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曾记草薰风暖天(2)
以丁曹的粗疏,自然不会随身带着这样的佛珠;便是寻常富贵人家,也多用金玉之物作腰佩,罕有用这等珍贵木质所雕佛珠作佩饰的。
景知晚拈于手中,细细赏玩着那佛珠,感慨道:“果然是件好东西,好东西……”
他沉吟片刻,忽看向阿原:“怎不把衣服脱下来烘干?”
阿原怔了怔,再不想他说“你身上哪一处我没看过”之类的刻薄话,用尚能活动的右手胡乱拧着衣角的水,说道:“横竖都在火边,穿在身上更容易干些。”
景知晚从衣摆处撕出两根布条,一声不响地站起,在两人间悬起一条绳索,再将二人的蓑衣甩了甩水搭上去,便成了一道简陋的帘子,勉强可以将二人隔开。然后,他继续坐到火堆边把玩着佛珠,懒洋洋道:“捂出病来又该说我坑你。脱了,没人看你……也没什么好看的。”
于是,阿原又被他恶毒地刻薄了一回。
若不是隔着蓑衣,阿原很想伸出爪子,像泼妇般在他清俊的脸庞挠上几道血痕,才能稍稍解气。
但既然他早已知晓她身份,又这么说了,她还扭扭捏捏未免太矫情,遂解了发髻,拧了拧水散开晾着,再将外袍脱了慢慢烘着,随口问道:“你什么病?”
她已看出他方才连走路都吃力,丢开木棍后更是明显。联系他出门必坐肩舆,她至少敢确定,他有腿疾。
因景知晚脾气怪异,阿原原没指望他回答。但他沉默片刻,居然答道:“是胎里带出的弱疾。我母亲生下我后死去,家人原以为我也活不了。不过药罐子里泡了几年,倒也不比寻常人孱弱多少。”
阿原嘀咕道:“走路都走不动,还说不孱弱?”
景知晚沉默了更久,才道:“我一直留意调养,又习武强身,本已无大碍。后来遭人暗算,挑断双足脚筋,弃于荒野喂狼……好容易在朋友相助下逃脱,但身体已亏败得太厉害,再不可能复原如初。”
阿原一惊,忍不住从蓑衣间探出脑袋看向他,“你……你家世应该极好,武艺也这般高,谁敢这样害你?”
景知晚抚着手中佛珠,盯着佛珠上悯视众生的佛像,轻笑:“自然……是我从未想过会害我的人。”
阿原品度他话中之意,疑惑道:“莫非这个恶人是你相识的?”
景知晚神情漠然,声音寡淡得听不出半点喜怒哀乐,“相识,自然相识……”
阿原很意外,旋即想起朱绘飞也是他朋友,且是因为秘戏图臭味相投的朋友,遂道:“那便是你识人不明,交友不慎,才会自讨苦吃!”
“识人不明……”
景知晚低垂的浓睫霎了霎,唇角有丝笑意宛若涟漪**开,却苦涩如捏碎的黄莲汁液。一缕烟尘升起,将他苍白的面庞映得如隔云雾。
阿原顿了顿,嗅到异样的焦味,探头一瞧,忙道:“景……景知晚,你的袍子被烧焦了,焦了……”
景知晚一惊,这才注意到搭在树枝上的衣袍太久没去翻动,距离火堆太近的部位被烘干了水分,竟被吞吐的火焰燎到。他忙掸灭火焰看时,腋下已燎出一个黑黑的破洞。
他便又看向阿原,眼底意味难明。
阿原正倾身向前,探出了半边身子。虽知自己尚穿着中衣,何况诚如景知晚所说,她也没什么好看的,但她还是脸上发烫,连忙缩到蓑衣后,专心致志地烘她的衣衫。
景知晚问:“你会缝补衣裳吗?”
阿原想起那个为她赢来夫婿的江山图,苦笑道:“听说我从前的刺绣手艺高明得很,缝补衣裳大概更不成问题。只是现在我很不喜欢拈针绣花,宁可送出去交绣娘裁制修补。”
景知晚道:“嗯,可见你以前裁衣刺绣,其实都不是出于本心。”
阿原怔了怔,“不知道。我说了,我记不得从前的事。”
景知晚没有纠缠此事,出神片刻,问道:“若有人救下小小女婴,带她远走他乡,教她学文习武,将她爱逾性命,视若明珠。待她长大,她拔剑相向,断他手足,弃他荒野,害他性命,当如何处置?”
阿原便忍不住又探头打量他,“你说的,莫非就是害你的那位?是个你自己养大的小姑娘?”
他看起来多高傲多精明的一个人,难道会被他一手养大的小姑娘坑掉大半条命?
景知晚睨她,“你觉得是笑话?我也觉得是个笑话。”
他的神情依然很欠揍,但阿原终于不忍笑话他。静默片刻,她道:“你不是笑话,那姑娘才是。你既无事,必定已为自己报仇了吧?嗯,忘恩负义,死不足惜!”
“死不足惜……”他击掌,却叹息,“可我不想让她死。”
“那她……”
阿原好奇他到底会怎样处置那小姑娘,景知晚已打断她:“附近有没有寺庙?或者,在家修行的富贵人家?”
阿原便知他在猜测那枚黑檀佛珠来历,摇头道:“这里荒僻,我也是头一回来。需等明日打听了才知道。”
黑檀贵重,佛珠雕工精致,所用流苏质地也好,的确该是出家人或在家修行的居士所有。那杀手早不动手,晚不动手,恰在她寻到佛珠时下手,很可能也是因为佛珠透露了太多信息。
她将案子从头到尾细想了一遍,说道:“是了,这案子其实还是我们最初所想的兄弟争夺家财的旧把戏。朱继飞故意藏了两颗假灵鹤髓在自己枕下,先让自己被疑心,然后让朱绘飞那里出现更大的疑点,加上傅蔓卿的证词、棂幽的死,令朱绘飞更难逃脱嫌疑。朱继飞不研究炼药,但结交懂得炼药之人,而且……就在涵秋山附近!”
景知晚淡淡道:“你若现在才想到,也真是……够蠢的!”
阿原吸气,再吸气,然后冲他嫣然一笑,“我晓得你养大的那姑娘为什么想害你了!”
景知晚眼底有锐光闪过,抬眸盯向她。
阿原甩了甩半干的长发,眉眼少有的温柔,“这么毒的嘴,被你从小损到大,只怕做梦都想弄死你!那小姑娘忍你一二十年,不容易了!”
景知晚便也吸气,一口气将酒壶中剩下的酒饮尽,用他修长好看的手抖了抖烘干的衣袍,披在身上。
阿原屡屡被他损得体无完肤,难得也能刻薄一回,同样把他嘲讽得无言以对,顿时心神大畅。她笑嘻嘻将自己那件干得差不多的外袍穿了,撤了两人之后间的蓑衣,慢悠悠地梳理她那头墨黑的长发。大约喝下的酒催发了凤仙的药性,她虽还头晕乏力,左臂已渐渐恢复知觉,已能握住头发,为自己绾一个漂亮的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