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是耶非耶故人叹(5)
李斐明知阿原是女儿身,并不肯留她在此冒险,闻言便只得看向阿原,“阿原,你看……”
阿原躬身一礼,“既然景县尉需人保护,我便跟随保护吧!”
景知晚却是坐着肩舆上来的。此时两名舆夫见官府里的人都预备离开,登时慌了,向景知晚道:“大人,我们也有父母妻儿……”
景知晚皱眉,目光扫过阿原,说道:“罢了,你们在山下等我,我出双倍的价。”
舆夫这才松了口气,笑容可掬地急忙随了李斐等一同下山。
山坡上便只剩了阿原跟景知晚。一道闪电劈过,面对面站着的两个人,中间正好是死尸摔出的不正常的人形坑。却不知若有一夜雨水刷下,能不能将这死亡的痕迹冲刷干净。
景知晚负手立于那痕迹之上,面色在电光下白得惊人,但一对眸子依然黑得出奇,也静得出奇,淡淡地看着阿原。
阿原很不自在,一阵阵地心虚着,倒似做了什么对不住他的事一般。
不过,若他真是端侯,她先点了他为夫婿,再莫名其妙放他鸽子,的确很对不住他。
她俯身拾起留给他们的灯笼,向高处照了照,然后撮口为哨吹响,便听暗夜里鹰唳声起,小坏已扑着翅膀掠下,欢快地歇落到她肩上。
阿原稍稍安心些,笑着拍拍小坏的脑袋,才若无其事地向景知晚说道:“景县尉,现在不查案,等半夜女狐仙出没再去吗!”
景知晚这才道:“走吧!”
经过阿原时,他睨了眼小坏,眼底似有一丝怅惘闪过,却低低一声嘲讽:“这鹰真丑!”
阿原愕然。
小坏虽不通人言,倒也能觉出景知晚言语间的恶意满满,也是愕然。它歪着脑袋瞪了一眼这清弱俊秀的男子,竟不敢去招惹,又往阿原脖颈边挪了挪,愤愤地扇了扇翅膀。
阿原被扑了一脸灰,笑骂道:“作死呢!”
虽这么说着,她心下已安妥了些,将灯笼提着,沿着丁曹摔落之处,仔细照着地上痕迹,慢慢往上寻找他跌落的路径和可能的线索。
景知晚也提了灯笼在手中,却转向另一条相对平缓的小道,慢悠悠觅路前行。他甚至悠然道:“原捕快,寻得仔细些。从丁曹擦刮伤处来看,创口多而密集,或大片表皮擦伤,或长而深的山石树木割伤,足见他的确奔得飞快,指不定真有女鬼在追……”
阿原仗着身手轻捷,正寻着可以依附之物向上攀爬,忽听得他说什么女鬼在追,纵然平日里常与死尸打交道,也不由得背上一道寒意嗖地窜上。还未及瞪向景知晚,上方草丛里忽有一道黑影窜过,便有簌簌沙石迅速滚落,嗒嗒嗒的诡异声响清清冷冷,声声似敲在谁的心上。
阿原一惊,不由趔趄了下。她忙伸手去扶树木站稳身时,手中灯笼便跌了下去,被风斜次里一吹,立时熄灭下去。
黑影掠过的方向,小坏正唳鸣着俯冲而下,锐利尖爪钩起一只活蹦乱跳的野兔,径自找地儿大块朵颐去了。
景知晚忽见那边有所动静,随即灯笼熄去,不由驻足,唤道:“原捕快!”
阿原正待应他时,想起此人的促狭和可恶,越性往树影下一闪,悄悄藏了自己身形,再不作声。
景知晚凝目而望,声音终于有了几分急促:“原捕快!阿原!阿原!”
风雨将至,夜色愈暗。景知晚所立之处较矮,与阿原相距足有七八丈远,且中间隔着灌木草丛,原就依仗阿原提着灯笼方才勉强看清。如今阿原刻意隐藏,他又怎能看到?
阿原目测着两人间的距离,以及满是草木荆棘的山坡,悄悄做了个鬼脸。
以景知晚这种病歪歪的身体状况,连到大街上调查几个药铺都需坐着肩舆,何况这夜幕下连路都找不出来的山间?阿原等着他焦急惊怒,最好慌乱失措,看他还能不能对她冷眼睥睨,出言不逊。
景知晚连唤七八声,终于不再唤她,只是静静立着,如一尊凝固的石像。但他衣袂翩跹随风,却又似误入尘世的谪仙,怅然独立,竟似有伤心无限。
阿原远远瞅着,不知怎的心弦越绷越紧,便开始思量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了。
这时,景知晚已举步,向前走了两步,前方已被嶙峋山石拦住。阿原还未及感慨他的文弱,却见他忽跃身而起,迅速踩上石块,竟似暗夜里一只振开翅翼的白凤,飞快纵向他的方向。
几乎同时,他手中的灯笼飞出,稳稳飘向她的方向,正落于她身畔不远处。灯笼中的小烛虽暗了一暗,但很快亮了起来,照出树下阿原惊愕的面庞。
他竟然会轻功,他竟然是难得一见的高手,甚至远在她之上……
她还未回过神来,他愠怒的眉眼已贴近她的脸,迅雷不及掩耳的一掌迅速击在她肩上,将她重重压在身后小树上,差点将她压得透不过气来。
他盯着她,容色清冷,声音却有些哑,“敢骗我?倒是长了能耐了!”
阿原想挣开,才觉他劲道极大,以她明显习过武的身手,一时竟挣不开。
她忙搭上破尘剑待要抽出时,景知晚伸手往下一压,生生将她拔了一半的剑压了回去。他扫过她拔剑的手,微哂,“嗯,果然能耐越来越大!或许……这才是你的本性吧?”
阿原才知这看似清弱的男子武艺高超,远在她之上,心念转了两转,立时弯起唇角,嘻嘻笑道:“你既知我本性,也该知我绝对不会对景县尉这样年轻俊秀的男子有恶意。开个玩笑,你也跟我计较?”
虽是男儿装,她偏着面颊侧头而笑时,有着孩子般的顽劣淘气,却又有着少女的清灵狡黠,在灯笼摇曳的淡红光线下仿佛散着珠玉般秀润的光彩,清美夺目。
“你……”
景知晚看着她的笑容,竟微微一恍惚,眼底便似有什么在龟裂。但他的手依然稳定,——稳定地压得她不能动弹。
阿原胸口发闷,用力咳了一声,听得稍远处传来小坏的唳鸣,正待呼唤时,景知晚忽道:“从前有位比你讨喜百倍的姑娘,也养了这么一只鹰,比你这个也要凶猛百倍。你可晓得它妄图啄我的下场?”
他的目光依然清澈,仿若含了笑意,却冷得像冰川下幽寒的潭水,令阿原立时打了个寒噤。
曾经的幻象忽然间再度浮上。
修长好看的手持着宝剑,毫不容情地利落划过水银般清亮的弧度,银瀑般倾下。随之而起的,是鹰的惨唳和纷飞的血珠,雪白的翅羽四散飘落……
这一次,阿原居然听到了女子同样凄厉的惨叫:“不要!”
隐隐,似有男子的声音传来,隔了山水般缈杳,听不清声线,却能知晓他在说什么,甚至能清晰地感觉他勃发的怒和恨。
“比忘恩负义更令人恶心的,是恩将仇报。人是这样,鹰也是这样,可见鹰如其主,都该千刀万剐!”
“那你剐吧!千刀,万刀,我受!”
女子拼尽全力在叫着,哽咽中蕴了沉入海底般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