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秘辛

〔一〕

为总董埃德蒙庆生的晚宴定在英租界的维多利亚纪念堂举行,这里原是英侨的俱乐部,偶尔做议事厅和演艺厅,也曾借给华人办过演出,正西边是天主教堂,正门对着怡和街。

洋人聚集的地方,平日华人贫民是不可能来的,来了就少不了挨巡捕的刺刀。偏生晚宴举行那天黄昏,纪念堂外的草坪上却坐了几个衣衫褴褛满脸病容的华工,负责维持秩序的巡捕只抱着枪在一旁看,并没驱赶。反日反英的情绪在汉口日益升温,各国领事馆都严嘱本国人切勿与中国人滋事,租界巡捕房也接了严令,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贸然动手抓人驱人,那几人估计是钻了这个空子,来到平日里想都不敢想的租界繁华地段,没呼口号,也没拉条幅标语,没有乞讨之举,只是在草坪上呆坐着,浑浊的目光投向纪念堂的大门,那里车马声喧,一辆辆豪华轿车正送来一拨拨华服盛妆的洋人男女,这几人只是视若无睹,当夜色降临,霓虹亮起,终于陆续有一些华人贵客来了,方歪歪扭扭站起来,呼道:“大老爷救命,大老爷给点公道!”

有洋人闻到他们身上的臭味,掩鼻蹙眉,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国商人不耐烦地叫巡捕来赶人,两个巡捕都是印度人,在汉口英租界当了第六章秘辛

多年差的,只是纹丝不动,狡狯的眼睛骨碌碌转,那中国商人面子上过不去,挺着腰板便要训骂,却被身边人一拉:“别人养的狗,也是你唤得动的?赶紧进去喝酒才是要紧事。”

话音未落,纪念堂里出来一极俊美的中国青年,着灰蓝色衬衫,咖啡色背心,外罩笔挺的米色洋服,胸前并未和其他人一样用口袋巾作配饰,却是插着一朵洁白的兰花,衬得肤白如玉,眼睛亮得如黑色水晶一般。

“查尔斯!”有洋人笑着跟他打招呼,呼他英文名字,他亦微笑回应,姿态如一位正招待宾客的主人,游刃有余,大方利落,待见到那两个正往里走的中国商人,便上前热情招呼道:“吴先生,宋先生,晚上好!”

那胖商人又惊又喜:“你是……潘、潘大少爷?这……这你没见过我,怎么知、知道……”

“晚宴前两日父亲已让我看过各贵客的相片及资料,两位先生是江南丝织业的巨擘,今日光临,我们真是荣幸之至。云升,来,快带两位贵客进去。”他向云升使了个眼色,自己则朝那几个工人走去。

他一来,几人叫得更大声了,璟琛从兜里掏出银质烟盒,示意给他们烟抽,那几人看都没看一眼,璟琛便又掏出钱包作势拿钱,其中一人便道:“我们知道你是潘大少爷,你还是小孩子,不管事的,找你家大人来说话。”

璟琛把钱包收了回去,道:“几位大哥来得不巧,我舅舅今儿不一定来呢。”

“你怎么知道我们是来找云老板的?”

“舅舅开的那个猪鬃厂,里头的臭味让人闻了一辈子也不会忘,厂房条件很差,灰尘和猪毛会呛入眼睛和肺部,工人们多有眼疾肺炎。

为了通风透气,厂子里一年四季都开着窗,又没有供暖,大多数工友到四十岁便没有什么劳动能力了。几位大哥一看就知道是从那儿来的。”

璟琛又道:“听说他无缘无故开除了几个工人,若没猜错,就是你们吧。几位大哥大概是想趁着今日这机会来找我舅舅讨点养老安家费吧?”

那几人面色微动,璟琛微笑道:“中国人在洋人的地盘混饭吃,自然得互相帮衬着。厂子说到底也算是给普惠洋行供货的,你们更是自家人,自家人有了困难,我们哪有不管的道理。要不我现在叫人给你们安排一间屋子,且在那儿等等,晚宴过后,自会有人将钱给你们送去。”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璟琛低声说:“现在洋人们都怕华人闹事,那两个巡捕不抓你们,你们以为他们好心?放心吧,只要普惠洋行在,我舅舅这笔账就赖不了,他敢削了洋人的面儿不成?你们今天要不到钱,明天,后天,以后每一天都来闹,他就耐得住?我都替他捏把汗呢!”

那几人确打算候着云秀成当着他的面理论的,但璟琛话说到了这份上,他们心里便有些松动了,正待问去哪里等,璟琛却快速道:“我虽然同情你们,但确实还是个说不上话的小子。我父亲约莫十分钟后从西门那边过来,陪的是今天过生日的英国总董,你们若要提什么要求,他不会不理。我父亲比我舅舅好说话。大哥们可自己决算决算。”

带头的工人仔细揣摩了片刻,恍然大悟,抖抖索索往一边散去。

巡捕走到璟琛跟前,用口音甚重的生涩中国话关切地说:“潘先生,我们一直看着这边,他们敢伤害你,我们是不会不管的。”

璟琛见带头工人远远回头,朝自己投来一个感谢的目光,他极轻地点头回应,转而对巡捕说:“没事了。”

悠扬乐声响起,他转身走进纪念堂,胸前雪白的兰花被灯光映成金黄色,倏尔又变幻五彩,他从身着黑色礼服的侍者手中取过一杯香槟,小口啜饮,莫名兴奋愉悦。

“笑什么?”谢济凡走了过来。

璟琛扬起嘴角:“我二弟伤还没好,今天中午捂着耳朵去洋行找我,说是我那后娘要他来帮我。”

“然后?”

