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目击者说

热气腾腾的菜泡饭里有干贝、排骨和娃娃菜,汤味鲜美、饭粒颗颗分明,一口下肚,曼妙柔和的滋味在舌尖蔓延,热汤驱走了身上的寒意,余美琪压抑的心情顿时有所好转,就连头顶吊灯的光芒也忽然变得明亮起来。

对面林若松更是吃的稀里哗啦,连说味道极其美味,简直堪比某家知名饭店里的龙虾泡饭。

“什么龙虾泡饭呀。”万缜微微一笑,“我本想煮点干贝粥,不过现在这种情况,我也没心情候着火候,索性烧点简单的菜泡饭。”

严慈悦吹着热气,缓缓吃了一口,“劳你费心了,这个泡饭真的很美味。”

八仙桌四周围坐着数人,独缺冯欣与周瀚,万缜吩咐了赵梦去楼上唤两人来吃午饭。

“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况,但是吃饱肚子总是不错的。”高风亮为儿子盛了一碗,还特意多加了几块干贝和排骨。

高零那相当锐利的目光在众人的脸上扫了扫,低头看了看碗里的泡饭,忽然呵呵笑道:“对,吃饱肚子吧。我怎么总有一种最后的晚餐的感觉呢?”

这句话说出口,众人都放下了调羹,高风亮愠道:“你闭嘴吧!要是真有什么奇怪的事发生,你没法参加高考,前途尽毁,看你怎么办!”

高零笑了起来,“爸,你说的话还真好笑。要外边当真是世界末日,能活下来就已经不错了,还谈高考?还谈前途?”

他戏谑了别人,胃口大开,自顾自吃起东西来。

余美琪起身来到窗前,轻轻掠开窗帘,屋外依旧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她想要拉开窗栓,试探外边的情况,但当手指接触到冰凉的金属栓的时候,她还是犹豫了。

赵梦走进客堂,说道:“冯小姐说还是不舒服,不想吃饭。周先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他没有应门。”

严慈悦没好气道:“他的花样最多最麻烦了,还整天说能见鬼,大概他已经被隐藏在黑暗深处的鬼带走了。”

这次,就连高零都露出诧异的眼神。

“啊哈哈,严阿姨,平时看你那么温柔,原来说起恶毒的话,你真是一点都不比我逊色呢!”

面对高零的嘲讽,严慈悦心中悚然一惊,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说这样的话?这还是我吗?

她隐约察觉到,屋外的黑暗包围着众人,似乎正在准备激发这些人隐藏在内心的黑暗。

到时候,这里就会是完全属于黑暗的世界。

“是不是睡着了?”万缜皱了皱眉头,他生怕有什么变故,拿起备用钥匙走上楼去。

赵梦跟在他身后,“我刚才真的敲门敲了好久,里面什么反应都没。”

此时,其他几个人也走了上来,高风亮将耳朵贴在房门上听了听,摇头道:“难道周瀚也睡着了吗?”

高零突然打了个悠长的哈欠, “ 昨晚没睡好, 真是累。”

高风亮白了儿子一眼,伸手敲了敲房门,说道:“周老弟,你睡着了吗?万老板煮了午餐,你要不要一起来吃点?”

屋内没有动静,高风亮又敲了几下,倒是住在走廊另一头的冯欣打开房门,疑惑地问道:“什么事?我说了觉得很疲惫,不想吃饭。”

万缜略一思索,对着屋内高声说道:“周先生,我们都很担心你,我开门进来了哦。”

说着,他掏出备用钥匙,打开了房门。

卧室本不大,开门就可以看到古典架子床。

赵梦低低地一声惊呼,只见周瀚后背朝上倒在地上,半边身体探在床底,这个姿势看起来,就像是准备钻进去找什么东西。

众人面面相觑,万缜蹲下身子想要将他拉出来,发觉他身材高大,一个人根本拉不动。林若松上前帮他,合两人之力,终于将周瀚顺利从床底拉了出来。

“莫非他有什么隐疾发作?”高零说话时的语气带着幸灾乐祸。

两人将周瀚翻了个身,见到他的脸,在场的众人具是心头大惊,站在近处的严慈悦更是发出一声尖叫,脱口而出道:“笑脸男!”

周瀚的脸上被人画上了重重的油彩,嘴唇上涂了鲜艳的红色,唇线一直延续到两颊,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似笑非笑的小丑。

林若松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吓得手脚并用,一直后退到门口。

万缜深深吸气,缓缓伸手到周瀚的脖子处,随后闪电般缩回手。

“他应该是死了。”

乍一看,周瀚的外表没有明显伤痕,不知因何而死。

冯欣听到响动,想要挤过来看个究竟,余美琪赶紧捂住她的眼睛,劝说道:“欣欣,我劝你还是不要看了。”

“发生什么事了?”

