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群困兽

“列车马上就要进站了,本次列车终点站开元路,请到嘉和新城的乘客等候下一班列车。”

这是轨道交通三号线,铁道高悬在半空,时不时有列车飞驰而过。站台半露天,为避寒暑,左右各有一个约莫十个座位的候车室。

正是深秋季节,晚高峰时寒风凛冽,不过十来平米的玻璃候车室挤进了数十个人,听到广播里传来播报声,这群人又呼啦啦地挤了出去,只留下一个身穿校服的女孩呆呆地坐在最靠里的一个位子。

她大约十五六岁,制服整洁漂亮,胸前绣着“正风”两个字。正风高中算是本市首屈一指的名牌中学,他们的校服不参与全市统一订制,而是自行设计。可以说在中学生的社交圈里,身穿正风高中的校服,就犹如大牌奢侈品一般。

而大人们,若是谁家里出了一个正风高中的学子,就算是面对领导上司,气焰都高了几分。

“列车马上就要进站了,本次列车终点站开元路,请到嘉和新城的乘客等候下一班列车。”

这种地铁播报偶尔会重复一到两次,提醒候车者最好准备。远处,隐约传来列车的呼啸声,少女猛然站了起来,如梦初醒般推开玻璃门,走上站台。

她的书包还留在原先的座位上,她的脚步有些蹒跚、有些虚浮,随着列车开始进站,她蓦地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是在飞奔,她一口气奔到站台的最前方,硬生生地挤进屏蔽门,涌身跳进轨道。

巨龙般的列车瞬间将少女碾得粉碎,些许血肉飞溅到站台,候车的乘客顿时乱成一团。

“我的女儿思思就这样死了。”

说完这句话,中年女人顿时掩面而泣,肩膀剧烈地**,情绪波动极大。四十五岁的心理专家顾翼云缓步走到她的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以示安慰。

围圈而坐的有六个人,中年女子对面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子,她听到后,经不住睁大了双眼,露出惊骇之色。

这是一个空旷的教室,地板擦拭得一尘不染、几乎可以鉴人。六张椅子围成一圈,位于教室最中央的位置。一旁靠墙放着一台音响和插着数朵百合花的花瓶,教室门口贴着顾翼云的名字,底下写着:心理互助会。

这是著名心理专家顾翼云在五年前创建的一个心理创伤互相帮助团体,成员基本都是她的病人。这些成员在经过一定的治疗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聚在一起分享自己走出阴霾的心得体会。

按照顾翼云的说法,如果病人能向别人如常叙述自己内心最为痛苦的事件,那么心理疾病就康复了一大半。

她还为每个心理互助小组取了一个花朵的名字,现在这个就叫作“百合花小组”,每当这个小组成员相聚的时候,教室里就会摆放百合花。若是“向日葵小组”呢,摆放的就是向日葵。

中年女人低泣了一会,随后抬头说道:“我看过现场的监控,没有人胁迫她,思思真的是自杀的。我不懂,我一点儿都不懂,她为什么要自杀呢?为什么要用这种惨烈的方式自杀呢?”

她缓缓从衣领里取出一条纯银鸡心项链,凄然地说道:“你们知道吗?思思的血肉是被工作人员从轨道上铲起来的,这条项链就淌在血泊之中,这是我送给思思考上名牌高中的礼物。”

大约是项链的来源过于血腥,顾翼云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将自己与女人拉开了一段距离。

“天哪,慈悦姐。你要节哀顺变。”对面的女孩子说道。

女人点点头,她将项链重新塞进衣领,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这已经是一年前发生的事了。经过顾老师的开解,我真的好了很多。只是我始终不明白,思思为什么要去寻死呢?”