“然后?他却只问我会有哪些大小姐会来,有没有他闻名已久的交际花。”

谢济凡哼了一声。

“还有我那云家舅舅,潘盛棠逼他退了股,收了他的猪鬃厂,现在他厂里几个工人正打算一会儿找潘老板讨公道呢。”

谢济凡摇头。

璟琛不解地看着他:“我以为您会高兴。”

“我希望看到你有大作为,而不是仅仅耍些刻薄的小聪明。”

璟琛恍若未闻,眼睛看着前方:“今天我还就想任性一次。听说埃德蒙老头儿喜欢中国戏,云秀成为了讨好他,给他今天请了最好的戏班子来,谢叔叔,你猜一会儿会演什么好戏?”

谢济凡微微蹙眉,沉默不语。

璟琛自顾自轻声说道:“《白罗衫》,这可不是我出的主意。”

谢济凡陡然一凛,动容道:“你……”

璟琛笑容灿烂,向他躬身一礼,走进前方那一片衣香鬓影,瘦削挺拔的背影,在谢济凡看来,既骄傲又脆弱。

谢济凡不禁想起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时的情景。

谁都不知道,他谢济凡是郑庭官在广州商场一手扶持起来的心腹,密切走动于各商行之间,更与潘家关系紧密。潘盛棠为得到给英商作保的三十万押金,将妻子荣氏卖给郑庭官当情妇,孰料郑对荣氏竟生真情,常寻机与其私会。潘对郑的妒意及杀心,谢济凡一直是知晓的,郑自然也知晓,故一直严加防范。然而百密一疏,再坚实的防线也有缺口,而那缺口,恰恰是郑最心爱的女人。

风光一世的珠江第一巨富郑庭官遭遇抢劫,保镖赶到时,郑已被斧杀,惨不忍睹,这曾是广州轰动多年的大新闻。

没有人知晓,惨案发生时,荣氏就在现场,郑庭官的脑浆溅了她一脸。

女人被捆着,绝顶美丽的脸惨白如纸,如同痴呆,她被绑在郑庭官豪华的座驾车门上,这辆车正是潘盛棠当年为了表示巴结,以极低的价格转让给郑庭官的,是广州的第一辆汽车,也曾是潘盛棠为体恤妻子缠足不便,专门为其购置的。他也许很爱这个女人,爱到骨髓里,也恨到了骨髓里,为了惩戒她的背叛,潘盛棠导演了世间最残忍的一场谋杀。谋杀发生的时候潘盛棠在汉口,但所有的程序步骤都被他精密算计,他唯独没料到荣氏与郑相会时竟会带着儿子,也没料到事发前半个时辰,与谢济凡喝得酩酊大醉的何仕文竟会走漏消息。

谢济凡带人赶到的时候郑已遇害,荣氏昏死了过去,歹徒不知所踪。谢济凡在郑庭官的尸身前跪下,朦胧泪眼中只看见一小小男孩从不远处丘陵奔下,小手里高高扬起一束黄色野花。

男孩在喊:“妈妈,妈妈,我摘到花啦!”

谢济凡急痛攻心,从身边保镖的手中夺过枪,切齿道:“好,好得很!潘盛棠的儿子在,我现在就杀了他为大哥报仇!”

他缓缓走向男孩,离得近时,见那孩子生得极其漂亮,雪堆出来的人儿似的,一双眼睛灿若朗星。

孩子用那双可爱纯真的大眼睛看着他,也看着指向额头的冰冷枪口。

“我要去我妈妈那儿。”孩子奶声奶气地说,并无丝毫畏惧。

谢济凡森然道:“你妈妈姓荣。”

孩子点点头。

“那么,你爹姓潘。”

孩子又点点头,安静地看着眼前陌生的男人,这个男人挡住了他看往前方的视线,他如此高大,如此悲伤,如此可怕。

小男孩往后退了一步。

谢济凡一字一句地说:“你的父亲潘盛棠,杀了我最敬爱的恩人,即便你还小,即便你是无辜的,但我今天还是要杀了你。你死后变做厉鬼也罢,投胎来报仇也罢,记住我的名字,我叫谢济凡。”

他的手指缓缓放在扳机上,孩子怔怔地看着,忽然清脆响亮地说:“我叫郑银川!”

〔二〕

他叫郑银川。这个名字在少年心中藏了许多年。

此刻他站在暗处,欣赏着潘盛棠的表情。

《白罗衫》。云秀成脑子真有问题,竟然点了一出《白罗衫》,拍了埃德蒙的马屁,却捅了潘盛棠的心窝。

这出戏讲的是强盗徐能欲劫杀书生苏云,霸占其妻,苏逃生时与苏妻失散,苏妻逃命途中在江边产子,阴差阳错,其子却被徐能偶遇并抚养,取名徐继祖,多年后徐继祖登第入仕,任按察御史,偶然得知真相,徐能在与养子对峙之后,绝望遁入后堂自杀身亡。

正唱到《诘父》一出,白面老生悲叹:“一自途中相抱,依稀如获珍宝,三年乳哺,熬夜起早,五六肩头嬉闹,七岁延师训读,顽劣不忍打骂……一十八年相依到今朝!……谁料一朝平步青云,尚方宝剑出鞘……六畜久养,亲动刀尚不忍,儿啊!”