“周瀚他好像死了。”

冯欣愣了下,顿时发出刺耳的尖叫,“不要!我不要和死人待在一个屋子里!我不要!”

说着她飞奔下楼,众人追赶不及,眼看着她冲进客堂,一把拉开了大门。

黑暗涌入,灯火俱灭!

客堂里陷入一片黑暗,几人站在楼梯口,借着二楼走廊上的微弱灯光,看见冯欣似被黑暗镇住,站在门口一动不敢动。

四周安静极了,只能听见众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啊!”

冯欣蓦地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刺耳的叫声唤醒了众人,万缜将手机调成手电筒模式,冲下去重重地关上了房门。

说来也奇怪,房门关上的瞬间,客堂里的灯亮了。

重见光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冯欣额头上都是冷汗,她无力地瘫倒在万缜的怀里。

“还不来帮忙!”万缜命令道。

赵梦站在最后,余美琪主动上前帮他一起搀扶着冯欣在八仙桌前坐下,同时又倒了一杯热水。

冯欣机械地拿起水杯就往嘴里倒了一大口,又被烫的吐在了桌子上,可正是这刺激让她回过神来。

“有人!有人!”她指着大门,结结巴巴、词不达意地说道,“我看到有个人站在黑暗里,他瞧着我,发出嘿嘿的冷笑!”

“人?难道是江年?”赵梦猜测道。

万缜定了定神,猛然拉开房门。

这一次,客堂里的灯未灭,但是闪烁个不停。门外是无穷无尽的黑暗,根本伸手不见五指,哪里有人?

“你是发梦吧?”高零讥讽道。

冯欣无言以对,刚才她受惊过度差点晕厥之后,就在卧室睡到现在,一会儿梦见自己签约出道成了明星,一会儿又在梦中陷入无边黑暗中不能脱身。刚才她所见到的人究竟是真实还是幻想,她根本不能确定。

“我……我不想和死人睡一层楼。”她抓紧了挂在脖子上的链坠,心中稍稍安定。“还有,我,我不想一个人住一间。”

余美琪细声细气地说道:“你要是害怕,可以和我住一间。”

冯欣当即拒绝,“绝不要!因为……因为你就住在周瀚的楼上!”

万缜为难道:“本来三楼倒还有一间空着,不过我们这间民宿入住率不高,所以那间屋子里堆放了不少杂物,这可……”

“欣欣,你和慈悦姐住一间好吗?”严慈悦柔声说道,“我们和周瀚同一层,但是毕竟是两头,我帮你一起搬过来好吗?”

冯欣略一犹豫,严慈悦到底要比她年长二十余岁,颇具长辈的亲和力,比起年纪差不多的余美琪,自然更有安全感。

“那就麻烦你了,慈悦姐。”

没人再敢接近周瀚的房间,林若松站在走廊往里张望,从这个方向看去,周瀚仰面躺着,鲜艳的唇线上扬,就像是在微笑。

“严阿姨。”高零若无其事地问道,“你刚才说‘笑脸男’,那是什么东西?”

即使严慈悦要比高零年长三十岁,但听到这样一个大男孩叫自己“阿姨”,严慈悦多少心中有点不是滋味。

“你关心这种事做什么?”高风亮没好气地说道,“都已经是20年前的事了。”

“哦?爸爸也知道的吗?”

严慈悦朝着周瀚的房间看了一眼,主动走上前将房门关上。仿佛隔了这道门,卧室里的尸体就不复存在。

“我想,关于这件事,我算是有点发言权。”严慈悦慢慢回到客堂,扶着八仙桌坐下,表情严肃,似乎陷入悠悠回忆。“因为……我就是‘笑脸男’的目击者之一!”

1998年的10月,深秋季节,时年27岁的严慈悦本来是一家印尼独资企业的人事助理,因为受到亚洲金融危机的影响,企业大规模裁员,严慈悦便沦为失业大军中的一员。

为了诉求赔偿,严慈悦与公司闹得很不愉快,可以说是翻脸。离开公司的时候,夜幕低垂,街道两边渐次亮起路灯,天空中飘起零星的小雨,其实气温不算很低,潮湿阴冷的空气让严慈悦即使裹紧了羽绒服,依旧微微发抖。

身冷,心更冷。

在她父母这辈人眼里,只要女性超过25岁尚未婚嫁,便已经步入大龄之列。尤其是严慈悦本就性格沉默内向,更是所谓脾气怪异的“老姑娘”之明证。

想到明天开始就要日夜与父母相对,严慈悦心中一阵悲凉。27年来,她所能获得的所有情感体验都来自琼瑶、席绢,以及各类电视剧,她没有任何异性朋友,偶尔与男同事之间的交谈大概多年来总共不会超过十句。

