然后,小心翼翼,身体前倾,他佝偻着脑袋,在努力试探。

顶楼倏忽而过的阵风,突然招展出一张女孩子的眼角眉梢。

她正从三楼的走廊上仰身向外探,和天台向下看的少年保持平行。从上面看,她双目微闭,面色莹白,张开的双臂如羽翼般伸展,一头栗麻色微蜷长发临风飘扬。似半空间的幽浮,正无声无息地享受这类似飞翔的静谧体验。

“喔唷!”少年被突然看见的脸吓了一跳,赶紧缩了回去。

这0.35秒,是韩天曜和戚竟默的,第一次遇见。

10

谁都以为。

2008年夏天,早已跟随奥运会最后一块金牌,一起被法国男子手球队提前收割了;或者是,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大幅降温,将澎湃余热毫不留情地尽数歼灭。

总而言之,随着一阵凉过一阵的微雨,一日低过一日的温度,夏天终于气数已尽,草草收场了。

谁又会知道。

在某一个无光无热的平淡午后,当一阵风吹开空中幽浮的一朵敦实云彩,如利剑般嚣张的光线再次**,倾泻到底。

那一瞬间,枝头原本尸骨无存的夏蝉,被施以还魂术般起死回生,卯足气力歌颂起回光返照的奇妙人生。

“吱——”

与此同时。

经历了三十日磨合期,新鲜感和熟悉度调和得刚刚好的常中校园。

温度湿度感光度,都是最适宜八卦和谣言破土拔苗的好时节。

——你知道吗?听说我们学校的男生有个神秘地下组织哦!

——哎,你也知道呀?听说都是又帅又有钱的公子哥儿是会员呢。

——对的,告诉你哦你不要跟别人说哦,二年一班的张萧萧,就是高二年级分会长!

——你怎么知道的?帅不帅的?莫非你看上他了?

——什么咧,他是我家邻居来着。我跟他,真的没什么的,你别瞎说哦……

如此这般,零零散散,此起彼伏。

——蘑菇会?是干什么的?

——简而言之,泡妞享受找乐子。怎么样,要不要来?

——哇噻,有这种好事?我可以吗?

——以你各方面的素质,本来肯定不行。但是,谁让你认识我呢?

——哇靠,果真是好哥儿们,放学后我请客!

如此这般,虚虚实实,你来我往。

——号外号外,蘑菇会本学期第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听说已经被证实了。

——什么?调查那个一年级的“雪之女王”?六班的戚竟默?

——没错!就是那个目中无人拽得一塌糊涂开学第一天就开罪蘑菇会老大的,大美女哟!

——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真是个“白日校园冰女王夜里酒吧美娇娘”?

——嗯,好像连派出所都介入调查了呢……

如此这般,轰轰烈烈,心机四散。

那流言喧嚣得,将期期艾艾,苟延残喘的夏蝉赶尽杀绝。

“吱……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