字字血泪。

潘盛棠额头青筋微跳,霓虹灯下的面庞青白如纸。

少年嘴角冷笑:不,不,那个人哪里比得上那正悲哭的强盗,强盗虽然凶残贪婪,但对养子的情分真挚温暖,没有一点杂念,最后宁肯自杀,也不愿与养子同归于尽。

而那个人,那个自己叫了十七年父亲的人,又是怎样做的呢?

银川捏紧了拳头。

他忘不了。

忘不了那个夜晚,只有四岁的他躲在门外,看到母亲衣衫破烂,脸上指印深红,**的肩头青紫斑斑,那个男人在质问她,语气是那般的凶戾:“还背着我偷男人?我养着你,供你好吃好喝,你竟这般下贱,不知廉耻!说,什么时候又去见了郑庭官!”

母亲出身官家,即便已卑微如泥,亦保持着自尊,她寂静抬头,眼中没有一滴泪:“当年是你亲手把我卖给了他,之后嫌我脏污,弃我如屣,盛棠,不公平。”

“你有什么资格叫我的名字?有什么资格向我要公平?贱人,你在我心中一文不值。”

母亲凄然一笑,不再争辩。

“说话啊!为什么不说话?”

“既然我一文不值,何不干脆赶我们走。还是你忌惮郑庭官,要把我押你这儿当看家宝?”

“住口!”潘盛棠一记掌掴怒甩到她脸上,随即上前掐住她细嫩的脖颈,母亲连哼都没哼一声,嘴边只是心灰意冷的笑意。

年幼的孩子看在眼中,又怕又恨,那个男人虽然对她们母子冷漠,但从未像此刻这样表现得如此凶狠,他想冲进去救妈妈,可何仕文将他拽进了怀里抱走,他无声挣扎着,脸涨得通红,呼吸急促泪流满面。

“大少爷,要保命,要救你妈妈,千万要忍。”何仕文安抚着他,劝慰着他,可他心中只有恨,恨自己太小太柔弱,恨那个正殴打母亲的男人,恨这个抱着自己、戴着伪善的面具、一直在欺凌母亲的男人。

什么叫钝刀磨肉,什么叫白蚁钻心。他只有四岁,便尝透了毒刺入心的滋味。

孩子,你不是潘盛棠的儿子,你姓郑,叫郑银川。

母亲这么告诉他。

在他的生身父亲被潘盛棠设计残杀那天,母亲携着他的手,给他理了理小西服的衣领:“再忍两天,我们就离开潘家,过安宁的日子。”

“可要是爹爹知道了怎么办?他会不会再打你?”

“他不是你爹,记住,妈妈今天告诉你,那个姓潘的男人不是你爹,你叫郑银川,你的父亲是南粤第一买办郑庭官,潘盛棠为了30万银两把我卖给了他,然后我就生了你。郑家是第一个将商号开到西北银川的世家,银川代表着郑家的骄傲,这个名字是你的生父送给你的。一会儿你就可以见到他了。”

他只见过父亲两面,在同一天。一次是父亲还活着,坐在那辆豪华的座驾中,将他从母亲怀中接过放到自己腿上:“小川,爹爹委屈你了。”他凛然自威的目光里透着温情,但看向母亲的时候却带了一丝责备,“敏萱,你瞒得我好苦。若不是在潘家待不下去了,是否便要瞒我一辈子?”

母亲沉默,不置可否:“便是身处炼狱,嫁给了盛棠,也得从一而终陪他一辈子。我来找你是为了孩子。我命不足惜,可以受苦,孩子不能。”

“你能舍弃他?”郑庭官凝视着她。

“我想你送他去国外,保障他的安全,让他受最好的教育过最好的生活。潘盛棠爱面子,即便孩子到了你家,他也自会圆个说法。我愿代孩子在潘家受罪。今天来找你,潘家没人知道我带了孩子来。”

郑庭官蹙眉:“你太小瞧我的能力了。”

母亲淡然道:“我肚子里还有个孩子呢,即便要离开潘家,也得生下这个孩子再说。难道你郑庭官也要和潘盛棠一样养别人的野种吗?”

“住口!”郑庭官怒喝,“你竟如此轻视我!”

“妈妈……”他吓得颤了一颤。

郑庭官神色顿时和缓,在他小小肩膀上轻拍安抚:“乖孩子,去那边玩,那里有好多黄色的蝴蝶花,你去摘来给妈妈。”

他犹豫地看向母亲,母亲含泪的眼中强带着一丝笑:“去吧,给妈妈摘束花儿来。”

郑庭官从怀中掏出一条白灿灿的银锁链:“这是郑家家传的长命锁,郑家三代单传,我今天便将它送给你。川儿,我的好孩子,我会让你和你妈妈过上好日子的。”

当时他原本以为这陌生的父亲会将银锁给他挂在脖子上,可他没有,而是将它交给了母亲,母亲乌黑浓密的睫毛垂下,看着掌心中那有着月光般柔润光泽的银锁:花开富贵,天长地久。

她终于动容。

他许久许久都没有见过妈妈露出这般静美安宁的笑容,在隐约的希望、忐忑的喜悦和无数的疑问中,他奔向远处的小山谷,果真看到无数金黄的蝴蝶花,连绵一片,在风中摇曳着柔嫩的花瓣。阳光洒在他的头顶,这竟是他童年最欢乐的记忆,虽然如此短暂,如此残忍的短暂。

见到生身父亲的第二面,是父亲残碎的尸体。

谢济凡终究晚了一步,在知晓他是郑庭官的儿子后,谢将他迅速带走。他又踢又咬,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呼喊:“爹爹,妈妈!爹爹!