“我家也有一个十八岁的儿子。”一个年龄和女子差不多的中年男人开口道,“进入青春期之后,我和他的关系就不太好。有时,我根本不知道他闷在房间里做些什么,和他说话,十句当中,他能回复一句就很不错了。似乎在他眼里,我除了供应他生存所需,毫无价值。”

顾翼云微笑道:“青春期的确是家长与小孩相处的一个重要时刻。严女士,有时候小朋友的想法很难琢磨,他们有他们的处世之道,他们的价值观未必与成人世界相同。这种事,说不清对错。悲剧已经发生,你所能做的就是正视它、抛弃它、远离它。”

这时,外面传来敲门声,随后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走了进来,轻声提醒道:“顾老师,有你的电话。”

顾翼云下意识摸了下口袋,却摸了个空。她这才想起,每次参加互助会,为了免于打扰,她都会将手提电话放在办公室。

“我出去接个电话,大家可以先聊聊。本来呢,这种互助会不该有我在场。大家打开心扉、畅所欲言,只要将情绪尽情发泄,一切都会往好的方向转变。相信我。”

说完这些话,她对在场的几个人点点头,快步走出教室。

舒缓的音乐在室内流淌,严慈悦的情绪逐渐得到平复,她脸上的泪痕已干,四十多岁的女人看起来颇具老态,尤其是鬓边白发点点,很是沧桑。

“不好意思,要大家听我说那么可怕的事。”

那名中年男子说道:“不,完全不是。你千万不要自责,有时候,孩子的心事,我们做家长的很难去猜测。”

严慈悦苦笑道:“不是。我们家思思比较特殊,我是个未婚妈妈。所以,或许相比于高老师你,我需要付出很多耐心和技巧才能赢得孩子的认可。可惜,我做的不好。”

“不是的。”

男人摇头道:“我的孩子,他一出生就没了妈妈,所以,我们也是单亲。”

现场安静了下来,另外三人都不到三十,无法体会家有青春期孩子的压力。严慈悦倾诉的事件过于残酷,为了化解这种沉重的气氛,之前那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子说道:“与慈悦姐相比,我的事情不值一提。”

冯欣今年二十一岁,在一家少年宫担任舞蹈老师,专门指导少儿舞蹈。她可爱又专业,对待小朋友十分耐心,深受家长好评。

在十八岁之前,她一直在接受专业训练。她的梦想是站在世界的舞台上,最起码,也要成为本市芭蕾舞团的首席。

可就在老师挑选她参加世界级的比赛时,她竟然遭遇车祸,左腿骨折,经过三个月的休养,她不仅失去了参赛的机会,还增重十斤。

梦想尚未开始,便宣告夭折。

之后,冯欣积极减肥恢复训练,只可惜受伤的左腿再难做出高难度动作,多少总有点儿不协调,普通人看来优美绝伦的舞姿,在专业评审眼里都是瑕疵。

在奋斗了三年之后,冯欣彻底放弃了梦想,在少年宫当了一名舞蹈老师。

“其实,在发生车祸之后,我就已经心生怯意。那是对命运的胆怯,虽然医生一直说我恢复得很好,可我总觉得左腿隐隐作痛。”

冯欣是典型的舞蹈家身材,身体异常的修长纤细,尤其是天鹅般的脖子。可惜她的脸色憔悴,深深的黑眼圈暴露了她的身心疲倦。

“我总是睡不好,总是觉得腿很痛,总是心烦意乱,总是觉得以后会有更可怕的遭遇在等着我。”

她一连说了几个“总是”,语气一次比一次重,说完之后她深深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不过,在接受心理治疗之后,尤其是认识各位以后,我觉得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冯欣展露出笑颜,她明明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嘴角边还有浅浅的梨涡。

“不知道大家关心娱乐新闻吗?最近娱乐公司正在招募女子天团成员,我通过了海选。”冯欣抑制不住笑意,“下周三就要进行复赛,如果通过就会有经纪公司与我签约培训。我想,我又有机会做一名专业舞者了。”

一名坐在严慈悦身边,身材清瘦的青年男子问道:“女子天团海选?是不是模仿某个日本团体,准备选14名女孩子组团出道的那个?哇,恭喜你啊!这个海选很受关注呢,预祝你成功!”