而如今,她连工作也失去了。

从公交车站走回家需要十五分钟,那是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只有在早高峰时才会有零散的行人。沿街的路灯坏了几盏,正预示了严慈悦晦暗不明的前程。

她内心期待这条道路越长越好,最好永远没有尽头。她并不想回家面对永远处于焦灼状态的父母,更没有勇气说出明天开始她就要闲赋在家。

“小悦,你可怎么办呀。”

这是母亲的口头禅,她总是愁眉深锁,几乎每天都要用哀怨的口气说出这句话。却不曾想到,严慈悦的悲观消极正是源自母亲。

数米开外,一个售卖柑橘的小贩正在一盏完好的路灯下摆地摊。那个人看起来也差不多二十多岁,他并没有叫卖,神情木然,看起来同样对未来充满着迷茫。

此时,严慈悦听见身后传来琐碎的脚步声,一会轻一会重,像是有人拖着脚跟在走路。她微微转过头,阴影处,有个父亲正拉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慢吞吞地走着。

说是慢,其实父亲的步伐很大,小男孩几乎是被他生拉硬拖,好几次小男孩都跌倒在地,然后又被父亲硬生生拽起。

严慈悦心中不忍,多看了几眼,而那对父子刚好走到了小贩所在的路灯下。

灯光流淌在他们的身上,将男人的面孔映照得清清楚楚。

那是一张惨白惨白的脸,像是涂了十七八层粉底,稍微动一动肌肉,就会有白色粉末簌簌掉落下来。男人的眼睛周围用深蓝色眼影打底,与一张白脸形成鲜明对比。

但是最让严慈悦心惊胆战的是他那张血红血红的阔口,唇线画得很长,直到腮帮边。

他身边的小男孩全程双眼半开半闭,如同梦游。

那个小贩也惊到了,他慌乱地收拾了满地柑橘,拉上推车就跑。严慈悦赶紧跟在他身后,隐约间,她仿佛看见男人咧开大嘴似笑非笑,尖尖的牙齿大概沾到了唇膏,微微发红。

她几乎落荒而逃,就算回到家里依旧心有余悸。

这个男人是什么路数?为什么要化这么浓艳的妆容?那个小男孩又怎么回事?她满腹疑问,但也无意求证。毕竟她接下来要面临的处境,不容许她多管闲事。

1998年的时候还没有出现智能手机,聊天室是严慈悦排遣寂寞的好去处。但实际上,她言语乏味,就算在网络上她有个娇媚的化名“万紫千红”,也未能给她增添几分桃花运。

为了忘记刚才的奇异遭遇,她登陆聊天室想找熟悉的网友聊聊,顺便看看同城是否有求职机会。

刚刚上线,她发现聊天室里热火朝天,与以往热衷于讨论男女交友的话题不同,这次大家讨论的话题是一则都市传说。

有一位网友说,最近城市里流传着一个“笑脸男”的传说。这个男人脸上画着浓妆,嘴唇涂得血红,唇线长长地延续到耳根,看起来就像在对着你笑。

男人总是带着一个昏昏沉沉的小孩,貌似是父子或者父女。但是实际上他完全不顾小孩,大步流星的时候小孩子就在地上拖行。

严慈悦心中悚然一惊,再回看之前的留言,居然被她找到了一张“笑脸男”的照片。据说这是一个观鸟爱好者在无意中拍摄到的,虽然像素不佳,但是依稀便是她刚才看到的男人。

之后的一段时间,网络上对于“笑脸男”的各种揣测层出不穷,越说越是离奇。有的说“笑脸男”是个单身父亲,妻子离他而去,不久又发现儿子并非亲生,于是便精神失常。

还有说“笑脸男”其实是人贩子,故意打扮的奇形怪状,一来恐吓路人;二来掩盖真容。

更多则是说“笑脸男”是精神变态者,小时候缺乏家庭关爱,以至于特别痛恨受到父母疼爱的小孩。他时常以幼儿园校工的面目出现,锁定园中家庭经济条件良好的小孩之后,以“笑脸男”的身份将其带走。

“后来我在警方发布的寻人启事上看到那天的小男孩,这时我才正式确认,我撞见的就是笑脸男!”

其他人还沉浸在她的叙述中,冯欣苍白着脸问道:“那么,你还记得寻人启事上的小男孩是谁吗?”

严慈悦想了想, “哎,说到这个,那个小男孩据说是城中富翁的嫡孙,叫做郑遥。”

高风亮接口道:“这个我也听说过,貌似是‘笑脸男’将他从幼儿园中带走,至今生死不明。”

冯欣握紧了脖子上的吊坠,不知道口中念念有词在说些什么,倒似在祷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