妈妈!”

讽刺的是,谢济凡说的话竟然和何仕文一模一样:“孩子,要活下去,就得忍。”

郑庭官已死,即便他去了郑家,也没有人再能庇护他,潘盛棠是否知晓他是郑的儿子尚不得知,若知道了,既然能暗杀郑庭官,杀死这奶腥未脱的孩子就更是易如反掌。

虎口求生,险境里说不定还剩有生机。

他被悄悄送回潘家。

没有人安慰他。没有人知道他经历了多么惨烈的场面和离别。

那天夜里,母亲也被警署的人送回了潘家,而正是那天夜里,何仕文给母亲灌下了一碗堕胎药。

那时虽然年纪小,但他看着母亲惨白的脸,隐隐约约意识到,也许她就是在那一刻连一丝活下去的意念也没有了。

曾经他以为自己是母亲的希望,是母亲的火,在她最寒冷的时候也会给她带去温暖,哪怕只有一点点。

但他再也温暖不了她了。因为连母亲也不知道究竟该如何保护他,究竟该如何在那炼狱里和他一起生存下去。

他们孤立无援。

母亲死前三天,曾打算送他走的。

她从陪嫁里翻了件未曾穿过的新衣服,打扮得齐齐整整,精精神神,带他走遍了珠江边的每一条小巷,走过了荔湾,走过了租界地,走过了洋行,其实他知道,母亲在告别她人生中所有的过去,也在告别他。

“阿川,”她叫着他真正的名字,“我们玩个游戏好吗?”

“好!”他乖乖地回答,假装很开心。

母亲说:“咱们捉迷藏,你去一个地方藏着,妈妈来找你,好不好?”

他愣了愣,忽然大声说:“不好!”

“为什么?”

他忽然大哭起来:“妈妈,不要扔了我。我知道你要丢下我。”

他哭得好伤心,小肩膀一耸一耸的,风吹过珠江面,那么馨香温暖,可他心中充满了无助和绝望。他知道妈妈要走,迟早的事情。他多想留下她,能留一会儿就是一会儿。可他除了哭,还能做什么呢?

他是多么没用的孩子啊!

母亲发着怔,没有说话,表情很冷,目光空空的,他毫无办法,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知道过了多久,母亲伸手拉住他的小手:“别哭了,我不是还在这儿吗?”

他哽咽着跟着她走,看着她目光茫然地掠过濛濛江面。正值盛夏,满眼皆是浓绿。母亲轻轻靠在江边的栏杆上,忽然小声吟唱:“亭亭水,荔子香,修篁碧,相思长。晚钟伴夜潮,离情暮复朝。”

他不懂词中之意,只觉她的语声凄婉无比悲凉,让他愈加害怕,掏出小手帕,踮起脚,想给母亲擦一擦脸颊的泪水,可他不够高,怎么也够不着呀。

母亲终于笑了笑,他如获至宝,眼中泪珠还在转呢,却拼命咧着嘴笑,小手使劲伸着,他以为这样就会让妈妈喜欢,会让妈妈高兴。

“来,我抱你。”

母亲抱起他,他赶紧搂住她的脖子,把小脸往她颈窝那儿蹭。

“阿川,你好像长胖了呢,妈妈都快抱不动你了。”母亲抚了抚他的小脑袋,她重病未愈,脸白得像纸,说话时嘴唇都在颤。他小心地用手帕给母亲擦眼泪,说:“妈妈,我把吃的留给你吃,我不要长胖,我要妈妈天天抱我。”

“傻孩子,你是男子汉,哪能天天让妈妈抱。你会长大的啊,妈妈总会抱不动你的啊。”

“我不要长大!”

母亲微微一笑,双睫微垂,似忽动心念,片刻后她手略往上一抬,将他放在栏杆上坐着,背靠江面。江风卷着水汽直扑在背上,母亲将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轻声说:“如若你不长大,也很好。”

她微凉的手缓缓挪到他肩头,他忽然就明白了,忽然什么恐惧都没有了,反而是解脱。他一解脱,母亲说不定也解脱了。

他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小背心褂子,**的肩膀和手臂感受到母亲双手冰凉的温度,她的手抖得厉害,他则一声不吭,温顺安静地看着她,在这一刻他只想当个最乖的孩子,只要她不再痛苦,他做什么都可以。

“阿川,”她吻了吻他的脸蛋,凝视着他,爱怜横溢,“珠江通向大海,大海里有龙宫,我们如果从这里跳下去,一直游啊游,漂啊漂,就会漂到大海里,到了那里,谁也找不到我们,也不会有人再欺负我们了。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他用力点了点头:“好!”

她将他往上抱了抱,让他转过身面对滚滚江水,好几次他身子往前倾,原来是她在推他,却又在他即将坠落的时候把他拽住,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只听见急促的呼吸声和啜泣声,他说:“妈妈,你没有力气推我了吗?”