冯欣甜甜一笑,“谢谢你,若松。”

她带来的好消息为这个团体注入一支强心针,其余几个人都不由自主坐直了身体,就连严慈悦那张紧绷的脸也渐渐松弛。

“与各位相比,我算是个很无用的人。”

说话的就是刚才祝贺冯欣的男子,他今年二十七岁,在一家计算机网络公司担任程序员,年薪约三十五万。

林若松的生活很平坦,算得上是一帆风顺,唯一能称得上是挫折的,不过是高考没有进入自己心仪的大学。他的第一志愿是在本市排名第一的申江大学念生命科学,结果发挥失常,只能进入一所二类院校学计算机软件开发。

虽说这所二类院校排名不佳,计算机专业倒是他们的特色,在同类级别的院校中,他们算是录取分数最高的。

毕业后,林若松又顺利找到程序员的工作,期间跳槽一次,来到这所知名网络公司上班。他的薪水以基层程序员来说,并不算低。何况他只是刚刚入职不久,正常来说,这家公司的程序员在入职满三年后,都会得到一笔股份的赠予。

当然,薪水高意味着工作强度和压力巨大。

这家公司的程序员基本都是名校毕业,如林若松这般出身一般院校的当然也有,但数量上少之又少。入职半年来,林若松总觉得心头忐忑。

“工作我自然能胜任,可是,我总听到同事们说我坏话。”林若松手抚着心口,“他们瞧不起我,就算他们嘴巴上不说,我也能清楚听到他们的心声。甚至,我觉得他们在偷偷商议,准备找人来取代我。”

冯欣乍舌道:“这个普通同事怎么找人来取代你啊?”

“我不知道。”林若松坦诚说道,“所以我才觉得我必须来看医生。否则影响到我的工作生活,那就得不偿失了。”

“你这个是臆想吧!”

坐在冯欣身边,一直没有说话的青年男子开口道。他的年纪和林若松差不多大,身形也颇为相似,迥异的是两人的神情。林若松总是面脸愁容,身上散发着一股哀怨之气;他正好相反,表情吊诮,一副看不起别人的样子。

“唔,我觉得你说的没错。”林若松倒也不生气,“所以我才来看病,希望顾老师能帮到我。”

“ 你呢? 周瀚? ” 严慈悦问道, “ 你觉得好点儿了吗?”

周瀚冷笑道:“我?要不是我家里人逼着我来,我才没空来这种地方呢!总说我暴躁,还说我有狂躁症,真是笑死人了。看不惯别人还不准我说了?”

其余四人面面相觑,来到心理咨询室的人各有各的苦楚、各有各的情绪病,如周瀚这样因家里人的强烈要求才过来的人也不在少数。他那强硬的外表下,隐约流露着慌张,仿佛粗暴只是他的掩饰,用来遮挡内心的真实想法。

外面又传来轻轻的叩门声,随后之前那名女子推门而入。严慈悦来的次数最多,认得她是顾翼云的助理余美琪。

余美琪给她的第一感觉就是漂亮,只是永远面无表情,说话语气虽然温和,行为举止就像是一个木头人一般,有时她想,那些科幻电影里的人造人,大约就是这副模样。

“各位,今天的时间到了。不知道各位有没有感觉好点呢?下周‘百合花小组’还有一次分享会,到时候时间确定后我会通知大家。”

她的声音好听,脸上也挂着微笑,但看在严慈悦眼里,总有种说不清的别扭,嘴角的弧度也很做作,就像是刻意咧开嘴。

“不一定要通知我的,我未必会来。”周瀚没好气地起身,第一个离开教室。

余美琪微笑不语,就在众人纷纷路过她身边时,她突然叫住了那个中年男人。

“高风亮先生,顾老师让我提醒你不要忘记明天下午两点钟的预约。”

男人停了停脚步,背对着余美琪点点头,随后加快步伐,越过众人而去。严慈悦忽然想到,今天只有高风亮什么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