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历八年(773年)冬天,韦应物身体转好,平级调动回到长安。几年下来,官场的庸俗黑暗、世事的复杂艰险,基本都经历了一遍。他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当年在华清宫看到的并不是无边盛世,而是片面的幻象。刚到长安,健康状况又不稳定起来,韦应物不能完成京兆府交给的任务,只好保留待遇,辞职闲居。一旦闲居,家里就只有按季收获的粮食,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一家人只好在官舍里住下。虽然工作上暂时不顺心,但家庭生活还不错,这几年又添了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韦应物读书养性,元苹相夫教子,一家人其乐融融。穷京官的日子不容许生变,一旦生变就要难过。大历十一年(776年),夫人元苹忽然染疾,很快病情加重,在深秋去世。秋雨连绵,涕泪涟涟,中年丧妻,同事们只能安慰韦应物节哀,帮忙料理后事。在官家宿舍没法出殡,昭国坊的旧居可能并不欢迎这场丧事,韦应物只有勒紧腰带,为夫人租一个办丧事的地方。

强撑着病体,韦应物自己张罗了整场葬礼。四十岁的人,要在门厅迎送亲友、接受吊唁;还要在后堂安抚孩子、嘱咐上下的仆从家人,短短数日之间,韦应物就老了不少。尽管折腾得憔悴,但也比坐下来休息好,一旦在灵堂里坐下,望着画彩的棺椁,总担心元苹在那里是不是冷、会不会饿。那么多年了,家中事都是元苹操持,今天轮到自己,却手忙脚乱、无所适从。一想到这里,哭红了的眼睛又往外掉眼泪,一掉眼泪,旁边五岁的女儿就跟着哭,女儿问道:“阿爷,娘是不在了吗?她还会回来吗?”父女俩相拥而泣。

十一月六日,是元苹下葬的日子,韦应物身形消瘦,挽着棺索,步履蹒跚。穿过短短的甬道,韦应物抬头看看天井投下的光,又摸了摸元苹的棺木。想起她走的那天,眼中满是眷恋,二人含泪相视,久久难言。要怎么言啊,她的不舍,他的相思,是死亡允许说完的吗?不一会儿,大汉们把石质的墓志铭放下,韦应物缓缓退出墓室,边挥手,边告别。

回到官舍,孩子们哭着抱住韦应物,非要找妈妈。孩子们哭,韦应物也哭,他待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去描述死亡。到了吃饭的时候,总要数一数家里人到齐没有,总觉得少了一个人。入夜,树影临窗,月色婆娑,别有心事的伤心人躺在**,彻夜不眠。

有一天,韦应物又回到了昭国坊的旧居。昭国坊的亲戚收到元苹的讣告,早已按礼仪把东西都盖上了。韦应物一进东厢,发现元苹做女红用的刀剪、布匹都还放在那里。用手一摸,似有余温。更往里有一个小竹柜,打开一看,里面是元苹写的诗文。韦应物控制不住了,如果没有这一片蕙质兰心,恐怕就没有今天的韦应物。无数次戏言锦绣前程,可最终回报的,只有漂泊和贫困。

韦应物非常矛盾,他看着这些遗物,就希望泉下有知、来生再见,但他怕,怕再见之时,还是辜负深情。他只想深深地咽下泪水和痛苦,接受佛经说的“四大皆空”,把归于虚无当作元苹最好的归宿。

霜露已凄漫,星汉复昭回。

朔风中夜起,惊鸿千里来。

萧条凉叶下,寂寞清砧哀。

岁晏仰空宇,心事若寒灰。

——《秋夜二首(其二)》

深情,到底难埋。

雪满长安,也满双鬓,大历十一年(776年)的冬天终于过去了。韦应物接到了朝廷的任命,官拜鄠县县令。一到鄠县,便大雨成灾。身为县令的韦应物赶紧去查看灾情、安抚百姓。这个冒着酷暑和潮湿的好官,急于公事、仁于为政,人们都传颂他的声名,还未磨平的丧妻之痛,大概也能稍稍宽慰一些。但这个职位没能做几天,韦应物又解职归家了。大历十四年(779年),唐代宗去世,唐德宗赐死旧臣黎干。黎干对韦应物有知遇之恩,如果没有他的推荐,韦应物怕是没法被调回长安的。尽管这一年,朝廷要他到不远的栎阳任职,但黎干之死就在眼前,韦应物不敢接受,便以病推托。以病推托是一面,更重要的一面是,韦应物不觉得这是一个好差事。他已经在地方上蹉跎了十多年,接受了所有按部就班,结局却是妻离家散。我做得已经很好了,给我一个“青云直上”的机会好不好?过去,京兆尹黎干得宠,自己还有转机,现在黎干被诛杀,自己还有出头之日吗?不如学陶渊明,找个地方隐居起来,过自我又自由的生活。

但终究是语浅情深。就像他对来生有期待那样,他对施展抱负是有期待的。四十多岁,很多人才刚刚开始自己的宦海生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往上发展,韦应物还是有底气的。能往上发展,就有治国安邦的机会。

在等待中,韦应物否极泰来。黎干的死并没影响韦应物的前途,建中二年(781年),韦应物反而有了更好的机会:到尚书省,做刑部下属的比部员外郎。能入尚书省做郎官,是官员的殊荣,只要不出什么大问题,在中央和地方,都有做高官的机会。朝廷大概是看中他做地方官的政绩,没在比部员外郎的位置上停留太久,韦应物就被任命为滁州刺史。四品官,穿红袍,手握权力,虽然执掌的只是一州,但也有“安民”的小小荣耀。怀着对未来的期待,韦应物带上家人,轻舟上任。

人在旅途,常有聚散,相逢和离别更是常见。相比生离死别,朋友间的相送要轻松愉快很多。他路过洛阳,给老同事们寄去诗篇,心却早已跟着江河流向东南,朋友们拿着诗,似乎看到埋头苦干的他嘴角微微一翘,笑道:“我熬出头了。”

走到淮南,韦应物遇上了一个老友。十多年前,韦应物各地出差的时候,就已经认识此人。但是天南地北,消息断了很久。“你还记得吗?我们老是聚在一起喝酒啊!”韦应物拉着他的手,看着这张熟悉的脸。使君还有这么热情的一面?周围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些疑惑。

“你老了。”

“使君也是,你看看你的头发,稀稀落落,花白花白的。”

“十年了!想不到啊!”

“您都是使君了,哈哈哈哈!”

席上爆发出一阵快活的笑。两人争着喝酒,如果今天不醉,下次又得十年。韦应物明白,自己没有几个十年可以等。

第二天,故人要早行,韦应物余醉未消,坚持送行。故人说道:“韦使君早做侍郎,咱们早回长安相见。”韦应物醉眼惺忪,结结巴巴地说:“拿……拿笔来。”

故人把衣袍一拉,韦应物提笔写道:

江汉曾为客,相逢每醉还。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欢笑情如旧,萧疏鬓已斑。

何因不归去,淮上有秋山。

——《淮上喜会梁州故人》

故人看过,哈哈大笑,身后正是秋山红树,无边粲然。