她把头贴在他的背上,滚烫的泪水浸透了他的衣服:“是啊,妈妈没力气了。”

“我自己可以跳的!”他大声说,“我先下去,你再来。”

母亲颤抖了一下,微微松开了他,他便奋力往江中跃去,他不愿意当她的累赘和负担,所以他用尽力气。他闻到江水略带腥气的湿润,他看到波浪里摇曳的青荇,他还听到远处市井传来的笑声,这是很少出现在母亲和他生活中的声音,是那种开怀的笑。等去了另一个世界,也许就会不同了吧?也许他就每天都能听到那种笑声了吧?

“川儿!”母亲尖叫了一声,他腰间一紧,她将他紧紧箍着用力往回拽,护在怀中,“不,我不要你死。你还这么小,你还这么小啊!”她跌坐在地,吻着他,抚摸着他的脸和背,“妈妈错了,川儿,你打妈妈,”她握住他的小手,击打在她的脸上,“你打妈妈,妈妈没良心!妈妈差点害死了你!”

他吓傻了,却见母亲近似于疯狂的眼中闪出一丝灼人的坚毅:“即便我死,我也要让你好好活下去。”

她在三天之后自杀。将只有四岁的儿子扔在这残酷的人世间,独自面对冰冷无情的繁华,牢笼一般的歌舞升平。他来不及从她口中获知她对他未来的安排,但在她离去之前,她要他从此死守身世的秘密直到成年。

潘家没有人知道他是郑庭官的儿子,包括潘盛棠。她要他当好潘家的长子,守住这个身份,也就守住了安身立命的根本。她并没有要他复仇,她甚至从未表现过对潘盛棠的怨恨,那个男人对她的辜负和残害,如同一杯命运赠予她的毒酒,她将这杯酒一饮而尽。

她用最屈辱的方式哀求过何仕文,要他帮忙庇护她的儿子,她也用她的死,向潘盛棠发出了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请求。她活着,潘盛棠的疑心与嫌弃只会与日俱增。她死了,或许能带走一部分他对她的怨恨。

吞服毒药应该不是一天进行的事,荣氏不急不缓地捂灭了生命的灯。她穿着当新嫁娘时曾穿过的最喜欢的珍珠色衣裙,将血书藏在枕下:“妾命如浮萍,飘散自无依,惟望君垂怜,汝子若初心。”

初心,初心……

或许她和那个人也曾有过一段无可替代的美好时光,有过澄净如琉璃的真情,然则一颗初心早就被伤得千疮百孔,回忆被浓缩成一杯鸩毒,销蚀一切,只剩下这一场绝望的赌注,一个她用命布下的谎言。

吞下了最后一剂药,待在院里玩耍的儿子跑进屋,她的身体已在极度疼痛中抽搐,但她强忍着疼,将郑家的那条银锁链放在吓得哀哭的儿子手中。

“把它收好,别人若问,就说这是妈妈给你的,是妈妈家的东西。”

“妈妈,你怎么流血了?”他忙伸手给母亲擦着嘴角和鼻子里流出的血,但她实在没有力气安慰这个孩子了,她躺在她陪嫁时随她来到潘家的**,三进雕花大床,像楼阁,亦是她的坟墓。

光线昏暗,灰尘在木头的罅隙之间飞舞,银川发现母亲散乱的目光正掠过他的头顶,向后面看去,像在寻找着谁。

她看到了谁呢?

是父亲郑庭官,还是那个一直折磨着她的潘盛棠?

是狠心的薄情郎,还是那个曾日夜盼着良人的美丽新娘?

“亭亭水,荔子香……”她口中喃喃细语,“晚钟伴夜潮,离情暮复朝……”嘴角浅浅浮起一笑,笑容娇美如少女。

银川那时猛地觉得,她还是在等着潘盛棠,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依旧还是在等着那狠心的男人,那个早已经辜负了她的男人。

她睫毛缓缓垂下,目光如雕像般静止。

她死了,而他郑银川,她的儿子,靠着她这颗“初心”的保护,活到了现在。

不争,则天下莫能与之争。谢济凡曾这么告诫过他。要他隐忍坚毅,学会保护自己,学会装傻充愣,学会假装无能。

十几年靠忍辱负重活下来的他,早已将生活中的磨难与凶险视作家常便饭,又岂不知一时的意气用事,稍有差池,便会让多年的自保与绸缪全盘失守。

他今年十七岁,亏得自己与母亲相似的相貌,亏得何仕文用尽心机的保护和谢济凡无微不至的栽培,挺过了潘盛棠一次次的设计怀疑,一次次的凶险考验。从只图自保到密谋报复,一天天一年年,他锻造自己的隐忍与残忍。

此刻,在那迷乱人眼的华灯飞舞之中,他畅快地欣赏着潘盛棠脸上变幻的痛意。今天不光是埃德蒙的生日,也是他母亲荣敏萱的祭日。那男人究竟在心痛什么呢?是心痛自己用几十万现银换回一个残废的儿子,拼了老命孝敬洋人才保住一个并不安稳的总办位置,还是心痛那个早已被丢入忘川的女子,哪怕他或许早已不记得她的模样,唯独她留下的那颗“初心”,蛇蝎一般伴在他身旁?

〔三〕

银川回头,让云升将他手中空酒杯换下,重新递上一杯。

“佟春江那边有消息了没有?”

“听说已经安全回到汉口。”云升凑近了些,把语声压了压,“洪泉根死了。”

灯火在银川的眼中闪动了一下:“虽然这是同袍会清理门户,还能小赚一笔钱,不过我总是欠了佟爷的人情。”

“大少爷,听说您走之前要和表小姐订婚?”

银川修眉一挑:“谁说的?我舅舅?”

云升转身朝一个地方瞟了瞟:“表小姐刚跟我探信儿来着,问你病好了没,新衣服有没有做好。”

银川的眼睛一直盯着潘盛棠,巧的是,潘盛棠也恰恰往他站立的方向看过来。目光交汇的一霎,银川的心微微一凛。

女人,又是女人。翟蕙兰是一个,云琅又是一个。随便什么女人,高贵的,下贱的,全是你潘盛棠用来谋取利益控制他人的筹码。

他转身对云升说:“你叫云表妹去二楼的休息室,我有话对她说。”

云琅微提裙角,在二楼转角处的镜子前略停了停,镜中的少女有着明净白皙的皮肤,俏丽的鼻翼,细长秀美的眼睛和善温柔……她做出蹙眉深思的表情,想表现得像个成熟的女人,过了一会儿又轻轻扬起嘴角,露出娇俏动人的笑,笑意蔓延开来,红晕弥漫双颊。

灯光缓缓流淌,她吸了口气,轻轻推开休息室的门。

银川坐在窗前,低头把玩着手中的银色烟盒,窗外树影撩动室内光影,映得他脸色温润,听见她的脚步声,他缓缓抬头,静静地瞧着她。

“表哥。”她轻声道,双颊微红,“好些了吗?还咳嗽吗?”

他轻声说:“没有用的。”

云琅愕然地看着他。

“你的关心和你的垂爱,都在我身上起不了什么作用。放弃吧。”

云琅眼圈儿红了:“你……你在说什么?我不懂。”

“你也听说我们要订婚的消息了,是吧?”他说,目光坦然。

她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

他一向对她温和,些许时候也透露过几分亲热,平日亲朋间开玩笑,也常说他俩算得上门当户对才貌相当,可做亲上加亲的佳偶,她也自小就一心爱慕着他,但从未如此刻这般,在他的神情和言语中察觉出如此之深的隔膜与戒备。

脖子上戴着的一串珍珠长链轻轻触在她手背上,如冷雨冰凉,她紧张地伸出手指将珠串勾住,一颗心也在往下坠落,她害怕他要说出令她失望的话。

银川郑重地站起来:“我们虽是名义上的表亲,但你对我并不了解。今日不妨说说我的情况。你应该知道,我母亲在世时我父亲长年在外,在汉口娶了侧室,我母亲死了以后才扶的正,这位侧室就是你的姑姑,我现在这个母亲。”

云琅点点头。

“父亲和我母亲之间聚少离多,她过着很孤单的日子。云表妹,倘若我们成婚,你可能会比我母亲更可怜。我父亲好歹对她有份情,而我对你,或许连兄妹之情也没有。”

云琅强忍着泪,双肩开始颤抖。

“大家都想撮合我们俩,父亲说要我走之前和你订婚,”他无奈地闭了闭眼,“如果我愿意,也许大家都会高兴。可云表妹,我不愿害你。辜负你一片心了,真是对不起。”

“为什么和我结婚就是害了我?”她无比难过,“凭什么就这么笃定?”

“我在这家里是做不得主的,要不是因为我二弟受了伤,这几天洋行的事我根本上不了手。我原是最没出息的人,大人们怎么安排,就得怎么依。你向来得长辈们宠爱,若开口拒绝这门婚事,我舅舅这般疼爱你,定不会舍得让你受委屈,还请云表妹主动说个不情愿,这样我们两个都不会为难了。”

他说这么多,云琅起先还抱一丝幻想,一是怜这表哥从小没母亲没亲眷可依傍,不愿和自己成婚,说不定是自卑的缘故,听到后来,才确认了他十足十的拒绝之意,不由得万分想不通。

银川柔声道:“你是个好姑娘,以后定会遇到真心爱你疼你的人。”

云琅手一颤,珠链被她拽断,珍珠噼里啪啦洒落一地,她茫然看着地板,愣了好一会儿,方蹲下去捡,一面捡一面无声地哭。

银川看着她:“早些跟你说是为你好。以后你自然会明白。”说着拉开门走了出去。

云琅原本捡了几颗珠子在手里,见他离去,她忽地转身,将珠子用力摔过去,放声哭道:“我不明白,我永远都不明白!我不信!潘璟琛,告诉你,我不信你会不喜欢我!”

银川缓缓下楼,楼下大戏唱罢,他在楼梯口站了一会儿,听埃德蒙站在台上向宾客们讲述普惠洋行的历史。潘家在前清时曾是十三行行商中的翘楚,十三行被毁,清朝也在不久后覆灭,和中国往来的外国洋行越来越多,但一些老洋行还是很认前清十三行这个牌子,“普惠”正是潘家商行的名字,就此被沿用到这家英资洋行的中文名上。

“我们与潘家的渊源不仅在于这个名字,”埃德蒙道,“早在一百年前,我们的先辈就曾和潘先生的先祖合作。我要说明的是,那时候我们洋行还仅仅只是一个小商行,而潘家的生意已经做到了瑞典和西班牙。”

潘盛棠听到这里,微微一笑。

“潘家的茶叶甚至远销到瑞典,是欧洲人抢着买的好东西,”埃德蒙执着酒杯,似沉浸在悠远的历史之中,“有一次我们的大班从潘家普惠行订了一船的茶叶,行至马六甲触礁,有一半被毁了,按理说这损失该由我们自己承担,但我们财疏力薄,不得已在停航期间,厚着脸皮给普惠行的潘老板,也就是如今潘先生的先祖潘振官先生写了一封信,说了下难处,又斗胆询问是否能换货。潘振官先生没有多言,修书一封说他不在意眼前的利益,注重的是和每一个合作者长远的友谊,很快就运了新的茶叶过去,从此,我们与潘家一直没有断了合作,一百年来行销欧洲的所有茶叶和丝绸全由潘家采购的,洋行在建立了坚实的基础之后,更将中文名字定名为‘普惠’。来,让我们为这缘分,为这经久不断的情谊,为我们中英两国的友情,干杯!”

众人举杯,一些初次听闻的客人都向潘盛棠致以敬意。盛棠诚惶诚恐站起,按照中国礼节,双手别扭地捧着红酒杯,微微一躬身,仰头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这老土的姿势,却显得他敦厚之至,很值得结交。

银川扫了一眼席间的邵慈恩、谢济凡等人,诸人面上虽都带着笑,但眼神均颇为复杂。他们何尝不知潘盛棠真正的为人?即便在银川的眼中,潘盛棠虽和洋人打交道几十年,能干精明,熟稔葡语、西班牙语和英语、法语,岂是此刻特意表现出的卑微如奴的模样?自银川记事起,就从来没见过潘盛棠穿过洋服,总是一身长袍布鞋,训斥下人和低层管理者头头是道,言辞犀利,但只要一到洋人的面前,就是唯唯诺诺的样子。

“买办之俸虽优,然操业近卑鄙……洋行中奴隶之首领也。”这是维新派容闳在他的一本著作里写的,银川读过那本书,他也知道他的生父郑庭官及眼前这位假父亲,包括他自己,都在从事或即将从事这样一种近乎“卑鄙”的职业。即便有了钱,在社会上有了权势,但依旧还是抛不掉“洋奴”这顶帽子。

“我真要和他们一样吗?”他问自己。

埃德蒙发言完毕,舞会开始,黑人萨克斯手吹奏起一首欢快的舞曲,银川无心步入舞池,依旧靠在楼梯的栏杆上,琢磨着自己的心事,没注意云琅已从二楼下来,路过他的时候停下脚步,转身定定地看着他。银川视线被挡,眉头微蹙,目光已颇有些不耐烦。

云琅倔强地咬了咬嘴唇,说:“大表哥,你不喜欢我,对吧?”

银川点头。

“你希望我主动拒绝我们的婚事,是不是?”

他嗯了一声。

“好,那我告诉你,”云琅正色道,“我喜欢你,我要用我一辈子换你喜欢我。我会求我爹和我姑父,让我们俩尽快结婚。”

“你在跟我示威?”

“可以当我在示威,”她哽了一哽,旋即更加坚定,“我把一颗真心剖出来给你了。我爹跟我说过,我们结了婚,他就会支持你做生意,我姑姑也会待你更好。你为什么不能娶我?我是为你好!”

银川冷冷一笑,转身就走,云琅见他这般冷漠无情的样儿,一颗心都凉透了,待要追上去拉他,银川将语声一提:“舅妈,表妹在这儿呢!”

云秀成的妻子听银川一喊,急忙朝这边看过来,银川抓住云琅的手腕,将她拽着走到她母亲面前,笑道:“舅妈,把表妹看好了,这些洋人的公子哥儿惯会占中国姑娘便宜的。你们好好玩,我得去父亲那边应酬了。”

云夫人笑着点头,拉着云琅的手,狠狠瞪了她一眼,云琅满脸通红,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银川轻轻一颔首,然后步履优雅地走到潘盛棠那边去了。

〔四〕

云秀成手中的股票全被清盘,盈利最大的猪鬃厂被潘盛棠收入囊中,这是对他的不忠实行的惩戒。和云秀成关系密切的邵慈恩也受了影响,洋行中止了和他的一部分蔗糖订单,与九江的一家糖商签了合同,邵慈恩生性圆滑,眼前的损失虽不小,但好在与洋行长远的关系并未断掉,因而没有表露出丝毫不满。潘盛棠特意从潘家的资金里拿出一部分钱贴补给他,邵慈恩知潘在趁机笼络,他原贪利,能少些亏空,自然高高兴兴地接受了。

云秀成出局,银川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他知道这一次扳倒云秀成,有一大半靠的是运气。

若郑银川只是个未经风霜的纨绔子弟,面对翟小姐的温柔美丽,说不定还真会沉沦不可自拔。可一个背景干干净净的陌生女人突然出现在自己的世界,对自己暗送秋波投怀送抱,不是陷阱是什么?他恰如其分地在众人眼前演了一场痴情戏,演得所有人都非常满意,但每演一天就愈觉恶心,也愈加警惕。

就连老谋深算的潘盛棠也未曾料到,翟蕙兰不光是云秀成的诱饵,也是另一个人的棋子。银川起初拿不准这女人的身份,想尽了办法试探,极力在她面前表现自己在潘家的无助与失势,做尽了一个富家阔少对情妇该做的一切。在打听翟蕙兰真正的底细时,他依靠了何仕文,也暗中告诉了谢济凡。何仕文路子有限,谢济凡的本事就比他强了许多,很快就通知银川,翟有可能和同袍会的叛徒洪泉根有瓜葛。洪的势力主要在广州,以贪财和凶残闻名。

数月前,银川在翟蕙兰耳边有意无意地提起潘盛棠在广州老宅的库房,曾存有不少银钱珠宝及前清时就攒下的古董。潘家的豪富,翟蕙兰是见识过的,头年云氏过生日,德国摄影师到潘府为其拍照,云氏着中式装扮,碧蓝点翠牡丹抹额正中一颗鸽卵大的钻石,晃得那洋人半天没眨眼睛。几个月后潘家老宅便失了火,这件事甚至惊动潘盛棠带着云氏与何仕文亲自回了一趟广州。

从那时起,对于翟蕙兰的身份,银川再无半点怀疑。

云秀成是否早就知道洪泉根的绑架计划,银川不能确定,但那日云秀成带着他和璟暄、璟宁去俄国菜馆吃饭,在大堂遇到孟老板时故意大声介绍他,便让银川不得不怀疑,云秀成很可能与洪泉根有过联络,至于牵线搭桥的人,除了翟蕙兰还会有谁?

银川并没有猜错。

潘家是洪纵的火,财物却并未丢失,洪泉根的目的是看潘盛棠的反应,潘盛棠若去了,说明潘家库房确实很重要,那么银川在翟蕙兰耳边说的事便有了可信度,这不受宠的“纨绔子”说的话是值得听的。试探的目的已经达到,洪泉根要做更大的生意。

洪的计划实施得如此之顺利,云秀成估计帮了大忙,只是他没料到洪的目标并不是他们原先商议的“潘璟琛”,而是“潘璟暄”,潘盛棠的二儿子。

没错,他确实故意对翟蕙兰透露璟暄将去珠宝行取项链的行踪,他也是故意在电话里向洪泉根要的“凭据”。他不恨潘璟暄,但他绝不容许任何人阻拦自己复仇的计划。

银川知道潘盛棠在绑架案发生后,很快便会知道翟蕙兰的真正后台,或许潘盛棠让自己去洪泉根手中接回璟暄,便是试探。银川紧张得连着几日都彻夜难眠。

但他挺过去了。

他确信何仕文会替自己挡下一切,这个男人对他有种近乎变态的护持,银川利用了何仕文。

何仕文对母亲的玷辱,是他心中永不磨灭的耻辱。

当年虽然小,但他忘不了何的无耻之态,起初何仕文还不敢太过肆意妄为,但潘盛棠对妻子长年冷落,让这可怜的母子俩在潘家没了一丝一毫的依傍,何仕文便再没有了顾忌。

何仕文对银川每好一次,银川便觉得好像亲眼再看到他凌辱母亲一次。若说自己对何究竟恨到什么程度?也不过是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的地步。于是看似不经意地将何与母亲的“奸情”轻描淡写地传递给了潘盛棠。要何仕文生不如死很简单,潘盛棠会好好收拾他的。

数月之间,银川艰难地完成了一场人生蜕变,谢济凡其实说得对,要有大作为,不能仅仅靠耍些刻薄的小聪明,运气好是暂时的,他知道今后的路必须每一步都走得踏踏实实。

总董埃德蒙的到来,是一个巨大的机遇。这个熟稔中国商场规则的英国老人,早就将华商间的钩心斗角看在眼中,他总是以无懈可击的微笑示人,乐得利用这些关系、通过制衡与博弈为洋行获得利益,不过在关键时刻,他也会适时扮演铁面无私、六亲不认的洋行一把手角色。他将汉口所有华人职员的月薪提高了一倍,这是在帮潘盛棠鼓舞士气,显示潘在洋行的威望(但这威望却是他埃德蒙赐予的),与此同时他也在许多方面削弱了潘盛棠的力量。云秀成的事情,是潘云两人的内讧,不在埃德蒙考虑之内,他所做的,是将自产桐油的代理全权放给了四川人许静之,又让一向只在广东活动的谢济凡参与到洋行在江浙一带的丝麻、发网的收购,美其名曰是让谢济凡为潘盛棠分走一些压力,岂止是压力,这也是一大笔钱!

一给一拿,埃德蒙的账算得很清。潘盛棠也很清楚,要巩固总买办的位置,守住洋行这座金山,自己必须要在现在这关键时刻做点成绩出来。

全中国开始抵制洋货,洋行的业务受到极大影响。普惠代理的许多货物都囤积在仓库里卖不出去,轮船又停运,算得上雪上加霜。在这当头,潘盛棠砍掉云秀成的势力,也砍掉了自己一只胳膊,在亲自从上海赶到汉口监督的总董面前,他如何将颓势扭转?

放权,减压,找帮手。

放权和减压,埃德蒙已替潘盛棠做了一些,潘要找谁做帮手呢?

对于商人来讲,不树敌,便是在找帮手。普惠四大买办云集汉口,就是要看潘盛棠的态度。巨浪袭船之时,他们要看到他们的总买办,愿意用他的一双大手紧握住牵引风帆的缆绳。不论是什么货物,不论牵扯到哪一个买办的商行,潘盛棠都要与之同心同德,共渡难关。这是他的责任。

那么,属于他郑银川的机会也就随之而来。因为此时潘盛棠身边,只剩下他一个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